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窩囊死的那天是臘月二十九。

臘月二十九晚上下了一場雪。雪不大，卻冷冷硬硬的，雪粒子打在人臉上，生疼生疼的。下了大約有半夜吧？雪把地面剛剛蓋上，有些地方還裸露著黢黑的地皮。天一亮雪就停了，不一會竟還出了太陽，白白亮亮的，晃人的眼。老窩囊就隨著這一場薄雪走了。

本來過了二十九，再有一天就是新年了，新年是狗年。老窩囊就是屬狗的，到了新年，老窩囊就六十歲了，六六大順，六十歲是個大壽，按說得好好的過一過的，老窩囊也這樣想。但老窩囊還是沒有過去這個年就走了。

老伴張?zhí)锸献诎装椎年柟庀掳l(fā)癔怔。

她仿佛看見老窩囊就坐在羊圈前的磨盤上吸煙。煙袋鍋一明一暗的。老窩囊不說話，只是拿眼睛看她；老窩囊的嘴笨，不會說話，只知道吧嗒吧嗒地吸煙，但老窩囊的眼睛卻亮亮的，好像一下子就能看到人心里，看得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想起她和老窩囊相親的那一天，她躲在屋里，透過破了窟窿的窗戶紙，看見老窩囊就坐在她家的磨盤上吸煙，半晌和她爹說上一句話。當(dāng)然，那時候還不知道人家喊他老窩囊，她只知道他大號叫張大壯，她也不叫張?zhí)锸希刑锒?。大壯，果然，這人就像他的名字那樣壯，胳膊上的肌肉像兩只小老鼠一樣吱溜吱溜地跳躍，陽光照在上面，黑黝黝的放光，有一刻她的眼睛都要陶醉了。那是多么遙遠(yuǎn)的日子呀，得有四十年了吧？她當(dāng)時心里也是有一點生氣的，這個張大壯也太老實了，到里屋見了她，竟嚇得連一句話也不敢說，虧得一個男子漢！后來憋了半天說了一句話，就慌慌張張地逃出去了。嫁過來后張?zhí)锸线€經(jīng)常拿他開心，那句話是這樣說的——俺沒有意見。嘻嘻。田二妮噘著嘴給娘撒嬌——娘你咋給俺找個木頭疙瘩嘛！娘和爹卻愿意得很，說，傻妮子，你知道個啥？咱莊嫁人就圖個實誠，圖身力氣，花言巧語油嘴滑舌的俺們還不稀罕呢！過日子你就知道了！她本來心里也是喜歡的，只是嘴上耍耍羞澀罷了。后來，嫁過來，才知道張大壯果然是個過日子的好手，并且實心實意地疼她，這四十年，唉——一晃眼就過去了。

張?zhí)锸系椭^，瞇著眼，看見院子里晃來晃去的全是人腿。

村上的老少爺們從昨天晚上一直忙活到現(xiàn)在，打棺材，穿衣服，燒冥錢。老窩囊死了，大家都陪她哭了一場。老窩囊是好人，好人不該死呀。張?zhí)锸峡蘖艘辉绯浚箾]了眼淚，她好像覺得老窩囊還沒有走，昨天還活蹦亂跳的好好的，怎么能說走就走了呢。要走也要過了這個年，兒子馬上就要來了，還有孫子，第一次到爺爺家里來，爺爺奶奶盼的不就是這一天嗎？！媳婦是個城里姑娘，沒到農(nóng)村來過，結(jié)婚第一年來了一趟，嫌臟，也嫌家里破，說兒子騙了她，摔摔打打，鬧著要回城里過年。兒子臉上掛不住了，伸手打了她一巴掌，媳婦哭著跑了，年也沒過。老窩囊和她覺得兒子不對，現(xiàn)在的媳婦哪個不這樣？用你充能為的？再說，你個混小子怎么騙得人家？老窩囊和她一點也不生媳婦的氣，倒讓兒子氣壞了，還不快去追？！媳婦不愿意在家過就算嘛，看看就行了，還非守著你爹你娘才算孝順！兒子站著不動，老窩囊氣壞了，拿了掃帚就打，兒子跪到地上撲通磕了個頭就走了，兒子眼里嘩嘩地淌著淚水，張?zhí)锸弦部蘖恕?/p>

張?zhí)锸蠂@一口氣，覺得自己對不住這個家的，尤其是對不住老窩囊。張?zhí)锸仙⒆拥臅r候落下了病根，腰疼，腿疼，整天病病懨懨的，家里天天熬中藥，本來剛剛富裕起來的家庭有了她這個藥簍子，一下子困頓下去。里里外外只剩下老窩囊一個人，好不容易把兒子供出去，上了大學(xué)，前一年畢業(yè)留在省城，自己找了媳婦，她和老窩囊也就心滿意足了。兒子開始往家寄錢，她都給兒子攢著，去年兒子單位買樓，結(jié)婚，一下子花了八九萬，他全部把這兩年攢的一萬多元錢都給了兒子。結(jié)了婚有了媳婦鬧了那一次，老窩囊和她給兒子立了協(xié)議：不準(zhǔn)再往家寄錢！前幾個月兒子不聽，又寄回來五百，老窩囊就立刻給他寄了回去，他們可不想因為這使兒子和媳婦生氣。今年春天有了孫子，兒子要和孫子回家過年，她和老窩囊高興的呀，別提了。俺們有孫子了！哈哈！

人老了還不就是盼個煙火！

但是，老窩囊終究沒有看見自己的孫子，扔下自己就走了。這個老死鬼！

張?zhí)锸显谛睦锪R。她又看見老窩囊在磨盤上坐著吸煙，拿眼睛看她。

刮千刀的！叫你死！

張?zhí)锸蠐P一揚手，把手邊的棉線錘子照他扔了過去！

她心里有些恨恨的。

瑞祥家的看了，過來抓著她的手，抹眼淚，說，老嫂子，你要想開點，這都是命里注定的。不礙你的事，你要好好保重呀。窩囊哥這樣走的不該，但也沒有遭罪，你要想開呀。

張?zhí)锸险f，我看見老家伙在那里吸煙了，我恨他個死鬼！

瑞祥家的嚇一跳，說，哪里哪里我怎么沒看見？

張?zhí)锸侠湫σ宦?，說，你花了眼吧？那個老鬼就坐在那里呀。

老窩囊是自殺的。

臘月二十九的傍晚，有人看見老窩囊一個人往村外走。那時候天剛剛開始下雪，開始下得小，是小雪粒，雖然不大，吹在人臉上也還是疼疼的。老窩囊趔趔趄趄往村外走，滿懷心事的樣子。

看見他的人正是村上的放羊老漢張瑞祥。張瑞祥喝得醉醺醺的從外面回來，老窩囊知道他是從集上回來的。張瑞祥這兩年養(yǎng)羊發(fā)了洋財，村上人說張瑞祥這兩年走到羊逼上了，他喂的小尾寒羊，規(guī)模不小，二十多只，年年賣個好價錢。一只懷孕的母羊好時候能賣到一千元，今天杏山子大集，他就牽去一只，賣了九百多元。奶奶的！老窩囊今天也去趕集了，但是老窩囊賣的是兩只小山羊。本來有三只，他只能賣兩只，留下一只母羊明年還要用它當(dāng)搖錢樹呢！那是他一年的錢罐子，和張瑞祥沒法比。老窩囊對張瑞祥沒有好印象，村上的人對他也有些小看法。老窩囊心里想：張瑞祥發(fā)洋財還不是因為他兒子是村主任！要不他哪里來的那么多錢買羊羔子！村上借錢給他張瑞祥，他才有今天！

老窩囊自從兒子上了大學(xué)，家里的經(jīng)濟(jì)更是一日難似一日。上學(xué)時借的將近五千塊錢三年了還沒有還完，兒子上了班往家寄錢，老窩囊一概攢著，他知道這錢用處還大著呢。兒子娶媳婦、買樓就近在眼前的事，那才是大事情！他堅持自己還，年年還一點，反正都是知心知底的親戚家的錢，不急著用。媳婦自從有了病，什么重活也不能做，頂多在家做做飯洗洗衣，張?zhí)锸闲睦锢?，堅持要下地，老窩囊心里難受，急了，罵了她一句，張?zhí)锸峡蘖艘煌砩?。老窩囊也哭了，老兩口抱著頭一起哭，張?zhí)锸现览细C囊疼她，一輩子沒讓她受過委屈，越是這樣她心里越是不安。手頭上拮據(jù)，兩個人都學(xué)會了緊巴過日子。一年到頭不添新衣服，一年吃一頓肉。平時吃鹽都是省著用，晚上基本不拉燈，摸著瞎吃飯睡覺。真是一分錢掰開來花。老窩囊吸煙從來就吸旱煙葉，最便宜的，一塊錢一大包子，吸上一個月。難??！這日子！

老窩囊不愿意和張瑞祥一塊去趕集。也許是出于嫉妒，也許是因為別的，反正不愿意見張瑞祥。老窩囊牽著兩只小羊走的是遠(yuǎn)路，繞了一個大圈，為的就是躲開張瑞祥。老窩囊今天很高興，兒子和孫子要回來了，自己還是第一次見孫子，聽說孫子都會呀呀地說話了。才幾個月的孩子！聰明！長得像自己的兒子吧？像他媽媽？像誰都可以，只要孩子是自己的。自己的孩子怎么也是最親的。也許還像我老窩囊呢？老窩囊心里一會想這一會想那。兒子媳婦不愿來就不來，自己是太寒磣了。但孫子總還是要認(rèn)這個家的！跑到天邊他也是張家的后代！誰也奪不去！

老窩囊今天換上過年才穿的那身發(fā)白的中山裝，那是他最喜歡的。他會唱豫劇，年輕時參加縣里的業(yè)余演出，還獲過三等獎，就獎了這么一身新衣服。往身上穿，風(fēng)紀(jì)扣一系，呵，老窩囊覺得自己儼然是一個國家干部了。喂了將近一年的兩只山羊一定要賣個好價錢，能賣二百多塊吧？少了不賣！孫子第一次見爺爺，爺爺要給壓歲錢。老窩囊心里想，自己的孩子，可是不能小氣，給五十？給一百？老窩囊心里舍得。孫子嘛，比啥也重要。再說，明年還不一定見著呢。也讓他媽媽看一看，我老窩囊雖然窮，但還是掏出心來疼孫子的！另外要割上幾斤肥肉，起碼割上五斤，好好過過這個年！包上一頓豬肉水餃，再炒上一個豬肉燉白菜，噴香！然后，買兩掛鞭炮，五十個頭的，噼里啪啦放上一陣，那才有過年的滋味。他想起來大約有好幾年沒有放鞭炮了，今年兒子孫子回來，好好熱鬧熱鬧。還要買點新鮮的蔬菜，藕呀，土豆呀，不用多，但也要有的。老窩囊一路走一路想，仿佛就已看見除夕夜吃年夜飯的情景了?？墒侨稣踢@兩只羊了。他拍拍羊的小腦袋，兩只山羊被他喂得肥肥的，他突然覺得有些舍不得了，喂了一年，畢竟是有感情的。但小羊卻什么也不知道，還在路上撒歡，老窩囊想：對不住你們這兩個小寶貝了！

但是，誰能想到老窩囊說走就走了。一個年沒有過去，一切美好的想像都成了虛幻。

張?zhí)锸嫌行┎荒芙邮?，怎么可能呢？她坐在院子里，呆呆的，想著老窩囊的好。他看見一個棺材乒乒乓乓就要打起來了，那是老窩囊的房子。一會兒刷上黑漆，埋到土里，老窩囊就要永遠(yuǎn)的走了。孫子來了永遠(yuǎn)見不上爺爺了？張?zhí)锸闲睦镉行┌l(fā)堵。

我還問了一句。張瑞祥坐在張?zhí)锸系膶γ?，說，我問窩囊哥，天黑了還去哪兒呀？但是窩囊哥沒答腔，看了我一眼，又往村外走去。我當(dāng)時就覺得有些不對勁，早上趕集還和他見了面，穿得新郎似的。賣完羊的我喊他一塊在集上吃狗肉喝酒，他說不，俺哪有這么些錢糟蹋！我說，窩囊哥，你這就不對了，人活著不能苛刻了自己，今天我請你喝酒。他沖我撇撇嘴，就走了。誰能想著他一下子就沒了。才比我大一歲呀。也怨我，傍晚我回來看見他冒著雪往村外走我就該喊住他，我覺得不對勁就該回來喊老嫂子，可是誰能猜想著窩囊哥能尋了短見？不就是二百塊錢，不值得。

張?zhí)锸峡此谎?，張瑞祥不說了，低下頭來吸煙，他知道這一家子對他沒有好看法。

張?zhí)锸险f，這個老鬼，禁不住我的一句話，我就說了一句：你還不窩囊死！他就真的去死了。他死了，扔下我就死了。我原想著能死在他前頭，他卻死在我前頭，這個挨千刀的！這個死鬼！

張?zhí)锸狭R著眼淚又下來了。

老窩囊是在祖墳邊上的小樹林里上吊自殺的。發(fā)現(xiàn)的時候天已經(jīng)快亮了，大家一夜沒睡，找了多半夜，誰也沒想到老窩囊會在山旮旯里吊死，最后還是張?zhí)锸嫌X得不對勁，突然想起那個地方，想起來就慌慌張張地往那里跑，還沒跑到就看見了。老窩囊掛在那棵老桑樹上，身上蓋了白雪，黑棉襖，一根紅腰帶紅得刺眼，那是張?zhí)锸辖o他六十歲的本命年縫的，還沒等著扎上就用上了，張?zhí)锸贤纫卉?，罵了一聲老窩囊，你這個死鬼真的坑了我就癱倒在地上。

后來她醒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回了家，老窩囊已經(jīng)死了，躺在靈床上，她看見他一下子就氣壞了，起來哭著就在他身上捶打，一邊哭一邊罵，打夠了，打累了，又抱著哭，不松手，哭著念叨他的好。

張?zhí)锸献陉柟庀掠行┍牪婚_眼，雪開始慢慢的化了。地上的黑皮露出來，屋檐上也慢慢往下滴水。張?zhí)锸蠂@一口氣，對著磨盤絮絮叨叨地說話，又好像自言自語，她說：你說要等著孫子來的，你就這樣走了，孫子來了，喊你也不應(yīng)了，孩子多難受？你說，往后日子就好過了，你過了苦日子，以后的好日子留給誰來過？你說……

張瑞祥說，窩囊哥賣羊的時候我剛賣了。我賣的是老主戶，窩囊哥嫌賤，賣給了兩個生人，誰能想到現(xiàn)在這人這么沒良心，心肝都讓狼給吃了?？右粋€老實的莊稼人，沒良心。

老窩囊賣羊的時候確實看見了張瑞祥。老窩囊覺得真晦氣。本來躲著他的，到了羊市又碰上了。那個滿臉麻子的羊經(jīng)紀(jì)剛和張瑞祥談完價錢，看見老窩囊牽著兩只山羊，就上來問價。老窩囊說：二百五十塊，少一個不賣。那個抱著羊掂一掂，說，老哥，你這個價太高了，頂多給你一百九十塊。老窩囊很生氣，說，不賣，不賣，回家剝了吃也不賣這一百九十塊。那人看見老窩囊生氣，笑一笑，說，老哥別生氣，還可以再加五塊錢呀。老窩囊看出存心氣他，牽了羊就想換地方。這時候張瑞祥就過來了，說，窩囊哥，這羊二百五是賣不到，我替你談一談，讓他二百塊買你的。老窩囊說，我還就偏不賣了呢。張瑞祥笑一笑，知道老窩囊上了犟勁了，老窩囊老實，脾氣又犟，認(rèn)準(zhǔn)了方向不轉(zhuǎn)彎。看來是談不成了，就走了。

這時候，過來兩個小青年，對他說，大叔，你這羊我們要了，二百五十塊，一分不少。老窩囊說，一分不少？年輕人說，我們還能騙你？現(xiàn)錢。你過來吧，到這邊墻角里，那里人多，你一個老人家可要放好錢，這年集上小偷有的是。老窩囊就跟他過去了，點了錢老窩囊就把錢藏在了懷里，他知道現(xiàn)在的小偷了不得，老王頭前幾天趕集，裝在兜里的六十元就被小偷割走了，回到家疼得病了一場。老窩囊回頭看看，竟覺得有人跟蹤他，哪里還想起來看看錢是真是假？后來老窩囊買豬肉時掏出來那張一百的，人家賣豬肉的一下子就認(rèn)出是假錢來了。人家還不愿意他呢。老窩囊的臉一下就白了，掏出另一張，放到驗鈔機上一看，也是假的。只有那一張五十是真的，剛才買了鞭炮和蔬菜。老窩囊一下就傻了眼！剛才張瑞祥在酒館門前喊他喝酒，他忘了讓他看看，就直想著趕快買了肉回家，怕小偷，卻被人家坑了。這時候，來了兩個派出所的，把假錢沒收了，老窩囊手上什么也沒有了。老窩囊臉色慘白，突然發(fā)了瘋似的往羊市里跑，派出所的兩個民警跟著攆過去，可是哪里還有那兩個人的影子。老窩囊見人就問，誰也沒見那兩個年輕人，老窩囊眼睛都紅了，這可是一年的盼頭呀！老窩囊覺得一下天都塌了，一切幻想都成了泡影，那是二百元錢呀！老窩囊就要瘋了！

張?zhí)锸险f，二百塊錢，他也不至于就去死，還是我那句話傷了他。他回來坐在磨盤上不說話，低著頭只是吧嗒吧嗒地吸煙，我說，你把羊賣了？他不吭聲。我說，你說話呀？羊賣了多少錢？他還不吭聲。我急了，說，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真是個榆木疙瘩嗎！他抬起頭，半天吭吭哧哧才說，錢沒有了，讓人家坑了。兩百塊錢，都是假的，沒收了。我一聽就驚呆了。那可是我們家一年的盼頭呀，我還想著給他過六十大壽再裁身衣裳呢！怎么說沒就沒有了？！我喂了一年的羊就這樣讓人家坑走了？我氣壞了。我說，你真是個窩囊，別人喊你老窩囊算是喊對了。我這才看清你是個沒用的東西！窩囊廢！這是這幾十年我第一次喊他的綽號，我是被錢疼瘋了，那都是氣頭上的話，沒想到他就當(dāng)真了。他的臉上馬上變得煞白，他氣得吧嗒吧嗒地狠抽煙，他嘴笨，說不出話來，后來，原地轉(zhuǎn)了兩圈，氣呼呼拋下一句話：我這就給你找回來！那時候天就陰了，開始下一點一點的雪粒，他到屋里穿上棉襖就要往外走，看樣子真要去找。我本來就是一句氣話，丟了再上哪兒去找？我還不是心疼那二百塊錢？你知道，二百塊錢可是我們一家一年的盼頭，但我看見他那個熊樣，就越覺得窩囊，我說，有本事你就找回來，找不回來你還不如窩囊死！他聽見嘴哆嗦一陣子，扭頭就出去了。出去就出去，外面下著雪，你終究要回來的，我也沒覺出他要去尋死，就由他去了。我也沒有吃飯，只覺得心口疼，躺在床上一迷瞪眼就睡著了，醒來就已經(jīng)半夜了，四處看看，他還沒有回來，我心里就慌了，忙喊了人出去找，我本想著他也就出去消消氣，誰知道這個死鬼還真的去死？我把他咒死的，這個死鬼不肯原諒我，他這是在報復(fù)我。

張?zhí)锸系难蹨I又來了。

老窩囊發(fā)喪的那一天又下了大雪。

那已經(jīng)是大年初二了。張?zhí)锸媳е膶O子，和他的兒子一起送老窩囊上墳。老窩囊的兒子哭死了好幾回，張?zhí)锸蠀s再沒有哭一聲。她抱著不到一歲的孫子，孫子還小，一點也不知道傷痛，看見這么多人披麻戴孝覺得好玩，竟呵呵地笑出來。張?zhí)锸峡粗鴮O子，臉上也掛了笑容。孫子已經(jīng)會囫圇地喊奶奶了，但就是不喊爺爺。張?zhí)锸习阉У焦撞呐?，說，喊一聲爺爺吧。孫子卻扭了臉，呀呀地要躲開，就在那一刻，張?zhí)锸闲睦锖鋈灰惑@，他猛然發(fā)現(xiàn)孫子的長相竟和這個死鬼一模一樣！尤其那一雙眼睛，亮亮的，看得張?zhí)锸闲睦锇l(fā)虛。張?zhí)锸象@叫一聲，仿佛看見老窩囊坐在墳坑里的棺村上吸煙，眼睛亮亮地看著她。她突然對著孫子大聲喊，你原來等著來投胎來了！

大家聽到張?zhí)锸系暮敖谐粤艘惑@，與此同時人們聽見棺材里撲通一聲，張?zhí)锸蠎牙锏膶O子竟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天上的大雪忽然就停了，墳堆前的冥紙燃起來，黑黑的紙灰飄搖而上，一瞬間，就漫天滿地地成了一場黑色的大雪了，張?zhí)锸系难劬σ魂囇?，這些白雪和黑雪交織在一起，在她眼前飄搖，成了一個虛幻的世界。那些紙灰在她面前忽悠忽悠就變成了百元的紙幣，她聽見一個含糊的聲音對她說：

我把錢找回來了！

張?zhí)锸系难劾镆幌伦觾M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