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名兒
瘌根老漢五十六歲了,從出生那天起,村人不分男女老幼,一直都喊他“瘌根”——就是因為他小時候是一個瘌痢頭。這名字叫了幾十年,村人都覺得叫順了,叫慣了。瘌根自己也覺得被別人叫慣了,叫順了,連自己真正的大名都忘了。
這不,村長一大早就到屋里來了,說要在新修的村路旁邊立塊石碑。村長特意問了他的大名,他一時都愣住了。老半天才回過神來,忸忸怩怩了好一陣,才把“李正根”三個字兒告訴村長。他覺得這個名字是自己的,又似乎有點不像,趕緊去翻戶口簿,看清了“李正根”這三個字兒才定下神。其實他也只認識這三個字,除此之外,斗大的字都不識一籮。
吃過早飯,瘌根老漢就下了自家的地坪墈,來到新修的馬路上,老遠就見了一大群人圍在一堆,嘰嘰喳喳的就像山雀,順風吹來還似乎聽到了“李正根”三個字。老漢趕緊上前,擠進人堆,只見眾人圍住的是一塊新立的碑,碑上刻著三個鮮紅的大字。老漢仔細一瞧,不看則已,一看嚇了一大跳——這碑上刻的竟然是“李正根”三個大字。老漢又仔細看了一眼,沒錯,是這三個字,跟戶口簿上的一模一樣。老漢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什么味兒都有。人群中許多人在議論,這李正根是誰呀,咱們村里可沒有這個人呀。
老漢竟傻傻地呆立了好幾分鐘,一扭頭,又往回走了。
“李正根是誰呀,李正根是誰呀……”一路上,老漢腦子里響著的都是村人的這句問話。
“李正根就是我,就是我瘌根!”老漢真想放開喉嚨,吼他一嗓子。
再也不能這樣沒名沒姓哩,再也不能這樣沒名沒姓哩。老漢暗暗下了決心。
第二天一大早,老漢就掇條板凳,坐在這石碑前。去上學的伢兒路過,老漢就指著石碑笑瞇瞇地問:“乖崽俚,這石上刻的是么字呀?”這細伢兒仔細看了看,大聲喊:“李正根!”老漢就樂了,連連夸贊細伢兒答得好。第二個,第三個……一個個伢兒經(jīng)過這里,老漢就一遍又一遍地問,伢兒也一聲又一聲地喊,喊得老漢心里樂開了花。
“李正根”這三個字如同長了翅膀,撲棱棱地飛遍了全村的每一個角落。
村人都曉得了“李正根”就是老漢的大名。但村人就是執(zhí)拗,當老漢的面仍不喊他的大名,仍叫他瘌根。
老漢就每天守在碑前,每天讓孩子們喊一通。
剛開始幾天,孩子們還喊,喊得村里的雞呀狗呀都能聽見??蓻]多久,就喊懶了,連瞧都不愿意瞧那塊石碑一眼。
老漢就像霜打的茄子,整個兒蔫了。
村人對自家的孩子說:“下回瘌根公還要你喊名兒,就尋他要錢。一塊錢一聲,老頭有錢?!?/p>
村人都曉得老漢有錢。前幾年,老漢的五個女兒到南方打工去了,過年回來都是手提密碼箱,身坐“烏龜殼”,一個個珠光寶氣,光彩照人。那些也到南方打工的后生仔回來說,老漢的五個女兒就像五朵金花,綻放在南方那座都市里的賓館、酒店、歌廳。老漢的土巴墻屋也早就翻蓋成了四層高的鋼筋水泥樓,是全村最顯闊的。去年村里修一條出山的公路,還差五萬元錢怎么也湊不攏,老漢一口氣就拿出來了。這不,路旁的這塊石碑刻的就是這么一回事兒。
老漢就一個個去央著伢兒喊。
“十塊錢一聲!”老漢攥著一把花花綠綠的鈔票,對所有路過這石碑的人喊道。
“李正根!”
“李—正—根——”
群山回應,轟然有聲。
一塊豆腐干
雞快打鳴的時候,李才水老漢才扛著鋤頭從田間回來。
一到“雙搶”季節(jié),田里的水就比油還金貴,村人個個都想去爭一口??醋约禾锢飫偛逑碌难砻缒枘璧?,老漢心里頭也像著了火一般。昨天去看了一整日的水,都沒放著一口水。今夜,老漢早早就來到田里,扛把鋤頭,硬從堰壩里掏了一條小渠,將水引進干渴得冒煙的田里。怕人半途劫水,老漢整整守了一夜。
今夜的月光好大,老漢拖著自己的影子踢踢踏踏往家里趕。
快到自家屋場的時候,老漢突然停住了腳步。
這幾天,天氣實在太熱了,屋子里簡直是一個大蒸籠,叫人喘不過氣來。
一到傍黑,村子里的男女老少,掇凳扛椅,都出來乘涼。
孩子們從井里提起一桶涼水,將自家的庭院潑了,浮土不再飄蕩,暑氣也退下了大半。
李水根的女人最耐不得熱,早早吩咐兩個孩子去提井水,自己淋了幾番,又將竹床浸濕,搬到院子來。光滑沁涼的竹床,頓時使熱辣滾燙的身子安靜下來了。她搖著蒲扇,赤膊躺在竹床上,眼睛逐漸迷糊了。這時,她就聽到了李水才老漢踢踢踏踏往田里去的腳步聲。
喧鬧了一天的村子漸漸靜下來了。月亮漸漸升起,銀色的月光柔和地灑在村人的臉上。
李水根的女人突然醒了過來。畢竟是赤著上身睡的,下半夜起露的時候,還是很涼的。她剛要起身,卻感到雙腿間濡濡濕濕的一大團。用手一摸,卻是膩膩嫩嫩的一堆。忙取出一看,原來是一塊四四方方、白白嫩嫩的豆腐。
女人尋思細想了好一會兒,找個碗將豆腐盛了,端到廚房里。
李水才踢踢踏踏往家里趕,突然,老漢的目光被什么牢牢地粘住了。
月光從樹葉間細細碎碎地篩落下來,照在一攤白白膩膩的胴體上,幾分朦朧,又幾分迷離,老漢以為是在夢里。
女人半側(cè)著身,一手握著蒲扇,一手護在胸前,似乎摟著兩只白白胖胖的大白兔睡覺。女人的那個粉,那個嫩,那個白,老漢很多年都沒見過了,也不曉得用什么來比擬。老漢想到了白日用小磨磨出的豆?jié){,做出的豆腐,也是這般白,這般嫩,這般粉。
豆腐還沒吃完,正用一個小竹籃子掛在水井里保鮮。
老漢跌跌撞撞地奔到井邊,提起竹籃,用手心托著一塊白白嫩嫩的豆腐……
轉(zhuǎn)眼就是冬天了。
冬天冷,村人都不敢出門,都圍在火塘邊烤火取暖。李水才老漢卻閑不住,扛著鋤頭往地里走去。
剛出門,就被人柔聲叫住了:
“哥耶,這么大冷的天,進屋烤烤火吧。”
老漢的腳步就不聽自己使喚了,隨著那個聲音邁進了那屋。
女人忙活起來了,拿起一個錫壺,倒了一壺谷酒,放在火塘里燉,又用鐵火鉗橫在火上,取出一塊金黃的豆腐干細細烘烤。
老漢抿一口酒,咽下一小塊豆腐干,舌頭咂得老響。
女人柔柔地問:“酒好啵?”
“好。”
“豆腐好吃啵?”
“好吃?!?/p>
女人又問:“你曉得這是一塊么哩豆腐啵?”
老漢一下子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