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惠是被人用轎子抬往婆家的。雖然轎子抬得很平穩(wěn),李惠仍覺得頭暈,也許是心情太激動的緣故吧。
李惠和未謀面的丈夫不是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她只曉得將要嫁的男人叫王發(fā)財,今年十歲有二。他們是由媒婆牽線成婚的。媒婆看中的是李惠的一雙小腳,標致的三寸金蓮,代表著流行的時尚。繡鞋的樣式前尖后弓,針縷細密,做工考究,是典型的淑媛弓鞋。鞋面上的手繡彩繪,艷麗之中透露出雅致的情調(diào),表明鞋子的主人是一個講究生活的人。媒婆看得仔細,像這樣的姑娘娶進家門,標準的三寸金蓮與婆家的地位是相適應的,能夠折射出婆家高貴的身份。媒婆就是這樣游說動了王發(fā)財?shù)男摹?/p>
婆家在當?shù)厥怯忻拇髴羧思摇@罨莸哪餅榱擞幸粋€這樣的親家激動得茶飯無味,恨不得即刻就把李惠嫁過去。李惠倒是很留戀娘家,因為爹娘從小就寵著她,她活得很自在;面對嶄新的婆家生活,她不知道將發(fā)生什么。
轎子來到了王家的大門口,李惠聽得嗩吶吹得格外響亮,還伴隨著密集的“噼噼啪啪”的鞭炮聲。從轎子的紗窗往外看,婆家的大門臺階共有九級;抬過兩進院落,轎子落了下來。兩個丫鬟扶著李惠踩過火盆,進了屋。行過了大禮之后,李惠在眾人簇擁下被扶著入了洞房。丫鬟把她安置到了雕花紫檀大床之上,便悄悄地關上門走了。
李惠端坐在床沿邊,頭上頂著紅蓋頭。不一會兒,她聽見“乒”的一聲,門被踹開了。少爺,你可小心點,新媳婦都害臊。外面?zhèn)鱽砹搜诀叩亩诼?。李惠猜想可能是她的丈夫來了,感覺到他躡手躡腳地走過來,她的心怦怦地跳?!班А钡囊幌?,她的蓋頭被掀開了。李惠看到了一個小男孩站在面前。他穿著嵌金絲的蘇繡錦緞襖,頭戴黑緞子做的六合一統(tǒng)瓜皮帽,耳下很干凈沒有頭發(fā),脖子上掛著一個金項圈,腰下露著玉佩,玉佩上綴著鴛鴦戲水圖案的香荷包。他的手里拿著一把木頭大刀,稚氣的臉上滾動著兩個滴溜溜的眼珠。這就是剛才和她對拜過的丈夫嗎?
他盯著她問:聽說你會繡花,是嗎?
李惠點了點頭。
你還會什么?會做木頭大刀嗎?
李惠搖了搖頭。
他從鼻子里發(fā)出哼的一聲,說:我對你挺滿意。說完轉(zhuǎn)身向外跑。臨到門口時,他又轉(zhuǎn)回頭說:是我爹讓說的。不過,你長得還行。以后要學會做大刀!
李惠看著他走出屋,這就是丈夫了。李惠想起了爹,爹是個有文化的人。原先娘家也是一個望族,因為李惠的爹讀小說著了迷,不太過問家里的事情,慢慢地家境就敗落下來。不過,守著幾十畝田地,吃穿是用不著發(fā)愁的。李惠雖不是出自名門大戶,也算是小家碧玉;如今大喜的日子里自己一個人守著空房,她便有些傷感,李惠從爹的身上繼承了文學細胞,多愁善感。外面?zhèn)鱽磬须s的聲音,李惠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她悄悄地走下床,來到窗戶前,透過窗戶向外張望。
外面一群人正圍著她的丈夫。幾個丫鬟站在游廊里抿著嘴笑著看。一個胖胖的男人高舉著手,手里拿著丈夫的香荷包。丈夫跳著腳去搶。
胖男人逗著丈夫:你說呀,這個鴛鴦戲水是什么意思?
二叔,你快給我。再不給,我拿刀砍你!丈夫邊說邊用手上的刀往那人的身上亂戳。
有勁了,剛才捅得不疼,現(xiàn)在有點感覺了。晚上就這樣使勁,用力捅。那人把手舉得高高的,丈夫怎么也夠不著他的香荷包。
就怕找不著地方,旁邊的人跟著起哄說,我們先教你吧。
去找個丫鬟,來給他示范一下。胖男人說完,用眼睛向游廊里張望,不經(jīng)意間看見了窗戶里面的李惠。李惠正看得出神,兩雙眼睛一下子就碰上了。李惠臊得紅云飛上了面頰,她忙回轉(zhuǎn)身,走上床。李惠聽得見丫鬟們鬧人的尖叫聲和亂哄哄的腳步聲。
外面逐漸恢復了平靜。
天色暗了下來,窗戶貼的大紅雙喜字漸漸地暗淡下來。兩個丫鬟推門進來,看到李惠的蓋頭躺在了床沿上,便抿嘴笑了。李惠從她們的笑容中讀出了嘲諷,她清了清嗓子;她們就收起了笑容。
少奶奶,掌燈吧?
李惠點點頭,看著她們把大紅蠟燭一一點燃,屋里明亮起來。
長著瓜子臉的丫鬟說,老爺讓我們來伺候少奶奶和少爺。老爺說了,我們待在宅子里的時間長了,情況熟悉,體貼又細心,對我們很放心。
李惠邊聽邊仔細打量著她。她有一雙彎彎的柳葉眉,眉毛細密而修長,眼角向上挑著,鼻梁挺拔,厚厚的上嘴唇蓋著下嘴唇,精巧的尖下頦邊有一顆黑痣,她臉上的輪廓很鮮明,透露出清秀的味道,可惜一雙腳不標致。李惠問:你們叫什么?多大了?
我叫柳葉,老爺給起的,他說我的眉毛好看。我今年十六歲。長著瓜子臉的丫鬟用手指著旁邊的圓臉丫鬟又說,她叫嫣紅,今年十九歲。我們是起小就被買進來做丫鬟的。
李惠用眼睛看著嫣紅,嫣紅把頭低下來,很乖順的樣子。李惠便對嫣紅說,我餓了,家里有什么吃的嗎?柳葉忙搶著說有,說完轉(zhuǎn)身出去了。
李惠笑著說,嫣紅,我是讓你去拿的。
柳葉年輕,腿腳快。她辦事情很麻利,大家都喜歡她。嫣紅說完,壓低了聲音,往李惠的身邊湊了湊說,不過,我不是說她的壞話,柳葉的嘴太快,什么事情她都會給你說出去的,少奶奶以后可要小心點。
聽了嫣紅的話,李惠心里便涌上了憂愁。她知道婆家是個大家族,不像娘家那么簡單,以后遇見事兒還要多加小心啊。
李惠看嫣紅額頭上沁出了汗珠子,便從衣袖中拿出一條杭州白縐紗手帕遞給她,擦擦汗吧。嫣紅把那手帕接過來,揩了揩頭上的細汗,又遞給李惠。李惠擺了擺手,送給你吧。嫣紅便千恩萬謝地把那手帕揣進裙子里。
外面?zhèn)鱽砑贝俚哪_步聲,嫣紅忙去開門。王發(fā)財進來了,大襖上的扣子全解開了,露出了里面大紅色的夾襖。他用一只手拿著帽子扇著風,另一只手里攥著香荷包,上面布滿了汗?jié)n,看樣子是用它擦過臉。王發(fā)財進門就嚷口渴,剛巧柳葉拿點心回來,忙放到桌上,轉(zhuǎn)身去倒水。
李惠從王發(fā)財?shù)氖种薪舆^水碗,看著王發(fā)財用手擦干嘴邊的水漬,就奔到桌前抓起點心吃。他的嘴里發(fā)出貓吃食一樣的“嗚嗚”的聲音。李惠忙把眼睛從王發(fā)財?shù)淖焐吓查_,仔細端詳著手中的碗。那碗晶瑩細潤、純白似玉、薄如蟬翼,碗底有“永樂年制”四字篆書。摸著潤如凝脂的細瓷碗,手中如同握著幸福一般。李惠轉(zhuǎn)眼看看嘴里塞滿食物、忙著大嚼的王發(fā)財,心里不由得嘆了口氣。
流盼間,李惠看見嫣紅正盯著自己,心想這個嫣紅真是個有心的人啊。
二
新婚之夜鬧出點小事情。
王發(fā)財非讓嫣紅同床睡,嫣紅死活不答應。
王發(fā)財是吃奶媽的奶水長大的。他的親娘直到四十歲才生下這唯一的孩子,她說是觀世音送子,便更加喜歡吃齋念佛,也就產(chǎn)不出奶水來喂他。王發(fā)財吃奶時,手也不閑著,好摸奶媽的胖乎乎的奶;奶媽是個嬌慣小孩的女人,就讓王發(fā)財抓著,由此養(yǎng)成了習慣。分床后,王發(fā)財睡覺時不摸乳房就哭鬧,他的親娘就讓嫣紅想辦法。好在嫣紅是個懂事、心善的主兒,看看王發(fā)財是個小孩,不會造成更大的傷害,也就任由著他摸。
現(xiàn)在可不行了,王發(fā)財已經(jīng)是娶過媳婦的人,應該去摸媳婦的。嫣紅的乳房要留給將來的丈夫摸。
李惠雖然不知道這檔子事情的原委,可無論從情理上講,還是從心理上講,新婚之夜,丈夫身邊再睡個女人,這事情總是讓人難堪;萬一傳出去,面子上也不好看。李惠堅決不同意。王發(fā)財就嚷,我摟她睡覺,礙著你什么事情?這話讓李惠的臉發(fā)熱。嫣紅的臉色也訕訕的,嚷著要走。王發(fā)財發(fā)狠說,你要走,我就讓爹把你攆出去。這話把嫣紅說得哭起來,她為自己夾在中間感到委屈。
李惠還是頭回遇見這么固執(zhí)和難纏的人,而且還是自己的丈夫,她想著將來的日子,也跟著哭起來。
柳葉趁這工夫溜出去,把門輕輕地帶上。
王發(fā)財笑起來,都說新婚之夜是喜事,新媳婦你哭什么?
他這話讓李惠哭得更厲害。李惠想起了娘的叮囑,新婚之夜是女人最重要的日子,丈夫年輕不懂事,要多讓著他,可別吵嘴影響將來的日子。娘的話顯然是讓她委曲求全的。李惠就覺得做個女人真是太難了。
王發(fā)財開始拽嫣紅的衣服。嫣紅雖比他大,可他畢竟是主子,嫣紅不敢用強勁。倆人拉拉扯扯間,嫣紅的衣服被撕開了,露出了雪白的肚皮,桃紅色的抹胸把她的白身子分成了兩半,就像一身孝服的人扎上根紅腰帶那么刺眼。嫣紅愣愣地看著李惠,李惠立刻就把臉別過去,嫣紅沒看清楚李惠臉上的表情。嫣紅便哀求道,少爺,你松松手,求求你,別再鬧了。王發(fā)財?shù)裳壅f,我沒鬧,你別亂嚷,回頭我給我爹說,娶你當小媳婦。他說著,伸手把她的抹胸扯掉,兩個饅頭一樣的乳房滾出來。
李惠還是頭回看見其他姑娘的乳房,她感到驚訝的是,那乳房并不像她的心情一樣緊繃繃的,卻像剛落下的白雪一樣松軟。
李惠輾轉(zhuǎn)在新婚之夜。夜行貓尋找伴兒的叫春聲,時而高亢、時而低吟,那么真切;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飄蕩,潮水般包裹著李惠,撞擊著她空蕩蕩的心。李惠就覺得內(nèi)心里逐漸充滿起來,不知道是填了些什么東西,靜下心來仔細品味,她感覺好像是惆悵。
第二天,李惠拜見公婆的時候,才知道自己多了五個娘。
柳葉用手挑著門簾子讓王發(fā)財和李惠進去,自己悄悄地偏在門外邊。嫣紅尾隨著他們進去了。屋里人不少,李惠只聽見了腳步聲在身后回蕩。面南的黃花梨高靠背椅子上,端坐著兩位老人,男的濃眉闊腮,女的圓臉慈目,兩邊屏風一樣各站著兩位女性。一個長頸削肩、鳳眼朱唇的年輕女人抽身出來,笑盈盈地說:恭喜小爺?shù)暮萌兆影?,就是不知道有沒有鬧房的。王發(fā)財回道:新娘子就夠鬧的,煩得我要命。端坐著的男人發(fā)話說,亂說掌嘴。王發(fā)財嚇得把舌頭吐出來,沒再吱聲。那老女人拿起身邊的鼻煙壺,放在鼻子上聞了聞說,見禮吧。李惠就明白了端坐著的是公婆,看樣子,家里還遵循著嚴父慈母的規(guī)矩。行完大禮,公公讓新人給小娘們行禮。李惠這才知道,旁邊站立的四位是公公的妾。那位出班說話的就是公公最喜歡的女人。媒婆曾說過,她曾經(jīng)是個妓女,后來糾纏上老爺,贖身做了最小的妾。她未曾生育,二娘四娘各生了個女兒;三娘是個戲子,成天咿咿呀呀的,是老爺有陣子發(fā)神經(jīng)聽戲買回家的,老爺戲癮過去后,她就失寵了。三娘生了倆姑娘,據(jù)說來歷不明。王發(fā)財是老爺唯一的兒子,是老爺?shù)膫骷抑翆殻哪飩兌紝欀?/p>
禮數(shù)已畢,大娘說別在這兒拘著,出去玩吧。五娘就領著新人出了屋子。
剛出門,李惠看見柳葉正依著抱柱賣呆,心里就納悶她怎么不進屋呢?正尋思間,李惠看見附在抱柱上有一副朱丹楹聯(lián),仔細端詳是婉媚的趙體字:家齊安天下,禮治定倫常。
五娘看李惠眼睛瞄著字,就說這是老爺?shù)木司藢懙模F(xiàn)在在京城里做正三品侍郎,還問她認得這字嗎?李惠點點頭。五娘便說:女人家還是該把工夫用在女紅上,可別學了學問污了心眼,把外面的歪門邪道帶進家。旁邊的柳葉笑道,什么叫歪門邪道,五娘你告訴我們吧,我們不知道,也沒看見過。五娘說,就你嘴快,我看你是不想呆在這兒了,回頭給老爺說把你嫁出去。柳葉吐出舌頭說,那就干脆嫁出去算了吧,省得天天給五娘嚼舌頭。五娘笑嘻嘻地在柳葉肩膀上拍了一下說,你這個小丫頭片子,早晚要死在嘴上。
她們說著聊著經(jīng)過垂花門進入到西跨院,這里養(yǎng)著一班戲子。院子里種著四季開花的菊花,游廊上懸掛著各式的鳥籠,里面圈著些百靈和鸚鵡,幾個梳著垂髫的孩子正教鳥兒們學說話??匆娢迥镆魂犎私?jīng)過,忙垂手低頭肅立。五娘讓他們唱個小曲,王發(fā)財便說不聽不聽。五娘只好作罷。穿過跨院,王發(fā)財跑在前面領路,經(jīng)過一個長胡同,轉(zhuǎn)過一個山墻,迎面是個穿堂,中間立著一人多高的紫檀木鑲山水云石插屏。屏風后面,便是李惠居住的院落。她們剛繞過屏風,一個八九歲的孩子一頭扎進王發(fā)財懷里,把王發(fā)財撞了個趔趄。五娘上手一個巴掌,把那孩子打倒在地。五娘罵,你屁股上有火,無頭蒼蠅樣亂闖,撞壞了少爺,我把你的尿從屁股里踹出來,把火澆滅。王發(fā)財用腳使勁踢了那孩子幾下,罵他是王八羔子。
李惠覺得他這么急,肯定有事,就問出了什么事?孩子回答說,不好了,縣衙的官差正在前廳里等著拿三老爺呢。五娘嚷道:干嗎到少爺?shù)奈堇飦碚胰蠣??你昏了頭。孩子回答,三老爺不在他屋,說是來找少爺了。說完,轉(zhuǎn)身要跑。
五娘喝道,站住!縣衙的官差找三老爺干什么?
孩子回答,我也不大知道。聽說是死了個戲子,要讓三老爺償命呢。
五娘聽了,讓少爺領著新媳婦回去,她轉(zhuǎn)身往原路返回。
王發(fā)財撇下李惠,想跟著五娘一起去看熱鬧;被五娘抬出老爺來,嚇得不敢去了。
三
事情原來是這樣的。
三老爺看中了一個唱小曲的,要買來放在屋里。有個賦閑在家的四品員外也喜歡得不得了,倆人搶著要,誰都不愿意敗下陣來。事情就鬧大了,還驚動了京城的娘舅。娘舅傳過話來,說別為了個戲子,敗壞了家里的名聲,得罪了鄉(xiāng)里的紳士。三老爺是個犟脾氣的主兒,偏不聽,非要爭這口氣,說不然沒法見人。他把那戲子搶過來,在外面找間房子安頓好。四品員外天天派人到房前鬧,要三老爺交人;那個戲子眼看著躲不過,便吃了老鼠藥去見閻王了。四品員外由急生氣,把三老爺告到了衙門。最后,由老爺出面,把三老爺保下來。并和四品員外說好,賠一個丫鬟給他了事。
李惠聽爹說過那戲子,《打棗竿》和《掛枝兒》唱得的確是清麗婉轉(zhuǎn),外面好多人都捧她的場。想想同樣是女人,遭遇卻讓人可憐,心里不由得為她惋惜。
這事情對王發(fā)財沒什么影響,對王家卻是個打擊。為了一個無名無姓的戲子,王家無端要賠給四品員外一個丫鬟,臉面上總有點掛不住。不過,現(xiàn)在不是往臉上貼金的時候,最要緊的是趕快了結這件事。王家忙著挑選人。
最后,選定了柳葉。話是由五娘遞過來的,要李惠先探探柳葉的口風。
柳葉聽了這事,當場說,永遠不進四品員外的門,除非抬尸首進去。
嫣紅勸,何必呢,別把話說絕。伺候誰不一樣,反正都是主子。
柳葉回答,那個員外不是什么好東西,家里的丫鬟沒一個躲過他的手。要去你去,我不做他的玩物。
李惠只好把話傳過去?;匾艉芸靵砹?,就是送柳葉過去。老爺說了,沒見過這么不聽話的丫鬟。柳葉聽了,臉憋得通紅,什么話也沒說,轉(zhuǎn)身走進自己的屋,“咣”地關上門。
李惠看得清楚,柳葉進屋前眼睛里銜滿淚水。愣了會兒,李惠見西廂房里沒動靜,忙去推她的門。房門從里面反鎖著。李惠驚慌起來,邊讓王發(fā)財去喊人來,邊和嫣紅一起使勁撞門。門是結實的楠木做的,對兩個小腳女人來說,有點沉重。等來了人一起推開門,看到的景象把大家嚇得不敢喘氣。柳葉脫得一絲不掛,衣服滿屋子都是,她把自己秋千一樣拴在房梁上,被風吹得來回搖擺。
嫣紅的嚎哭聲打破了沉寂。大家被哭聲趕走了害怕和慌亂,忙把柳葉從房梁上放下來,往臉上噴水、掐人中,有人跑出去報信,有人去喊郎中。三老爺?shù)眯排苓^來,看到躺著的一身雪白的柳葉,直叫可惜。他邊說邊趴在柳葉的身上,忙著往柳葉的嘴里送氣,還用手直拍打柳葉的胸膛。
好在發(fā)現(xiàn)得早,柳葉的陰魂沒走多遠就被喊了回來。她睜開眼后,晶瑩的淚水順著她的眼角流到了綴著碎花的床單上,很快就濕出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王家并沒有原諒柳葉的行為。老爺氣憤地說:家有家規(guī),定下的事情必須辦。不能因為她去尋死覓活就罷手。三老爺去為柳葉求情,被老爺罵得狗血噴頭,畜生一樣攆出來。可憐三老爺?shù)囊黄眯?,被老爺當成了驢肝肺。
胳膊畢竟擰不過大腿,柳葉當晚就被一頂小轎抬出了王府。走的時候,李惠拿出二十兩貼己銀子送給她,柳葉緊閉著嘴收下,一滴眼淚也沒留下。
嫣紅哭得昏死過去。王發(fā)財站著看了會兒,覺得看女人哭實在沒啥意思,就跑出去玩了。
李惠好言寬慰嫣紅,五娘也過來說了幾句暖話。嫣紅的哭聲漸漸平息下來,掙扎著要去西廂房,李惠和五娘攙著她過去。西廂房本是嫣紅和柳葉的住處,自從嫣紅被王發(fā)財纏著陪睡以后,西廂房成了柳葉的世界。現(xiàn)在人去屋空,大家一時有點傷感。五娘很喜歡柳葉的勤快和活潑,還會同自己斗嘴解悶。柳葉一走,就少了個說話的伴兒。嫣紅的心里多少有點兔死狐悲的感覺,她和柳葉一同進的王府,主子雖說年齡小可事兒不多,也算是好侍候?,F(xiàn)在柳葉無端被趕走,嫣紅就覺得自己的命運也和柳葉是一樣的,都攥在主子的手里。李惠雖和柳葉相處不長,可剛來就從自己的屋里攆人,臉面上不算光彩。屋里一時沉寂得聽不見聲音。
外面?zhèn)鱽砟_步聲。
三老爺叨念著可憐進了屋。見大家都不說話,三老爺忙說,已經(jīng)給四品員外遞過話去,要他善待柳葉。說完,三老爺拿出塊綢料子,遞給嫣紅說,這是托人從西南倒騰過來的云錦,拿去做件衣服吧;別太難過了。
嫣紅拿眼睛看著李惠,見李惠點頭,就忙道了謝接過來。
五娘用手點著三老爺?shù)谋亲诱f,我今天算開了眼,剛偷了人家蘿卜,現(xiàn)在又跑來獻芹菜道謝,我真沒見過你這樣不要臉的人。還是老爺罵得對,你的這點心思就沒放在正路上,盡想著討好娘們兒。你比二爺差遠了,我看你這輩子不會有什么出息!
三老爺爭辯說,柳葉又不是我攆走的,我還去求過情呢。再說,她過去不見得就是壞事。何苦盡說我,我為誰背這罵名。
五娘露出一臉不屑的表情,罵句“你放屁臭你自己,別想臭別人”就抬腿走了。
三老爺說,老爺肯定沒滿足她,這娘們兒跑到這里放火氣來了。接著,他轉(zhuǎn)過臉,笑嘻嘻地在嫣紅的屁股上擰了一把,別怕,一切有我。要不,我晚上來陪你說話。
擰得嫣紅“哎喲”一聲,被開水燙了般躲得老遠。
李惠頓時就紅了臉,忙轉(zhuǎn)身要離開,嫣紅喊著跟上來,同她一起走了。
回到屋,李惠想著三老爺擰嫣紅的事,心里禁不住突突地跳。雖說在小說里也讀過這樣的場景,可今天是頭回親眼見,李惠總覺得這事讓人既害臊又渴望。想想自己雖是嫁過人的,可丈夫根本不懂風情,只知道吃和玩,和沒嫁人一個樣。原先在書里讀過的,自己在閨房想象的舉案齊眉、調(diào)朱描眉的婚后生活,簡直和做夢一樣,李惠不由得感嘆遇人不淑、天不佑我啊。
晚上,王發(fā)財纏著要找嫣紅。李惠給他解釋嫣紅現(xiàn)在心亂如麻,正在為柳葉難過呢,不要給她添亂。王發(fā)財看說不過她,就脫了小衣,露出了白白的屁股,沖著李惠放了個響亮的屁。這個動作把李惠看得臉通紅,她還是頭回看見男人的襠下之物——像個嫩黃瓜似的,耷拉在他兩腿之間,沒有一點生氣。王發(fā)財見她滿臉紅霞,更加得意,索性說,沒有嫣紅,就摸你的奶子吧。
李惠沒法子,只好褪了中衣,除去抹胸,暴露出一對未經(jīng)雕琢的乳房。王發(fā)財笑著說,你看你這玩意,沒個鵝蛋大,抓都抓不住,不好玩。
李惠紅著臉說,天生就是這樣的,不摸就算了。
王發(fā)財猴子一樣纏在李惠身上,用手摸著她的臉說:你臉紅的模樣真好看。
這是丈夫說的第一句比較中聽的話。
半夜的時候,有人敲窗戶。
李惠開門,見是嫣紅。她見嫣紅的眼睛有點紅,便問怎么了?嫣紅回答睡不著。李惠就說,腦子里別盡想著柳葉,也許就睡著了。
嫣紅說,不是柳葉,我害怕他。她說完,伸出三個手指。
李惠就明白嫣紅指的是三老爺。李惠雖不甚了解三老爺,可從今天的舉止看,三老爺不是個善主兒,便嘆了口氣說,那你就跟我們一起睡吧。
嫣紅便跟著李惠進了屋。王發(fā)財已經(jīng)睡著了。
四
二老爺王寶貴從揚州回來了。
老爺本指望著二老爺走仕途的,可鄉(xiāng)試高中了秀才后,二老爺?shù)男乃季蜎]放在圣賢書上,他說不喜歡官場上迎來送往的,心里別扭,只好作罷。三老爺王寶來根本就不是做官的料子,全府的人都知道。娘舅說了,一大家子里面,掙錢很要緊,可也要有個做官的來照應,家族才能興旺啊。老爺就覺得這話很重,讓他寢食難安,就把目光盯在晚輩身上。二老爺育有倆兒仨女,大兒子知道爭氣,可惜是庶出;小兒子尚小。三老爺一兒兩女,兒子幾乎是他爹的翻版。老爺自己只一個兒子;女兒有一堆。可沒用啊。算命先生說細觀小少爺?shù)拿嫦?,應是大富大貴之人;可臉圓不方,屬命中缺土,宜早娶妻生子,方能消災。老爺正好也想著早點給兒子娶房媳婦,好讓他早點成人,知道上進。這便是王發(fā)財娶李惠的主要原因。
老爺是指望著王家的香火由王發(fā)財承著,畢竟王發(fā)財是長子長孫。
二老爺是位面善的人,他說話時搖頭晃腦,語調(diào)緩慢。李惠覺得二老爺像自己的爹。二老爺把微笑送給每個人,當然還有禮物。送給老爺?shù)氖且粋€說書的,送給三老爺?shù)氖莻z揚州丫鬟,送給李惠一箱書。從二老爺笑瞇瞇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二老爺是位細心的人,知道家里每個人的喜好,至少他琢磨過應該送些什么東西。
回到屋里打開書箱,李惠發(fā)現(xiàn)沒有一本經(jīng)史子集,全是些話本傳奇、艷詞騷曲,心里就有歡喜掠過,激動得在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個圈。這種書是不宜在屋里讀的,沒有那種氛圍。李惠一個人跑進后花園。園內(nèi)綠草芬芳,樹陰匝地,游動著輕快的微風,生長著高聳的松柏。李惠最喜歡的是園中那株前朝的老槐樹。李惠對槐樹的喜愛情結,起源于一個古老的傳說。老槐樹曾給一個漂亮賢惠的仙女和一個善良樸實的放牛郎做媒,成就了一段千古流傳的姻緣。這段佳話寄托著李惠對婚姻的向往,一直伴隨著她踏上轎子走進婆家。
五娘來找李惠,帶來了一個不大好的消息,她說柳葉出家了。送過去的當晚,柳葉把頭發(fā)剪了,搞得四品員外很掃興,分她到廚房干雜活。她那要強的性子當然不會接受,只有出家一條路。李惠把書本放下,輕聲說,不知道嫣紅聽到了會怎樣。五娘說,那就不要給她說,權當沒這回事。李惠答應了。
五娘顯然不光是為了這件事情來的。她尷尬的笑容暴露了她是個直腸子,心里裝不下事兒,有事兒總要在臉上表露出來。她笑的時候眉毛不上挑,笑容不是從嘴里發(fā)出,而是集聚在腮幫子上哆嗦著。
李惠觀察得細致,這得益于讀了不少話本傳奇,養(yǎng)成了由細微處看人的本領。
五娘終于忍耐不住說,我聽人說你們仨人在一個床上睡啊。李惠頓時就慌張起來,所有的智慧隨著靈魂出了竅,眼盯腳尖,支吾道誰說的,怎么會呢。五娘爽朗地笑了,看你的樣子就沒撒過謊,這才多大事就張不開嘴了。我見過的場面比你這刺激多了,要不老爺怎么會喜歡我呢。不是吹,要說床上功夫,我是一流。可這里畢竟是個大家族,凡事小心點好,不要留給人話柄。不然,吐沫星子能壓彎你的腰。
李惠覺得五娘是誤解了這事,忙說,五娘,不是你想象的那檔子事。他還小,我也不大懂那事。其實是……他喜歡摸女人的乳房睡覺。他嫌我的小,也摸慣了嫣紅的。我是沒法子。
五娘笑得直拍手,看你也是養(yǎng)在深閨中的,沒經(jīng)歷過什么事。女人的乳房就和男人的那玩意一樣,摸摸就大了。不是說大丈夫能屈能伸嘛,小女人也能小能大的。
五娘這話把李惠說得不敢看她。倆人又東一句西一句嘮了會兒閑嗑,五娘就道了別。李惠一直把五娘送出園門,還說了一路感謝的話。五娘說,沒啥,我覺得我們很投緣。
一個人安靜下來,李惠沒有了看書的心情。她琢磨著是誰把床上的事透露出去的,想了半天沒有答案。她覺得尋思這種事情很無聊,她的娘家關系很簡單,還沒養(yǎng)成琢磨人的習慣。她轉(zhuǎn)念想著五娘說的投緣的話,就很納悶,自己一個文文靜靜的人,怎么會和五娘這么潑辣的婦人投緣呢?不過,她覺得五娘這話有點巴結自己的意思。難道自己是長媳就值得巴結嗎?這樣想著,李惠就覺得五娘有點勢利眼。再轉(zhuǎn)念一想,覺得五娘這么直爽的人,自己顯見得是過慮了。
李惠逶迤地向回走。路過三老爺?shù)脑郝?,她發(fā)現(xiàn)嫣紅兩眼淚痕地從里面出來,低著頭滿懷心事走在前面。李惠納悶地跟著她進了自己的院子,咳嗽了一聲。嫣紅轉(zhuǎn)回身,發(fā)現(xiàn)了身后的李惠,忙說你看我這蠢人,竟跑到了主子的前面。李惠擺擺手說沒什么,不過湊巧了。李惠想問她為什么哭,話到嘴邊轉(zhuǎn)念一想,和三老爺?shù)氖虑椴粏栆埠谩?/p>
嫣紅沒進西廂房,跑在李惠前面替她挑起門簾子,尾隨著李惠進了堂屋。嫣紅用衣袖擦拭干凈了紅木椅,讓李惠坐下喘口氣。跑去倒了杯茶雙手捧給李惠,眼睛盯著李惠把茶喝完,接過杯子放在桌上,又遞上條毛巾,站在李惠身邊等著接。李惠就笑了,說你也累了,歇會兒吧。嫣紅就很聽話地靠著李惠坐下,身子筆直,屁股剛剛沾了椅子的邊。
李惠覺得她心里有事,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她。
嫣紅小聲說,我的那個兩個月沒來了。李惠一時沒聽明白,問是什么。嫣紅解釋說,以前都挺準時的,到時候身上就來了,從沒晚過。李惠看樣子不大明白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安慰說,可能是忙了,或者是忘了呢。我有時就會忘了那件事。嫣紅搖搖頭說,不是的,我去找大夫了。李惠用眼睛看著她,不明白為什么去找大夫。
嫣紅忽然眼里充滿了淚水,用雙手捂住臉說,我可能是懷上了。
這句話把李惠嚇得從椅子上站起來了。李惠板起臉說:這可不是鬧著玩,你一個姑娘家,婆家八字還沒一撇,這種話怎么能隨便說呢。
嫣紅哭得更厲害了,雖不是嚎啕大哭,凄涼的啼哭也揪著李惠的心??奁穆曇粑搽S著自鳴鐘的嘀答聲在屋子里轉(zhuǎn)悠。李惠把手放在嫣紅抖動的肩膀上,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話,總覺得有東西堵在胸口。憋了一會兒,李惠找到了影響她呼吸的原因,她問,是誰的孩子?
嫣紅仰起臉回答,應該是少爺?shù)模蠣斪屛疫@么說。痛苦激發(fā)了她的靈感,嫣紅的哭聲猶如小曲般,經(jīng)過低沉的徘徊鋪墊之后,突然就高亢起來,旋律凄切而悲婉,聲聲敲打著李惠的心。
看著埋頭痛哭的嫣紅,李惠就覺得太難了,踏進婆家門就發(fā)生了這么多的事。
五
李惠這陣子一直伴著煩惱,茶飯無味,夜不能寐。嫣紅在外人面前沒事人一樣,單見她時就哭。三老爺見了面就囑咐,要善待嫣紅。他說這話,好像李惠虐待了嫣紅似的。五娘來過幾次,說老爺說了,要少爺好好讀書,媳婦識得字很好,要看著丈夫讀書。五娘開玩笑說,老爺說了,要相夫教子,你無子可教先教夫吧。她還附帶著說了些識字的好處。李惠覺得五娘有些言不由衷,她還記得五娘批判女人有學問的事。李惠想把嫣紅懷孕的事對五娘說,想想五娘對讀書識字的態(tài)度,李惠覺得還是不說好。她斷定自己識字的事是五娘說給老爺聽的,五娘萬一說走了嘴,把嫣紅的事情說給老爺聽,不是虎穴送子嘛??梢粋€人扛著,李惠就覺得肩膀太瘦弱了。
李惠站在窗前向外張望。王發(fā)財從外面躥進院子,發(fā)現(xiàn)了正在花朵上休息的蝴蝶,便躡手躡腳地靠上去。李惠喊了他一聲。王發(fā)財回頭看見是她,就煩得要命,讓她賠嚇飛了的蝴蝶。李惠招手讓他進屋,問他都學了些什么,怎么這么早就放學回來了?王發(fā)財?shù)裳郏灰銌枴?/p>
李惠看著他斗雞一樣的挑釁模樣,心想現(xiàn)在說也無益,還是晚上慢慢開導吧。看王發(fā)財轉(zhuǎn)身要走,李惠忙喊住他,把嫣紅懷孕的事告訴了他。王發(fā)財聽了很興奮,把嫣紅喊來,讓她掀開衣服,用手摸著她平滑的肚皮問,小孩在這里面嗎?
李惠立刻就把臉別過去,心里撲撲跳,她覺得這個問題王發(fā)財應該問她的。
嫣紅笑瞇瞇地說,是啊,過一段時間他會在里面踢我。王發(fā)財又問,他有小貓那么大嗎?小貓是二老爺?shù)拇髢合眲偵呐畠?,生出來像個小貓一樣蜷縮著,還閉著眼。五娘說怎么和小貓一樣,由此就喊開了。嫣紅虎起臉說,亂講,這不能比。王發(fā)財疑惑地看了眼嫣紅,把手從她的肚皮上拿開,遲疑地問,小孩怎么跑出來?嫣紅轉(zhuǎn)臉去看李惠。李惠嘴唇已發(fā)紫,把眼睛低下,沒吱聲。王發(fā)財用眼睛在倆女人身上掃了一下,說,我知道,三爺告訴過我,說能從嘴里跑出來。
三老爺從外面進來問,是誰在說我呢?王發(fā)財一下子跳進他的懷里,向他要蟈蟈,說是許過愿的。三老爺把他放下來,問他書讀得如何。王發(fā)財立刻就蔫了,精神頭全沒了,嘟噥著真煩人,誰都來問我這事。
兩位女性忙站起來,向三老爺?shù)懒巳f福。三老爺揮手讓她們坐下,關切地問李惠,一個嫣紅夠用嘛,要不要再叫一個丫鬟過來侍候。李惠就用眼睛看嫣紅,嫣紅忙說,侍候主子是應該的。三老爺笑著說,你看嫣紅多懂事,誰要是有這么個丫鬟真有福氣啊。他說這話的時候,盯視著李惠。李惠沒敢接他的目光。
王發(fā)財把三老爺拉向自己,悄悄附在他耳邊說,嫣紅有小孩了。聲音不大,可大家都聽見了。李惠忙接過話茬說,這幾天正為這事煩心,三叔您給想個辦法吧,得救救嫣紅,不然以后她怎么見人?
嫣紅不失時機地哭起來,淚水清泉般汩汩流淌。
三老爺說,我有一個辦法,可以把這事圓滿地遮蓋過去。李惠忙問,是什么辦法?三老爺說,我大老遠地跑來,給你們出主意,就沒人給我倒杯茶嗎?李惠剛要起身,嫣紅已經(jīng)跑到她前面。
三老爺慢騰騰地說,我看只能讓嫣紅做小,才能堵住全家人的嘴。他把臉轉(zhuǎn)向王發(fā)財問,讓嫣紅給你做媳婦,你愿意嗎?李惠沒等王發(fā)財回答,就接話說,這怎么能行,全府的人都知道王發(fā)財不能的。三老爺板起面孔問,不能什么,什么叫不能?她跟著王發(fā)財,理應給他做小,難道還給我做小嗎?
嫣紅已經(jīng)倒茶回來,聽見三老爺?shù)暮蟀刖湓?,忙說,三老爺,你可不能忘了你說過的話。三老爺忙擺手,讓她住嘴。
李惠卻分明看見了,心里涌上個念頭,三老爺早就知道這事了。再深一步想,嫣紅的孩子和他有聯(lián)系嗎?如果沒有聯(lián)系,他怎么會知道呢?這不是件好事,應該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想到這里,李惠害怕起來,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王發(fā)財走到屋子當中,看著三個大人。三老爺說,你不想要蟈蟈嗎?王發(fā)財?shù)伤谎壅f,煩人!一個媳婦就夠煩的。嫣紅要當我媳婦,就不準問學習的事。
三老爺笑了,說,這個可以答應。王發(fā)財一步跨到門口,回頭說了句,這就行,剩下的事情你們商量吧。他說完躥出屋玩去了。
丈夫既然已經(jīng)同意,李惠就不好再爭辯了。
三老爺?shù)囊馑际莿e給老爺說,先去找二老爺;等把事情辦得差不多,再給老爺通個氣,反正老爺不大過問家里的小事。三老爺說這叫先斬后奏。
事情到了這一步,看樣子三老爺已經(jīng)全安排好了。李惠覺得憑一個人的力量,是不可能推翻三老爺決定的,不如做個順水人情,就答應了。
一起去見二老爺?shù)臅r候,嫣紅推說肚子痛。三老爺也就由著她不去了。在路上,三老爺對李惠囑咐道,別看二老爺這人挺隨和,可有時卻喜歡較真;真要那樣,你就直管哭,越傷心越好,其他的事我來應付。
二老爺聽說了這件事后,露出吃驚的神色,沉吟片刻說,這事現(xiàn)在給我說,顯然你們已經(jīng)是商量過了,我不會駁你們的面子??煽偟谜页鲈獌磥?,不然,顯得我們府上不是無能嘛。今后怎么拿臉見人?
三老爺馬上接話說,什么元兇,她是王發(fā)財?shù)难诀?,這還要找嗎?
二老爺把臉轉(zhuǎn)向李惠問,三叔的話有道理嗎?
這分明是讓李惠對丈夫的能力表態(tài)。兩位老爺都用眼睛盯著李惠,李惠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她覺得嫣紅不來對了,自己稀里糊涂跟著三老爺過來,也沒想過后果。慌亂中,李惠想起了三老爺路上的囑咐;可哭這個東西,是演員的專利、劉備的特長,一般人真學不會這本事。李惠抽搭半天,就是沒掉一滴淚水。
三老爺說,二哥,你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這種話女人家怎么說出口。你出門在外,家里的情況不太熟。其實,嫣紅一直陪著王發(fā)財睡的,現(xiàn)在他們仨人還在一張床上。這事全府都知道,不信可以去問五娘。
李惠聽了,臉色由白轉(zhuǎn)紅,由紅變紫,如同雨后的彩虹般變幻著色彩。
二老爺說,我看還是叫來嫣紅,讓她說個明白。
三老爺立刻嚷道,二哥,你干嗎非要找女人問這事。應該去問王發(fā)財嘛。
二老爺生了氣,虎著臉說,我只要當這個家一天,就得弄明白這件事情,不能由著你無理取鬧!
李惠看這架勢,忙站起身說,我去把丈夫叫來。
二老爺在后面喊,把嫣紅也喊來。
接著是三老爺?shù)穆曇簦闵脤彴赴 ?/p>
兄弟倆的爭吵聲一直伴隨著李惠走得很遠。
六
事情終于驚動了老爺。
兄弟倆都沒有說服對方的口才,后來兩人動起了手。驚動了全府的人,五娘也得信去了,回去后告訴了老爺。老爺?shù)纳眢w本來就不好,全靠藥撐著。老爺聽說時,激動得當場吐了血,很大的一攤。嚇得五娘連扇了自己兩個耳光。
等到李惠過去問候時,門里門外全是人。李惠是長房媳婦,人們給她讓出條路,放她進去。院子里人雖多,可鴉雀無聲,李惠能清晰地聽見老爺艱難的喘氣聲。那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發(fā)出的對生活的呻吟,也許身旁就是小鬼,在等著他上路。院子的空地上,二老爺和三老爺倆人直挺挺地跪著,背北面南。抄手游廊里,二娘、三娘、四娘端坐在紅木椅子上,身邊是扇著扇子的丫鬟。李惠站在當院里,手足無措,不知道是站在兩位老爺身邊呢,還是去和游廊里的女眷們在一起。她覺得大家都用奇怪的目光看著她,說不上是譴責,更不會是同情。在眾人目光的關注下,李惠覺得很無助,丈夫既沒跟在身邊,也沒有丫鬟陪伴,她好像是位看客,而不是這個家庭的成員。
五娘在里屋看見了李惠,出門向她招手。李惠剛踏進一只腳,聽見老爺說滾!李惠忙把腳縮了回來。五娘過來用手勢告訴說是說兩位跪著的老爺?shù)?,李惠才隨著五娘過廳堂、穿書房,進入了老爺?shù)呐P室。一股刺鼻的草藥氣味撲面而來,李惠皺了下眉。她看見大娘坐在老爺?shù)膶γ?,手里拿著佛珠,嘴里念念有詞,根本就沒看李惠。大夫坐在床沿邊,眉頭緊鎖,正摸著老爺?shù)拿}。老爺發(fā)現(xiàn)了李惠,向她說,過來坐吧。老爺一副蒼老疲憊的面孔,全沒了平時的嚴峻模樣。大夫表情木然地站立起來,向書房走去。大娘手中的佛珠立刻停止了轉(zhuǎn)動,跟著大夫;五娘也尾隨而去。李惠走到大娘坐過的椅子邊,按照老爺?shù)闹甘咀?。老爺咳嗽幾下,有痰堵著嘴。李惠連忙扶起老爺,幫助他把痰吐出來,又摸出手帕替他揩拭了嘴邊的痰跡。老爺復躺著,眼睛看著李惠說,財兒齒幼,尚未立志,你宜多加規(guī)勸,萬不可縱容,毀了你們的前程;五娘對我說你知書明理,我心甚慰;你是長房媳婦,古語云家和萬事興,你應遵守三從四德,做個賢惠的榜樣;我老了,日薄西山行將就木,將來要靠你自己了。
李惠的淚水奪眶而出,這不應該是老爺?shù)膰谕?。老爺?shù)脑捥亓?,她實在是肩不起來?/p>
老爺把眼睛閉上,說,你去吧,喚財兒來。
李惠壓抑著痛苦,看著老爺憔悴的面容和嶙峋的雙手,心里納悶,就是這么個人物把一個大家族支撐起來的嗎?在老爺?shù)拿媲埃罨輿]找到答案。
出了門,李惠看見大家都用羨慕的目光看她,兩位老爺也流露出吃驚的神色,她不明白大家有什么理由這樣對她。李惠把頭低下,快速從大家的目光中穿行而過,離開了老爺?shù)脑郝?。老爺讓她去喊王發(fā)財,這是老爺親自交代的,應該馬上辦好,才會使老爺?shù)男睦飳捨啃?/p>
回到自己的院子,李惠發(fā)現(xiàn)王發(fā)財正在柳樹下和嫣紅下棋玩。嫣紅玩得起性,滿臉飛紅,袖子擼到胳膊肘之上,一只碧綠的玉手鐲環(huán)在白晃晃的手腕上,嘴里哼唧著小曲。嫣紅見李惠進來,表情有點不自然,臉上由紅轉(zhuǎn)白,手中的棋子也不知道如何放置。王發(fā)財還一個勁嚷,我跳馬了,輪到你下了。李惠面對王發(fā)財說,老爺叫你呢,快去吧。王發(fā)財嘟嚕著臉不去,李惠勸道,老爺說了,不問你學習的事。王發(fā)財才一步三回頭離開,剛到院門又回過頭說,先別收棋,等我回來接著下。
嫣紅看王發(fā)財出了門,便說,都是他調(diào)唆才下的,他是主子我也沒法。李惠脧了她一眼,低頭收拾棋。嫣紅愣了下,邊幫著收拾棋邊問,老爺如何?李惠說,既知道老爺有病,還大模大樣地下棋;別人要是闖進來看見,王發(fā)財年幼,人家不會說他,你如何面對眾人的閑話。嫣紅頓時面色轉(zhuǎn)紅,說少奶奶教導得對,我腦子少根筋,今后辦事一定向少奶奶學。
倆人收拾好棋,李惠心亂如麻,不知道是回屋還是就在這兒等信。她很想再過去看看,可老爺讓她走,不知道老爺心里怎么想的。再細想想眾人的目光,覺得老爺很看中自己的;滿院子的人老爺不讓進,單單叫自己進去,這個面子很大啊。也許老爺是有意做給別人看的,借以提高自己的身份。李惠覺得老爺有點抬愛她了,剛進門的媳婦,哪里會有值得眾人高看一眼的理由呢。
嫣紅輕聲問,老爺無大礙吧。
李惠嘆口氣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我的生命沒握在自己的手里,盡力盡心就行了。
嫣紅聽說,臉色突然黯淡下來,剛才的精神頭全沒了,像只斗敗的雞一樣,垂頭耷拉下臉問,這事因我而起,老爺若有個好歹,我還有什么臉面呆在府里。說完,她嚶嚶地哭起來。李惠幸虧多次見識過她的哭,否則真有點手足無措。等她哭聲平息了,李惠勸道,這也不全怪你,女人天生就是受害者。你有你的苦處,我有我的難處,想開點就行了。
嫣紅眼睛看著李惠說,不是那么簡單,老爺待我恩重如山,老爺要去了,我一定殉情,把老爺給的好處還給他。
王發(fā)財回來了,說好嚇人呢,二叔、三叔都跪在當院里,娘哭得和淚人一樣,五娘拿把刀要砍自己,被眾人拉開了。嫣紅忙問,為啥砍?王發(fā)財搖頭說不知道。嫣紅的臉立刻就鐵青了。
李惠問,老爺都給你說些什么?
王發(fā)財瞄她一眼,說,讓我好好學習,你別得意,沒說讓我聽你的話。
李惠又追問,還說些什么?
王發(fā)財把頭一晃說,說了不少,就不告訴你,急死你。誰讓你老管我。
李惠便沒再問。
晚上脫衣上床后,李惠正想細問老爺對王發(fā)財說的話,嫣紅敲門進來。她的意思是讓王發(fā)財跟著她到西廂房去睡,免得他糾纏李惠,給李惠添堵。李惠本來就夠煩的了。李惠問王發(fā)財愿意嗎?王發(fā)財樂得麻利穿上衣服,跟著嫣紅走了。
王發(fā)財進了西廂房就問嫣紅,抹的什么東西,真香。嫣紅讓他先脫衣上床。過了半晌,嫣紅半挽云鬢,微露酥胸,香腮滴血,星眼蒙癤,一副西施含笑、飛燕送情的模樣。她上得床來,伸手將王發(fā)財抱在懷里說,你可要記得我的好處啊。話畢,嫣紅送唇上去,把個舌頭塞進王發(fā)財?shù)淖炖铩?/p>
可憐未經(jīng)世故、不解風情、懵懂混沌的王發(fā)財,就這樣被她迷了心竅,了解了女人的好處。
七
老爺走的時候是一個郁悶的下午。
王管家急匆匆地進院來,把王發(fā)財喊走了。王管家的神色很嚴峻,和平時慈眉善目完全兩樣。李惠沒敢多問,心里莫名其妙驚慌起來。她這陣子心里一直裝著事兒。
嫣紅正式返回到西廂房住,王發(fā)財也喊不動她。嫣紅嬌貴的肚子已經(jīng)有點妨礙她做下人,掃地之類的事情她就彎不下身;她還不時嘔吐,弄得李惠要替她收拾。嫣紅每次都說自己來,可李惠幫她拾掇時,她就站在旁邊看。李惠也不好多說,畢竟嫣紅孕育著一個新的生命,責任重大。李惠想著再找個丫鬟來,可老爺那個樣子,府里亂糟糟的,她不知道找誰說。
哭聲把消息傳遞過來了。王發(fā)財走了一頓飯的工夫,前面院子里震耳欲聾的哭聲就響成一片,聲音清脆、酸楚,有高亢的哀鳴,有蕩氣的低吟,令人肝腸寸斷。李惠就知道不好,老爺肯定出事了。嫣紅也聽見了,表情麻木地跑出來,問李惠怎么辦?李惠拉著嫣紅就向門外走去。
距離老爺?shù)脑郝湓浇?,哭聲就越清晰。走到門口,一片感天動地的哭聲撲面而來,滿院子沒一個站立的人,地上黑壓壓的人頭直延伸進老爺?shù)奈堇?。嫣紅在路上就開始抽搭,經(jīng)過走路的醞釀,感情堆積到了門口,入得院內(nèi)就如決堤般釋放出來,她的哭聲優(yōu)美得富有韻律??上У氖牵藗円褯]有了欣賞的心情。李惠像被人當頭一棒,“哄”地就蒙了。淚水從李惠的眼里流淌出來,無聲地墜落,像滑落在晴朗夏夜里的流星,閃著亮光。
李惠艱難地挪步,繞過跪在地上的抽動的肩膀,進了屋。大娘摟著王發(fā)財聲聲喚著兒啊……兒啊,王發(fā)財?shù)哪樎穹诖竽锏膽牙铮床灰娨稽c色彩。二、三、四、五娘們跪趴在老爺?shù)拇策?,放聲大哭,聲震屋瓦。五娘不住地用頭撞擊著老爺?shù)拇玻蠹t的鮮血從她的額頭上滲出。三老爺坐在床邊,全身疲軟地靠在紅木床架子上,兩眼通紅。二老爺端坐在椅子上面,面色青峻,雙目緊閉。
李惠輕輕走到二老爺面前,喊了聲二叔。聲音很小,卻把二老爺震得渾身一顫,他睜開眼,見是李惠,說老爺走了,哭吧。李惠卻不論怎么培養(yǎng),哭聲就是高亢不起來。
外面?zhèn)鬟M來嫣紅尋死覓活的嘶啞聲音,我不想活了,我要跟著老爺去。
二老爺皺著眉頭說,快把她勸回去,不能在這里添亂。
李惠覺得氣喘不上來,就抽身離開。出了屋,看見幾位年長的粗壯媽媽圍個圈,嫣紅在里面像跳出水面的魚一樣活蹦亂跳,上下折騰。李惠過去說,節(jié)哀吧,要注意身體。嫣紅就逐漸消停了??吹芥碳t平靜下來了,李惠牽著她的手,說我們回吧。嫣紅問,不呆了。李惠點點頭。她們便原路折回。
經(jīng)過短暫的劇痛襲擊之后,李惠懷著悲傷的情感回憶進府后的一幕幕過去,覺得自己是個不祥之人。柳葉被攆走出家、嫣紅一個姑娘就懷了身孕、老爺又因此而去,這些都是在她嫁進門后不久發(fā)生的事情。人們把這些事件串聯(lián)起來后,會對她產(chǎn)生什么樣的想法呢?在她柔弱的心靈中,產(chǎn)生了對生活的膽怯。她還沒有得到幸福,就已經(jīng)開始懷疑生活中是否存在這種叫幸福的東西。
王府開始大興土木,在老爺?shù)脑郝湫拗粔磕钔鲮`,并請九十九位高僧面壇唱經(jīng),免除前生愆孽超度來生平安。全府人來人往摩肩接踵,亂哄哄像趕集;白天白花花一色,夜晚也有蠟燭照得如同白晝一般。哭聲也不像開始時雜亂無章,出現(xiàn)了有節(jié)奏、有規(guī)律的音律,好像說書的嘴,哭時同聲,當停即停,高低自如,收縮有矩。李惠雖是女眷,可她是長房媳婦,必得陪著謝吊,一天下來,哭啞了嗓子、累酸了雙腿。待老爺入了土,捧回了畫像放置于壇上,全家才都松了口氣。
大歇三天后,三老爺挑頭鬧出了事兒。
吃罷晚飯,小丫鬟脆兒要全家人聚集到前廳議事。大家問脆兒干什么,回說是三老爺招呼的。二娘和三娘推說累了,沒來。最后到的是二老爺,他進了門就和五娘坐在一起。
話頭由老爺身上說起,原有四個丫鬟由老爺房里開支,嫣紅、柳葉給了王發(fā)財,不必說了;脆兒現(xiàn)跟著三老爺,也好辦;只剩下一個文芳。三老爺?shù)囊馑际墙o王發(fā)財,頂柳葉的缺。二老爺問李惠,李惠回答全憑叔叔們當家。這句話勾起話題,三老爺就說家不可一日無主,應該推舉個管事的。他的意思由小少爺王發(fā)財當家,大家仿范前朝的榜樣,來個周公吐哺。五娘立刻就反對,說三老爺沒安好心,想著樹個傀儡,好自己掌握實權。三老爺就說,不然可以讓李惠幫著掌眼,嚇得李惠忙擺手回絕。五娘借梯上墻說,你看人家李惠都不同意,你這法行不通。三老爺生氣道,怎么,你想當家不成。五娘叉腰說,當就當,女人里面還出個武后呢。三老爺立刻就和五娘嚷起來,罵她是從雞窩里飛出來的,要母雞司辰。
這話揭了五娘的傷疤,她跳著腳罵三老爺是王八轉(zhuǎn)世,從地府里帶出壞心,要謀害孤兒寡母。氣得二老爺站起來說,老爺不在還有大娘,容不得你們放肆!大娘手中的佛珠就停止了轉(zhuǎn)動,張開雙目說,我們娘們兒不值一提,老爺生前肯定有話。五娘聽了這話,只好把氣憤憋進肚里,瞪眼看三老爺。
二老爺說,老爺臨走前,我們都在,好像沒說什么。想想看,前面還見過什么人嗎?
這句話點醒了五娘,她說:對了,老爺病重的時候,分別見過小少爺和李惠。
大家一起看李惠。李惠才說:老爺說家和萬事興,要我做個賢惠的榜樣,相夫教子、明理守矩。
這話說得五娘有點臉紅,二老爺直點頭,三老爺默不作聲。
李惠問王發(fā)財,老爺都說了些什么話。王發(fā)財哭著說,爹說了兩條讓我牢記,一條說讓我好好學習,聽媳婦規(guī)勸,知道上進;二條爹說最重要,讓我一切聽二叔的,有事情就去問二叔。
這分明就是老爺?shù)膰谕辛恕H蠣敺薹薜?,有點不平。大家都裝沒看見。二老爺便嘆口氣說,我也不大會管家,老爺既然有話,我就先暫時支撐起來。老爺一直夸李惠知書達理,我想大家以后還要多向她學,別鬧得和烏眼雞一樣見面就吵,讓下人看見笑話,傳出去也不好聽,老爺不是囑咐過家和萬事興嘛。老爺房里的丫鬟,我看三老爺說得很對,就按他說的辦。其他各房先按舊例,以后再說。我看可以先把戲班解散了,把她們分到各房去做事;我們都沒老爺那種聽戲的雅興,養(yǎng)著戲子純屬浪費。眼下只有一件事情急,王發(fā)財這房里的事情要抓緊解決,不能再拖了。辦不好,對不起老爺?shù)脑谔熘`。
三老爺忙接話道,是應該解決了。我看只有做小一條路可走。
三老爺這樣說,其他人也就不好多說,大家都看著李惠。
李惠更為難,同意就得罪了二老爺,不同意就得罪了三老爺;而這兩位都是不能得罪的。更主要的是,這關系到嫣紅的一生,自己的一句話就能夠決定她的未來,這話的分量有多么重啊。李惠是個慈悲為懷的主兒,讀書助長了她善良的天性,她說,全憑叔叔們做主。
本來是要選出一個管事的,沒想到話題轉(zhuǎn)到了王發(fā)財身上。
二老爺說,三老爺堅持這么做,我也只好同意。但是,這種事情不宜寬恕,總得讓她記得過失。嫣紅的身份可以改變,可孩子不能養(yǎng)下來。
二老爺?shù)目跉夂軋詻Q,李惠忙用眼睛看丈夫。王發(fā)財沒事人一樣,正躲進大娘的懷里玩她掛在脖子上的佛珠。大娘見大家都不吭氣便說,就到這兒吧,我可有點乏了。
李惠忙站起來說,讓嫣紅做掉孩子這話我可說不出口,還請叔叔們諒解。
五娘立刻接話說,這有什么難的,我去對她說。她說這話好像干這事很有經(jīng)驗似的。
八
分給李惠做丫鬟的戲子叫墨竹。
墨竹是五娘領來的。五娘進屋的時候滿臉堆笑,說給李惠挑了個好丫鬟,墨竹做戲子的時候,做功好、唱腔圓,腿勤快、嘴還甜??涞媚裰睌[手,五娘,您可別夸了,我當不起;萬一做錯了什么事,一則是我沒盡心,二則顯得五娘您過獎我了,您不也背上了看錯人的不是嘛?
李惠聽了,便笑道,又來了一個柳葉啊,我有了個說話的伴兒,可就不寂寞了。嫣紅倒是挺勤快,就是話不多。你來了好,我喜歡。墨竹接話說,我可遇見個好主子,有福氣。五娘就問,你的伴呢,不知道怎么樣?墨竹抬頭看著五娘說,要不,我去看看。五娘說,我可沒攆你啊。墨竹說,您這不分明在攆我嗎?她說完,轉(zhuǎn)臉看李惠,見李惠點點頭,就跑出去了。
五娘收了笑容,說,看樣子,二老爺要講節(jié)約了。一個人一個管家法。老爺是位有福之人,從不過問經(jīng)濟,他和你一樣,喜歡讀閑書。老爺真的很喜歡你。
李惠糾正道,說錯了,老爺其實是喜歡你。
五娘知道這是打趣她,說,今后就不一樣了。以前有老爺這面真佛罩著,沒人敢欺負我?,F(xiàn)在靠山?jīng)]了,我不過是個小妾,誰都可以在頭上撒泡尿,你還得說沒啥,天上下雨了。我經(jīng)歷過這種日子。咱倆不錯,你今后可要為我說話啊。
李惠說,我不過也是個媳婦罷了。五娘搖頭說,不一樣,你是長房媳婦。在別人眼里,你是正宮娘娘,等頭發(fā)白了,是皇太后。
李惠被她夸得生了兒子一樣高興,對五娘說今后有好事一定想著她。倆人又說會兒閑話。五娘就問,嫣紅怎么不過來了?李惠說,她現(xiàn)在身體不大好,不喜歡走動;有事都是我過去對她說。五娘皺眉說,怎么,拿起小姐的款兒了?不就是懷了個孩子嘛,女人都有這本事,算不得大功勞啊!
說完,她拉著李惠的手,倆人一起來到西廂房。嫣紅見兩位主子來了,忙站起身說,罪過,讓主子來看下人了。五娘笑著說,應該的,你現(xiàn)在身子不方便嘛。五娘又問了些飲食起居的小事,便說,恭喜你要做主子了。接著把給小少爺做小的事告訴了她。嫣紅聽了,兩眼發(fā)呆地看著李惠;李惠點頭說是。嫣紅的眼淚便撲簌簌地跌落下來。她撲通倒在地上,手拍打著地面不住地喊著娘啊……娘啊……李惠忙把她攙扶起來。五娘由此聯(lián)想到自己嫁給老爺時的心情,也是先想到了娘親;再想想嫣紅從小被賣進府里,和自己從小被賣進妓院一樣,都沒得著母愛,忍受了數(shù)不清的屈辱,便不自覺地陪著落了幾滴淚水。
李惠不知道嫣紅是激動得哭了,還是悲傷得哭了,用眼睛看著五娘。五娘覺得李惠是要她說話,用衣袖擦下眼淚說,先別忙著哭,還有件事,二老爺說做小可以,孩子不能留。
嫣紅立刻就不哭了,輕聲問,是這么說的?李惠接話說,這是大家的決定,王發(fā)財也沒反對。嫣紅改色說,他懂得什么,他還不知道什么叫愛呢。李惠想勸慰幾句,想想自己沒替她說句話,現(xiàn)在說什么都無法減輕嫣紅的痛苦了。
屋外的蟬不知疲倦地叫著,拉長的聲音怎么聽都有點凄涼。
嫣紅說,不是我攆你們,我想一個人呆著靜靜,你們回吧。
五娘和李惠只好離開。出了門,迎面碰上墨竹進院。李惠讓她悄悄到西廂房聽動靜,她害怕嫣紅效仿柳葉。五娘說去請大夫,走了。
李惠忐忑不安地等信兒,心里面像吃錯藥一樣慌亂。過了描眉這么大的工夫,李惠走到房門口,打手勢讓墨竹過來,問她看見了什么。
墨竹說,嫣紅先是發(fā)愣,接著跪在地上,面南磕了仨響頭;隨后從衣袖里拿出個手帕,放在嘴上親了親;又絮絮叨叨說了不少話。我沒聽清,只聽見她說柳葉。來時,我見她正解開辮子,往頭上盤;金釵可能扎傷了她的手,我看見她把手指頭放嘴里吮。少奶奶,這個手帕不會是什么信物吧。
李惠厲聲說,不準胡吣,嫣紅已經(jīng)是姨娘了,你可別亂講。
嚇得墨竹吐出了舌頭。
李惠又問了手帕的樣式和顏色,覺得好像是自己給她的。
墨竹的勤快討得李惠的歡心,就留下了;文芳給了嫣紅。五娘把大夫請來,把嫣紅的孩子拿掉了;嫣紅淌了一盆血,她咬緊牙,沒吭一聲。
就這樣,嫣紅悄悄給王發(fā)財做了小。有人問起,王府說是給老爺沖喜。
三老爺曾來過一次,嫣紅把房門緊閉,給他了個閉門羹。三老爺在外面使勁敲門,嫣紅在里面說,三老爺,我現(xiàn)在是你侄媳,請你自重!今后我這屋不歡迎你。氣得三老爺在屋外跺腳罵,過河便拆橋,長份就變臉,什么東西!
李惠忙叫墨竹把三老爺請進自己的屋,三老爺不進,罵罵咧咧地走了。他以后再沒來。全房只有王發(fā)財時常叨念,三叔怎么不來了,他還欠我個蟈蟈呢。李惠立刻變色道,你以后把心事放在圣人書上,別光想著玩,要牢記老爺?shù)膰诟馈M醢l(fā)財白了她一眼,歪在床上看手指頭。李惠讓他背書聽,王發(fā)財哼哼唧唧說,子曰,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李惠便點著他的鼻子說,你就把學的東西都用在我身上吧。王發(fā)財又搖頭晃腦說,子曰,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
這話把李惠說得苦笑起來。沒想到,王發(fā)財犯了背書的癮,又擠眉弄眼哼唧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見李惠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就益發(fā)大聲背誦,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優(yōu)哉游哉,輾轉(zhuǎn)反側。最后兩句,是他吼出來的。李惠覺得他是有意氣她,便上床拿了塊手帕蓋在臉上。王發(fā)財上去把手帕“呼”地拽下來,說:我就是君子,嫣紅就是淑女,我想她了。李惠問,她有什么好處,你說來聽聽。王發(fā)財說,比你強多了,和你在一起真沒意思。李惠好奇地問,強在哪里?王發(fā)財三把兩把就脫光了衣服,伸手去拽李惠的裙子,他男人的物件小公雞一樣昂著頭。李惠立刻驚慌起來,忙用手去撥拉他的手,兩人正拉扯間,墨竹進了屋。
墨竹看到王發(fā)財白晃晃的身子,臉唰地紅了,放下手中的茶碗,轉(zhuǎn)身就走。
李惠借王發(fā)財愣神的工夫,翻身起來,把自己拾掇干凈,出屋走進西廂房。
嫣紅見李惠鐵青著臉進來,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忙請李惠上座,又叫文芳去倒茶,自己站在一旁仔細觀察。李惠喘著粗氣,不吱聲。李惠越不說話,嫣紅的神色就越恭敬。
文芳倒茶進來,李惠讓她出去,把門帶上。
嫣紅的神色不是恭敬了,變成了不安。她局促地笑著說,奶奶心里有氣,盡管罵出來就是;你罵出來,消了氣,我也就塌實了。
李惠面色紫漲,抬腿走到門口,轉(zhuǎn)過身,用手點著嫣紅說,你這個丫頭,你不得好死,早晚有雷劈死你。
這話壓彎了嫣紅的雙腿,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著說,我是該死,我早說了要跟著老爺一起去;現(xiàn)在算是多活了,是我賺的。我就是死,也要死個明白,不能當個屈死鬼,在地獄里心里得不到安寧。
李惠發(fā)狠說,我最煩別人心術不正,把丈夫教壞了。王發(fā)財多大的人,學習不用心,男女的事卻勝過先生。我是不會教他床上學問,這功課不是從你這兒學的,是從哪兒學的?
嫣紅聽她說的是這事,便止住了哭聲哽咽著回答,這是我的不是,可我也有苦衷。我肚子大了,老爺當時那個樣,我要是不抓緊,一旦遮蓋不住,王發(fā)財再不幫著說話,我拿什么話去堵眾人的嘴;退一步講,大家不追究這事,王發(fā)財以后也不會原諒我。說我討好也罷,說我不要臉也罷,我是被逼無奈。再說了,王發(fā)財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大了,他要我也不能不給他。這事不能全怪我。
李惠聽完,嘆口氣說,丈夫是我們的依靠啊。他將來要是有了出息,我們也風光,女人是借男人才發(fā)光的。你現(xiàn)在是他的人,就要處處為他好;他要是學會歪門邪道,最終受苦的還是我們。我剛才也是被氣逼迫,說了出格的話,沒替你著想;可我心里著急啊。
嫣紅忙說,奶奶教導的是,我原沒想這么深。今后一定勸導他多用心在功課上,不負奶奶對我的教誨。
李惠就拉她起來,見她雙頰慘白、顴骨高聳,額頭上滲出細汗,知道她元氣尚未恢復,不由得心生憐憫,喚進文芳,讓文芳給姨娘端碗雞湯來;又對嫣紅說,好好養(yǎng)著吧,身體要緊。
出了西廂房,李惠見烏云壓頭,她忙踮起腳,向堂屋跑。剛進門,決堤般的雨水傾瀉在當院里。
李惠看見院中柳樹的枝條被雨水打得彎下腰來。
九
李惠這陣子把王發(fā)財看得像私房錢一樣。
除了上學,王發(fā)財哪兒也不能去,只能呆在屋里念書。李惠對別人懷著菩薩心腸;可對王發(fā)財,卻像只母老虎。最后,王發(fā)財跑到大娘那兒去告狀,說媳婦不讓他出去玩,也不讓他去找嫣紅玩。大娘淡淡地說:財兒,你要爭氣啊,秋闈在即,你爹希望你高中呢。在娘那里沒得到支持,王發(fā)財又去找五娘,沒想到五娘更干脆地罵他:你個沒出息的兔崽子,光想著玩,不替娘們兒想想;換了我,就找根繩子把你拴在書房里,門口放倆看門狗,敢出門就咬你。王發(fā)財沒敢去找二老爺,他覺得二老爺肯定會偏向著媳婦。他去找三叔。
路過爹的院落,王發(fā)財突然涌上個奇怪的念頭,去問問爹該怎么辦。他悄悄推門進去,抬腳想上壇到爹的畫像前述苦,聽到爹的書房里有動靜,就轉(zhuǎn)身走進堂屋。書房里的聲音清晰地傳進耳朵,王發(fā)財覺得這聲音既熟悉又陌生,他冒失地闖進書房,眼前的景象使他愣住了。說書的先生正趴在三娘身上喘息;當過戲子的三娘仰躺在椅子上面,兩條白花花的腿兒依附在椅子把上,正在呻吟。王發(fā)財一下子就想起來,他趴在嫣紅身上時,嫣紅就是這么呻吟的。說書的先生見到王發(fā)財,呼地從三娘身上站起來;三娘也忙著拿裙子遮擋自己。
王發(fā)財抬腿往外跑,三娘在后面喊他,他根本不聽。一口氣跑進了自己的院子,王發(fā)財覺得心里安穩(wěn)些。李惠正和嫣紅商量鄉(xiāng)試期間給王發(fā)財帶些什么東西,見他滿面赤紅躥進來,忙問他什么事。王發(fā)財喘著粗氣說,可不好了,三娘和說書的在爹的書房里干壞事呢。李惠忙說,別亂講,家里夠亂的。王發(fā)財便把看見的事情描述了一番。李惠蹙眉問,你怎么看得這么真切,說不定看花了眼也是有的。王發(fā)財很驕傲地說,我當然知道,我和她干過的,他說著用手指著嫣紅。
嫣紅倒沒紅臉,她板著臉問,你可看仔細了,這種事可不是鬧著玩的,查實了有人就要倒霉。王發(fā)財?shù)靡獾卣f,我知道,我沒亂說。
李惠的意思是權當沒看見,這種事情是禍害,寧肯躲不要沾。嫣紅卻表現(xiàn)得異常興奮,說一定要告訴二老爺。王發(fā)財悶得發(fā)慌,唯恐天下不亂,他很贊成嫣紅的意見。李惠如何勸也沒用,嫣紅跟著王發(fā)財?shù)蕉蠣斈抢锔鏍钊チ恕?/p>
李惠覺得嫣紅對捉奸的事熱心得過分,難道她是想用這件罪惡來掩蓋自己的臭事嗎?
其實,三娘偷情的事在府里已是公開的秘密。以前礙于老爺?shù)拿孀?,大家裝不知道。也有人說,老爺那個樣子,讓一個年輕女人和寡婦一樣,不偷才怪呢。這樣的說法流傳著,人們多少有點同情三娘。
二老爺聽說后,勃然大怒,立刻讓人把三娘和說書的綁來。他還放出話來,既往不咎,過去的事翻過去了;從今兒開始,嚴肅家法。
全府議論紛紛,說法不一。有說二老爺過嚴,松習慣了猛然緊起來容易繃斷;有說早該如此,家里快沒了王法了,還舉出嫣紅的例子,說早嚴厲的話就不會出現(xiàn)嫣紅這種尷尬;有和稀泥的,說老爺走了不到一年,家里以穩(wěn)定為好。有人去問大娘,大娘說老爺留下話,一切憑二老爺決斷。
二老爺就把三娘休了,攆出府;三娘的倆女兒看著在府里呆不下去了,跟著娘一起走了。說書的早嚇得屁滾尿流,效仿古人,請求二老爺給碗毒酒,到閻王跟前說書去了。
經(jīng)歷了這件事,二老爺多少改變了對嫣紅的印象。他專門找來李惠,詢問了這件事中嫣紅的前后表現(xiàn),聽后對李惠說,嫣紅知道輕重,也有心計,是個殺罰決斷的人;我現(xiàn)在就缺少個這樣的人幫著我,滿府女眷的事太多,我實在是沒有精力全照顧到啊。李惠看二老爺直盯著自己,覺得二老爺希望自己接他的話,心里就慌了,忙低下頭,輕聲說,二老爺看上了我房里的人,盡管開口就是了。二老爺便嘆口氣說,你和老爺一樣,書看得太多了;其實,社會也是一門學問啊,以后把心思轉(zhuǎn)過來吧。
李惠無助地從二老爺房里出來,感到十分憋屈,想找個地方痛哭一番。
李惠去向大娘求助。大娘聽完她復述的二老爺?shù)脑?,說:我已投身佛主,不問塵事了。李惠哀求說,二叔雖沒明說,可我也能聽出他對我的不滿;我真不知道這個長房媳婦該如何做,務請大娘指點迷津,破解懵懂。大娘快速地轉(zhuǎn)動著佛珠,閉眼叨念了幾句佛主,睜開眼說,二叔是希望你來幫他一把。他多次在我面前說你心善、明理,有主子的氣度;可惜失于柔弱,心計不夠,難以掌握權力,他是盼你剛強起來啊。你回吧,我說這么多,已是妄語,今后萬不可說是我說的。說完,她雙目復閉上,雙手合十。
李惠只好告退。
剛進院門,見墨竹和文芳倆人正在當院里吵嘴。那墨竹一頭亂發(fā),正一蹦尺把高地賭咒發(fā)誓,誰要拿了誰就瞎眼!我才不是貪東西的人,別說手帕,金山銀山在我眼里等同煙云;憑什么懷疑我,我剛來就拿捏我,給我個下馬威,我不是那好欺負的主,你去訪訪,別說你個丫頭,在戲里前朝的皇帝老兒我都罵過。文芳看樣不是她的對手,臉憋得通紅,拿眼睛直瞪墨竹。
李惠忙勸住,把倆人喊進堂屋,詢問吵架的來龍去脈。原來是嫣紅的一條手帕丟了,文芳奉令來問墨竹,倆人話不投機,便吵起來。李惠讓文芳去喊嫣紅。墨竹見文芳出了屋,湊進李惠跟前說:我看文芳是個三棍子也打不出屁的蔫人兒,一定是嫣紅姨娘在背后指使,借機探探奶奶的口風;奶奶可不能手軟,一定狠狠教訓文芳,殺雞給猴看。李惠忙擺手讓墨竹住嘴。幾乎同時,門簾翻開,嫣紅款款地進來了,文芳一副受氣的樣子跟在身后。嫣紅用眼睛瞪著墨竹,墨竹像木偶一樣站在李惠身邊。李惠說,給姨娘看座。墨竹才拿起拂塵撣下椅子,伸手請嫣紅落座。李惠問丟的什么手帕,這么重要。嫣紅回答,就是奶奶剛來時給的,這是奶奶對我的好,我一直珍藏著;今早兒收拾東西,才發(fā)現(xiàn)沒了;我讓文芳來問墨竹,沒拿就算了,何苦指鼻子罵眼,都是姑娘,誰禁得起。
李惠聽說,便從衣袖中取出個手帕來,遞給嫣紅。嫣紅忙起身接過來,學著李惠的樣子送進衣袖里,嘴里一個勁道謝。
李惠說,物件是為人所用,不要傷了感情,那就失去了物件的作用。文芳沒說清主子的意思,是口拙;墨竹當面罵人,是氣盛。今后都得改。別人怎樣,我管不著;我這屋不允許鬧事。尤其是現(xiàn)在,丈夫在鄉(xiāng)試的關鍵時期,更不能鬧事影響了他的心思。今后誰鬧事,我責怪誰。今天的事我當沒看見,下不為例。
嫣紅憋著氣,一直想發(fā)作,可看到李惠陰沉著臉,就使勁把衣袖一甩,伸手扶著文芳離開了。
墨竹偷偷對著她們的后影吐了口唾沫。
李惠心亂如麻:這邊是丈夫鄉(xiāng)試的大事,那邊是丫鬟們爭勝斗氣,還有個姨娘在里面攙和。她真想把她們都攆走,一個人清凈地陪著丈夫生活。
墨竹嘟噥著,主子不氣勢,我們丫頭跟著受氣。
李惠呵斥道,放屁,氣勢也要分個時候。我剛說完不許鬧,我的話一點作用都不起嗎?
墨竹犟嘴說,姨娘不是個好東西,滿府的人都說她心眼活絡、詭計多,不像個善主兒。奶奶可要小心。她以前當丫鬟時就一心向上爬,大家說她為了當主子,情愿跟三老爺睡覺!她現(xiàn)在升了,就要欺負到你頭上了。
李惠便問,說你姨娘陪別人睡覺,你是看見了,還是經(jīng)歷了。
墨竹頭一晃回答,我們當過戲子的就一個優(yōu)點,耳朵長。
李惠就想起了古人說的三人言成虎的故事。
十
現(xiàn)在全府最大的事就是王發(fā)財?shù)泥l(xiāng)試。
二老爺已經(jīng)給在京城的娘舅遞過話去,請他給學政打聲招呼,幫著掩蓋住王發(fā)財居喪的事情。估計應該問題不大,因為在王發(fā)財考秀才時,給學政大人送過厚禮,關系已經(jīng)建立起來。面臨的問題就是縣太爺,他只要允諾可以秋試,別人也奈何不得。二老爺?shù)囊馑际莻浞荽蠖Y,帶著王發(fā)財及其家眷去拜謁知縣,他知道知縣是個喜歡看漂亮面孔的官兒。
李惠堅決不去。爹與知縣是文友,倆人常在一起喝酒吟詩、評古論今。李惠曾有幸見過知縣,總覺得知縣看她的眼光不正常,老是在她的胸前晃悠。她厭惡那眼光??蛇@事端不上桌面,李惠只好另找理由,說自己面嫩,沒見過官,別砸了丈夫的大事。二老爺沒法子,問嫣紅。嫣紅爽快地答應了,并求帶上二老爺送給三老爺?shù)膫z揚州丫鬟,她說有婉媚的丫鬟在,膽壯。二老爺答應了。
丈夫跟著嫣紅走后,李惠有點后悔。墨竹看出她的神色,埋怨不該留在家里,應該一起跟著,現(xiàn)在簡直便宜了姨娘。李惠沒接她的話茬,墨竹便鬼祟地從口袋里摸出個手帕,遞給李惠。李惠一看,正是自己剛來時給嫣紅的,生氣地問她哪兒來的。墨竹說是在當院揀的,還說不定是誰給姨娘的定情信物,這是個把柄,將來可以威脅嫣紅,讓她規(guī)規(guī)矩矩地聽話。
李惠氣得笑起來,想想幾句話說不清楚,而且也沒必要說清楚;可是不說總有話堵在胸口。李惠很嚴肅地對墨竹說:圣人說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俗話說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這里面講的最主要的道理就是邪不壓正;只要把良心放正,就不需驚慌,也不必害怕,更不應該琢磨別人、算計別人。以后,手帕的事不必提了。
墨竹眨巴著眼睛,知道再說無益,心想奶奶真是個仁義的主子啊。
二老爺帶著笑容回府了。事情辦得很順利,簡直想像不到的順利,二老爺有理由高興。他帶領一行人先去拜謁老爺?shù)漠嬒?,告慰老爺在天的靈魂。隨后,他親自送王發(fā)財回院,眾人都看出來了,他是送嫣紅的。他一路上都和藹地同嫣紅說話,王發(fā)財卻在前面蹦著跳著引路。進院后,二老爺專門留下說會兒閑話,并讓墨竹給嫣紅看座,座位緊靠著他。這個位置只有奶奶才有資格坐。二老爺雖沒過分夸獎嫣紅,可在座的都看出了他對嫣紅的恩寵。
送走了二老爺,嫣紅像得了圣旨一樣使喚墨竹給她捶背。墨竹拿眼睛看李惠,見李惠點頭只好撅著嘴替她捶。嫣紅指手畫腳地描述她此行的功勞,言下之意就是離開了她,王發(fā)財鄉(xiāng)試的事情便辦不成;是她把縣太爺指使得服服帖帖,完全按照二老爺?shù)囊馑嫁k的事。
墨竹聽了她的話,厭煩得要命,手下使大了勁。嫣紅被捶得“哎呀”一聲咧開嘴,罵墨竹是有意害她,非讓墨竹給她賠禮。墨竹不是西瓜瓤子,立刻回嘴說,姨娘才是有意的,腰桿挺得筆直,身子還來回晃,根本沒法捶,純粹是難為人。嫣紅瞪眼罵,你不過是個戲子,是我們家養(yǎng)著你才能活,不知感恩,還處處與主人作對,簡直不如狗。
王發(fā)財在旁邊幫腔學了兩聲狗吠,并用手指著墨竹笑。
這下子戳到墨竹的痛處,她在戲臺上凈演些皇妃娘娘、大家閨秀,很少受過氣,現(xiàn)在被人罵成畜生,如何接受得了。墨竹張牙舞爪地回罵,我不是人,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不過剛爬上來,賣什么奶奶款。滿府誰不知道你賣身投靠的事,你還腆著臉說別人,不知羞恥!我要是你,早就投河自殺、懸梁自縊、縱火自焚、喝藥自盡了。就是不死,雷公也得劈死。死后下十八層地獄,小鬼用火烤、大鬼拿刀砍,一天也得不到安寧。
我的天,李惠還是頭回看到嘴上這么不饒人的丫鬟。
嫣紅被罵得兩眼發(fā)黑、雙唇泛紫,身子不住地哆嗦,干張嘴就是說不出話來。
王發(fā)財在一旁起哄,你們干嗎不打一架,我還沒看過女人打架呢。打!打!丫鬟文芳嚇得把眼睛閉上,不敢看了。
嫣紅喘著粗氣,對李惠說:奶奶可要給我做主,墨竹這丫鬟犯上作亂,一定要狠狠懲罰。不然,我還有什么臉面呆在府里。
李惠這才回過神來,也知道墨竹的話說得過分了。她忙讓文芳把姨娘勸回房,嫣紅卻端坐在椅子上,不動;還命令文芳去把二老爺喊來,讓二老爺評理。李惠忙喊住抬腿要走的文芳,說,二老爺剛回來,也夠累的,先別驚動他。李惠命令墨竹給嫣紅賠不是。墨竹聽說去喊二老爺,才冷靜下來,知道了害怕,便順著李惠的臺階,給嫣紅賠禮道歉。嫣紅不干,說不能輕饒了墨竹,非讓墨竹扇自己的耳光。墨竹沒法,只好自己扇了兩下。嫣紅說沒使勁,讓文芳去扇。文芳得令,上去扇得啪啪響;墨竹的淚水順著紅紅的手指印流淌下來。
李惠眼看著事情發(fā)展到始料不及的地步,如果再不制止,墨竹的委屈更深,和姨娘的矛盾更加難以解開。她忙站起身,面對嫣紅說:別打了,停下吧。我管教不嚴,也有不是,來替墨竹賠個罪。說完,她彎下腰,給嫣紅作了個揖。嫣紅忙起身,用手攙扶,并連說罪過罪過。她的語氣里卻充滿了得意,走的時候滿臉勝利者的笑容,還用手拍著墨竹紅腫的臉教育說:今后要記著懂規(guī)矩。
李惠看著嫣紅搖晃著柳條般的腰肢走出房門,聽見墨竹恨恨地罵小人得志,心里像吃多了柿餅一樣,噎得難受;想吐出來,又沒力氣。
秋風漸緊。樹葉掙扎著從樹枝上飄落下來。
李惠的心情隨著天氣一天天清淡下來。
丈夫已經(jīng)前往省城秋試,陪著的是三老爺。他堅決要求去,說在家里悶得無聊。女眷們便都找出不去的理由。李惠原本應該陪伴著的,可不想去;五娘替她解了圍,答應去,可臨走前,患上了傷風;李惠準備著跟去,嫣紅正好又懷孕了,李惠便找到了不去的理由。她說要在家里照顧嫣紅。最后是四娘陪著去省城的。
嫣紅又懷孕的消息在李惠的心里扔了塊石頭,使她原本平靜如水面的心泛起了漣漪。眾人的閑話又在水面上劃起了波浪,波浪悠悠地蕩漾著向外擴張,逐漸涌上了喉頭,李惠就有了傾訴的想法。可是找誰去說呢?二老爺是爺們兒,有些話不便于說;大娘超脫了紅塵,對她說等于對牛彈琴;五娘呢,有點勢利眼,話不投機;墨竹倒是天天話不離口,李惠覺得她有點絮叨;還有誰呢?滿院子人不少,就是找不到說話的人。李惠自然想到了爹。李惠真想回娘家看看,可是她還記得娘的話,她已經(jīng)是娘家潑出去的水,只能順勢而為了。
李惠想起了柳葉,想起了柳葉臨走前緊閉著的嘴。在柳葉的心里,隱藏著多少話呢,她也許找不到人傾訴,或者她不想找人傾訴吧。
二老爺可能聽到點閑話,他不好意思說,便請五娘遞話。話到了五娘的嘴里,就變了味道。五娘說,你這個肚子,怎么不爭氣??;姨娘都有了,你還沒點動靜,也埋怨不得別人說你沒本事;就連二老爺也著急,讓我去請大夫給你瞧瞧。
李惠說,這種事情,我可說不好,不像嫣紅有經(jīng)驗。
五娘很豪爽地說,我去給你要個方子,等王發(fā)財回來,你讓他別去嫣紅房里,天天纏著他,要抓緊生個兒,不然將來沒有依靠;像我似的,孤魂一樣,老了都不知道誰給送終。
李惠就嘆口氣說,我看還是去求菩薩吧。
李惠開始相信命運是菩薩安排好了的。
十一
風越吹越有勁,也越吹越冷了。
為了生孩子,李惠專門去求過菩薩。她沒去僧寺,那里面吵得厲害,說書的、說因果的、算卦相面的、叫賣吃食的,百藝逞強,人頭攢動。她喜歡尼姑庵,雖不算清凈,可畢竟不太鬧。五娘也曾提醒過,這些個地方原本是四大皆空的,可現(xiàn)在風氣污穢,要小心點。李惠回說舉止一定留意就是。
讓李惠高興的是,不僅簽求得好,說她有三子之福,還遇見了柳葉。柳葉一身素服,面不施粉、唇未點朱,氣色紅潤,身材依舊是在家里時一樣窈窕。柳葉說她已皈依佛門、尋求正果;不過,李惠對她的好,還是耿耿不能忘懷。
李惠述說了柳葉離家之后的種種遭遇,最后請柳葉給指條光明大道。
柳葉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心中裝著菩薩,自然會平靜些。她還勸說李惠出家算了,一起與菩薩做伴,把塵緣了斷吧。那一刻,李惠動了心。
回到家,李惠把求的簽擺到臥室里,她沒敢放置在堂屋,總覺得讓別人看到不大好。丈夫不在,正好可以由著性子來,李惠每日三課,雙手放在胸前面向簽兒祈禱,巴望著那簽兒顯靈,給她降下生子的好運。
嫣紅最近安穩(wěn)許多。李惠去看望時,她總是滿面笑容;即便是對待墨竹,她也不像以前那么苛刻,總笑著讓座。大概是懷了孩子心氣兒就平穩(wěn)了,李惠對嫣紅的變化找出了這樣的理由。這樣一想,李惠就更加盼望自己能夠早點懷孕生子。二老爺要么過來看看,要么托五娘捎話過來,表示下他的關懷。
嫣紅有天來找李惠,進門就說有事相求。
李惠嚇了一跳,嫣紅好長時間沒說出這種話了,乍一聽有點害怕。
嫣紅想讓李惠去給二老爺說句話,請他給房里開個專灶,不要和大娘她們一起吃了。嫣紅自己不能去說,一則怕大家說她嬌貴,懷了孩子就比別人特殊;二則怕大家說她僭越,她的前面有李惠,還輪不到她出頭說話,另一層的意思是大娘還沒享用專灶呢,她一個姨娘怎么有這個特權。
李惠問,一起吃不習慣嘛?
嫣紅搖搖頭,說出了心中的隱憂:大夫說了,注意休息是一方面,飲食也很重要,畢竟有過一次流掉孩子的經(jīng)歷,宜多注重保養(yǎng)。隨后,嫣紅往李惠的身邊湊近些,小聲說:奶奶也知道我的,爭強好勝,說話沒分寸;加上地位發(fā)生了變化,得罪了不少人,我有點害怕啊。
李惠心里一驚,看著眼前的嫣紅,心里產(chǎn)生了同情。嫣紅是花費了多少的精力和心思才走到現(xiàn)在的位置,可還是活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看樣子,人世間所謂的幸福不過是別人眼中的花朵;而在自己的生活中,幸福就如水中月,看著美麗,就是抓不住。
李惠把嫣紅的話轉(zhuǎn)達給了二老爺。
二老爺聽后,沉默半晌說:總得找個理由來堵眾人的嘴啊。
李惠聽這話,已經(jīng)同意了,忙站起來,給二老爺?shù)纻€萬福表示感謝。二老爺擺手讓她坐下,說一家人不必客氣,并詢問了嫣紅的日常起居情況。最后,二老爺說:嫣紅再能也是個下人,你是主子,要拿出主子的手段,光有主子的氣度是不能服人的;大娘不必學了,去求菩薩也沒過錯,關鍵是要有辦法,能鎮(zhèn)住。不然,這么大的家族,不就亂了套嘛?
李惠頹喪地從二老爺房里回來。嫣紅看她臉色沒露出喜悅,擔心地問,二老爺沒同意嗎?李惠沉重地回答同意了,嫣紅便很納悶,同意了還愁眉苦臉干啥?
當晚就分了灶。二老爺找到的理由是:王發(fā)財是長房,又參加了秋試,理應專用一灶;一旦王發(fā)財高中,就是家里的貴人,在一個灶里吃傳出去外人會笑話。
這分明有抬舉李惠的意思,畢竟她是長房媳婦。
墨竹眉開眼笑地對李惠說,奶奶,這下子你要尊貴了,少爺高中當了大官,你就是貴夫人了。下人們都說你心眼好,好人應有好報;我也算跟對了主子。
李惠卻沒墨竹這么高興,神色淡淡的。嚇得墨竹忙問,奶奶身體不適嗎,還是我說錯了話?李惠只好強打精神說,心里有點累了。墨竹仔細地端詳著李惠,她搞不明白奶奶心里的事,只想從她的臉上看出來。她看到的是一副疲倦的面容。
很快,嫣紅便發(fā)現(xiàn)個問題,她吃的飯里面有股味道,挺嗆人的味道。她現(xiàn)在經(jīng)常喝些營養(yǎng)湯,也吃些保胎的藥,她以為是自己嘴吃順溜了,吃別的東西都有這味道,就沒太在意,反正已經(jīng)分過灶了。不想,沒幾日,她就覺得肚子痛。找來大夫問,大夫說是偶感風寒,多注意休息,不要緊;竟連方子也沒開。不想沒過幾日,嫣紅的孩子沒保住,小產(chǎn)了。
二老爺知道后,立刻吩咐人把大夫綁來。大夫診視了一番后,也覺得很奇怪,問嫣紅吃了什么不好東西。這句話點醒了嫣紅,她把飯里有味的事情說了出來。二老爺就命一定要查個明白,讓五娘帶頭辦;決不要冤枉一個好人,也不能放走一個壞人。李惠為了避嫌,請五娘先從她的房里查起。五娘不敢,先從廚子的房里查,隨后是李惠及墨竹和文芳的住房。
謀害人的事情除非不干,只要干就肯定會留下把柄。在墨竹床下,找到了杏仁、大黃、芒硝等物,大夫說這些東西可是下胎的藥。
物證俱在,墨竹鐵青著臉,一句開脫的話也沒說。
嫣紅點著她的臉問:我就這么招人恨嗎?墨竹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報應!
二老爺聽說后,問李惠怎么辦。
李惠根本沒想到墨竹會成心害姨娘,而且是自己房里的丫鬟。懲罰吧,墨竹是個青春撲面的少女;不懲罰吧,如何面對嫣紅呢?自己又在瓜田李下,就是二老爺不說,李惠知道自己至少有失察之罪。也許在別人的眼里,還有洗不盡的干系:畢竟嫣紅先有了身孕,別人會想是出于嫉妒而指使丫鬟謀害嫣紅的孩子,即使不是主謀也是幫兇。
這樣想著,李惠簡直就手足無措了。
二老爺看李惠滿臉通紅、呼吸不暢,便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轉(zhuǎn)過頭去問嫣紅。
嫣紅回答:一命抵一命,互不虧欠。
二老爺應允了。
墨竹被人摁著,硬灌了毒藥,手腳像割斷脖子放盡鮮血的雞一樣撲騰著;不一會兒,烏紫的血從她的嘴里涌出來,墨竹兩眼睜著離開了人間。
那一天,天空飄下頭一場冬雪。
輕飄飄的雪花幽靈一樣飄蕩下來,漫天里飛舞著神秘的憂傷。雪后初霽,樹梢上、屋檐上、窗欞上殘留著的雪花綻放出晶瑩的光芒,怎么看,都像是墨竹明亮的眼睛。
十二
王發(fā)財是縮著頭回來的。風刮得挺大。
二老爺問,考得如何。他回答,還行吧。
不太堅定的口氣使大家對他秋試的期望冷卻下來。生活不再像以前那樣惴惴不安,恢復了平靜。
李惠和嫣紅對王發(fā)財?shù)臍w來并沒有表現(xiàn)出五娘所希望的興高采烈,倆人只給他道了個萬福,表示下尊敬。王發(fā)財并沒在意;五娘很奇怪地離開了,心想也許有點害臊吧,不大好意思當別人的面親熱。
王發(fā)財?shù)弥袼懒说南⒑笠矝]什么深刻的表情,只愣了會兒,隨后就仰躺在床上,眼睛盯著房梁。李惠和嫣紅一左一右陪坐著,嫣紅開始抽泣。王發(fā)財把眼睛從房梁上轉(zhuǎn)移到嫣紅身上,問哭什么?
嫣紅哽咽著把孩子掉了的事對他說了。
王發(fā)財厭煩地說,掉就掉了唄,反正不是第一次。
嫣紅立刻就停止了哭泣,“呼”地站起來向屋外走去。走到門口,她停下,轉(zhuǎn)回身復走到床前,用手點著王發(fā)財說,你簡直沒心沒肝,連畜生都不如。
王發(fā)財看著嫣紅把門簾子沉重地摔在身后,氣得跳起來,在床上亂踢。把個整潔的床踹得像剛走了黃鼠狼的雞窩一樣。李惠看著他鬧,沒吱聲。王發(fā)財氣喘吁吁地看看沒什么可供宣泄的了,眼睛落在李惠身上。他上去抓李惠的乳房,李惠把眼睛閉上,身子坐得筆直。王發(fā)財嚷,你怎么不跟著走。李惠閉目回答,君子不遷怒。王發(fā)財用腳踢她的乳房,說:你的這破玩意兒,像個咸鴨蛋黃,又小又硬,比省城的女人差遠了。三叔找了幾個女人,說人家那乳房,摸著可舒服了。李惠心里一驚,問,你是不是嫖去了。王發(fā)財說:什么嫖,別以為我不知道,沒有。都是三叔喊來的,現(xiàn)在還在我們租的房子里沒走,我們房子沒退,二叔說了,過幾天再到省城去玩。
李惠一下子就找到了王發(fā)財一臉頹喪的原因,從歡樂天地里回來,他當然不高興了。李惠就覺得心被刀割了般,疼痛難忍;淚水無聲地滴落下來,眼前晃動著柳葉的身影。她想起了死了的墨竹,想起了連掉了兩個孩子的嫣紅,想起了走了的三娘,想起了一心侍佛的大娘,想起了沒有幸福的五娘;最后,她想起了自己的娘親,心中涌上悔恨,她覺得在這些人里面,只有柳葉是幸福的;柳葉找到了平靜,也找到了歸宿。
王發(fā)財在床上一堆絲、綢、麻、布當中,發(fā)現(xiàn)了李惠求來的簽,問李惠是什么?李惠說:是破滅的幸福,悲哀的希望。王發(fā)財笑了,不就是個破竹片子嘛。說完,他隨手扔到地上。
李惠看著竹簽在地上翻了個身,干脆地跌倒,她的淚水就停止了。
夜里瑟瑟地下了一場雪。風呼呼地刮著,啪啪地撞擊在窗戶上。
李惠龜縮在王發(fā)財身邊,聽了一夜的風聲。她恍惚記得在新婚之夜,也是這樣摟著孤獨,輾轉(zhuǎn)反側。可今夜,孤獨已經(jīng)不是令人傷心的東西了。
對王發(fā)財在省城的故事,李惠守在心里,誰也沒告訴。
第二天晚上,嫣紅來喊王發(fā)財過去睡覺。王發(fā)財開始不去,拉長著臉。嫣紅把自己貼在王發(fā)財身上,使勁揉搓,還用舌頭舔他的耳根。王發(fā)財禁不起折磨,滿臉笑容地跟著走了。
不想沒過幾日,嫣紅身上沒到日子下面卻總見紅,瀝瀝淅淅地不間斷;還總感到頭昏、腰痛、腿麻,忙請來大夫。大夫望聞問切了一番,皺起了眉頭說,可不能再同房了,再不注意變成了“崩漏”,人就完了,就是治好也不能懷孩子。
李惠忙問,現(xiàn)在不要緊吧。大夫回答,慢慢將息會好的。
嫣紅問,什么時候能同房?大夫搖搖頭說,不好說,看你這樣至少要半年。
嫣紅聽說,便嘆口氣,眼睛看著李惠說,奶奶,我的命真苦啊!想著給王家早點生個兒子,母憑子貴,將來有個依靠;不至于像五娘似的,無兒無女,靠巴結人過日子??煽偛荒苋缭?。她邊說邊用手拍著床嘆息命運不濟。
李惠用手去摸她的手,覺得那手冰涼似鐵。
五娘聽說了這事,忙過來慰問??吹綕M臉悲傷的嫣紅,五娘述說了同樣不幸的三娘。她說三娘回到娘家后生了個兒子,家族人甚覺無臉,開會商量著把三娘投進湖里;可看到三娘的兩個未及笄的女兒和懷中的嬰兒,才放過了三娘。家族把三娘趕出了家門,可憐寡婦帶著仨孩子,日子過得十分清苦。李惠問,她靠什么生活呢?五娘說,咳,女人還有什么可賣的呢,一步錯就步步錯。
嫣紅說,三娘說不定還高興呢,可沒人管了,想干什么就可以去干。
五娘搖搖頭說,我經(jīng)歷過,那可不是人過的日子啊。
三個女人都為三娘深深惋惜。由三娘身上,仨人想起了自己的難處,不由得都沉默了。
屋外的雪鋪天蓋地,一片銀白的世界。屋內(nèi)的爐火跳躍著紅紅的火苗,陽光穿過窗戶歪斜地照進屋里,被熱氣熏得抖動著晶瑩的亮光。
謠言像雪花一樣靜靜地落在王府,融化進人心。王府的人開始躁動了。
三老爺?shù)谝粋€提出來要離開。
三老爺說年景不好,地里收不出東西;佃戶賣兒鬻女也交不出租子,只好揭竿而起。鄉(xiāng)下匪患猖獗,搞得大戶人家惶惶不安,紛紛進城避難;土匪燒殺搶掠,老百姓更加民不聊生。三老爺?shù)囊馑际窍冗M城避避,等風頭平靜了再回來。
王發(fā)財站在三老爺一邊,第一個同意進省城。二老爺沒表態(tài)。五娘說年年都鬧匪患,不見得今年能亂到要離家出走。
謠言越傳越兇,說連尼姑庵都沒躲過,土匪進去把有點姿色的尼姑給強奸了。
李惠寧可相信這是謠言,她不想柳葉平靜的生活被玷污。
二老爺禁不起擔驚受怕,同意進城躲避。
大娘死活不愿意離開,說她這把骨頭禁不起折騰了,要守著老宅子。五娘也不想走,說要陪著大娘看家;還說什么都見過,不害怕。
王發(fā)財是最積極的,攛掇著李惠和嫣紅快點拾掇東西。
李惠讓文芳給自己的爹娘捎個信,現(xiàn)在世道慌亂,到城里避避吧。文芳回來說,奶奶娘家正在埋東西呢,已經(jīng)有進城的打算,謝謝奶奶還想著親爹娘。
李惠聽說,心里安穩(wěn)許多。
離開家的時候是個晴天。
李惠懷里揣著她請來的多子多福的竹簽,腳下堆放著細軟包袱,閉著眼坐在轎子里。嫣紅坐在她的對面,關心地問:奶奶臉煞白,不會是有病了吧。
李惠搖頭,沒吱聲。她想起了頭一回坐轎的心情,淚水從眼睛里滾落下來。
嫣紅忙遞過手帕;李惠接過去一看,是自己第一次送給嫣紅的那塊杭州白縐紗手帕,那是自己從娘家?guī)н^來的;爹喜歡這些小東西,總帶著爹的印記。
嫣紅看李惠沒問,解釋說,是我從墨竹身上搜出來的,一個丫鬟也配帶奶奶的手帕嗎。
李惠掀開轎簾,把手帕向天上扔去。
一陣風把手帕吹起來,手帕打著滾在天空中飛舞。
嫣紅問奶奶這是干啥,不糟蹋東西嘛。
李惠回答:我給墨竹送去手帕。
嫣紅哼了一聲,問,讓她擦眼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