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那時是開著花的,一季一季,從不曾遺忘,也不曾漏掉。忽略季節(jié)的永遠是我們。那些花兒,從來不會錯過。所以,那時一定開著花的。
那時我有一本昂貴的珍藏。你一定會跌破眼鏡的:《全國中草藥匯編圖譜》,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第三版,1996年11月第2版第二次印刷。定價:207.71元。后來我上了大學,在圖書館里那座不能外借的珍藏閣里看到了一本一模一樣的版本??墒?,已經(jīng)是三年后的事情了。也就是說,我從高一開始就有了這本書。
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突然一切都得自己面對。我沒有流淚。因為,這是我的選擇。
因為中考考了一個天文數(shù)字,便有人開著車游說到家里來。這令我們多少有些受寵若驚。那是一所私立學校。記得1998年的時候,私立學校還是很少見的。開出的條件讓我以為是天上掉下的餡餅:學費全免,食宿費全免。我當時幾乎以為是騙局??墒牵停铮睿澹俏宜枰?,確切的說是我家里需要的,于是我靜靜地綻開笑臉,聽著老師們把我夸得天花亂墜般聰明。于是我忘了我所付出的艱辛,我甚至開始以為那些成績都是不費吹灰之力就得來的。人呵,總是容易且愿意忘記苦難的。
所以,當父親殷勤地點著頭送他們出門,而且和老師們一一熱烈地握手,完了站在屋檐下獨自回味了半晌后,事情便這樣了。我得以有權利選一樣禮物。我在城里的書店里挑了這樣一本書。其實只是因為它足夠厚實,抱在懷里有一種完全的感覺,況且它的紙張極為光滑整潔,那里面所有的圖片都是在天氣晴好的日子照的,看上去是種久違的燦爛。
“就是它了?!蔽覍Ω赣H說。
父親的臉上有一絲驚奇,更多的是驚喜。他一直渴望而不僅僅是希望我能承繼他的衣缽——他是赤腳醫(yī)生。我一直以為最初發(fā)明這個詞兒的人有著無與倫比的智慧和幽默。是的,我常常看到他們赤著腳奔波在各個村落之間。當然只是最初的階段。這所有的后遺癥就是我沒法對一切費鞋的體育運動熱衷,因為我知道我沒有權利一再地換鞋或是擁有一雙足夠耐用的鞋(雖然解放鞋似乎滿足上述條件,可我寧愿不穿)。這就間接導致了我的體育奇差而體弱多病,也因此而堅定了父親讓我學醫(yī)的決心。這就是全部的前因后果。
但是我不喜歡,或者說,我并沒有什么特別喜歡的東西。因為還沒有到高考填志愿的時候,似乎那是遙遙無期的事情了。我無法對太過遙遠和渺茫的事情做出我誠懇的設想。于是就只剩搪塞。父親也沒有威逼。所以當我很堅定地要這一本書時,雖然價格讓他一度猶豫,最終我還是得到了。他以為這是我的妥協(xié),這令他欣慰。
接下來是個無聊的暑假。就像跑完800米下來的虛弱。忙碌的無非是類似的相聚與離別。是的,就要各奔前程,難免傷感,可是后來都麻木了。記得那時我還收到了省重點的錄取通知書。在那個下午從郵遞員汗?jié)n漬的手里接過來,也許就因此而有些燙手。我還能記得他騎著自行車遠遠離開時的情景:那條路一直通到夕陽的光芒里,兩邊是麥田。雖然那時節(jié)似乎正是水稻茂盛著希望,但我還是喜歡它們冬天作為麥田時的樣子。聲音,郵遞員自行車鈴鐺的聲音和晚歸的鴨子的聲音,因著彼時彼刻特別的心境而被銘記。即使今天坐在大學校園里窗明幾凈的圖書館里,耳邊還是有那樣的余音。
晚飯時,我把它放在桌上,然后埋頭扒飯。爸爸拿起來看的時候手有些微微發(fā)抖,所以他索性放下碗筷,把它湊到那15W的燈下去讀。媽媽很安靜。爸爸有些激動,張了幾次嘴卻沒有發(fā)出聲音,最后,他點著頭,說:“好,好……”然后就把它推回到我面前。媽媽想伸手拿,被爸爸用眼神制止了。
沉靜,死一般的沉靜。
“聽說那學校不錯。”爸爸猶豫半天,囁嚅著說。他指的是省重點,我明白。
“爸,沒事。是金子哪里都能發(fā)光的?!蔽遗ο霐D出一絲笑容安慰他,卻失敗得有種想哭的欲望。
“吃飯吃飯?!眿寢屭s緊說。
他們都睡著了。我偷偷爬起來,抓了通知書就往灶膛里塞??墒腔鹨呀?jīng)滅了很久,灶膛早就冷了。我又胡亂地刨出來,撕成兩半。我隱約聽見爸媽房里傳來翻身的聲音,夾雜著含混的嘆息。
那幾夜,我都夢到奶奶和外公。以前他們都說我會有出息的,我想我會的。而且,我相信,他們正在天上看著我微笑。所以,我微笑。
整個暑假,就再沒有別的什么特別的了,無非就是收拾行李。還有一種因未知而惶恐卻又期待的心情,一直持續(xù)到學校開車來接。
我想這是我此生最大的榮耀了吧。學校的車開到家門,親朋們忙著往上放行李。鄉(xiāng)長領著全村人在一旁送行。場面隆重,我甚至懷疑我是村里出嫁的新娘。心里是一種恍惚的幸福和不真實的驕傲;對未來是期待,也是不安。多年后讀到《簡愛》,看到她踏上離開莊園的路時,我特別想哭。
那一夜,很不幸,我被查寢的老師抓住了,當我正試圖記住“美國獨立戰(zhàn)爭的意義”時。因為彼時,我點著蠟燭;因為彼時,熄燈哨已經(jīng)響了半個小時了。
老師有理所當然的氣憤,于是有了理所當然的盤問:
“你在干什么?”
“背歷史?!?/p>
“你們這些人啊,平時不努力,只知道臨時抱佛腳,這就行了嗎?你們爸媽花這么多錢送你們來這里,你們這樣又不努力又違紀,有什么出息,對得起誰啊?”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問道:“你學期多少名?”
“年級第三?!蔽胰匀皇堑鼗卮稹N伊系玫剿膶擂?,在一個年級有千余人的這個學校,年級第三意味著什么,我們都很清楚。但是在深夜里,此情此景,我失去了反駁的力氣。
老師顯然很意外,他疑惑地望了我一眼,然后什么都沒說,離開了。
沒有被處分,我應該慶幸??墒牵且豢?,我乍的無力起來。我明白老師的疑惑:一個如此優(yōu)秀的人是不應如此辛苦的;可是,他不明白,我背負了什么,我要付出多么大的代價,多么巨大的努力,才可以接近我所想要的優(yōu)秀呵!
我默默地回到屋里,靜靜地抱著那本圖譜。我知道里面盛開著很多花兒,茂盛著很多植物,雖然我不知道在哪個角落,哪個季節(jié)。但是,我知道,我希望,它們在為我開著。
“那片笑聲讓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兒
在我生命每個角落靜靜為我開著
我曾以為我會永遠守在她身旁
今天我們已經(jīng)離去在人海茫?!?/p>
我知道,這是我的選擇,所以我并不后悔。就像那些花兒,也許很卑微,可是,我固執(zhí)地相信,她們一定都在努力(不管你有沒有看見),她們都會綻放最絢爛的笑臉。所以,校園里就注定匆忙著這樣一個身影,無視歲月,無視季節(jié),無視一季一季的花開。
于是,我無從記得學校里開過什么花。有印象的是有一季看見過黃綠的櫻花,詫異了許久,那一刻,相信了奇跡。還有一種紫色的叫紫花地丁又稱犁頭草的小花,在學校偌大的足球場上。發(fā)現(xiàn)它純屬偶然,是一次跑完800米筋疲力盡,穿過足球場時暈倒在地。著地的前一秒,它占據(jù)了我的視線。忽然記起在圖譜里見過,于是似乎理想和現(xiàn)實就并非我所以為的那么遙遠,倒下的時候沒有絕望和痛苦,反而覺得超脫。
固然,這樣的過程有一點辛苦,有一點恣睢,甚至覺得掙扎。每逢回家的時候,我都會先下車走長長的路,讓自己把心情沉淀,沉淀,鈣化得堅如磐石,然后給出一張笑臉,去面對那兩張日益蒼老和褶皺的臉。
在圖譜里,我發(fā)現(xiàn)家鄉(xiāng)那種不起眼的小花有個美麗的名字:馬蘭;而一種小孩很厭惡的小草有著可愛的稱呼:酢漿草……而后知道很多熟悉的植物有著陌生的名字帶著親切的微笑。我隱約覺得這是一種暗示,她們在我身邊,她們和我一起,微笑,且自信!因此,我相信,我所看見的,便是希望……
回頭來看,三年的時光,像書頁的一張,輕輕的,就翻了過去。季節(jié)對我而言沒有意義。記憶里有種可怕的荒蕪。我甚至有時懷疑,這三年我是一天一天這樣過來的嗎?
倒是那本圖譜,無數(shù)次地翻閱、摩挲,越發(fā)親切與溫馨,那些花兒都謙卑地,體貼地,親切地,為我靜靜地開著,使我擁有過不老的季節(jié),不老的春天;憑著那份和花兒一樣平凡的堅持,我熬過了那段歲月。
我報考了醫(yī)學院,而并非從小向往的清華、北大,一方面是力不從心,一方面是為了父親。雖然迄今我仍不知道對錯,對錯其實沒有意義。就正如當初我選擇撕掉那張通知書,就沒有后悔的余地,也就無所謂對錯。
書,我仍然帶在身邊,其實與我現(xiàn)在的專業(yè)并不相干,或者說用處不大。但,這已經(jīng)是種慣性,那些花兒一直開在我的心里,滿滿的。
坐在圖書館里,面對一本相似的書,回憶就慢慢浸潤,眼里有些微的潮濕。我不斷地憶起樸樹的歌,有些傷感,有點宿命的味道。而正有一棵槭科的樸樹,在窗外繁茂異常:
她們都老了吧她們在哪里呀幸運的是我曾陪她們開放
想它它還在開嗎去呀她們已經(jīng)被風吹走散落在天涯
有些故事還沒講完那就算了吧
那些心情在歲月里已經(jīng)難辨真假
如今這里荒草叢生沒有了鮮花
好在曾經(jīng)擁有你們的春秋和冬夏
她們都老了吧她們在哪里呀幸運的是我曾陪她們開放
她們就像被風吹走插在了天涯
她們都老了吧她們還在開嗎
我們就這樣各自奔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