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 堯 張 怡
沒錢回家,8歲孩子徒步走進肆虐的暴風雪
黑龍江省五大連池市朝陽鄉(xiāng)的張成功今年35歲,他少年時曾有過大學夢,但因家境貧困一直沒能實現(xiàn)。有了兒子后,他把夢想寄托給了下一代。兒子張曉星聰明伶俐,4歲時就能用漢語拼音給遠在山東的爺爺寫信。2001年7月,夫婦倆將兒子送進了學堂。
2003年初,張成功的妻子王景仙聽說離家50里遠的尾山小學招借讀生,尾山小學的教學質量是較高的。于是,一心想讓孩子上個好學校的夫婦倆跑去考察了一番。學校實行封閉管理,每兩周放一次假,教學條件是不錯的,只是學校的一個規(guī)定讓夫婦倆感到不太舒服,那就是該校的注冊生由校車接送,老師還要親自把學生送上車,而借讀生不享受這個待遇,交通問題由個人解決。
為了兒子的前程,張成功夫婦還是把張曉星送到了尾山小學。雖然學校離家遠點,但兒子半個月才往返一次,來回坐長途客車就解決問題了,而且,張成功在尾山郵局作臨時郵遞員,每周一、三、五往返于尾山和朝陽鄉(xiāng)之間,他可以定期去看望兒子,這多少讓夫妻倆心理有了些許的安慰。
就這樣,年僅7歲的張曉星離開父母,去了尾山小學借讀。
張曉星住校后,王景仙無時無刻不在掛念著兒子。只要丈夫有班,王景仙就催促他去學校,給兒子捎去好吃的東西,并叮囑兒子在學習上多用功。兒子每次回來,王景仙都要給他包餃子。全家人圍坐在一起,吃著熱氣騰騰的餃子,聽著兒子興高采烈地講述學校的趣事,張成功夫婦仿佛看到了美好的前景。
2004年12月9日,又到了尾山小學放假的日子。上午10點40 分左右,張曉星將準備拿回家讓媽媽洗的被罩、床單和校服,裝在一個布兜里,然后,背上沉甸甸的書包,從寢室出來。
這天的天氣非常寒冷,最低氣溫達到了零下30多度,而且還下起了暴風雪,呼呼的北風裹挾著沙粒般的雪沫子撲面而來。張曉星看雪下得太大,便把書包背在了羽絨服里面。這時,尾山小學的校車載著注冊生緩緩駛出校園,一溜煙地消失在雪霧中。張曉星和同村另外5個借讀的同伴一道,“咯吱咯吱”地踩著厚厚的積雪走出學校,來到大門口等候由五大連池市區(qū)開往朝陽鄉(xiāng)的長途汽車。
等車的時候,張曉星猛然想起自己身上已經(jīng)沒有錢了,他對一個同伴說:“哎呀,我把剩下的5塊錢買本子和吃的了,沒錢坐車了?!倍鴱奈采叫W到朝陽的車費正好5元錢。這時,另一個同學也說:“我的錢也花光了,咋辦呀?”幾個同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開始翻自己的衣兜,但誰也沒有多余的錢。這時,有兩個同伴說:“我們去找寢室老師替你們借,上學時你們再還給老師?!比欢?,兩個同伴沒能借回錢來,因為老師說他們也沒錢。幾個孩子沒了辦法。
張曉星說:“沒錢上車還不讓人攆下來呀?”另一個身上也沒錢的孩子說:“沒事,咱們跟司機好好說說,回來時再補票。”張曉星嘆口氣:“自己把錢花了,再找別人借,還是好學生嗎?”那個孩子又說:“先回家再說吧,我都要凍死了?!庇谑?,張曉星不再做聲。
張曉星他們等的這趟車,應該在12點15分左右到站,但那天由于雪大路滑,車晚點了。在暴風雪中等了一個多小時,幾個孩子的臉被凍得紅彤彤的,渾身直打哆嗦。張曉星的年齡最小,幾個孩子看他連鼻涕都凍出來了,便幫他捂臉和搓手,生怕把他凍壞了。
過了一會兒,兩個大一點的孩子離開車站去找電話,想和家里人聯(lián)系。剩下4個孩子繼續(xù)等車。
快到1點的時候,長途客車終于鉆出雪幕緩緩而至。張曉星和另外3個孩子上了車,之后他們才發(fā)現(xiàn)去打電話的兩個同伴還沒有回來。張曉星和另一個沒錢的孩子擔心沒有那兩個大哥哥的幫助,司機會不讓他們坐車,兩人便從車上下來。見張曉星他們下車了,又有一個孩子也跟著下來,只有一個孩子坐這趟車走了。
兩個去打電話的同伴終于回來了。但遺憾的是,他們并未和家人取得聯(lián)系。5個孩子只好繼續(xù)頂著漫天風雪,苦苦等候下一趟車。幾個孩子都沒有吃中午飯,此時已是饑腸轆轆。等了一會兒,下趟車還沒有來,張曉星有些焦急地對同伴說:“我沒錢,車來了也走不了,一會兒天該黑了?!闭f完,就開始一個人往前走。同伴沖他喊:“曉星,你走錯方向了……”然而,同伴微弱的聲音卻被肆虐的暴風雪淹沒了。
張曉星剛走,尾山小學的4名教師就走出了校門,其中就有張曉星和另外一個也沒錢孩子的班主任。那個孩子的班主任關切地走到孩子身邊,問他冷不冷。當聽說孩子沒錢坐車了,老師掏出5元錢遞給他。
幾個老師走遠了。孩子們仍在漫天大雪里等著能把他們載回溫暖的家的汽車。雪愈下愈大,風也愈刮愈大,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十幾米之外便看不清人影。沒有人能夠知道,張曉星這個年僅8歲的孩子,此時在狂風暴雪里開始了怎樣孤獨的跋涉……
找遍了溝溝坎坎,仍沒有孩子的下落
同樣是這一天,家里的王景仙早早地就為兒子包好了牛肉蘿卜餡餃子。快到下午1點的時候,王景仙頂著風雪來到村口,像往常一樣等著兒子乘坐的長途汽車。可等了半個多小時,她也沒有看見那輛汽車的影子。王景仙想:“今天雪這么大,車肯定是在路上耽擱了。自己還是先回家把水燒開,讓兒子一進屋就能吃到熱乎乎的餃子?!庇谑?,王景仙匆匆趕回家,而讓丈夫去村頭迎接兒子。
張成功等了一會兒,終于盼來了那輛長途客車,他滿心歡喜地走到車門口。以往,兒子看見爸爸或是媽媽在車門口接他,都會高興地從車上直接撲到他們懷里撒嬌。然而,這次張成功并沒發(fā)現(xiàn)兒子的身影,只有同村的一個學生回來了。他忙問那個孩子自己的兒子怎么沒回來,那孩子說:“曉星沒坐這趟車,他沒錢坐車了,不知道能不能坐下趟車回來?!?/p>
張成功立刻雇了一輛微型車往尾山小學方向迎過去??斓轿采睫r場時,迎面遇到了從尾山小學方向駛過來的又一趟長途客車。張成功將車攔下,然后上車找兒子??墒牵丝屠锩嬷挥型宓牧硗馑膫€孩子,根本沒有張曉星,張成功一打聽才知道,兒子迎著汽車開來的方向走了,壓根就沒有坐車。
張成功腦袋嗡地響了一下。那么小的孩子,這么冷的天走回來,還不凍壞?再說,兒子怎么能迎著汽車開來的方向走呢,那不正好走反了嗎?張成功越想越害怕,急忙讓自己乘坐的微型車司機往尾山小學趕。
路上,他給尾山郵局的同事打了電話,讓他們通知張曉星的班主任和校長幫助找孩子。
下午3點多鐘,張成功急匆匆趕到尾山小學,發(fā)現(xiàn)校長和許多老師都趕來了。聽張成功說明情況后,校長立刻組織人員開始尋找張曉星。張成功又將電話打回家里,告訴妻子他還在找兒子。
王景仙早已把煮餃子的水燒開了好幾個來回,接到丈夫的電話后,她的心一下子懸在了嗓子眼兒。王景仙的母親住在離女兒家不遠的前街,知道外孫子今天回來,也趕過來看望張曉星。老人家聽說孩子找不到了,再看外面風雪彌漫的天,急得眼淚都要下來了。
此刻,尾山小學氣氛驟然緊張。校長派出去的幾路人馬都沒有發(fā)現(xiàn)張曉星的蹤影。大家擔心張曉星坐錯了車,不斷往周邊的地方打電話,詢問張曉星的下落。然而,天越來越黑了,暴風雪也越來越大了,卻始終沒有張曉星的消息。學校當晚就報了案,并在尾山電視臺播出了尋人啟事,啟事后面還附了這樣一句話:“該學生,學校不負責車接車送。”
張成功焦急萬分,他從學校出來后,就沿著兒子走的方向走出去10多里路,找遍了沿途的小賣店和小吃部,一點也沒有得到兒子的線索。直到后半夜,張成功才失望地回到家……
第二天,學校雇了四輛車,組織全校老師,繼續(xù)尋找張曉星。王景仙和張成功的親屬也分成四組,每組兩人,在尾山小學到朝陽鄉(xiāng)50多里的范圍內,分頭進行地毯式尋找。家里只留下王景仙的母親和弟妹,守著電話機,等待消息。
上午10點左右,王景仙和另一個親屬來到尾山農場十四隊,挨家挨戶地敲門,打探兒子的下落。當他們敲開一戶人家,出示了兒子的照片后,這家的女主人說,前一天下午的1點半,她看見了張曉星。
這戶人家也有一個和張曉星同齡的男孩,在尾山小學借讀,同樣坐客車回家。那天,她出來接自己的孩子,老遠就看見有個男孩在暴風雪中走,起初她以為是自家孩子,連忙喊道:“兒子,兒子!”可那孩子并沒有吱聲。她迎上兩步,卻發(fā)現(xiàn)不是自己的兒子。孩子起初很警覺,后來才說:“我是朝陽的?!迸笋R上告訴他:“你走錯了,越往這邊走離朝陽越遠?!毙∧泻⒁宦?,掉頭就往回走。女人看孩子狀態(tài)挺好,就沒有多想,去接自己孩子了。
王景仙立即和丈夫取得聯(lián)系,把所有找孩子的親屬都調集到這邊來了,然而大家找遍了十四隊的溝溝坎坎,連被遺棄的空房子、居民的柴禾垛都不放過,卻仍舊沒有發(fā)現(xiàn)張曉星的下落。天黑透了,大家只好回到租住的旅店里。
第三天,學校通知張成功和王景仙,稱學生快返校上課了,老師們需要備課,不能再幫助他們找孩子了,以后找孩子的費用也得他們自己支付。張成功夫婦倆決定,就是賣房子賣地也要把孩子找回來。于是,又發(fā)動親屬們踏上了尋找張曉星的路途。
王景仙聽說有個老人領了個跟張曉星差不多大的孩子在農場場部附近出現(xiàn)過,便在場部附近仔細找了一下午,然而仍一無所獲。這天晚上,王景仙回到旅店,推開房間的門,忽然看見一個60多歲的老人在屋里坐著。她以為老人把兒子給她送回來了,不由分說,她撲通一下給老人跪下了:“謝謝你啊,菩薩,快讓我看看兒子?!苯又栠罂奁饋?。王景仙的舉動把老人嚇了一跳,他急忙站起來往門外躲,卻被王景仙死死抓住褲腳。張成功聽到王景仙的哭喊聲,趕緊奔過來,一問才知道,原來王景仙走錯了房間。
張成功夫婦和親友們一連找了四天,始終沒有找到張曉星。第四天傍晚,王景仙的母親因為急火攻心暈了過去,王景仙只得先回去照顧母親。
晚上,王景仙接到張成功的電話,他語調低沉地說尋找兒子仍是一無所獲。王景仙當即在電話里嚶嚶地哭起來,張成功也在那邊哽咽著,說不出話來了。夫婦倆的心像被刀割一般,精神幾乎崩潰。
父母認為學校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如果不是那個獵人,也許人們還不會找到張曉星。
尾山農場有一個獵人,在一片荒郊野嶺灑了一些藥野兔、山雞等小動物的藥。12月13日下午2時許,獵人沿著他下藥的路途巡視。當他走到尾山農場一隊磚場附近的一片小樹林時,發(fā)現(xiàn)了被凍僵的張曉星,他連忙撥打了110。
這已經(jīng)是張曉星失蹤的第五天了,張成功還在外面尋找兒子。下午3時,他突然接到了110電話通知,說孩子被發(fā)現(xiàn)了。心急如焚的張成功雇了一輛車按著110的指點趕到那片小樹林。他一眼就認出蜷縮在雪地上、臉被凍得蒼白如蠟的兒子。兒子雙眼緊閉,睫毛上掛滿了白霜,那只粉色白花的布兜放在腦袋旁邊,羽絨服的領口和袖筒里灌滿了白雪,頭部沖著兩里路開外的一隊磚廠方向。張成功沿著磚廠方向望去,影影綽綽發(fā)現(xiàn)那里是個居民區(qū)。看得出,張曉星是想奔那片居民區(qū)去的,但他沒等走到那里就倒下了。兒子是被活生生凍死的??!張成功雙眼一黑,暈倒在地……
張曉星的尸體被送到了尾山農場醫(yī)院。經(jīng)檢查,尸體沒有任何外傷,確系被凍死的。
張成功跟著親屬們回到家,他強忍悲痛,勉強擠出一絲笑對妻子說:“孩子找到了,但手凍壞了,正在醫(yī)院治療呢。”他擔心妻子接受不了兒子的死訊。王景仙立即說:“手凍壞了,身子不也得凍壞了?我給他找點衣服送去?!闭f著,王景仙打開衣柜,將給兒子準備過年穿的新衣服、帽子、手套找了出來??匆娝鼻械胤涞构窠o孩子找穿的,張成功和親屬們再也控制不住了,嗚嗚地哭著。王景仙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片刻之后她似乎明白發(fā)生了什么,抱住兒子的衣服號啕大哭起來。
處理完兒子的后事,王景仙把兒子的書包和當天拎著的布兜拿回家,用秤稱了一下重量,書包竟有12.5斤重,被罩和床單、校服等也有2斤多。一想到兒子瘦小的身軀,卻背負著十幾斤的重物,還餓著肚子,在大雪彌漫、寒風肆虐的天氣里,連續(xù)走了5個多小時,最終凍死在路上,王景仙就肝腸寸斷。無論白天還是夜晚,王景仙只要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會有一個背著書包、手拎布兜、在狂風暴雪中躑躅前行的幼小身影。她雖然無法知道兒子一路上想些什么,但她敢肯定的是,面對黑暗和暴風雪,孤獨無助的兒子想得最多的,一定是母親溫暖的懷抱;兒子在望著前面那片燈火倒下的瞬間,嘴里一定還會喊一聲“媽媽”。 她非常后悔把一個年僅8歲、根本沒有自我保護能力的孩子送到那么遠的學校讀書,去承受父母望子成龍的重負。
除了自己的責任,王景仙和丈夫還認為,兒子被凍死在回家的路上,尾山小學校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尾山本區(qū)的學生是由學校負責車接車送,并由老師隨車負責護送,直到將孩子交到家長手中,而其他地方的學生卻連被護送到長途客車上的最基本監(jiān)護權都得不到保障;這次事故發(fā)生在學生安全上車前,理應由校方監(jiān)護,但校方?jīng)]盡到責任。張曉星無錢乘車,同村另兩個孩子替他去向寢室老師借錢,寢室老師沒有借,表現(xiàn)冷漠。而且,那天孩子們在風雪中等車時,從學校出來的4個老師里,就有張曉星的班主任。如果張曉星的班主任看到張曉星不在,能夠問一聲,引起注意,就有可能把孩子叫回來,但是,這個機會失去了。學校是10點40分放學,而最近的一趟長途客車也要在12點多鐘才能到達尾山小學,張曉星已經(jīng)交了伙食費,而學校食堂也開著,如果學校照看孩子吃了午飯,孩子就會有足夠的體力走到磚廠前面的居民區(qū),而不至于因體能消耗殆盡,連凍帶餓,倒在離居民區(qū)只有1000米的地方。而且,學校在尾山電視臺發(fā)尋人啟事時,還特意加上一句:朝陽的學生,尾山小學不負責車接車送。王景仙和丈夫無法理解學校的做法,就算學校平時可以不管孩子,但那天可是下著暴風雪,8歲的孩子要回50里以外的家啊。每個有孩子的老師在那天都會想到自己的孩子凍著沒有,可他們怎么就沒有想到過關心一下那些和他們的孩子一樣大的學生呢?
兒子死后,王景仙多次到尾山小學,向校方呼吁,以她的兒子為鑒,平等、負責、熱情地對待每一個學生,不要讓類似的事件在學校、在社會重演。
2005年1月份,學校期末考試后,張成功將同村5個孩子的成績單從尾山小學捎回來。王景仙捧著丈夫沒來得及送出去的成績單,淚如雨下。這些成績單里,原本應該有一張屬于兒子的,同時也是屬于她的一份驕傲,然而這一切都隨著那場風雪飄逝了。想著,想著,王景仙不禁又是淚流滿面……
編后:
雖然沒有殺死孩子的直接兇手,可我們也看到了太多的“間接謀殺”。學校將人分成了三六九等,于是孩子們有了不同的待遇,可就是這種不平等孕育了張曉星遭遇不測的基礎。如果沒有張曉星的事件,也許學校的土政策仍在“飛揚跋扈”,而張曉星的離去卻為它敲響了喪鐘。制度的不平等和某些老師對孩子的漠視是他們不可推卸的責任。同時張曉星的父母為了所謂的“前途”,將一個7歲的孩子推出了家門,孩子獨自面對生活的風險不知張成功夫婦是否已經(jīng)提前考慮過。張曉星去了,他那蜷縮著的幼小身軀,和被凍得蒼白如蠟的小臉,似乎都在傾訴著那個雪夜里他的心寒和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