一
“俺能進來嗎?”
他坐在溫室里幾塊碼著的紅磚上面,郁悶地抽著煙。面前是一大片蔬菜,有西紅柿、青椒、茄子、茴子白,還有一點生菜。這是一幢連棟溫室,面積約有3畝,全部用鋼架搭成,鋼架上覆了厚厚的棚膜。早晨的陽光透過棚膜彌散開來,使得他目光和神情都有些渙散。
他的身后是一排平房。溫室的一面靠著平房,房子與溫室銜接處留了兩扇門,一扇拐個彎兒通向他住的地方,一扇直通著雇工們進出的屋子。他就在自己的那扇門旁坐著。他已經(jīng)坐了很久,大概6點鐘不到他就起來了,沒有吃早飯,連一點吃飯的心思都沒有。他只是簡單地梳洗了一下,便一直坐到那個時候。
那之前,他的心情很亂,亂得像旅游車上七嘴八舌的聲音。不過,在亂糟糟里總有一個聲音占據(jù)著主導(dǎo)。它響起時,把其它聲音蓋了下去,但是它響完后卻是一片更亂更糟的聲音,像是一塊石頭拋進了水里。他的上司,一個分管技術(shù)的科長,前一天打電話告訴他,單位組織旅游,要走六七天的時間,希望他放棄這次機會,繼續(xù)看好基地的溫室。他說:“你還年輕,以后機會多的是,再說省里馬上就要下來檢查了,基地沒人看著實在不行?!薄笆±锏娜藗円贿M溫室,見著綠油油的蔬菜,咱領(lǐng)導(dǎo)多有面子?人家一高興,說不定再給咱撥下兩萬塊錢來,科里今年的創(chuàng)收任務(wù)也就功德圓滿了?!?/p>
他們總是這樣。他心里憤憤不平。年輕怎么了?年輕就不怕錯過機會了?年輕就能被這么“信任”了?但是他沒有跟科長說出來。從他進單位的第一天起,就老是被這么“信任”地當作一只鴿子放出去,不停地下鄉(xiāng)蹲點,扶貧,結(jié)對子,做指導(dǎo),指哪打哪,風雨一肩挑,就因了這兩個字:“年輕”。
可是,“年輕”也有“年輕”的難處。在單位待了3年,他已經(jīng)是27歲的人了。27歲,比較微妙的年齡,可他還沒有合適的對象。不是不想,而是沒有時間。
有誰會相信一個搞農(nóng)的技術(shù)員沒有時間呢?
“能進來嗎?”背后那個聲音繼續(xù)說。
有什么好客氣的。這又不是在城市里隔著防盜門說話。大門敞開著,任誰都可以大搖大擺地進來。可是那個聲音怯怯的,像溫室里勻速轉(zhuǎn)動的風扇,沒有起伏平仄,或者就像一片葉子漂在水面上,只蕩出一圈圈靜靜的漣漪。所以在第一遍時他竟沒有聽到。
“當然。”他轉(zhuǎn)過身時點了點頭。
前天下午收工時,他剛接完科長的電話,在溫室里做活的王福就跟他告假。說是自家大爺剛剛沒了,家里沒什么得力的人手,他得幫著料理幾天。他說:“究竟是幾天?”王福說:“頂多也就是六七天吧?!痹趺从质且粋€六七天?他著急了,說:“那可不行,只能批給兩天,現(xiàn)在這棚內(nèi)雖說沒有多少營生,可也少不了人照看,一個半大的孩子餓上幾天,那還不餓出病來,病了的蔬菜給誰看哩?”
他一口氣說完這些話時,王福就看著他笑。王福說:“你不會再雇一個人?”他說:“哪有那么簡單的事?這又不是種莊稼,我哪里能老盯著一個生手?”王福說:“好我的技術(shù)員哩,這也是沒有辦法,俺家大爺沒了,親大爺哩,置辦席面,通知親戚,聯(lián)系車輛,雇吹鼓手,借盤盤碟碟,條凳桌子,出殯打發(fā),完了還得拆灶火,倒垃圾,把借來的東西全都還回去,不是一點事哩,哪里是兩天就能做出來的?”他看王福實在是堅決,只好把他放了,但是把雇人的事情派到了他身上。他有理由,畢竟他不是本村人。
王福裝了一鍋旱煙點著,幫他想人。旱煙不耐抽,在小煙嘴里明明滅滅閃了幾下就燃完了,可是剛一燃完,他的人選就出來了。他說:“就是那個女人了,別看沒有正兒八經(jīng)地在菜園里做過,可是真能干,你敞開了用吧?!?/p>
是那個女人嗎?聽聲音就弱不禁風,還說讓他敞開了用?他心里有點泄氣。
“你是張技術(shù)員嗎?”看見他轉(zhuǎn)過身來,她把聲音提高了一點。
“什么事?”他點點頭,問她。
“王福讓俺過來,他說你棚里這兩天缺一個勞力?!?/p>
“你就是郝梅?王福家后邊的郝梅?”他看著她,心里想著王福臨走時說的幾句話。王福說:“她男人讓石頭砸了腰,干不了重活。家全憑她撐著。也是沒有辦法,她就做起了那種事。可惜了,唉!”
一開始他沒有聽懂王福的話,就問他說:“她做什么事情?”王福嘿嘿地笑著,笑得很曖昧,問他想不想做?他不是小孩子了,很快弄清了王福的意思,就搖搖頭,奪過煙袋鍋敲他的腦袋。王福一邊往回搶煙袋鍋一邊哈哈大笑,笑了一會兒,又湊近他悄悄地說:“其實那也沒什么,只當是在幫她的忙來。”他說:“那你有沒有幫過她的忙?”王福搖頭嘆氣說:“我?guī)筒簧纤拿Γ缕乓贪盐倚冻蓛砂陜??!?/p>
“嗯?!迸说穆曇粲值土讼氯?。
一個很勻稱的女人,穿一件小碎花兒淺色襯衣,頭發(fā)不長卻顯得很柔順的樣子,有一綹掖在耳邊。
“包過棚子嗎?”他明知故問。
“沒有在棚里種過,就是自家地里種一點。什么也種,西紅柿、辣椒、茄子……”
“進來看看吧,先熟悉一下環(huán)境?!彼驍嗔怂脑挕?/p>
她跟著他進了連棟溫室,腳步邁得倉促,踢到了支在門邊的一個大水桶,水漾到了她的褲角上。他回頭看了她一眼,看出了她的緊張。他說:“小心點,那是配好的農(nóng)藥,盡量別沾著皮膚?!?/p>
他領(lǐng)她在棚里轉(zhuǎn)著,在砌成“十”字的過道上,把幾片蔬菜地指給她看,然后又到水池邊,告訴她怎樣打開滴灌的閥門,完了他說:“今天上午就是給西紅柿噴藥,先噴那壺配好的。”
倘若王福一時給他找不下人,他是計劃自己先把藥噴了的。病害一般很難治,現(xiàn)在的蔬菜耐藥性那是強得很了,教科書上講的是稀釋到一千倍的藥液,可實際上哪里敢那樣加水,再說,時間也不等人,一開始不先防住,真要發(fā)起病來那可就事倍功半了。菜和人都是一個道理。
他們又走回門邊,他把水桶提起來,往藥壺里灌,灌滿后,他讓她背起壺來。
她往起背藥壺時,他還是擔心,但是一看她背壺的樣子,他就放心了,畢竟村里的女人,做農(nóng)活利索。
女人開始給藥液加壓。硏硏的聲音響了起來,一片圓圓的水霧彌散開來,在菜葉子上滾動跳躍,葉子啪啪作響,棚內(nèi)像是下起了雨。他讓她順著畦子噴藥,不要漏掉一棵,還要把蔬菜下面和背面的葉子全都噴到。“光噴上面和正面是不行的,沒有噴到的地方,病蟲害就會轉(zhuǎn)移過去?!彼嬲]她。
她一會兒就上手了。也就是幾分鐘的功夫,左右手配合便基本協(xié)調(diào)了,而且很快找到了竅門:左手來幾下加壓,右手便攥了噴藥桿靈活地舞弄。勞逸有序,不緩不急。他盯了她一會兒,懶洋洋地往外邊走。他得弄點飯了。
他真是餓了。謝天謝地,王福沒有把他閃了。一晚上他都在擔心沒有現(xiàn)成的勞力,現(xiàn)在總算解決了。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那是連棟溫室里彌漫著的混合氣息:澆過糞水的田畦,噴了藥液的菜葉子,一切新鮮的,腐敗的,混濁的,旺盛的,它們的氣息在陽光的照射下緩緩地均勻地鋪陳開來。他看到它們上升,旋轉(zhuǎn),流淌,變形,牽扯不斷而又洋洋灑灑地充溢在一個有限的空間里。他把它們吐了出去。
液化氣打著了,火苗騰騰地舔著鍋底。把昨天菜農(nóng)們送給他的一點菜切開了扔到鍋里,一頓猛炒,加了醬油、鹽,添了水,鹵子便呼之欲出。從冰箱里取出一把剩面條下到旁邊的鍋里,很快,沸騰的氣泡沫子一浪一浪地擁擠著,溢到了玻璃鍋蓋下,一頓早餐成了。
一個普通的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員的早餐。一個靠近大齡的單身漢的早餐。粗枝大葉,簡單瓷實。托了一只大碗蹲在房檐下,硏啦硏啦地往嘴里劃拉一陣,細細的汗珠子便密密地浸出了額頭。管它呢,先吃飽了再說,吃飽了不想家,也不想那些游山玩水的同事們。熬過這個禮拜,怎么也得跟科長請幾天假。不是嫌這里冷清,回去也一樣是在單位住單身,主要是心里不平衡。一天四塊錢的補助早就被領(lǐng)導(dǎo)摳沒了,就是“年輕”也不能不覺得牙寒齒冷。
這樣想了一會兒,他又想到了那個女人。她怎么就做那種事情呢?“她也是沒有辦法,”他想起了王福的話,“其實那也沒有什么,只當是在幫她的忙來?!彼鼓苷页鲞@樣的理由,簡直歪到了極致。
“張技術(shù)員,張技術(shù)員?!彼诤八?。
“什么事?”他把碗一撂,直起了身子。
“一壺藥噴完了,還得你給配藥?!彼齻?cè)著身子站在溫室門口。他看到她背上濕了一片。很顯然,她把藥灑了,肯定是被鋼架或者什么剮了一下的緣故。
她畢竟還是一個生手。他想。
“快把衣服脫下來?!闭f完這句他就后悔了,這是什么話?他讓她把衣服脫了?好像他緊著要“幫她的忙”似的。他頓了一下,趕緊做了補充,“那藥勁大,對皮膚不好?!?/p>
“把這件換上吧。”他進屋找出了單位發(fā)給自己的工作服。
二
上午,他一直想著她是做那種事情的人。那種事情,一個“那”字,用得是去聲,還放在前頭,隱喻了重重的,深深的鄙夷、不屑、譏笑、調(diào)侃,或者是嘆息、不忍,串著后面的三個字,明白無誤地勾畫出一種生活,一種狀況。
說實話,他對那種生活,那種狀況,并不陌生。他老家那地方就有一個做那種事情的女人。農(nóng)村比不了城市。城市里到處都是做那種事情的女人,她們新鮮、光亮、汁水多、糖分大,就像是熟著的西紅柿,掛在枝上,急不可耐地等著人們采摘、出賣。
老家的那個女人是寡婦。她的日子倒也并不難過,靠著丈夫留下的一份家業(yè),吃喝穿戴一如繼往地張揚。她也張羅過幾次再婚,可就是不愿意再嫁一次。大概是不想把那份家業(yè)白白地便宜了別人吧。漸漸地,她就成了村里年輕后生們在那種事情上的啟蒙者。
寡婦和她的身材實在不同。寡婦性感、豐滿,雖然沒了男人,旺盛的氣息卻是能把衣裳撐破了的。看起來她對自己的狀況很滿意,年輕后生們每每聚在她家里打牌打麻將,她就常和他們打成一片。有時候,她也會靜靜地看著他們,仿佛一株西紅柿浸泡在漫灌后的糞水里。她用密密勻勻擠扎在莖干里的每一束細長的管道吸收他們,引導(dǎo)他們,讓他們流入自己,讓自己滋潤、舒展。
那么她呢?那個郝梅,她又是什么樣的?
他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個午覺,不知怎么竟夢到了那個郝梅。
起先,是在一片園子里。他和她在一起給樹呀花呀什么的澆水。這樣推算起來,大致便是四五月份的天氣吧。斜陽暖照,萬物青青??梢钥吹玫焦饩€穿過云朵或者葉子時,鍍在上面的色彩。那些云或者葉子大概都是簇新的、晶亮的。樹木花草透著返青的氣息,淡淡的、濃濃的,游移不定,像她躲躲閃閃的目光?;ㄊ蔷`開的,牡丹、芍藥、月季,在絲絲微風里搖曳著,紅的、白的,隱隱交錯。整個園子里透著一種靜謐的有序的氛圍。
她和他手里都拿了一根管子,從管子里流出來的水不急不緩地淌在坑里,清清亮亮地映著一絲明朗。他看著她,又忽然有點概念錯亂,弄不清她到底是誰了。
不管是誰,那種靜謐和有序是褪去了。她開始變得主動,他也心癢難耐。好像又換了一幕場景,總之感覺光線又暗了一些。他們纏到了一起,她是他想象中的女人身體,光潔、白皙、豐盈、熨貼,私秘里漾著融融暖意。但是很快,他剛剛進入一種狂妄,一切感受就褪去了,就像一扇井蓋,被人突然揭開,刺眼的白亮灼疼了躺在井底的他。
還真是她。
屋子里靜靜的。她坐在椅子上看他帶過來的報紙,臉色紅紅的。從側(cè)面看過去,她的睫毛很長,很動人。他一時辨不清時辰和地點,便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她沒感覺到他醒了,還是很小心地翻著報紙。
還是有點迷糊,感覺這真是一個長覺。他不打算驚動她,他要先清醒一下,因為這不過是一個春夢,怎么就會夢到她呢?他和她才剛剛認識了的。他悄悄地吐了一口氣,不知怎么,心“突突”地跳了起來。
他想女人。這是唯一的解釋。比如一塊荒蕪多年的田,或者一池子蓄了很久的水,因為沒人照看,沒有流動,田地里雜草叢生,池塘里蜉蚰瘋長,且渾濁不堪。他就是那一塊荒了的田,那一池子渾濁不堪的污水。除了曾經(jīng)在大學里處過的那個女朋友,他和女人們還沒有什么稍微親近一點的歷練,因為他很少有時間和她們纏長。而女人們是天生就喜歡纏長的。但他還是抑制不住地想著女人們,把一面之交幾聲對答的女人們都想到了。畫餅充饑也好,望梅止渴也罷,總得有一個對象,有一點想頭,所以,把幾年前他和女朋友在大學植物園里的一個場景,與他很長時間沒有接觸女人的心境嫁接在一起,拼湊那樣一個夢境倒也并不逾外。
啟發(fā)了夢境的也許便是王福的那些話,“她是做那種事情的?!薄熬彤斒窃趲退拿怼!?/p>
她忽然扭過頭來笑了一下。他第一次見她笑,很善很溫和的笑,甚至是很慈祥。但是,那笑容僅僅停留了幾秒鐘,便驚鴻似地融化了。她說:“你醒了?”
他馬上從床上坐了起來,推開薄被,又伸了個懶腰。還沒有一個女人這樣坐著等他醒來。夢境還在糾纏著他,他覺得很不好意思,盡管他知道,她絕不可能和他的夢境心有靈犀。
“嗯?!彼鸬煤^腦里暫時還沒有一絲清爽勁兒。
“兩點半我來的,先給青椒澆了一水,又把西紅柿的側(cè)芽兒打掐了半天,剛剛坐進來?!狈路鹋滤`認為自己偷懶過似的,她說,“我說是等你醒了,到棚里點檢點檢?!?/p>
“哦,那沒啥看的,你歇著吧?!备疫@樣說當然就沒必要看了。他還沒有遇過這樣的勞力。以前,王福還沒來時,他們雇過兩個村里人,老是趕不出營生,走的時候,也從不打聲招呼。
“春困秋乏,春季里就是覺多,睡下老是醒不轉(zhuǎn)?!泵髦钦f他貪睡,卻又先給他找個理由。看來她一時半會兒還沒有走的意思,他也不想那樣,雖然他早就習慣了寂寞,可還是愿意把一個人的心境推遲一點。
“累了吧?我給你倒杯水?!彼鹕砣フ遗瘔亍?/p>
“不累不累,”她搖搖頭,“多大一點營生?!?/p>
“你們這里的水不錯,山泉水,沒污染?!彼驯舆f給她。
“就是就是,”她受寵般地點著頭,“這一河灘的菜地就憑著這股水哩?!?/p>
他想問她一些事情,比如她的男人,她的孩子都是什么情況,甚至還想問她是不是真的在做那種事情。她對他還是一個謎,他真的很好奇,他想著像她那種人也許不一定會遮遮掩掩的??墒窃挼搅俗爝?,他硬是忍住了。太過唐突,還有點殘忍。
他沉默了。這和他想推遲寂寞的初衷背道而馳。
“早飯和午飯都是自己來做?”倒是她找了一個話題。
“唉,沒有辦法?!焙屯醺;斓镁昧耍阉目陬^禪學會了。
“我給你做飯吧?這幾天?!彼韧晁?,把杯子放在桌上。
一杯水竟能換來這么好的回報。他實在是很意外。
“哪能呢?你還要忙棚里的?!泵髦窃谕妻o,實則心頭竊喜,言不由衷的味兒就露了出來。不能說他實在討厭做飯,體會幾天女人給自己張羅飯菜的生活總是渴望了許久的。
“不要嫌我飯做得不好哦。我可知道你們城里人吃飯講究挺多的。”她拿話將了他一下,將得挺幽默的。
“有啥講究?瞎講究。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哪里能老把講究四處帶著?!彼黠@地是在期待她兌現(xiàn)承諾了。
他們一塊進了廚房。本來他是想和她一塊做的,可是她不讓他動手,把他趕了出來。他堅持給她剝了點蔥呀蒜呀什么的,就坐到外間等著。他還真沒有享受過這樣的待遇——開個小灶,還能安安省省,坐享其成。進單位三年來,他跑過許多基地,差不多把全市的基地都跑遍了。但是一旦蹲點,他就只好去最偏僻、生活條件最差的地方。科長帶他去上一次,把食宿安排安排就走了,科長一走,他就成了孤魂,至少在剛住下的前兩天如此。那些地方本來就不富裕,他們那幫人又起不了什么作用,跟著人家一塊蹭飯吃實在虧心。飯食常常讓他覺得難以下咽,單位又不給他們補助,逼著他們“擾民”。在那里發(fā)展蔬菜先天不足,可那是領(lǐng)導(dǎo)的意思,領(lǐng)導(dǎo)有領(lǐng)導(dǎo)的考慮,他不過是領(lǐng)導(dǎo)的一枚小棋子,他待在那個地方,領(lǐng)導(dǎo)向上面伸手就有了理由,述職報告就可以寫得煥然生彩了。
這個基地的條件還算不錯,至少在他跑過的基地里稱得上是一流的了。這一次,領(lǐng)導(dǎo)不想零敲碎打了,要搞“精品工程”,就把他們那幫技術(shù)員都集中到這里,以單位的名義承包了溫室,決心搞出一個“榜樣”來。他們把單位的床鋪、桌椅搬了過來,領(lǐng)導(dǎo)又把自己家不用的液化氣灶、河撈床送給他們,讓他們安心守攤。本來說好了是輪著住的,可是年紀大點的老是“生病”,女的們又不敢過夜,科長和副科長還有更重要的任務(wù)——跑“面上”的工作,他這個最年輕的就當仁不讓地成了這里的???。
沒有辦法。
液化氣燃燒“呼呼呼”的聲音,油放到鍋里“硏啦啦”的聲音,一會兒,香氣就飄了出來,他忽然覺得自己很有胃口。只給一個人開的小灶,想著就挺誘人的。在單位,在鄉(xiāng)下,大鍋飯早就把他吃慘了,小灶逮著一頓是一頓吧。
這樣想著,他又覺得不能白白地享受這種待遇。
可以考慮給她的日工資里加上幾塊錢。她是個臨時工,給她加幾塊錢單位也不會有多少損失,況且那也是她應(yīng)得的,反正同事們都出去旅游了,不會有人知道。
咚咚咚,是在切面條了,聲音綿密而迅疾,走的是一個調(diào)子。她的刀功不錯,他可沒有那樣的功夫,他切面條不能叫切,簡直是在剁了,只用一只手,一刀一刀地剁下去,出來的面條又寬又厚,一根就能把嗓子眼填得滿滿當當?shù)摹?/p>
他坐不住了,不能等著她給端上現(xiàn)成的飯來,那樣太過分了。他進到里間,站在她身邊看她切面,一邊看一邊不住口地稱贊。
一開始她和面時,他讓她多放了半碗,可是她往鍋里下面條的時候卻只下了一半,他讓她全都下進去,她抬起頭來看他,很吃驚的說:“你能吃這么多?我還以為你留著吃早飯哩?!?/p>
他說:“我吃這么多干什么,那是給你吃的?!?/p>
“俺可不吃?!彼B連搖頭。
“為什么?”他疑惑不解。她家既然是像王福說的那種情況,蹭一頓飯算什么?
“有俺工資就行了,王福又沒有跟俺說可以在這里白吃飯?!?/p>
“可是你給我做飯了呀,王福也沒有讓你給我做飯吧?”
“不行不行?!彼€是搖頭。
“這有啥哩?你還能把我們單位吃窮了?”他不高興了。送不了這個順水人情他覺得很不對等——他吃了她做的飯,她卻不吃他的請。
“不早了,俺還得回去給家里做飯哩?!彼庀聡梗贝掖业爻隽碎T。
三
連棟溫室和一般的小溫室相比自然是壯觀了許多的。首先在氣勢上就很“震”人。能達到“震”人效果當然是憑一大堆錢鋪排出來的:幾十噸的鋼材,五千多個平米的棚膜,加上棚里的設(shè)施:一排排的暖氣、一行行的滴灌、間隔不大的照明燈和遮陽網(wǎng),還有智能控制儀和二氧化碳發(fā)生器。都是花了大價錢的。
隔著棚膜看外面那是很費眼的,所以他索性把目光只定在溫室里。溫室最上面是頂棚,頂棚一圈圈地做了拱型處理,目的是承重、防雨。頂棚之下幾米是黑色的遮陽網(wǎng),光線強烈的時候可以將它合上。遮陽網(wǎng)下,通過扎在地里的鋼架立柱縱橫穿插著一道道的鋼絲繩,像凌空結(jié)了一張蜘蛛網(wǎng),而這張蛛網(wǎng)又把幾乎所有的蔬菜一網(wǎng)打盡。密密的塑料繩子從網(wǎng)上垂下來,把手伸給那些西紅柿、青椒、茄子,扯著它們的渴望向上伸展。
真的是很壯觀的風景了。
可是,他站在中間的過道里看了又看,還是在心里生出了悲哀,為它的投入和消耗悲哀。不論有多少鋪排,不論這種鋪排能產(chǎn)出多少蔬菜來,只要和一般溫室的菜賣一個價,那就永遠也收不回投資來。這就是所謂的“精品模式”。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想的。
一個底層的農(nóng)業(yè)技術(shù)推廣人員的悲哀。
沒有辦法。他想起了王福的口頭禪。
回頭時他嚇了一跳。她就在站在離他幾米遠的水管旁邊,不聲不響地看著他。
隱隱地有一絲不快,可他沒有說出來。除了做飯的原因,他還怕她認為自己膽小。
上午他出去買煙時碰到了王福。
他的煙癮本來不大,因為常年下鄉(xiāng)蹲點,日子難熬,煙癮就像雨后的雜草一樣在田地里瘋長。沒有女人管著他,就像田地沒人照看。早上醒了,首先去摸煙,找打火機,被窩里抽上兩支,才考慮起床的事。晚上睡覺也一樣,不把煙抽得惡心了不算完。
王福在小賣部里買鞭炮。見他進來,就料定他是要買煙。他一般不來這里,除了買煙,因為他還沒有成家,得攢著錢。但買煙的錢是必需花的。王福一見他就笑,王福說:“小煙鬼,才見你桌子上扔的三盒煙,這么快就沒了,緊該給你找個女人管管了。”
“光支嘴不練實的。”他罵王福,“早就要說你的外甥女,一個月了也不見動靜。”
“人家不是還念著書嘛。”王福說,“等她放假回來我就給你說說?!?/p>
“算了吧。我等她?我可是一天熬不過一天了。”他說著把錢遞給了小賣部里的那個姑娘。她被他的話逗笑了。
他出門時王福跟了出來。走了六七步,王福把他扯住了,湊近他說:“說真的,小張,這兩天你有沒有幫過她?”他把“幫”字說得很重。
“誰?幫誰?”他睜大眼睛,顯得一臉迷茫。
“唉,你這人,還有誰哩?那么好的一個女人?!?/p>
他搖搖頭。
“郝梅呀。”看他不上自己的套,王福只好挑明了。
他當然知道王福在說誰,可他就是不能先說出來,那顯得他對他的話太上心。他是搞示范作研究的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員,不能授人以柄,就是“幫”了也不能讓人逮著什么。
“唉,兔膽子。放著現(xiàn)成的好事不做,白讓我替你操心了?!睕]等他再說什么,王福就走了。
“后晌做甚哩?”女人問他。
“吊蔓子?!彼钢肝鬟叺乩锏哪且黄骷t柿。
整個溫室里邊就數(shù)西紅柿的活兒多。播種、育苗、分苗、吊蔓、整枝打杈、點花、噴藥、采收直到拉秧子,所有種菜的活兒它都落不下。棚里的西紅柿已經(jīng)有了兩穗果,得趕緊把蔓子往繩子上纏一圈。再過一個禮拜就進入采收期了,也少不了點花催熟?;顑貉劭粗投嗥饋砹耍綍r候肯定得多雇倆人。
她不說話,低了頭專心地把繩子往西紅柿的莖干上纏。手上戴了手套,看不到她的手,但是那雙手依然靈活,像兩只蝴蝶在葉子間飛舞,嗅過一株又轉(zhuǎn)到了另一株。
起風了。
連棟溫室建在一片河灘地里,平時風就不小,何況這是春天。遠遠地,聽到風順著河灘掠過來,挾著千軍萬馬似的殺向這一片溫室。溫室好大,因為大,就更招風。溫室的骨架是鋼材,不怕風,可是包裹著骨架的棚膜就受不了,尤其是頂上的棚膜,被風張得不停地“撲啦、撲啦”。他原以為這只是一陣風,一陣風抖擻上一陣子也就罷了,可是這風偏不停下來,它扯著嗓子吼,沒完沒了。
她停了手,猶猶豫豫地看著頂棚問他:“不會刮破吧?”
“有可能。”他點點頭,“要是不采取點措施的話?!?/p>
“那怎么辦?”
“把風扇打開,把里邊的空氣往出排。”
“哦?!彼龤J佩地看著他,“到底是技術(shù)員,啥也懂?!?/p>
他走到墻根那兒,摁下開關(guān),風扇“呼”地一下轉(zhuǎn)開了。溫室里有六臺風扇,他只開了一半,開多了勁太大,反而會把棚膜吸破。站在那兒觀察了一下棚頂?shù)那闆r,他又返回睡覺的地方,倒了兩杯水,小心端著,走到離她最近的過道那里。
“嗨,”他喊她,“喝口水吧?!辈桓苫畹目匆姼苫畹哪菢淤u力,免不了會生出些不自在,就想讓她停一停,好在心里暫時平衡些。
盡管她的付出是有酬勞的。
她還真是渴了,坐在過道旁邊的一排暖氣片上,一口氣喝完了他遞來的水,連手套也沒顧得上摘。“歇一會兒吧。”他把自己那一杯也給了她。
“嗯?!彼f, “力氣是個奴才,使了又來?!?/p>
停了一下,她回頭看著剛才忙過的那一片,似乎很慚愧,“今天還真是有點累?!?/p>
“累了就不用做了?!彼参克?。畢竟是個女人,能有多少勁兒?
“哪能呢?”她說著就站起來。他忙忙地攔住她,“說會兒話,說會兒話再去。”
說是說會兒話,可是她一坐下,他還真找不著什么話。
她是客氣的,禮貌的,還帶一點羞怯,帶一點神秘。她的神秘也許很容易向人敞開,可他怎么好意思大搖大擺地走進去?
“你看看你們技術(shù)員的手?!彼咽痔渍袅?,“你再看俺的手?!?/p>
他看看自己,又看看她,視線當然在手上,頭天沒注意過,更不可能去比較,她這么一說,就看出來了,他的手白凈、細膩,她的手膚色就暗一些,還滿是繭子,顯得很糙。
“唉,人比人,氣煞人?!彼Α?/p>
“氣咋的?”他知道她的話不是諷刺,而是羨慕,是自卑,但這反而讓他不安?!鞍车氖帜哪芨惚龋俊?/p>
他學著她的話,用了一個“俺”字,“你的手干活那么利索,什么時候俺也能練成那樣?!?/p>
“那可不容易?!彼龜傞_手,“俺這手做過多少活兒?現(xiàn)在還是僵了,俺十七八的時候,手正經(jīng)巧著來?!?/p>
“那肯定?!彼樦脑?。
“俺做的鞋墊可有名了,俺織的毛衣也可有名了。那時候這會兒,對了,俺還自己做風箏,自己做上自己放,俺就喜歡放風箏,三四月里,天稍微暖點兒,順著河灘跑,能放一整天?!?/p>
放風箏?這事沒想到。他一直以為只有城里的人才放風箏,原來她們也愛放,不只是愛放,她還會做。
她也有過童真無邪的時候。他心里動了一下。
提到風箏,他就心癢癢。他家住在流過城里的那條河邊,小時候,一開春,碰上禮拜天,父親就會帶他去河邊放風箏。河上有一個兒童公園,公園里有一大片空地,附近的、遠處的人都在那里放風箏。風箏是買的,公園里到處都有賣的。各式各樣的風箏,大的,小的,五角星的,六邊形的,仿老鷹,仿燕子,花花綠綠,都在天上飛。他有過一個仿蜈蚣的風箏,不好放,得迎著風猛跑,跑老長一截。放起來后去看,天是藍的,云是白的,眼開闊了,心就變大,變得忘了自己的年齡,自己的身份,自己的真實。風箏就是人的眼,拽著人的心往天上跑,往遠地里瞧。就會撒歡,就會跳腳,就有了釋放,就有了生活,有了追逐,有了鮮亮的自己。
但是后來,升學,就業(yè),工作,忙得像個陀螺,總有鞭子趕著。尤其是參加了工作,因為“年輕”,老是被單位“放鴿子”,再也放不成風箏。那種想念也就變成了風箏,斷了線的風箏,在天上,在心里,越飛越遠,遠得沒了影子。
“你有沒有放過風箏?”她問。
“我放過,我放過很多風箏?!彼f。這是他們的一個共同點,說著說著就發(fā)現(xiàn)的一個共同點??磥?,人都需要交流,需要溝通,不管什么樣的人,一交流,一溝通,總能發(fā)現(xiàn)共同點。
“你會做風箏?”他忽然問。
“嗯,做得不好?!彼拖骂^,“農(nóng)村里材料少。”
“你給我做一個。”這話有點突然,不知怎么就說出來了,仿佛她是他的一個熟人。
“你也喜歡放風箏?”她睜大了眼睛,“你們城里人也喜歡風箏?”
“喜歡,喜歡,能放就行,我給你錢?!?/p>
“錢?”她愣了一下,“那東西還值錢?”
風還是那么大。他和她坐在溫室里聽著風,說著風箏。這是種享受,是種愜意,有點“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的意思??墒钦f著說著,她忽然站起來,戴上手套,“俺去吊蔓子。”
她總是忘不了自己的身份,只要看到那一雙手她就會想起來,她和他是有差別的:他是城里來的技術(shù)員,而她只是個臨時的雇工。這種差別,怎么說呢?簡直是一堵墻,在空氣里豎著,豎在他們中間。她看得見它。
他也看得見。所以,沒再攔著她。她忙去了,他不想去。不是放不下技術(shù)員的架子,一個搞農(nóng)的技術(shù)員能有什么架子?他只是不平衡,因為那些游山玩水的同事不平衡。沒人和他說話,他就愣在那兒聽著風。風會說話,它拉著別的說話,誰擋著它它就拉上誰,它跟誰都想說說。
四
早晨。
不是自己醒了的,是被一個聲音吵醒的。醒了以后,看看四周,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還是自己,一個技術(shù)員,一個單身漢,還得繼續(xù)把自己活下去,心里便不是滋味。取過煙來點上,躺在床上聽著,才曉得是一個村里人做檢討?!鞍辰小痢痢?,今年××歲。半個月,以前,俺不顧國家,退耕還林的政策,上山去,把種在地里的核桃,樹苗,刨掉了,共一十二,棵。雖然,地是俺自己開出來的,但是,山是國家的,山,是村集體的山,是全體村民的山,不是俺一個人的山。在縣林業(yè)局,和村委的,教導(dǎo)下,俺認識到,俺這種做法是,錯誤的,俺對不起……”
想起來了,前段時間同事給他交班時,說過這件事。一個村民,殘疾,見自己開出來的地里種了樹苗,便在夜里悄悄上山刨掉了。刨掉就刨掉吧,你也多刨兩棵,他倒好,只刨自己地里的,讓人家一看就明白是誰干的了。這是個模范村,市里樹起的一面旗幟,事事都走在前列,書記更是省級勞模,手眼通天,一個電話,森林警察來了一車,當時就把該村民拘走了。事情過了些時候,變成了這個樣子。
抽煙,繼續(xù)抽煙。
檢討連續(xù)做了五遍,做得越來越流利,越來越不打結(jié)巴。一群鳥在房頂上嘰嘰喳喳,吵得人心煩。肚子里攢了不少內(nèi)容,得出去放放了。
從廁所里出來,他走得很慢。伸伸腰,壓壓腿,深吸兩口新鮮空氣,面向東方……
嗬,她早早地就來了,是來給他做早飯的嗎?
她手上還牽了一個小孩??瓷砩洗┑?,應(yīng)該是個男孩。
“咳,你真是……”她來得這樣早,讓他不知說什么好?!澳慵倚『??”他用手指指躲在她背后的那個。
“嗯,俺家的?!彼阉境鰜?,“叫叔叔?!?/p>
“叔叔?!毙『⒔?。
“幾歲了?”他問他。
……
“說,告訴叔叔你幾歲了!”她搖他的胳膊。
“6歲。”聲音怯怯的。
“這孩子,膽小?!彼罅昧妙^發(fā)。
早飯是自己做的。她準備給他做來,他硬是不讓。連早飯也讓她弄,那就太過分了,他想。廚柜里剩了一袋方便面,把它泡上,將就一頓算了。
“天氣,晴天。早8點,棚溫11℃,氣溫7℃。由于剛澆了一水,棚內(nèi)濕度偏高,到中午需加強放風,防止病害發(fā)生。” “上午,繼續(xù)給西紅柿整枝、綁蔓。另外,這兩天氣候不太穩(wěn)定,夜間需要注意蔬菜生長情況。”
寫好這段值班記錄后,他進了棚。小孩在那一片西紅柿地里鉆來鉆去,不時伸手拍她一下,又咯咯笑著鉆沒了。
“敲你!”
“踩人家菜了!”
“地里有蛇哩!”
她大聲呵斥他,嚇唬他,一點也不頂事。
看到孩子在地里鉆來鉆去,快活生動的樣子,他在心里漾出一絲暖意。許多時候,連棟溫室里是安靜的,安靜得讓人難受。尤其是夜晚,工人們都走了,回家去了,只剩他一個人守攤,聽不到話語,沒有交流,就更像一個孤魂。連棟溫室正對著的,是一面陡峭的山崖,崖下有片空地,一直荒著,沒人敢種,據(jù)說夜里時常會鬧鬼,有白色的影子飄來飄去。這是王福告訴他的。王福還說,那是個女鬼,30年前,有個女人受不了村里人的批斗,從崖上跳下來摔死了。他不信那些,覺得盡是村里人的謠言,所以并不怎么害怕。甚至在某些夜里,他會把所有的燈都關(guān)掉,把窗簾拉開一道縫隙,在屋里守著,看那個白色的影子是否會出現(xiàn)。但是沒有,崖下黑沉沉的,什么都沒有。沒有什么能和他交流,連女鬼都沒有。
“過來,讓叔叔抱抱?!彼哌^去,把他抱起來,順手往他襠里摸,“讓叔叔揣揣小雞雞?!币幻?,他臉紅了。
是個女孩。
孩子在他懷里掙扎,嘴里叫著:“媽媽,媽媽?!?/p>
她聽見了,邊摘手套邊往外走,他把孩子放下了。
“小家伙挺調(diào)皮的。”他搖搖頭,“不知道是個女孩。”
“哦,都是人家穿過的衣裳,她身上的。”她把孩子的手掰開,拍掉攥著的一塊土,“小瘋子,又不聽話?!?/p>
“家里沒人看孩子?”他問。
“前兩天她姐姐看著,可是這孩子打小就跟我?!彼龜Q一把小孩的臉蛋,“早上他爹出去,把她驚醒了,又哭又鬧的,非要跟過來?!?/p>
他在小賣部里買煙時,順便買了兩袋零食和一個玩具小企鵝。他提著它們回了溫室。其實買煙是次要的,最起碼不用緊著買,他只是覺得小女孩太鬧了,得用吃的玩的拴住點。另外,還有一層意思,她答應(yīng)給他做個風箏,他得有點回報。
小女孩很快就和他熟絡(luò)了,因為那些吃的玩的。他們在溫室的過道里玩,她叫他叔叔,讓他把小企鵝動起來。他在小企鵝后面擰兩下,它就蹦著腳,笨笨拙拙地往前跳,跳不了幾下,她又按住它,不讓它動彈,然后又放開,它就繼續(xù)跳,跳著跳著,碰見磚縫,一頭栽在那兒。她便跑過去,拎給他,要他繼續(xù)。后來,他回屋里給小孩洗了手,讓她吃東西,又打開電視,找了一部動畫片讓她看,她總算安靜下來,他也可以抽一支煙了,可是打火機不知扔哪了,找也找不見。
村里的喇叭又響了,還是那個村民的檢討,他似乎還沒有學會擺弄話筒,喇叭一下子變得尖銳,刺耳。接著,“撲、撲”幾聲,可能有什么人在他旁邊,幫他弄好了,他便又接了下去。
看來,僅僅檢討5遍是過不了關(guān)的,不知道村里還會怎樣讓那個老實人檢討下去。
“爹,爹爹?!毙∨⒔?。
他抬頭看看門外,沒有什么人,心想大概是自己聽錯了,又去找他的打火機。
“爹,爹爹。”小女孩又叫。
這次他聽清楚了,小女孩確實在叫她的父親,可門里門外確實沒有什么人。
“你爹爹在哪里?”他摸了摸她的頭。
“爹,爹爹夜里回來了,爹爹,在那里……”小女孩把一個手指頭向斜上方指著,似乎在指著墻,又似乎在指著天上。
他終于弄清了她的意思。她說的是聲音,作檢討的那個聲音。
“他們,他們來家里說……把爹爹放出來?!毙∨⒂终f。
她一直沒有歇著。他在過道里看著她蹲下,又站起,抽一下繩頭,提提蔓子,又把它系好。她側(cè)對著他,他看不到她的臉,也就感覺不到什么。她只是在忙,不停地忙。看到她這樣忙,誰都想讓她休息一下,可是誰都不好意思讓她休息一下。
棚里暖和起來,暖和得讓人難受。是什么讓棚里暖和起來的?是光線。連棟溫室剛建好一年,棚膜上的灰塵不算多,透光性還是很好的??墒?,在棚里還是讓人難受,尤其是這個時候,快到11點了,風不很大,光線卻鉚足了勁。它一絲一絲地穿過棚膜,密密麻麻地扎進地里,水里,扎到枝上,葉上,花上,扎得它們彌漫出一種難聞的混淆不清的氣息。一切新鮮的,腐敗的,混濁的,旺盛的,都在那種光線里上升,旋轉(zhuǎn),流淌,變形,牽扯不斷而又洋洋灑灑地在溫室里鋪排著,鋪排出一種狹隘的郁悶的暖和。棚里的菜需要這種暖和,它們要的就是光線扎它們,狠狠地扎它們,它們就會狠狠地長,可是在溫室里干活的人們受不了這種扎,扎得時間越久,就越是受不了。所以,他看到她在擦汗,用手套的背面,拭一下額頭,又抹一把鬢角,漸漸地,也有了喘息。
小女孩也不看電視了,蹲在她附近鼓搗什么。他把遮陽網(wǎng)合上,又把風扇打開了。既然不好意思讓她休息一下,也該讓她的勞動環(huán)境涼快點。
“他們,他們來家里說……”他想著小女孩的話。他們,他們是誰?當官的?村長還是書記,他們?為什么要去她家里說?是她求他們,不是他們求她。
“哎呀!”她尖叫一聲。
他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出點事對誰都不好,他真擔心這一點,畢竟她是被他雇來的,他得對她的安全負責。他迅速地沖了過去。
果然出事了。她在風扇那里干活,一不注意,剮著了胳膊。她蹲坐在地里,用手捂著受傷的地方。他看到她咬著牙,很痛楚的樣子。
他讓她移開手,看了看傷口。在靠近手腕的背面那里,被剮掉了一片肉,血順著手腕往下流,她用手使勁在傷口周圍掐著。
“媽媽,媽媽。”小女孩圍著她叫,見她滿手是血,又不敢靠過去。
他急急忙忙地把她從地上扶起來,又急急忙忙地帶她去了村里的衛(wèi)生所。傷口的創(chuàng)面不算小,醫(yī)生給她消毒,止血,再纏上紗布。這事忙完,他讓醫(yī)生開了些藥,然后把錢交了。那時候,他感覺到她把臉別過一邊,看著窗外。好像是白占了什么大大的便宜,愧疚極了。
從衛(wèi)生所出來后,她就低著頭,一聲不吭。
他說:“傷不輕,休息兩天吧?!?/p>
他很討厭雇人這差事,王福正忙得不可開交,關(guān)鍵時刻一點用也頂不上??墒?,這話必須說,她是一個勞動者,勞動者受了傷有休息的權(quán)利。
“俺可不多歇?!彼袷芰溯p看似的,急了,“俺就歇半天,王福說你這里離不開人,俺明天就來?!?/p>
五
晚飯吃的是大米。
他炒了兩個菜,一個燒茄子,一個茴子白。菜都是鮮的,從溫室里一摘下就送進了廚房。下來守攤就有這么點好處,能時時吃上鮮菜。前段日子剛學會燒茄,曉得茄子燒到什么程度是個合適,也不管茄子剛有拳頭那么大,就想試試手藝。茴子白本來沒有包住心,他也硬是揪了一個。不管炒什么,他都可勁兒地往炒瓢里倒油,一點也不心疼。炒到八分熟,再往里面摻些西紅柿,末了再加點小蔥呀什么的,顏色便鮮艷起來。吃了一陣子,想起櫥柜里還剩了點白酒,干脆倒進碗里,一點一點地慢慢喝著。
為什么搞得這樣豐盛?還是因為心里憋屈,一個人守攤的那種憋屈。憋屈了就存心想撒點野。反正這幾天里,這一片地盤都是他的,沒人管著,想怎么撒野就怎么撒吧。那么小的菜摘了是有點可惜,但也顧不了那么多了,好吃一頓是一頓,怎么快意就怎么來吧。吃飽了,喝盡了,從廚房出來,很隨意地就在外面解了個小手。在鄉(xiāng)下呆得久了,又常年一個人,沒人管著,免不了生出些野性子,野得跟王福他們差不多了。
把溫室兩面的棚膜卷下來,測了氣溫,測了棚溫,做好一天的記錄,就沒什么事了。抹把臉,泡會兒腳,又打開電視,點了支煙,看著。
他愛看中央臺的節(jié)目??墒侨藖砣送娨曨l道被同事們搞得亂七八糟的,只好挨個往下翻。翻到1臺,2臺,3臺,5臺,7臺,10臺,新聞聯(lián)播,經(jīng)濟半小時,同一首歌回顧,我愛世界杯,等等。7臺有農(nóng)業(yè)節(jié)目,看了一會兒仙人掌菜的種植技術(shù),然后又是10臺的講述,講一位堅強的母親怎么帶著她的殘疾孩子做康復(fù)訓(xùn)練。
脖子有點困了,把頻道調(diào)到3臺,想聽會兒歌,屏幕上卻沒有圖像,等了10來秒,跳出來的是國際藝苑:一個外國女人,在半空中飛來舞去,舞得花團錦簇,煞是好看。裹著她的,大概是綢緞,長長的寬寬的綢緞,系在頂棚上。要下來了,把綢緞一圈圈松開,又松開,慢慢地,慢慢地,擺著姿勢,到了一定位置,突然來個急墜,又突然,停在離臺面不高的地方。
接下來又表演呼拉圈。音樂響著,兩手伸著,圈子一個個飛去,身體極快地抖動。不是抖,是游,游得像一條魚兒。圈子是亮亮的水,她是光鮮的魚兒,一波一波,一浪一浪,都是魚兒游出來的。節(jié)奏是綿密的,急促的,像一個高音吊著他的心。吊著吊著,他忽然有了一股沖動,她的輪廓,飽滿的、顫動的輪廓,激起來的那種沖動,忽然間就來了。
他想女人,想得厲害。
看來真是該找個女人了。找個女人成個家,再生個孩子,他的心就能撐滿,不用這么孤魂似的晃來晃去,讓人家老覺得他還“年輕”了。
夜深了。漸漸地。
他把電視關(guān)了,又把里里外外的燈關(guān)了,屋里一下子黑了下來。只有電爐子還點著,映紅了一面墻。這個季節(jié),乍暖還寒,晝夜溫差很大,晚上是離不了它的。
沒了光源,外面的蛾子一時間不肯罷休,“撲,撲”地往窗戶上亂飛亂撞?;牡乩镉序序性诮?,緊一陣,慢一陣,連成一片。再仔細聽,還能聽得到蔬菜的聲音。的確,在夜里能聽到蔬菜生長的聲音。白天的光線扎到它們身上,變成了能量,它們就生長,就拔節(jié),就往高里躥,就往粗里長,這就要發(fā)出聲音。它們還呼吸,它們的呼吸也會發(fā)出聲音,它們和人不一樣,不怕溫室里那些混濁的氣息。它們的聲音要去靜靜地聽,靜靜地想,才會聽得到。它們就在靜靜里生長,在靜靜里發(fā)出聲音。因為靜,這些聲音就更響,更吵,吵得讓人睡不著覺。
他習慣地把窗簾拉開一條縫。崖那邊黑沉沉的,依稀有一絲輪廓。一種荒野蔓草的氣息籠罩著,彌散著。沒有什么白色的影子,也沒有什么女鬼,沒有,什么都沒有。
他把外面的燈打著了。那個燈有200瓦,把外面照得清清楚楚。過了一會兒,他又趿拉著鞋,站在門邊小解。外面很冷,冷得他連著打了兩個哆嗦。
遠遠地看見一個影子。
他愣了一下。這么晚了還有人么?難道是女鬼來了?他飛快地插上門,拉開窗簾,看著那個影子。影子漸漸近了,卻不是女鬼,是她,郝梅。
這么晚了,她來干什么?
快到溫室那里時,她就順墻根走著。他本來想喊她一聲的,看見她那樣子又打消了主意。
她要干什么呢?莫非是要他“幫幫”自己么?他想起了王福的話,“就當是在幫她的忙來。”她那樣的生活也許需要很多人“幫忙”的,她男人能夠放出來也許更少不了別人的“幫忙”。這幾天來,他給她發(fā)工資,給她治傷,買藥,給她孩子買玩具,他們應(yīng)該算是熟人了。因為熟,讓他“幫忙”也在情理之中,她畢竟是“那”種女人,所以,趁著這樣一個夜晚,她就來了。
如果她真的讓他“幫忙”,他該怎么辦?
看不到她的身子。她走得很輕,很輕,像一只貓,又像一片影子,無聲無息地飄過來,順著墻根往過飄。
他心里怦怦地跳著。她會怎么讓他“幫忙”呢?會要錢嗎?要多少?他做不做?放她進來,接受她?還是把她擋在門外?如果不做,她會不會纏著他?如果,他接受了,會有什么后果?還是不能吧?畢竟,他是一個技術(shù)員,作示范搞研究的技術(shù)員,影響不好。
也許她很快就要敲門了,他趕緊上了床。
但是,沒有,他想的全都沒有,她沒有敲門,而是徑直推開了另外一扇門。那扇門直通溫室,平時,王福他們都是從那里進溫室的,從來不上鎖。
他這間屋子還有扇窗通著溫室。感覺她走過窗子后,他把窗簾撩起一角,她打著手電,往里走去,走到西紅柿那片地后,貓下了腰,手電晃來晃去。
難道她是要偷菜么?
這種事并不少見,他就逮住過王福兩次,當然,王福并不怕他,嘿嘿一笑,照樣拎走。一瞬間,他有點兒失望。這個女人勤快,能干,又負責,對他也很不錯,可還是有點兒毛病。她不是白天里讓他看到的那個女人。白天里,她不吃他的請,費勁巴力地坐著等他醒來,上藥時又作出愧疚不安的樣子,這些事情原來都是假象,迷惑他的假象!
她那些太容易迷惑別人了,她真是把他迷惑了!
可是一到夜里,她還是現(xiàn)出原形了!她也許早就預(yù)謀著要來偷菜了,只不過要做得穩(wěn)妥一點兒。等到這個時候,她終于耐不住了,出來行動了。她胳膊上還受了傷,她帶著傷還要行動!
隱隱地,他心里升起一絲憤怒。
可是,他還是不忍心揭破她。就讓她拿點菜吧,溫室里還有什么呢?那樣一個女人,又是那樣一種家庭,過得很不容易,何苦還要傷她呢?
但他還是好奇,想看看她究竟有多大的貪心,所以,就一直沒有放下窗簾。里面窸窸窣窣地響著,菜都還小,找點合適的不容易,她一定還拿了什么袋子,要多裝點吧。
好一會兒,才看見她往出走。一直走到窗前,她手里還是那個手電。亮光劃了一下,又熄了。她又變成了一只貓。
“喂!”他終于忍不住了,一下子扯開窗簾,又推開窗子,“你干啥呢?”
他聽見她把手電掉在了地上。她慌亂地彎下腰去摸,卻怎么也摸不到。
他把屋里的燈打著了。
“干啥呢?這么晚了?!彼麊?。
“哦,”她匆匆地直起身來,隔著窗子,和他面對面站著。
“你還沒睡呢?”她說。
“正準備呢。”把她嚇了一跳,心里有點兒愧疚,說話的聲音就盡量隨便些,平和些。
“俺孩病了,發(fā)高燒,叫醫(yī)生打了一針,哭鬧得厲害,非要玩這個?!?她從兜里摸出那個小企鵝,拎給他看,“前晌落在棚里了?!?/p>
“好好的咋就病了?”他問。
“大概是在棚里捂著了,棚里太熱??茨菢幼?,俺明天不能來了,俺又給你找了一個,是俺鄰家,以前包過棚子?!?/p>
他默然。
“哦,對了,俺把風箏做好了,后晌做的,明天給你捎來?!?/p>
半夜了,他仍舊沒有睡著。
外面似乎在下雨。
掀開窗簾看看,果然是。雨不大,淅淅瀝瀝地,在燈下,劃出亮晶晶的線條,一道一道。慢慢地,把窗戶拉開一點,新鮮的氣息立刻沖進了他的肺腑。
這是春雨,暖的。
他想好了:明天,如果天氣允許,就把風箏放起來,要放得高高的,高高的,高得讓她站在院子里就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