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七月的天氣，悶熱無比。雖然是清晨，但昨日的暑氣仍未散去，仍熱哄哄的。仿佛有個大蒸籠烘烤著，讓人感到煩躁不安。可是，大毛起床后，卻感到格外清爽，格外愜意，心情好得不得了。大毛的心情很久沒有這樣好過了。大毛不希望這樣的好心情轉(zhuǎn)瞬即逝，起床后，他什么都不急著想，什么也不忙著做，靜靜地坐在堂屋門前的叫花子石墩上，很悠閑，很細(xì)心，很克制，很儉省地受用著這份好心情。

大毛的好心情是有由來的，素芬為他介紹了個對象，叫他今天去她家看人。

素芬是大毛的堂兄弟媳婦，是個小巧得像珍珠一樣別致的女人。素芬模樣兒好看，但體力很差，每到農(nóng)忙，大毛都要去幫她忙活一陣。起初，大毛抑或是出于親情，但久而久之，他心里便多了份別的情感。特別是去年冬天，他兄弟在廠里做工出事后，他的這份情感就漸漸占了上風(fēng)。

這份占了上風(fēng)的情感，像春雨后的青草，嫩嫩綠綠地塞滿了大毛的心。不知不覺中，大毛似乎覺得素芬對他也是有點意思的。她看他時，眼睛閃閃發(fā)亮，她叫他時，臉也會莫名地紅，而且紅中分明還流淌著一種讓他心跳的東西。當(dāng)下面的事情發(fā)生后，大毛更堅信這一點了。

那天，大毛給素芬收割小麥。他們收工時，天已經(jīng)黑盡了。素芬背著衣服、鐮刀走在前面，大毛挑著小麥走在后面，突然，素芬放下背簍，叫大毛等著她。大毛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緊走幾步，就在素芬面前停下了。這時，素芬迫不及待地蹲了下去，緊接著，便是一陣急促的尿尿聲。那聲音清脆悅耳，還不緊不慢地打著愉悅的唿哨，動聽得就像從姑娘口中噓出的小夜曲，韻味和魅力都十足。這支小夜曲霧一樣在大毛耳畔縈繞，在他心間縈繞。剎那間，它仿佛變成了千百雙素芬的手，在他身體上撩撥，在他心里撩撥。不一會兒，大毛給這千百雙小手撩撥得奇癢難忍，撩撥得心怦怦直跳。這時，一種同樣心跳、同樣奇癢難忍的沖動，便火山爆發(fā)一樣從他心底迸發(fā)出來。

可是大毛先制了自己。大毛似乎覺得這樣做不好，他不能因為幫了素芬，就要占她的便宜。他想，如果素芬心里沒有他，也沒那意思，今后拿什么臉見她呢？大毛經(jīng)過后來的觀察，覺得那天夜里的忍耐和克制是明智的，素芬對他只不過親哥哥般親熱和信任罷了，其他的什么也沒有，什么也不是。她那夜的舉動，也許是膽小的緣故。如果她喜歡他，真有那意思，還會給他介紹姑娘嗎？

２

大毛靜靜地坐在石墩上，感覺清晨的風(fēng)特別涼，特別的潤，緩緩地吹拂過來，像一張羞怯的女人的嘴親吻在臉上。不知為什么，大毛感覺到這張嘴仿佛就是素芬的。

大毛似乎覺得一個大伯子，老是去想自己的兄弟媳婦，有點兒不大地道。于是，他點燃一根煙，美美地吸了一口，試著去想像素芬介紹的姑娘?？墒菬o論如何努力，都想不出今天要見的姑娘來，最多就是小蕾和小花的影子在腦子里晃一下，接著又是素芬了。

小蕾是大毛相親的第一個姑娘，是鄰村的李嬸為他介紹的。那是土地下放前的事情。那年，大毛十八歲，小蕾十七歲。十七歲的小蕾長得如花似玉，可是，就因為一頓飯，大毛失去了她。

那頓飯是在大毛家吃的。那時，人們的肚子就像窮人的口袋一樣，非常羞澀，即便鼓鼓囊囊的，也是手紙之類不好見人的破東西。但那天中午，大毛家張羅得很豐盛：南瓜絲，絲瓜湯，紅苕巔，還有炒雞蛋（從幾家借來的），擺了滿滿一桌子，白米稀飯也煮得黏濃濃的，幾乎能在碗里打尖。午飯吃得相當(dāng)激烈，像比賽一般，仿佛還要評出冠亞軍來。特別是擱在中間的一碗炒雞蛋，人們對它更是“義憤填膺”，一桌八個人，至少有四、五雙筷子同時夾在上面。仿佛擔(dān)心它會不翼而飛似的。

這天中午，人家都吃得特別開心，特別解饞，特別過癮，當(dāng)然，也吃得特別的飽。尤其是大毛，十八年來，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吃得像今天這樣飽過。人們都相繼放碗了，可是，當(dāng)大毛見到鍋里剩下的幾碗濃稀飯，見到桌上剩下的幾碗咸菜湯時，他的眼睛馬上餓了，心也馬上餓了。菜湯上漂著的油星子，明晃晃地誘人，白水稀飯濃濃的香氣，更是狐貍精一般勾魂。大毛貪婪地望著眼前的稀飯和菜湯，重又拿起碗筷，大掃除似的把它們倒進(jìn)了肚里。這時，大毛感覺到肚子隱隱地疼了起來，他知道，這是吃多了撐的。不過，這點小小的掃興，沒有影響他的好心情。他看著漂亮的小蕾，愉快地在心里想到，說媳婦真好啊，既有漂亮姑娘看，又有豐盛的飯菜吃。他真想天天說媳婦。他這么想著，就用衣袖擦了擦嘴，然后向小蕾“怕張怕張”（害羞）地笑了笑。那可愛的樣子，就像一只饞嘴的貓，因偷吃了主人的美食，有點愧對主人似的。

但是，大毛沒有想到，他因為多吃了幾碗菜湯和稀飯，卻吃掉了一個馬上到手的漂亮媳婦。那天，小蕾的家人看著大毛狼吞虎咽的樣子，都被他嚇壞了。

３

一九八零年春天，土地承包到戶了。那年，人們像換了個人似的，特別肯出力，工也做得很精細(xì)，仿佛要在地上繡出花來。他們沒有在地里繡出花來，卻在地里收到了成倍的糧食。人們不再為吃飯發(fā)愁了。這時，大毛又想起了小蕾，并請李嬸去說媒。但是小蕾怎么會等他呢，人家早嫁人了。

不過，李嬸為他介紹了另一個叫小花的姑娘。小花二十歲。二十歲的小花，舉止很斯文，樣兒也很秀氣，嬌貴得城里姑娘似的。見面那天，大毛家也張羅得很豐盛：清燉雞，炒豬肉，紅燒魚，還有麻辣可口的涼拌豬耳朵，黃板鴨……這天，大毛的心情也很愉快，食欲也好得不得了。不過，他不是為桌上的菜，而是為眼前這個名叫小花的姑娘。大毛經(jīng)歷了這些日子，似乎覺得一個女人比一頓美食重要多了。他很喜歡小花，只要能得到她，讓他再去過以前那種缺吃少穿的日子，他也心甘情愿。有了上次教訓(xùn)，大毛不能由著自己的馬兒跑了。這一次，他很注意自己的形象，他說話輕言細(xì)語，吃飯也斯斯文文。他吃飯一粒一粒地?fù)?，夾菜一丁點一丁點地夾，那樣子就像數(shù)數(shù)一般，又像一位名廚悠閑地欣賞自己的作品。其實，這時大毛的肚子正咕咕叫著，嘴巴也被可口的菜肴折磨得垂涎欲滴，更要命的是他的眼睛，見到這么豐盛的菜肴，卻不能痛痛快快地吃，那情形，真有點兒望梅止渴的味道。大毛難受極了，但他忍著，為了小花，他必須忍著。不然，他怎么配得上這么嬌貴的小花姑娘呢？人們吃飽了，大毛也不吃了。小花因為“怕張”，只吃了一小碗，大毛也只吃了一小碗，而且還像模像樣地在碗里剩了幾口。大毛常聽人說，生活過得好的人，往往飯量都很小，那是因為他們平時吃得好的緣故。大毛心想，我今天也吃得很少，說明我平時的生活也是不錯的。他對自己的表現(xiàn)十分滿意。

可走，大毛沒有想到，小花又吹了。李嬸對大毛說，小花嫌他飯量太小，太斯文。一個農(nóng)村人，一個農(nóng)村的大老爺們，這么沒飯量，今后哪有力氣養(yǎng)活老婆孩子呢？

聽了李嬸的話，大毛很氣憤。他想，真是婦人之見，人家城里人吃得那么少，不是一樣把老婆孩子養(yǎng)得白胖水靈嗎？

４

大毛又點燃一支煙，想打斷不愉快的回憶，保住來之不易的好心情。雄雞耐不住黎明前的寂寞，悲壯地叫起來了。叫聲灑滿村野，響徹云霄。黎明像個夢中醒來的姑娘，懶洋洋地來到了大毛眼前。

天不知不覺大亮了，院里的竹林，溝里的稻田，坡上的玉米，還有青石板路旁邊的一個個院落，全都清晰地展現(xiàn)在大毛眼前。清晨的一切都變得很鮮活，很潔凈，很水靈，像剛洗過澡一般，非常的精神抖擻，非常的生機(jī)勃勃，仿佛還散發(fā)著綠油油的香氣。特別是剛吐須的玉米，在晨風(fēng)里嘻嘻哈哈的，讓露珠滋潤得油光水滑的，顯得很青春，很羞澀，仿佛還牢騷滿腹的樣子，簡直像一群背著孩子參加“婦檢”的少婦們。大毛覺得其中靚麗而文靜的一棵，就是素芬。

怎么又想到素芬了呢？大毛有些生自己的氣了。他覺得自己總是這樣想著素芬，是很不應(yīng)該的，是會被人笑話的。

隨著一根根垂直的炊煙，在一個個院落的房頂?shù)瓜?、散開，林子里的小鳥沒心沒肺地唱起來了。緊接著，人們的吆喝聲從各個角落傳出來，有高聲大氣的，有輕言細(xì)語的，他們開著葷葷素素的玩笑，然后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一撥撥地從大毛門前經(jīng)過。

今天是趕場的日子，大毛坐在大門前，不和他們打招呼不好，和他們打招呼也不好。為了避開他們，保住自己的好心情，大毛干脆又躲進(jìn)了屋里。

這時，素芬來到了大毛家。

素芬的到來，讓大毛喜出望外。大毛見到素芬氣喘吁吁來到他家，急忙從床沿上站起來，給她倒水，找毛巾，熱情得就差沒把暖乎乎的毛巾捂在她臉上了。大毛一邊忙活，一邊欣喜地說：“素芬，不是說好了我去你家嗎？怎么你來了呢？”

看著大毛歡喜的樣子，看著他對自己的熱情，素芬話還沒有說出來，眼淚就出來了。原來，素芬去接姑娘的時候，姑娘已經(jīng)被李嬸給別人帶去了。本來，這件事一點也怪不著素芬，素芬給大毛介紹姑娘是真心的，希望他安個家也是真心的。但不知為什么，她總覺得對不起大毛。仿佛她沒把姑娘帶來，是因為她心里有鬼，對大毛有私心似的。

５

素芬沒有把姑娘帶來，大毛一點也不覺得失望，相反，他見到素芬為自己的事而傷心難過，倒覺得有些對不住她了。大毛來到素芬身邊，輕輕撫摸著她的臂膀，安慰她說：“素芬，別難過，其實我并不在乎你給我介紹什么姑娘。我只想見到你，只要你高高興興的，我就高興了。”

聽了大毛的話，素芬很感動。其實，素芬等待大毛的這句話，已經(jīng)很久了。她男人死后，一直沒有改嫁，等的就是大毛這句話。

但是，從素芬的表情看，她似乎并不相信大毛的話。在那一刻，大毛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亮得特別怕人，仿佛很生氣的樣子。大毛正感到迷惑，發(fā)現(xiàn)素芬猛地站起來，發(fā)瘋似的撲過來抓住了他。大毛大概覺得自己說走了話，就任她惡狠狠地啃著自己。但是，素芬也實在太過分了，她居然拉開大毛的拉鏈，將一只軟得讓他心慌意亂的手，伸進(jìn)了他的身體。大毛的身體激靈了一下，掙開她的雙手，就將她摁倒在床上。

大毛的動作有一些野蠻，有一些粗野?？礃幼樱稽c都不像平時那樣心疼她、愛護(hù)她了。但是，素芬沒有因為大毛的粗野而生氣，她被大毛壓在身下，反而更快樂了。她雙手捧住大毛的臉，有些情不自禁地說：“毛哥，我好快樂?！贝竺擦讼滤纳眢w，說：“找也很快樂?！彼胤艺f：“我就怕配不上你，不然我早給你了。”大毛又撞了下她的身體，說：“我還怕配不上你呢，不然，我也早給你了?！?/p>

那天，很多路過的人都聽到了他們在床上的對話，不過，沒有人驚動他們。他們都悄悄地從門前過去了。那小心翼翼的樣子，就像生怕驚醒了剛放到床上的嬰兒似的。

花兒

１

小時候，老家的狗實在是多，仿佛比地里的青蛙蛐蛐還多。不管白天還是黑夜，四周回蕩的幾乎都是狗吠聲，好像滿山遍野都是狗似的。

那時候，如果你從我們那里經(jīng)過，如果其中的某條狗發(fā)現(xiàn)了你，并汪汪地叫了一聲，這時，四面八方的狗就會大著嗓門迅速沖過來，將你團(tuán)團(tuán)圍住。不過你不用害怕，叫得兇的狗只是樣子怕人，其實它不咬人的。但是，如果你遇上了小云家的狗，就要特別小心了。

事實上，小云家的狗也不隨便咬人的。它是條非常溫馴的狗，名叫花兒?；▋河幸粡埡每吹墓献幽槪瑑深w寶石一樣的眼睛總是閃爍著水一樣的柔光，它身子高大篤實，全身黑白相間的毛茸也油光水滑得像抹了油一樣。花兒是一條非常乖巧的狗，它見了誰都搖尾巴，見了誰都“眉開眼笑”，對誰都客客氣氣，彬彬有禮得就像禮儀小姐一樣。人們之所以懼怕它，主要是因為生產(chǎn)隊好幾個男人都吃過它的啞巴虧，特別是隊長，聽說差一點就被它要去了做男人的玩意兒。

２

小云的母親叫劉春連，一個漂亮的年輕寡婦。那時候，生產(chǎn)隊好多男人都對她垂涎欲滴，尤其是隊長，當(dāng)他在范思春（另一篇小說的主人翁）那里碰了釘子后，對劉春連就更心急了?？墒?，由于她的那條狗，他又不敢輕舉妄動。

那天，隊長是中午來到水井灣的，當(dāng)時，劉春連正在喚花兒。隊長瞧著劉春連慌張的樣子，急忙走過去，嬉皮笑臉地對她說：“春連，別喚了，你家花兒正在黃果和會計的黃兒“扯連襠”（發(fā)情交配）呢?！?/p>

聽了隊長的話，見了他說話的神情，劉春連的臉頰燒得紅紅的，沒有答話。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膽怯地抬起頭來，有些忐忑地望著隊長，說：“隊長，你是罵我吧？”

隊長忙說，我做夢都把你摟在懷里，哪個會罵你呢？說著，走過來就一把抱住了她。

劉春連的身子本能地顫栗了一下。

劉春連淚眼汪汪地望著隊長，有些可憐兮兮地說：“隊長，你這是害我喲，你堂客曉得了，會和我打架的?！?/p>

隊長說：“她敢，她敢動你一下，老子就打斷她的胳膊。”隊長說到這里，大概覺得自己的話說得有些過頭了，有些離譜了，就向她笑笑，又說，“我也不會讓她曉得的?！?/p>

劉春連說：“萬一她曉得了呢？”

隊長說：“她哪個會曉得呢？我下了班，還沒回家呢?！?/p>

劉春連說：“你堂客很兇哦。”

隊長說：“老子曉得。”

劉春連說：“曉得你還這樣?！?/p>

３

人人都害怕花兒，可我不怕。不知是因為我經(jīng)常和黃兒在一起的緣故，還是因為我和小云是好朋友，花兒對我比對黃兒還友好。盡管我經(jīng)常騎它的馬馬，可它從不和我紅眉毛綠眼睛。所以，爸爸每次被派到水井灣守夜的時候，總要把我也帶去。

我后來才明白，爸爸之所以要帶我去水井灣，其實并不是害怕花兒。那天夜里，爸爸帶著我去水井灣守夜，黃兒大概害怕寂寞，也跟著我們?nèi)チ恕Ｄ鞘莻€月光明媚的夜晚，我們剛走到水井灣，就聽見花兒愉悅地歡叫一聲，從蠶豆地里向我們跑來了。這時，我猛然發(fā)現(xiàn)，在花兒躥出來的地方，有個黑影驚慌地晃動了一下。于是我小聲對爸爸說：“爸爸，有強盜?！?/p>

其實，自從我和爸爸一起到水井灣守夜，我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有強盜，可爸爸總就是不信。這天夜里，我趁著有這么明亮的月光，又趁著有黃兒與花兒和我在一起，沒聽爸爸的勸阻，一個人就朝著黑影追了過去。原來果真是強盜，她不是別人，正是小云的媽媽劉春連。

對于一個小孩來說，沒用大人幫忙，自個兒就抓住了強盜，別提心里多興奮了。我要爸爸把她抓到生產(chǎn)隊去，可爸爸死活不肯。爸爸小聲對我說：“倫子，別大聲嚷嚷，放了阿姨吧，乖?！?/p>

我當(dāng)時已經(jīng)讀小學(xué)四年級了，已經(jīng)知道什么是愛憎分明和見義勇為了。我不知道爸爸身為生產(chǎn)隊的干部，為什么對集體的財產(chǎn)如此不負(fù)責(zé)任？我心里非常氣憤。

爸爸見我始終不想放開劉春連，就有些生氣了，不過聲音還是很細(xì)，他咬著牙對我說：“倫子，快放了阿姨！不聽話看老子捶你！”

我沒有因為爸爸的軟硬兼施而有絲毫動搖，雙手把籃子抓得更緊了。這時，爸爸急了?？粗职种钡臉幼?，仿佛是他做了強盜似的。

這時，花兒也小心翼翼地來到了我面前，它先是用茸茸的尾巴溫柔地掃我的腿，然后用嘴，用身子不停地摩挲著我的身子。它一聲聲低沉地吠叫著，叫聲急切而凄迷?？此臉幼?，就像做錯了什么，急切地乞求我的寬容和諒解。

４

花兒是突然出現(xiàn)在隊長面前的。那天，隊長見了花兒，仿佛大白天見了鬼。他慌忙放開劉春連，躲到了她身后。

面對失態(tài)的隊長，花兒依然像個紳士似的，非常禮貌地望著他。這時，隊長突然感覺到屁股上仿佛被什么東西猛地戮了一下，接著，一陣陣錐心的疼痛，像一根根針?biāo)频牟暹M(jìn)了他心里。原來，是黃兒襲擊了他。

隊長回過頭，見是黃兒咬了他，心里非常氣憤，頓時，眼睛瞪得像牛卵子似的，仿佛要吃人的樣子。

在隊長回頭的一瞬，黃兒肯定是認(rèn)清隊長的，但是，黃兒沒有因為眼前的人是隊長而稍有收斂，也沒有因為它咬的是隊長而感到有絲毫的愧疚和不安，更不像社員那樣，一見到他發(fā)怒就嚇得屁滾尿流。黃兒咬了隊長，仍然大模大樣地站在那里，樣子比隊長還隊長。它齜著牙，板著臉，頭一下下點著，威風(fēng)而有力，同時，一聲聲怒吼，就像撕裂肉的聲音一樣，血淋淋地從它喉嚨里冒了出來?！巴簟?，一塊肉撕裂了，“汪”，又一塊肉撕裂了。黃兒一聲聲血淋淋的狂吠，嚇得隊長心驚肉跳。黃兒本來是條很溫馴的狗，可它今天如此張狂，一點都不把隊長放在眼里，我想，它除了想在花兒面前表現(xiàn)一下，更主要的還是認(rèn)為它的主人也是當(dāng)官的，并且在它看來，會計的官肯定比隊長還大。不然，它不會如此輕蔑隊長。

隊長在社員面前不可一世，可在兩條狗面前，卻威風(fēng)掃地了。黃兒在后面一口口地覬覦著他的屁股，花兒卻在前面一下下地進(jìn)攻著他的褲襠。隊長顧此失彼，寡不敵眾，終于捂著流血的褲襠和屁股，狼狽地逃離了水井灣。

５

不知幾時，月亮鉆進(jìn)了厚厚的云朵，頃刻間，黑暗像冷風(fēng)一樣，長驅(qū)直入我的心。

當(dāng)月亮再次從云層里出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劉春連在我面前跪下了。她低著頭，嚶嚶抽泣著，抓住菜籃子的手，也不知幾時松開了。

此時，我看見花兒也在劉春連身邊蹲下了，一雙眼碌碌地望著我，潮潤的眼里全然是悲哀、無助和任憑發(fā)落的絕望神情。

我突然覺得心里非常難受，放開劉春連，獨自走到爸爸帶來的蓑衣上，蒙了被單，就悄然睡下了。不知過了多久，劉春連來到了我身邊，往我手里塞著一個熱乎乎的圓東西。我不用睜眼，也知道那是一只剛煮熟的雞蛋。此時，不知為什么，兩行熱淚悄然涌出了我眼眶。

劉春連大概以為我睡著了，就把雞蛋拿過去給了爸爸。但爸爸似乎并不愿意接她的蛋。他有些埋怨地說：“妹子，你的日子都過得這么緊巴，怎么把它給倫子呢？不行不行，你還是拿回去賣了稱鹽、買油吧。”

劉春連說：“已經(jīng)煮熟了，你就收下吧。”

爸爸說：“煮熟了也能賣的，你還是拿回去吧?！?/p>

可是劉春連執(zhí)意要給爸爸。她說：“會計，你平時都那么關(guān)心我，難道我給倫子一個雞蛋，你都要推嗎？收下吧！不然我心里會很難過的?！?/p>

爸爸不知是想要那個雞蛋，還是害怕劉春連難過，他推辭了一會兒，還是收下了。

爸爸接了劉春連的雞蛋，就沒有聽到他們說話了。過了一會兒，我又聽到了劉春連的抽泣聲。我覺得有些奇怪，我已經(jīng)放過她了，為什么她還要哭呢？難道是心疼她的那只雞蛋嗎？既然心疼，為什么又要給別人呢？真是個小氣貓。我裝著翻身，把臉側(cè)了過去，然后將眼睛瞇成一條縫，想看個究竟。這時，我看見劉春連好像好傷心似的，突然張開雙臂，倒進(jìn)了爸爸懷里，然后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得更厲害了。

爸爸的手仿佛受驚似的張了一下，但它僅僅是張了一下，什么也沒做又放回了原處。

爸爸說：“妹子，我知道你心里很苦，今天，你就哭個痛快吧，把你平時的辛酸都哭出來，把你平時受的委屈和痛苦都哭出來?！?/p>

劉春連的哭泣多么漫長啊，它像一條潺潺的小溪，不息地在我耳邊流淌，在我心上流淌。流得我心里酸酸的，痛痛的。此時，我感覺到我的心，仿佛正被這傷心的溪水一點點地浸軟，一點點地流失，并隨著它們流向了更傷心凄迷的遠(yuǎn)方。慢慢地，我就在這傷心的流淌中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６

事實上，我似乎并沒有入睡，因為在睡夢里，我仍能聽清他們的談話。

爸爸說：“妹子，你別這樣，我平時幫你，只是看見你們娘兒倆過得苦，看著不忍心。其實我并不是這意思?！?/p>

劉春連說：“我曉得你不是這意思?！?/p>

爸爸說：“我還要等倫子他媽哩?！?/p>

劉春連說：“我曉得?！?/p>

爸爸說：“妹子，你別這樣，真的別這樣?！?/p>

接下來，我似乎聽見了劉春連的呻吟聲，那聲音很抓人，往人心旮旯里鉆，在羞處、癢處一下下地搔，一下下地撩，讓人心慌，讓人骨軟，讓人迫切地想和什么融為一體，不再分離。這時，我也聽到爸爸仿佛挑著什么擔(dān)子似的，一口口直喘粗氣。另外，一種壓抑著的狗吠聲，也隱隱約約地傳進(jìn)了我耳里，在這黑漆漆的夜里，仿佛一個對生命絕望的人，在傷心無助地吶喊、哭泣。

我在這兒種聲音中，似乎真的入睡了，后來發(fā)生的一切，我居然一點都不知道。

第二天醒后，我發(fā)現(xiàn)爸爸的褲襠被撕破了，屁股上還留著一塊血跡。這天，爸爸沒有上班。他告訴隊長，他要在家里做賬。

爸爸一連在家里做了好多天賬。

７

當(dāng)我和爸爸再到水井灣守夜的時候，沒有再看見花兒了。我后來才聽小云說，就在爸爸留在家里做賬的那天，劉春連賣了家里僅有的一只母雞，在鎮(zhèn)上買了一斤肉和幾斤大米。那天夜里，劉春連讓小云和花兒飽餐了一頓?？墒牵▋撼粤四穷D飯后，當(dāng)天晚上就死了。

這么好的一條狗，突然就死了，我心里很難過，爸爸好像也很難過。有一天，我問小云：“花兒是你媽媽藥死的嗎？”小云說：“不會的，媽媽看見花兒死了，抱著它哭了一夜呢?！蔽乙灿X得劉春連不會的，花兒對她那么好，她怎么下得了手呢？

可是，花兒的確死了。它死得好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