鋤鐮在墻上一掛,鄉(xiāng)間就開始給娃兒們提親了。在這冬閑的季節(jié),草兒才曉得,自己的婚事,爹也一樣的早給她托了媒人。
明在三道坡,距草兒家要40里的路程。
草兒他們已去了。
明的家墻是磚墻,房是瓦房,窗上木板貼著一層塑料,下面一孔玻璃,卻夜晚貓眼般亮著。爹、草兒、胡二呱啦一桿人在明的院門前站下,明的院里連個狗大的影子也沒有。木瓜看看表,說:“都十點半了,敢情還睡?”說完,扯開喉嚨沖屋里喊:“明,村長來啦!”沒聲,咕嚕一句,又喊:“明,鎮(zhèn)長來啦!”連喊幾聲,再改:“明,鎮(zhèn)派出所長來啦!”依然沒聲。這時,胡二呱啦說:“看我的,準行!”話畢,把卷成一只喇叭的雙手套在嘴,喊:“明,鎮(zhèn)民政助理來啦?!”一下子,里面?zhèn)鞒觥班弧钡囊宦?,接著門被撞開,明一邊往光肚皮上套襖,一邊跑,生怕晚了,嘴里連連喊:“來啦來啦來啦!”一看院前站著一桿人,愣了;又聽胡二呱啦說這草兒就是他的對象,兩眼迷糊的更傻了,兩手開始在身上各處抓。
午飯安排在鎮(zhèn)獨一家。
見胡二呱啦給他家領來一個模樣如此俊俏的小媳婦,這天,明的老爹自然很高興。一桿人在餐廳里坐下,老人趕緊把菜譜捧給木瓜,說:“小師傅開了一上午的車,辛苦啦,你點個菜?”
木瓜哪好意思,趕緊把菜譜推給胡二呱啦,胡二呱啦就不客氣了,一邊“嘩嘩”翻著菜譜,一進嘴里不停地問著身邊的草兒爹:“來個腰果蝦仁?”
搖頭。
“來個干炸帶魚?”
搖頭。
“要不來盤紅燜螃蟹?”
“大家隨便,今天我就吃碗手搟面吧。咱胃里有些不舒服!”
一桿人誰也不會想到:在這非同一般的時刻,草兒爹拋出的卻竟是這樣一句話!這分明是一百個不愿意。似乎已經(jīng)意識到了什么,那頭腦靈活的木瓜此時更是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說:“我看咱們這頓飯就算球,大家早上來時,已個個在家都吃了一頓白饃。”
就這樣,明的婚事吹了。
草兒的命好苦?。保皻q那年,娘被一位進村的木匠拐走,她是扯著爹的襖襟一天天長大的。鄉(xiāng)間的水土養(yǎng)人,村人們稀罕的是:這整日間吃咽著苦菜的娃兒,日后咋出落得倒跟電影明星一個模樣!
今日一早,爹在屋里趿鞋的工夫,木瓜開著“撲撲撲”,在院前倒又等上了。接著,胡二呱啦也從車上跳下來,一進屋還沖正在洗頭的草兒說:“對對對,先洗洗頭,再洗洗臉,然后把那雪花膏再搽點兒?!?/p>
亮在二道梁,距草兒家要50里的路程。
同明一樣,亮也有一個老爹。令人傷心的是,亮父子倆還沒房。住的是生產(chǎn)隊時期的幾間牛廄:那牛廄下部砌著石頭,上部垛著土坯,頂棚搭著樹枝,風天漏風,雨天漏雨,聽說吃飯時還得打把傘,傘也是破傘。冬天的夜晚,不下雪被子上也寒著一層霜,那是龜縮在被窩里的人的哈氣染的。屋地上倒是立著不少盛滿著糧食的黑缸。站在那里,亮胳膊腿腳什么都好;但,身子一動就不好了,屁股斜歪,肩頭耷拉,一只腳還木板樣在地上劃拉。讓人難以置信的是:盡管如此,亮還是養(yǎng)了不少的豬。草兒他們一桿人進院時,亮挽袖赤胳膊地正倒泔水,亮沒像娘兒們那樣放開嗓子“啰啰啰”地喊,手中鐵桶拿木棍一敲,那些個豬八戒的兒孫們,此時,宛如聽到命令一般,倒一陣風樣都“忽忽隆隆”跑回來了……
亮的午飯也安排在鎮(zhèn)獨一家。
見胡二呱啦給他家領來一個模樣如此俊俏的小媳婦,與三道坡的明的老爹恰恰相反,亮的老爹今日卻半點也高興不起來。老人想:自家那樣一個殘娃,咋能配得上人家這貌如天仙的姑娘?簡直開國際玩笑!但,腦里蕩著一層陰霾的他,還是樂哈哈地將那燙金的菜譜捧給了胡二呱啦,說:“咱們吃水不能忘了挖井的人,這點菜的事就還讓媒公吧?”
出人意料,這天,草兒爹倒一伸手將那菜譜接了,再把它沖椅上一丟,又一屁股坐了,說:“后生家真不容易,今天的飯錢就我掏了?!毖灾輧旱俅螞_廚房里喊:“老板,給咱上六斤牛肉餡的包子,一個豬肉粉條大燴菜,再來一瓶北京牛欄山二鍋頭?”
飯間,平時滴酒不沾的草兒爹,今日倒一連和大家干了三杯;后來,醉意微醺的他,一邊抿酒一邊手指間還很老道地夾著一棵燃著的煙……
愁煞的是草兒。
沒有一丁點兒的食欲,在酒宴間始終抱著一杯白開水的她,想:那明再孬,好歹還是一個健康人;而亮再好,終歸是個半殘!草兒一想到這些就一眼一眼地看爹,而爹這時也在一眼一眼地看她。只是讓草兒不懂的是:每每此時,爹的目光總是板條一樣向她壓了過來。在這樣的目光下,草兒就一次又一次地低了頭。而真正讓她讀懂爹的時候,卻是草兒在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20余年過去了,一個女人和她的瘸丈夫在鎮(zhèn)上已有了自己的一處蔬菜銷售部,兩個副食品批發(fā)部,他們的女兒這時還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學。品嘗著自己還算美滿的家庭,女人這時才徹底清楚:爹爹當初為了成全她的婚事為何是那么的執(zhí)拗和堅決!女人這時還想到了三道坡的那個一直未討上婆娘的明,據(jù)說,一次酒后找水,明一跤跌在井里早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