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年夏天,暴雨如期而至
那時候我已認識瘦子很久了
他看著嘩嘩直響的窗戶
突然說起一場大水
“那時候雨比現(xiàn)在大多了”,他說話含糊
讓人失去耐心
“那雨下了好多天
家里的木床漂著
房子搖搖欲墜
看不見田,四周都是水
老孫墳頭那棵柏樹只露了頂
遠遠瞧著就像他被水嗆得爬出土
土沒了,心就慌了
鄰居家的豬羊都隨著水到了長江吧
那時候,我就想著
以后住上高樓了,就不怕啦
誰在平?”
他說著說著,搖著頭嘆著氣
然后他消失了一段時間
直到前年年三十的前一天晚上
我看到樓梯口窄窄的人影
瘦子提著布袋
“給你帶了點栗子”
“唉,大過年的,你為了送這等了多久”
“不久”
“栗子哪兒沒有啊,值得這么麻煩么”
這布袋曾經裝了媽媽的咸魚,外婆的風雞,舅舅
釀的酒
他鄉(xiāng)音難改
慢慢地強調,老家的栗子
之后又嘀咕了什么,我沒聽清
恭喜發(fā)財,事事順利
我寒暄著,他轉身離開
步子緩慢,像是走在水里
遇上了很大的阻力
一年以后,我又想起他
栗子很甜,我一直想對他說
那布袋還躺在廚房角落里
又是夏天
暴雨很準時
瘦子,我后悔了,沒聽完你的敘述
嘲笑你的口音
他們告訴我
你躺在高高的手術臺上
家里人總算遇到一個豐年
湊了錢讓你到上海去做把握更大的腦部手術
可是,八個血鉗都沒止住鮮血
你的力氣,就這么不可收拾的流完了
就像那年,暴雨連續(xù)著
無法停止
那時候,你在高高的樓里
四周的白光亮得晃眼
就像一望無際的水光
你在高高的樓里
看不見田
看不見土
你害怕么
跑
我和六子玩追人游戲
在南瓜架間瘋跑
我停下,對著家門口那條灰色大河喘氣
這是冬天,冷風常讓我們喉嚨發(fā)痛,是不是六子?
他嘲笑我這副蔫樣
于是,我對他說起
我不中用的心臟
小學時被老師吼著
一圈圈繞操場
我呼吸急促,閉上眼猛沖一陣
卻又精疲力竭地慢下來
其他人都停下,看我一人表演
把臉埋在圍脖里,不然氣流灌進去
就會把我撕得粉碎
眼淚被嗆住了,六子,跑啊跑
就穿著這件軍綠色棉襖
媽媽睡前常把它填在我的被頭
還能聞見上面的土味呢
你記得不,六子
你把我按在跑道邊,往死里打
我不動不還手,就是死咬著牙不說話
你走了,留下我一人爬不起來
對著大大的天,喘得比現(xiàn)在還兇
它的灰色那么深
離我那么近
關于你的回憶都在冬天,六子
我們像出路被堵死的河
等著來年五月
那時候光和影子會不會更活躍一些?
至少,天會更高些
不再像冬天里的厚棉被
你笑什么,六子?
我們放火燒掉稻草垛
一切都明亮起來
那是風的聲音啊
跑累的時候
它就在我的胸腔里呼呼作響
伴著總被你甩在身后的懊惱
草灰粘的滿身都是
它們也落在麥地里
于是你說,
那些麥子會長得更好了
麥子,稻谷,高梁,小米,綠豆
你說這就是性命啊
五月終于來了
你的性命和麥子的波浪一起飄著
草灰,河泥
你變成了這些
成全了早晨新米粥的香味
五月,水早就活了
天也高了,到了秋天會更高
你躍進水里的那一瞬
是否看到它的倒影
魚在水底
天在水底
你就躺在它們身下
你一定被壓得難受了
就像我每次跑都喘不過氣來
我猜是這樣
因為,我咽下的每口米飯里
都有你悶著聲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