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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年前的一個早晨,陽光一如既往地燦爛著,街道上穿梭的人流還是和往常一樣擁擠不堪,人們臉上的表情有些呆板,自行車大軍中聽不到一絲笑聲,飯盒與車筐碰出咣咣當當?shù)穆曇?,使這平常不過的早晨顯得更加無趣。任何人也不會注意車流中一個穿著普通的少年,他緊緊地抿著嘴唇,略嫌單薄的身體騎跨在破舊的車上,車筐里裝著他的飯盒,和身邊的人一樣,飯盒上也勒著一根皮筋。今天是他第一天上班,他有些緊張,但更多的感覺是有點得意,因為從今天開始,他就是一個靠自己雙手吃飯自力更生的工人了。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小子就是我,那一年,我十七歲。
臨出門前那一刻,從媽媽手中接過飯盒的一瞬間,竟然發(fā)現(xiàn)她的眼中閃過一絲令我困惑的眼神,是憐憫?是擔心?那時的我不懂母親目光中的悲哀從何而來?,F(xiàn)在,我懂了,那是一個母親替他的愛子的未來命運哀傷。
媽媽做了一輩子的工人,她懂得工人的苦,現(xiàn)在她的兒子就要和她一樣被磨出一雙粗糙的手,也許會和她一樣被人瞧不起,但是這些想法媽媽都沒有和我說過,她只告訴我既然當了工人就要做個好工人,不要偷懶,要尊敬師傅,要學好手藝。我被她啰嗦得煩了,一把拎過飯盒,風一樣地沖出了家門。呵,第一次有了自己的社會角色,工人,哈哈哈,這個詞真讓我興奮。
工作的單位是一個效益不錯的國企,我被分配做了一名檢修工,活兒很累,上班第一個星期就隨著師傅們干工程。十七歲的我不懂什么人際關(guān)系,更不懂替自己設計一條康莊大道,我拼命地勞動,在勞動中得到快樂,看著自己流出的汗水洇透了工作服,嗅著工友油污和熱汗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便忘記了勞作的辛苦和危險的工作環(huán)境,回到家里捧著厚厚的書籍,任文字替我舒展咯咯作響的關(guān)節(jié)。第二天一早,又一個青春銳利的我繼續(xù)回到機器和油污包圍的充實空間。十七歲的中國青年工人,幸福得像一只剛剛從池塘里爬上來的小鴨子。
我們的工作是安裝和檢修設備。記得有一次在山上施工,需要把乙炔瓶和氧氣瓶弄上去,兩個人抬著走山路很費勁兒,于是我冒了傻氣——自己扛上去!鋼瓶壓在肩頭,走在陡滑的山路,開始不覺得怎樣,快到山頂時眼前直冒金花。那時真是年輕啊,有勁兒,卸下鋼瓶后卷上一支師傅的老旱煙,一根煙的工夫,照樣是生龍活虎的一個壯小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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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就是干活的,不干活光耍嘴皮子叫什么工人?我就瞧不起身邊這樣的人,每當有危險或是臟累的工作沒人愿意干時,我總是第一個沖上去。冬天,在十二米高空頂著黑龍江刮鼻子刮臉的寒風綁炸藥爆接導線,三個小時后下來,在鍋爐房緩了一個小時才能開口講話;夏天光著身子鉆到滾燙悶熱的油罐內(nèi)清洗罐體;連續(xù)工作十幾個小時顧不上吃飯這樣的事情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還記得有個可笑的段子:我攀著軟梯在高空干活,擰上去的螺栓凈是殘次品,擰一個滑扣,再擰一個還是滑扣,那可是吊在半空中干活啊,想把老子累死么,我和下面的人一起大罵生產(chǎn)殘次螺栓的人。后來一想,還是別罵了,都是咱工人自己造的,咳,自家人不罵自家人!下面的人好歹給挑上來幾個好螺栓,我七擰八擰總算把活干完了,剛要解安全繩下軟梯,發(fā)現(xiàn)有點不對勁,自己一瞧,差點一扳手敲自己腦袋上——我這個笨蛋把自己的腰繩給壓到螺栓里面解不開了。沒有辦法,從頭再來吧。我一點點地重新把緊好的螺栓松掉,把安全繩拿出來,再把螺栓緊好,等到這一切完成,一個多小時已經(jīng)過去了。地面上的師傅和同事們都笑作一團,有人還打趣我“你咋沒把你自己給栓上啊”。直到今天,原單位的人見到我還都拿這件事和我開玩笑,我估計這丟人事能在我們單位繼續(xù)流傳下去。
工人堆里就是這樣好,大家隨便開玩笑,話說深了淺了的沒有人在乎,干活時大家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誰一個不小心違反了操作規(guī)程馬上就有人提醒他:“老張,你他媽找死吶,看看你咋干的活。”罵人的話雖然糙了點兒,但被罵的絕對是心存感激,因為違章操作很可能給自己帶來人身危險,誰也不愿意缺胳膊少腿的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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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堆里哪樣都好,就有一樣不好——瞧不起知識分子,其實也不是對知識分子有看法,真正的知識分子我們工人師傅是尊敬的,師傅們就煩那些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的半瓶子醋。我有個小師弟,打骨子里不愿意當工人,瞧不上我們這些渾身散著油污味道的人,他認為我們平時講粗話說黃段子是因為我們沒有教養(yǎng)沒有文化,他不屑和我們?yōu)槲椤m然他很不幸和我們一樣也是個工人。有一年元旦,單位開聯(lián)歡會,那時卡拉OK還是個新鮮玩意,領導不知道從什么地方搬來一臺這個0K機,一開始大家還不愿意唱,后來領導急了,他先OK,然后我們一個接一個地OK,誰也不許不OK,輪到我那個小師弟OK時他說了一句話語驚四座:“中國歌我一般不唱,我只唱外國歌。”什么鳥人啊,中國人不唱中國歌非得學外國鳥叫,嘿,這下他出名了,誰見了他都喊一聲“來個外國歌唄”!這小師弟平時也不愿意和我們說話,大有“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蓮作派,不過這家伙清高了這么多年也沒見清高出什么結(jié)果來,還是跟在我們工人堆里混飯吃。據(jù)說,這小子的外國歌唱得有進步,基本上中國人聽不懂。多年沒回原單位看看了,還真有點想他。
五年前調(diào)離了原來的單位,工作性質(zhì)和以前有很大的區(qū)別,原單位是同事一起合作完成一項任務,新崗位是自己負責一攤工作,誰也不需要誰的幫助。工作強度倒是比以前低了很多,也不用換工作服了,待遇比以前好了些,但我總是感覺有點不適應,同事之間很少說話,人際關(guān)系很淡漠,也許這是現(xiàn)代人的通病吧。我還是懷念以前穿著破舊的工作服,腰后別著扳手鉗子螺絲刀的那段日子,那畢竟是社會向我敞開的第一扇大門。
(宋華才摘自《中外書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