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南飛
妻子失蹤,堅強的漢子背起一座山
落日的余暉里,殘陽如血。一輛黑色的桑塔納轎車迎面開過來,一個滿臉滄桑的中年漢子飛快地撲過去。一聲刺耳的剎車聲,中年漢子被撞出五六米遠,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一雙眷戀的眼神痛苦地看著這個世界……
聞訊趕來的兒子悲傷欲絕,中年漢子抓住兒子的手,聲音越來越低弱:“孩子,爸爸不行了,你和姐姐要好好念書,爸爸在九泉之下會保佑你們的……”大顆大顆渾濁的老淚從他的眼角涌出,多年的苦和累,多年的愛和痛,將要在這一刻得到徹底解脫了,可是,兩個還在上學的孩子,叫他怎么也難以瞑目??!
這個叫鄭永亮的漢子一生充滿了悲情色彩。十多年前,他和妻子都是湖南衡陽市一家國有企業(yè)的職工,他們育有一對聰明活潑的兒女。那曾經(jīng)是一個幸福的家庭。夕陽西下的時候,夫婦倆牽著一雙兒女的手,在湘江邊漫步,涼爽的江風一陣陣吹來,落日下,美麗的湘江半江瑟瑟半江紅,幾只水鳥在點點白帆上盤旋,一家四口歡快地在綠草茵茵的岸邊追逐著,嬉笑著……這是鄭永亮一生中最快樂最幸福的時光。
然而,隨著妻子下崗,家庭的幸福和平靜被徹底打碎了。下崗后的妻子情緒波動很大,常常莫名其妙地對鄭永亮發(fā)脾氣。家里突然少了一份收入,經(jīng)濟也一下子變得拮據(jù)起來,在這種情況下,妻子加入了南下的大軍,遠赴深圳打工。剛開始,她還經(jīng)常給家里打電話、寄錢,漸漸地她的音訊越來越少。當妻子整整半年沒有與家里聯(lián)系的時候,鄭永亮似乎意識到了什么,馬不停蹄地趕到深圳尋找妻子。然而,妻子已經(jīng)不在以前的那家工廠打工,工廠的人告訴鄭永亮,她早就離開了。
鄭永亮在深圳待了半個月,四處打聽妻子的下落,但一無所獲,他只得黯然回到家鄉(xiāng)。就在他為妻子的下落焦頭爛額時,妻子的來信讓他感到了絕望:“別找我,我再也不會回到那個貧窮的家了,忘了我,兩個孩子你好好帶著吧……”從此,妻子就像斷線的風箏,徹底從鄭永亮的世界里飄走了。那一年,女兒鄭瑩10歲,兒子鄭直7歲。
妻子跟別人跑了,很長一段時間,憤怒、屈辱和傷心像錐子一樣刺痛著鄭永亮的神經(jīng),讓他夜不成眠。但生活還得繼續(xù),他擦干眼角苦澀的淚水,把家里的擔子挑了起來。他既當?shù)之攱?,每天早?點多,他就起來給孩子做早飯,送他們上學后,他再匆匆忙忙趕到單位上班。下班后,疲憊的他又馬不停蹄地趕回家給孩子做晚飯,督促他們做功課,給孩子洗衣服,打掃衛(wèi)生。常常是,當他忙完一天的事情上床睡覺時,時針已經(jīng)指向了深夜12點。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見證了這個男人的辛勞。
真是禍不單行,兩年后,鄭永亮也不幸下崗了,他不得不靠踩三輪車來維持一家人的生活。就是做這一行也并不容易,生意最好的時候,鄭永亮一天最多也只能掙三四十塊錢。因此盡管累死累活,但鄭永亮每月的收入除了維持一家的開支外,所剩無幾。
那年除夕之夜,吃過年夜飯,鄭永亮又要出去拉活兒,女兒心疼父親:“爸爸,今天過年,您就休息一個晚上吧。”鄭永亮撫摸著女兒的頭,說:“孩子,今天拉一個客起步價就是5塊錢,說不定我一晚上能掙100多塊呢?!闭f完,他迎著寒風出了門。
新年的鐘聲敲響了,鄭瑩姐弟見父親還沒有回來,就去父親常拉客的地方找。新年的街頭霓虹閃爍,空氣中氤氳著爆竹的味道,遠遠地,姐弟倆看見父親站在三輪車旁,冷風吹亂了他的頭發(fā),一旦有人從他身邊經(jīng)過,他就謙卑地問:“過年好,走嗎?”鄭瑩的鼻子忍不住一陣發(fā)酸,別人都在家里圍著溫暖的爐火守歲,只有父親,她勤勞的父親,還在寒冷的夜晚為養(yǎng)家糊口而奔忙……
鄭瑩帶著弟弟走到父親跟前,哽咽著對他說:“爸,你一年到頭總是拉別人,從來沒有享受別人拉你的待遇,今天是大年夜,讓我和弟弟拉你一次吧?!币膊还茑嵱懒镣煌猓愕軅z把父親推上了三輪車,鄭瑩在前面踩,鄭直在后面推,三輪車搖搖晃晃地往家的方向駛?cè)ィ嵱懒恋臏I水,灑了一路……
一個壯年男人,白天沉重的體力活還能承受,可一到晚上,孤獨和寂寞常常使鄭永亮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成眠。他害怕漫漫長夜,害怕黑夜里滲入骨髓的孤單和冷清。5年,整整5年過去了,近2000個日日夜夜,這個精力充沛的壯年男人經(jīng)受著孤寂的折磨和煎熬。他不是沒有想過再找個女人一起生活,但自己下崗了,又拖著兩個孩子,家庭負擔那么重,哪個女人愿意走進他的家?好在兩個孩子乖巧聽話,成績優(yōu)異,這是鄭永亮艱難歲月里惟一的慰藉。他想,自己再苦再累,也要把兩個孩子培養(yǎng)成才。
淪為“撞車族”,那是父親無奈的悲情之舉
時光的列車又碾過了幾個年頭。2002年9月,鄭瑩以優(yōu)異的成績被長沙一所重點高校錄取,那幾天,鄭永亮沉浸在幸福的甜蜜中,他特意買了幾包好煙帶在身上,一有人向他賀喜,他就高興地向人敬煙。他的臉上寫滿了一個父親最大的滿足和驕傲。
當鄭家從幸福的巔峰漸漸歸于平靜時,鄭瑩每年好幾千元的學費像一座山一樣橫亙在鄭永亮的面前。這些年來,盡管他像一匹負重的駱駝,每天不停地忙碌,但因為要供兩個孩子上學,家里并沒有多少積蓄。鄭永亮拿出家里的全部積蓄,還差2000多元,他不得不厚著臉皮,去向親戚朋友借錢,終于湊滿了女兒第一學年的學費。
女兒去省城上大學了,這時兒子也升入了高中,壓在鄭永亮肩上的負擔更重了。為了省下每一分錢,他常常一天只吃兩頓飯,晚上那一頓,他經(jīng)常是用開水泡米飯,就幾根咸菜打發(fā)自己。為了多掙些錢,他每天工作的時間更長了。每次出去拉活兒,他都盡量把自己收拾得干凈整齊,因為兩個孩子都大了,女兒又是大學生,他不能穿得像個難民似的給孩子們丟臉。
寒假到了,鄭瑩回來了,幾個月不見,父親的腰比以前彎了,兩鬢竟冒出了縷縷白發(fā),鄭瑩百感交集,自從母親一去不復返后,是父親用一個男子漢的堅強和隱忍,帶著他們姐弟倆在歲月的泥濘里跋涉。如果不是她和弟弟的拖累,父親完全可以再成個家,像別的男人那樣活得瀟灑自在。鄭瑩覺得,現(xiàn)在自己已經(jīng)是個大學生了,應該為父親分擔一部分。
寒假結(jié)束返校后,鄭瑩四處尋找勤工儉學的機會。終于,一個個體老板聘請她給自己上初中的兒子做家教,每周三次,每次兩個小時,每小時8元。鄭瑩給自己算了筆細賬,這樣自己一個月下來可以掙將近200元錢,能解決一部分生活費,也就減輕了父親的負擔。
沒想到?jīng)]過多久,她這個小小的夢想就破滅了。那天晚上,鄭瑩去給孩子補課,誰知女主人和孩子都不在,只有男主人公在家,她正準備離開時,男主人公突然一把抱緊她,喘著粗氣說:“你這么漂亮,做什么家教?只要你跟著我,我每個月給你1000塊錢,就不用這么辛苦了?!闭f完抱著她就往臥室走。鄭瑩拼命廝打,終于從他懷里掙脫出來,跑到街上,她傷心地大哭起來。
當天晚上,鄭瑩在電話里向父親哭訴了這一切。鄭永亮的心都要碎了,這個飽經(jīng)滄桑的男人也哭了:“孩子,再別想著去做什么家教了,爸爸有能力養(yǎng)活你!”鄭瑩聽從了父親的話,從此,她一心一意在學校里念書。
轉(zhuǎn)眼一年就過去了,鄭永亮又要為女兒籌集第二學年的學費,加上兒子的學雜費,近8000元,而他的存折上只有可憐的3000多元,鄭永亮又硬著頭皮去向親戚借。親戚們擔心錢借給他有去無還,都以種種借口拒絕了他。眼看孩子們開學的日期一天天迫近,鄭永亮那顆焦急的心啊,簡直就在沸水里煮著。
有一天,鄭永亮無意中聽一個同行說,他一個親戚被車撞了,雙方私了,雖然事主只受了點皮外傷,車主卻賠了他幾千塊錢。這件事一下子激活了鄭永亮一片死灰的心,自己何不也被車撞一回,讓車主陪他幾千塊錢,這樣孩子們的學費不就有著落了嗎?
于是,每天踩著空三輪車在街上走時,鄭永亮故意往馬路中間騎,以期待自己能被來往的車輛“幸運”地撞一回,但他這個愿望總是沒能得到滿足。一番冥思苦想,一個瘋狂的“苦肉計”在他腦海里迸發(fā)出來……
這年8月的一天下午,鄭永亮踩著三輪車來到一家酒店門前,鎖好車后,等待著目標的出現(xiàn)。他知道,一些人在酒店喝酒后駕車,車速一般很慢,加上這里人來人往,自己主動去撞車,不會有生命危險。一輛紅色富康車開過來了,鄭永亮迅速跟了上去,因為人多,車走得很慢,他的心仿佛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緊張得全身是汗,萬一……畢竟他是個老實本分的人,他這飛身一撞,車主就要跟著倒霉。但想到孩子們的學費,他也就顧不了那么多了。鄭永亮把心一橫,瞅著機會,閉上眼睛,向富康車撲了過去……
雖然車速很慢,但鄭永亮還是被剮倒在地上,左胳膊和腦袋擦破了,頓時鮮血直流。司機的酒一下子醒了大半,連忙從車里出來,一臉驚恐地問鄭永亮:“怎么樣?要緊嗎?”鄭永亮痛苦地坐了起來,擺擺手:“你別緊張,我不會告訴交警的。”司機載著他去了醫(yī)院。鄭永亮不肯拍片,更不肯住院,簡單地包扎后就出來了。在外面,鄭永亮囁嚅著對車主說:“咱們私了吧,你給我一筆錢,從此我們兩不相干?!彼緳C第一次遇上這么好說話的事主,覺得有些奇怪,爽快地答應給3000元。想到孩子們的學費還差4000元,鄭永亮裝著一副痛苦的樣子,可憐兮兮地說:“也不知道我的腦袋和內(nèi)臟撞壞了沒有,會不會留下后遺癥,這樣吧,你給我4000塊錢,以后有什么問題我也不找你。”他給車主立下字據(jù)后,如愿以償?shù)啬玫搅?000元錢。
抱憾離世,最后一躍留痛人間
鄭永亮回到家,女兒鄭瑩見他頭上和胳膊上都掛了彩,著急地問爸爸是怎么回事,并要陪他去醫(yī)院檢查。鄭永亮輕描淡寫地說:“我不小心被車剮了一下,不礙事。”
那幾天,鄭永亮沒有出去拉活兒,在家里休息,隔兩天到醫(yī)院開點廉價的藥回來。鄭瑩心疼父親,想做瘦肉雞蛋湯給他喝。在她的印象里,瘦肉雞蛋湯是他們家最好的菜。鄭永亮堅決不同意:“孩子,爸爸的命沒那么嬌貴,過兩天就會康復,不用喝那些營養(yǎng)湯。等你畢業(yè)了,工作了,到那時你給爸爸做,爸爸一定喝?!备赣H的話讓鄭瑩心里很不是滋味。
一個星期后,鄭永亮的傷口基本好了,他又踩著三輪車出去奔忙。臨近開學的時候,他把學費如數(shù)交給兩個孩子,驕傲地對他們說:“你們不用擔心,爸爸會有辦法給你們掙學費的?!编崿摽拗f:“爸爸,我和弟弟不在你身邊,你要多多保重自己,別太累著了?!?/p>
鄭永亮的年齡越來越大了,他的身體本來就不好,很多客人不敢坐他的車,加上這一行本來就競爭激烈,因此他的生意每況愈下。為了多掙些錢,鄭永亮白天拉客,晚上10點之后去一家工地看材料,這樣每個月多了幾百元的收入。
但像鄭永亮這樣一個收入不穩(wěn)定的父親,怎么能供養(yǎng)得起一個大學生和一個高中生呢?每到學年結(jié)束時,鄭永亮的頭上就要添一些白發(fā),兩個孩子的學費,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鄭瑩大二下學期快結(jié)束的時候,鄭永亮又故意撞了一次車,大腿被剮掉了一塊肉,在醫(yī)院縫了十多針。這次血的代價讓鄭永亮得到了4300元錢。當司機將錢給他時,鄭永亮心里像被插了一把刀,自己這樣做,給別人帶來了經(jīng)濟負擔,這和敲詐勒索有什么區(qū)別??!
得知父親又出了車禍,鄭瑩匆匆趕回家,見父親傷得不輕,又心疼又生氣:“爸爸,你為什么這么不小心?你知道我和弟弟有多擔心你嗎?”得知父親輕而易舉地放走了肇事車,鄭瑩又埋怨爸爸:“你真不懂法,他應該賠償你醫(yī)藥費、營養(yǎng)費和誤工費的。”鄭永亮回答女兒的,惟有苦笑,他怎么能讓女兒知道自己是故意撞車的呢?要是知道她的學費是父親用這種不光彩不道德的方式換來的,她還能安心地坐在大學課堂里嗎?這樣在她的心目中,他又該是什么形象?
然而,縱然有再多的不情愿,對于一個沒有一技之長的單身父親來說,走投無路的鄭永亮只能采取這種極端的方式。鄭瑩大三時,鄭永亮又飛蛾撲火般地撞了一次,用命換來了幾千塊錢。不知內(nèi)情的鄭瑩姐弟對父親如此不愛惜生命簡直有些生氣了:“爸爸,你到底怎么搞的?為什么接二連三地出車禍?”有苦說不出的鄭永亮只得向孩子們保證,以后一定小心。
轉(zhuǎn)眼到了2005年上半年,再有一年,鄭瑩就大學畢業(yè)了,兒子鄭直也要在今年考大學,他成績好,一定能考得上。鄭永亮想,自己再撞一次,把兩個孩子下學年的學費“撞”回來,到女兒明年大學畢業(yè)參加了工作,她就可以供養(yǎng)弟弟了,他也再不用拿自己的生命去作賭注了。
和往常一樣,鄭永亮依然在尋找著撞車的最佳時機。2005年5月15日是個星期天,繁華的衡陽街頭車水馬龍,當鄭永亮飛身向一輛黑色的桑塔納撲去時,旁邊有一輛大卡車開過來,慌亂中,桑塔納司機大幅度地把方向盤往鄭永亮這邊扭,鄭永亮那瘦弱的身軀騰空而起,一下子飛出了五六米遠,重重地摔倒在水泥地上。司機嚇得臉都白了,急忙把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鄭永亮送到醫(yī)院……
當鄭直趕到醫(yī)院時,鄭永亮已經(jīng)氣若游絲,渾濁的淚水從他浮腫的臉上往下流,他有氣無力地把撞車的秘密告訴了兒子,鄭直當場就昏了過去。
聞知噩耗,鄭瑩痛不欲生地從學校趕到了家。肅穆的靈堂,白得令人心碎的花圈,隨風搖曳的紙花,凄婉的哀樂聲在沉悶的空氣中回蕩……鄭瑩頭戴白布,趴在黑漆漆的棺材上大聲號哭:“爸爸,你為什么這么傻呀?我還有一年就畢業(yè)了,到那時,我就可以做瘦肉雞蛋湯給你喝了。爸爸,你連女兒孝敬你的機會都不留給我……”
鄭永亮撞車供兩個孩子讀書的事漸漸在當?shù)貍鏖_了,雖然人們對他的行為有非議,但更多的人則是被他做父親的苦心所感動。當?shù)赜嘘P部門向鄭瑩姐弟倆伸出了溫暖的手,給他們送來了慰問金和生活用品,并表示以后會繼續(xù)幫助他們。
一夜之間,鄭瑩成熟了許多。父親走了,她要把這個家的擔子挑起來,把弟弟培養(yǎng)成人。6月10日,鄭直參加完高考,他感覺考得很不錯,姐弟倆來到父親墳前,鄭瑩在墳頭插滿野花,然后跪下來,哽咽著對父親說:“爸爸,不管別人怎么看您,在我和弟弟的心目中,您永遠都是偉大的父親。我會把弟弟供到大學畢業(yè)的,您在九泉之下安息吧……”一陣風吹過,鄭瑩知道,那是父親欣慰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