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從哪方面說,郭沫若都是一個充當文化偶像的不二人選。很難想象一個人能在有限的一生中與那么多的頭銜發(fā)生關系:詩人,戲劇家,歷史學家,古文字學家,社會活動家,書法家……換作一般人,攤上這許多頭銜中的一個,足以幸福上大半輩子了。但我們的郭老顯然不是一般人,在郭老多姿多彩的一生中,我們似乎很少看到郭老對自己的成就表露過自得之狀,相反,郭老一生都在不斷要求進步,力圖把自己塑造成一個與過去完全不同的新人。這讓喜歡乃至崇拜他的人多多少少有些失望。后人因為郭老四九年后的一些作為而對他不無非議,甚至有一些冷嘲熱諷之言,但是對于這樣一位極具藝術氣質的人,純粹出于理性的苛求有時未免顯得迂腐。不管怎么說,郭老是可愛的,他的多情,他的率性,他的多變,都與大多數(shù)中國人對知識分子的角色要求格格不入,而郭老本人似乎卻十分樂意擔任這么一個知識分子的另類角色。年輕的時候,他對當時的統(tǒng)治者蔣介石嬉笑怒罵,極盡挖苦之能事,一副狂士派頭。到了晚年,他卻將腰一彎到底,對毛澤東主席頂禮膜拜,說了不少東方朔式的過頭話;他對江青“同志”曾經(jīng)近乎傾倒地唱了不少贊歌,江青倒臺后卻很快就惡狠狠地把江青比作“精生白骨”,盡管這個彎將近一百八十度,他也照轉不誤;他對一個普通的文學少年關愛有加,讓人感動,而對自己兩個兒子在文革中的離奇死亡卻表現(xiàn)出不合常情的冷靜;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文人,卻莫名其妙地長期擔任了中國科學院院長一職??傊坪跻恢痹诤蛣e人捉迷藏,你要說他是個硬骨頭吧,他偏要軟給你看,你想說他是個小人吧,他又大得讓你大跌眼鏡。如此矛盾,如此不合常理。要是郭老是個幽默大師,我們對他老人家的解讀就容易多了,偏偏郭老似乎又是一個不太有幽默感的人,他做什么事都是那么一本正經(jīng)而又充滿激情,尤其是跟他終生服膺的毛澤東相比,郭老認真得簡直都不太像個才子了,這也許正是郭老晚年成為悲劇中人的原因吧。
郭老寫得一手好字,酣暢淋漓,才氣縱橫,不管懂不懂書法,在郭老的龍飛鳳舞面前,很少有人會不甘拜下風、俯首稱臣的。郭老一生好游歷名山大川,不少地方都留下了郭老的墨寶,因此好多旅游迷都有和“郭體”不期而遇的奇妙經(jīng)歷。這種經(jīng)歷給旅游迷們帶來的感受言人人殊,但郭老作為一代書法宗師的地位因之而深入人心則是毋庸置疑的。也有書法業(yè)內人士對郭老的書法從專業(yè)角度進行了評價,認為郭老的書法法度不夠謹嚴,好呈才子氣,看似大氣磅礴,實則漏洞百出,我想這樣的指責理論上也許是行得通的,但在普通老百姓中能得到多少共鳴則令人懷疑。事實上,非專業(yè)人士對郭老書法的喜愛從近幾年郭老書法作品在拍賣市場上受到熱烈追捧就可略見一斑。字如其人,我想,大多數(shù)人在內心是認同郭老的這一手才子字的,要是郭老寫一手啟功先生那樣的字,恐怕反倒成了咄咄怪事。只是,用這一手字來寫《百花齊放》或“太快人心事”之類的詩詞,在我看來總有那么點暴殄天物。
鑒于郭老一生的云詭波譎,給郭老的身份下定義也成了一件注定會引起糾紛的難事,但是說郭老是迄今為止字寫得最好的中國科學院院長,恐怕不會有人提出異議,而且,幾乎可以肯定,在今后相當長的時間里,郭老的這一記錄還將繼續(xù)保持下去。
張瑞圖
張予江
張瑞圖的字寫得很漂亮,跌宕峭拔,硬筆方折,屬于既搶眼又經(jīng)看的那一類,譽之為矯矯不群是一點也不為過的。
張瑞圖的字結體緊湊,其盛年時的字更是顯得處處用強,筆劃間扭結糾纏,繃得很緊,時不時地蕩開拖曳一筆,那陣仗也如搏擊者迅猛使出的一拳一腿,節(jié)奏氣韻分明是在擂臺上與人相搏、鋒芒盡顯本應全出的路數(shù),與那種圓柔內斂的太極拳做派是全然不同的。雖不能說一定就字如其人;但這樣寫字的人心性想來是和寫起來淡墨柔翰、力求平淡天真的人應該是不一樣的;當然,平淡天真也可以做出來,書法上無論哪種路數(shù)說到底都不免“做作”,但這里面的境界趣向不管怎么說都還是大有差異的。
既登仕途又頗熱衷,要寫起字乘都聰明外露的起先的張?zhí)交?、后來的張相?大學士)平日里不計較利害得失是不可能的。計較利害又著眼于大處還是小處的不同,仁人志士是看大,“計利當計天下利,求名應求方世名”。能這么做,“舍生取義”的雖代不乏人,張瑞圖所處的那個時代更是有過轟轟烈烈的一陣子,很出了幾個人物。但危急時終究是看小的多,緊要關頭先顧身家性命要緊。張瑞圖無疑是屬于看小的一族,阿附魏忠賢,只求自保,崇禎帝上來,僅令他下崗已算是萬幸。就大多數(shù)人而言,這么做無可厚非。黑格爾說:生存作為全部目的總和,具有抗拒抽象法的權利。要命的是有的人并不這么看,總以為天下人都該是仁人志士,以致于對被敵方抓去又放回的自己人也要甄別審查,另眼相看,全然不顧他們先前曾出生入死過,令這些戰(zhàn)俘遭受敵方與已方的雙重虐待。且相對于心靈而言,后一種虐待滋味更不好受。這樣說并非也無意為張瑞圖辯護,他畢竟不是平頭百姓,位居宰輔,職責所在,起碼的擔當是應該有的,自度擔待不起最好就不要坐上去。
“榮華富貴”;是世俗世界的向往。比起過去,眼下對這上面的追求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一到春節(jié),家家戶戶門前觸目可見的紅艷艷的春聯(lián)什九都是這方面的內容??伞柏潏D富貴”就成了貶義詞,不好了。為什么貪圖不得,就有點說不清楚了,理由大約是“損人利己,君子不為”等等。要是不損人或是合理、合乎規(guī)范的損人又能利已呢?這“富貴”也“貪圖”不得? “許多事只能做不能說”,這句話流行的幾乎盡人皆說?!澳茏觥敝辽俦砻鬟@事“不壞”,不能說又分明意味著“不好”,這“不壞”與“不好”究竟是怎么一種共生狀態(tài),其間的微妙關系大約也如洋人學中文,碰到手寫的“己已己”三個字,弄到拿個尺去量也搞不清所以的地步了?!八狈恰八f”,這樣活著的人心里臉上肯定都燦爛不起來。予生也晚,不及見張相爺,他老人家也沒有相片留下來,但想來臉上是不會燦爛的。張瑞圖非豪門世家出身,能青云直上,混到高官厚祿,要他不戀棧的確不容易?!案毁F于我如浮云”,“視名利如敞履”,說說簡單,真正實行就未必能這般灑脫。擱在今天多半也沒幾個人能做得到,要是有性命之虞就更不好說了。與張瑞圖一朝為官的錢謙益,先前是高風亮節(jié)、眾人景仰的士林領袖,“東南民望所在”的響當當人物,清軍鐵騎一到,還不是歸降了事。他的如夫人柳如是勸他投水殉節(jié),這會的他卻只能摸摸湖水,不知是驚恐還是解嘲地說聲“水涼奈何”含糊過去。陶淵明先生“不為五斗米折腰”,生性曠達之外,一來是他先前已經(jīng)有名,二來是相對于自家的名聲而言五斗米的官也太小,弄不好還有礙名聲擴展,相形之下,取舍就容易多了。
張瑞圖號二水,常言道年華似水,他的一生倒恰如其號,流淌著黑白兩條河。不知怎的,說到張瑞圖每每總不免想到既聰明字又寫得華麗奔放、地位也顯赫的一個人——郭沫若?!澳簟保瑩?jù)他夫子自道,是取自家鄉(xiāng)的兩條河,沫水和若水。這位寫過《女神》而后來幾十年里盡寫些很不堪的口號詩的大才子,其一生行狀也一如其名——二水。不過,其生前身后的遭際與張瑞圖有上下床之別,要好的多了。
在容易使人尷尬的環(huán)境里,張瑞圖的行為非但令他生前尷尬,也在歷史里留下了他尷尬的身影。時至今日,明代的人和事已是知者寥寥。崇禎朝短短十七年,宰相(大學士)倒有四十來個,所謂“崇禎四十相”,現(xiàn)在已沒什么人能報得出那一堆名字了。張瑞圖是崇禎元年致仕還鄉(xiāng)的,不知道算不算這“四十相”中的一個。相對于其他那些尷尬的達官顯宦,張瑞圖不幸寫得一手足以流芳百世的字,也就映襯的他那尷尬的身影格外地扎眼,不容易被忘卻。張瑞圖泉下有知,對此可是自得多于惶愧?也不知在書寫會越來越少、甚至會幾近絕跡的將來,生活得越來越輕松的人們看到張瑞圖的字,還會對那些遙遠的專制社會里的人和事想到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