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喜歡有心人
雙板橋
夜來翻看熊召政的《張居正》,里面有則故事讓人尋思。
說的是明朝有個叫高拱的宰相,權傾天下。一日,有巴結者送上一江南絕色,白皙水靈,裊裊婷婷,十分可人。自來老牛喜嫩草,宰相老爺也不例外。眼見秀色待餐,登時心旌搖蕩,春心大發(fā)。礙于初次相見,飽學鴻儒得先來點雅的,便讓姑娘拈指琵琶,撫琴助興。一曲終了,便有溫語交流:
“這曲子叫啥名字?”
“回老爺,叫《鎖南枝》,是一支專門譏諷宦官的曲子?!?/p>
“???!你怎么想起彈這樣一支曲子?”
“為老爺聽了高興。聽京城的人說,老爺您不喜歡紫禁城內(nèi)的公公?!?/p>
話音一落,高拱臉上的笑魔術般地不見了,剛才還欲火中燒,片刻之間已心如冰炭。叫過管家吩咐:打發(fā)幾兩銀子回江南。
故事讀到這里,覺得這位宰相老爺?shù)淖髋芍档米聊ィ弘y得姑娘如此有心,老爺該是感動又感慨,當下認做紅顏知己才是,至少也得留作貼身丫頭呀!
想起古人說:花能解語添煩惱,石頭無言最可人。我們常把單純和可愛聯(lián)在一起,于是造了很多諸如清純、圣潔、白璧、無暇一類詞送給那些因單純而可愛、因可愛而美麗的女人。民間“十八無丑女”的說法大致也是這層意思。不記得是哪位大家干脆把話說絕了:聰明的男人決不要娶聰明的女人為妻,否則就是這個男人不夠聰明。這話絕得有點蠻不講理:平日里要女孩冰雪聰明、善解人意,完了還不娶人家進屋?連我最景仰的錢鐘書老先生也讓方鴻漸跑到《圍城》里去跟唐曉芙說“女人決不要用功做成才女”……
冬夜入深得早,四周安靜。我放開《張居正》,感覺有些困意。仰靠在躺椅上,閉目尋思前輩這些關于聰明男女的教導,還是不得要領,腦子也漸至迷糊混沌?;秀遍g屋里飄逸進來一位老人,一襲連襟青衣,臉清瘦,眼里卻放光,看上去竟然有點像錢鐘書老先生。
“沒想到是您老人家,您老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我實在有些吃驚,都來不及口有遮攔了。
好在老人家并不生氣:“像我這樣人,死活其實是沒多大分別的。我現(xiàn)在就是從死界來你心里生活一會兒。士為知己者活呀!你把我那本自己都不太滿意的《圍城》一遍一遍地看,有些頁還折起來備查,我是被你感動了。知道你今天遇上些疑惑,特地來和你聊聊?!?/p>
“太好了!那句‘聰明的男人決不要娶聰明的女人為妻,否則就是這個男人不夠聰明’的話是不是您說的?我不記得了?!?/p>
老人家搖了搖頭:“記性上的事只能靠你自己。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記憶了。陰界有明章規(guī)定,原來在陽界的東西包括記憶都不許帶到陰界而要留在陽界。留在人間的東西越多在陰間就過得越好。不過我可以給你個方法來理解你說的這句話。你該學過英文的。Study用在學校里當然指學習,放在科研論文里它就是研究的意思了。照此辦法,你只要把用于男人的‘聰明’換成智慧,這句話就好理解多了.\"
“您是說智慧的男人決不要娶聰明的女人為妻?”
“正是。比較女人,男人的社會性更強些,社會對男人的要求也高些,要在聰明上再多點智慧?!?/p>
“智慧和聰明怎么分別?”
“唉呀,看來你這個人還要多看看人生這部大書呀!智慧管大事,聰明管一般的事。打個比方吧:聰明就是能看清楚《無間道》里那些復里復雜的電影情節(jié)。誰是臥底,誰把誰打死了,誰和誰是什么關系,知道誰男和誰女親熱一番后下邊一定還有意料事故要發(fā)生,只是不在鏡頭里出現(xiàn),提防電影院里有兒童觀眾等等。智慧的人就是能明白編劇為什么要讓誰把誰打死,為什么誰先死,誰后死,死了還不把眼睛閉上?!?/p>
“啊!”我好像有點兒明白,又好像不是很明白,也不敢再多問,怕老人家嫌我太笨。
“可見聰明人并不能算是明白人。你也老大不小了,如果還有人夸你聰明,你不可得意??淠阌兄腔郏攀羌钊烁吲d的事了。”
“可是,女人聰明總是件好事吧?!”我怕老人家說得興起,把話題扯遠了。
\"那可不全是這樣。聰明女人做事業(yè)自然是一樁好事,比很多男人還出色。聰明而不需要‘絕頂’。對有識見的男人來說,女情人、女朋友,就是英文里的friend of girl而不是 girl friend的那種女孩也是一定要聰明的,否則會覺得白開水,沒味道。而戀人則清純樸實一點更招人愛?!?/p>
“婚姻中樸實簡單的妻子簡直是無價之寶了,她不東想西琢磨,麻煩事就沒有了,老公輕松,父母歡喜。先不說‘萬事興’,起碼落個‘家和’就不難了。你看,孫柔嘉很聰明吧,在出發(fā)去三閭大學的輪船上就用心表現(xiàn)了。而后千乖百巧地讓方鴻漸這個聰明的傻蛋掉進她的溫柔陷阱里。結婚后把個方鴻漸折騰個不成人樣,最后兩人都不落好。這方面,我的老朋友楊振寧最是明白。你們很多人都以他82歲高齡娶28歲女孩為新奇,卻沒注意到他描寫那女孩的一首詩里的頭一句:‘沒有心機而又體貼人意’, 這句詩大可以作為選擇婚姻對象的第一要旨?!?/p>
“可聰明不等于有心機吧?!”
“聰明當然不就是心機,可就是聰明人往往愛多心思,耍機巧。冰雪聰明和機心巧智落在言行上常常非高人不能分辨。好比純金和鍍金的首飾要行家才能一眼見透。有心便帶了刻意、帶了目的,必起于事先。而善解人意,通情達理的聰慧則是自然所至,順性所為,發(fā)于事后,顯出率性。這就是楊振寧的‘沒有心機而又體貼人意’。有妻如此,不是前世修來的福分嗎?!”
“家庭是社會的細胞?!蔽彝蝗挥辛艘粋€心得:“您老人家這么一說,在社會上做人做事也該如此才是。”
“孺子可教!看來你還有點悟性。我的真正意思就是在這里呀!內(nèi)心樸實真誠,會顯在外表,就是親和力,讓人愿意靠近,愿意和你做朋友,愿意和你合作事業(yè)。你諸事皆順,日子過起來輕松。心內(nèi)太多機巧,早晚寫在臉上,高人更是一眼便識,朋友敬而遠之,相互弄了虛招,大家都很累。\"
“用心太重,就成了精明。精明原是個褒義詞。意指辦事精到是為明白。可現(xiàn)在大家都防著精明人。人太精明,往往明了小事,失了大道,這是“小明”,不是“大明”,是精而不明,可見精和明這兩個字聯(lián)在一起并不合理。
“吝嗇鬼為托辦事請你吃飯,無論如何也要把菜譜放你手上讓你點菜。表面上是盛情、客氣,實際上是他自己怕點了貴的菜心疼。你這吃客出于禮貌定會點便宜菜了事。東道主花少錢還落個慷慨形象。他在那竊喜自己聰明會辦事,機巧在心無人知,卻不知雕蟲小技豈能過你大師法眼。菜未上桌,你已打定注意:東道主虛請,食客虛吃,所托之事是斷不會給辦的。于是,請客的人飯錢似省了,可這頓飯也白吃了。全是“用心”吃飯給弄的?!?/p>
\"您老人家實在太偉大,說得太是了。我有一個同鄉(xiāng),十八歲來深圳當兵三十多年, 前些年轉業(yè)到一家大型企業(yè)工作。他不鉆營,不拉關系,不羨錢,不愛權,就是執(zhí)守那份幾十年如一日的農(nóng)家孩子的樸實忠厚,領導信任,群眾愛戴,工資收入不菲,太太賢德,兒子出息,住房舒適寬敞。日子實在,全家幸福。無數(shù)高官不及,眾多富豪不如?!?/p>
“是呀!金庸書里說武功的上乘境界是無招勝有招嘛!古人也講‘守拙’。就是做人不要那么多心思,少點機心巧智,叫做大成無心。自然,平日里做事情還得上心。什么工作都無所謂,多大項目也不放心上,領導不滿意,老板早晚讓你卷鋪蓋?!?/p>
“您老人家意思是不要做有心人,要做有心事?!?/p>
老人家笑了笑,說:“跟你說了這么久的話,你連水還沒給我喝一口呢!我還要去訪看一個老朋友,得走了。看你也算個好學上進之人,走前送你一本我新出的書吧!”說著,老人家從懷里掏出一本厚厚的精裝書來。我接過書,低頭一看,只見白色封皮上八個金色大字:
無心為人,有心做事。
翻開書,里面卻一個字也沒有,只覺得這本書怎么越來越沉,兩手竟拿不住了,“哐”的一聲掉到地上,變成了一塊石頭。我一著急,醒了。是做了個夢。
今天我要回鄉(xiāng)下
文□容云
扎根在上海的外地人,被稱為“新上海人”。
這個稱謂挺好。按照一般規(guī)則,“新”代表先鋒和進步,比之舊類應是優(yōu)勝。故而新上海人都不會反對這個名詞。
每到逢年過節(jié),新上海人回鄉(xiāng)省親,會被熟稔的老上海人問候:回鄉(xiāng)下啊?
新上海人不禁皺眉:哪兒跟哪兒就“鄉(xiāng)下”了,怎么除了上海,哪兒都是“鄉(xiāng)下”呢?這新舊上海人的出處,在這兒一下子就跌入了新舊社會兩重天,那個“新”字在新上海人心里的優(yōu)越頓失感覺。
我來到上海好些年,實在是和這座城市廝混得難舍難分,于是在此安身置業(yè),做了一個標準的新上海人。和很多的新上海人一樣,我獨立、努力、有穩(wěn)定不菲的收入和豐富的生活,一個舒適的居所和割舍不下的“鄉(xiāng)下”。
最初我很不接受這種說法,甚至有些氣憤。我記得第一個和我說這話的是一位銀發(fā)蒼蒼的老太,當時她從陽臺上收回曬好的筍干,笑瞇瞇地問我:“你們鄉(xiāng)下有沒有這個?”
我一看,不就是筍干嘛,有什么稀奇!于是我有些惡作劇地回答:“在我們鄉(xiāng)下,這東西有是有,就是人不吃,只喂豬?!?/p>
如今回想起來,不禁羞愧當年的莽撞。老太的話其實并無惡意,“鄉(xiāng)下”一詞在老上海人心里有著淵源。浦西看浦東,那是鄉(xiāng)下;浦東看奉賢南匯等郊縣,那是鄉(xiāng)下;上海郊縣看上海以外的任何一塊中國大陸,那都是鄉(xiāng)下。我有兩個家鄉(xiāng),一個是安徽,那是鄉(xiāng)下;另一個是北京,那還是鄉(xiāng)下。在上海呆久了才慢慢察覺,這種一葉障目的說法是老上海人優(yōu)越感養(yǎng)成的習慣,和新上海人對那個“新”字的優(yōu)越感異曲同工。
上海這城市確實是好,連張愛玲也不無優(yōu)越地說:到底是上海人!不沖著上海的優(yōu)越,就不會有外地人來扎根,就不會有新上海人。既然是海納百川,又何必耿懷那些“活著”的習慣。再說了,或許是我們狹隘,未能正視“鄉(xiāng)下”一詞的真諦。鄉(xiāng)下怎么了?!鄉(xiāng)下空氣清新,鄉(xiāng)下民風淳樸,鄉(xiāng)下是截然于都市的另一種樂園!在發(fā)達國家,有錢人不都喜歡住鄉(xiāng)下嘛。
上個周末我穿上紫色的水洗真絲中裙,新買的紫色涼鞋在陽光下鮮亮。我神采飛揚地穿過社區(qū)的綠地,一位相熟的鄰居太太——地道的老上海人對我說:“儂今早老漂亮啊!”
我微笑,長發(fā)迎著秋風輕飄,溫柔地告訴她:“今天我要回鄉(xiāng)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