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簡介:
1973年生于牡丹江。就讀于復(fù)旦大學(xué),獲法學(xué)士與文學(xué)碩士。著有詩集《未成年人禁止入內(nèi)》(2000)、《結(jié)繩宴會》(2002)等。曾編導(dǎo)《群眾》(1996)、《誰沒跨上蹺蹺板》(2001)等多部戲劇,創(chuàng)辦夜行舞臺戲劇工作室(1999)。
沐浴在本城
──獻給異鄉(xiāng)人的家鄉(xiāng)
細小的雪在暗處推動我。入口處的陌生男人
替代我走進浴室,他呼出的酒氣,像魚兒鉆進大海
匯入撲面而來的,更多浴客呵出的積雨云。他甚至
墜入了行走的夢中,翹起拇指,夸贊多年不見
而仍能一飲而盡的謝黑桃。河水的溫度讓他醒了一會兒,他以為夢見了火山
卻發(fā)現(xiàn)只不過是沖浪池吞沒了
自己。他堅持睜著眼走進桑拿房,舀起一瓢水
潑向木箱中的火山巖。尖聲跳起的水汽帶給他難得的傷感──家鄉(xiāng)占有了他的每一個假期
就像婚姻買斷了忠貞的女人,直到她不再年輕。
他把濕毛巾蒙在臉上,絕不是因為羞愧,他覺得
自己早已過了那個年齡,他只是為了躲避熱浪
能夠呼吸,能夠不去看身邊那群搓泥的河馬。
酒精被汗水一點一點擠出身體,他離開
堆滿便便大腹的木凳,走向冰水池
但只伸進去一個手指,就打消了念頭
他強調(diào)自己是溫帶的生物,應(yīng)該在適宜的
水溫里,完成進茶前的沐浴。
細小的雪覆蓋了我和腳下農(nóng)民承包的田埂。他們
的女兒
呆在二樓,他的對面,休息室入口的沙發(fā)上
這里是她們耕作的田埂。他的出現(xiàn)
讓她們失望,他的臉上寫著報紙上描述的未來
那是一樁乏味透頂?shù)氖?,不允許任何一個男人專
有的
女人,將被任何一個男人專有。相比之下
她們更欣賞跑來跑去,一心想為女客捏腳的茶童
那孩子嘴上剛冒出一層絨毛,卻裝著一肚子
謎語、笑料和段子,如果缺了他,這個世界
將是倒立的,就像一種挺藝術(shù)的姿勢。她
離開顧鏡自憐的她們,走向正在摳腳、喝茶的他
他不是一匹河馬,但她堅信自己海豹般的姿勢
能夠讓他擱淺,她的手指,彈奏了幾下空氣,又輕
輕
劃過他的錦囊,她要向他推銷四十分鐘
神圣的黑暗,幫助他,回到母親為他締造的黑暗中
讓想像力為他施洗。他不是教徒,所能做的
只是胡亂夸獎,他搬出她所信服的人生顛峰的
化身:電影明星、歌星、模特、青春大使、形象代言
人
而他自己只是個火車司機,明天就要下崗,就要跌
入
人生的谷底。他為她們的犧牲而感慨,但無力購買
這半個人類的節(jié)日。她聽到了她們吃吃的笑聲,在背后
就像一堆爬上她脊背的蛇,而她的腳下踩著松軟
的
田埂,她和向日葵們站在一起,那是她父親
親手種下的,她的門齒上,還留著它們果實的痕
跡。
細小的雪從內(nèi)部擠壓我。新續(xù)的菊花
在我黑暗的管道中流淌。寫詩的時候,我
夢見了什么,一種魔法?一種敘述不是來自
主動者,而是來自被動者,它就孕育著避雷針的
魔力?我洗浴著,我蒸發(fā)著,我陰干著
我提著壺,我運著力,我掀開鏡子,我取出帽子
我忍受著怪味、汗水、疲憊、厭倦,我點上
一枝煙,然后又掐滅,我失足跌進水池。
敘述與替代使我蘇醒,我扳動了
流水的軸,它就在那里,它改變著沖刷的速度
它衡量著快樂的密度,它為肉體的田野作證
它是蘭湯,它是時光,它就是容納我衰老的渾濁。
風疹,臺風,
九月下旬的風言風雨
病不逢時,風不擇時
患者自況為一只紙燈籠
“風把我擦亮,我的紙里
包著風的火?!?/p>
搬家公司的舊卡車
裁開風雨,“操,這群學(xué)舌的蘇北搬運工
還有那位驕傲地為方言換檔的司機
他們都是掌燈人?!?/p>
蘇州河畔的夜色弱不禁風
患者緊閉門窗
眺望租金里三成的風景
“我真想跳下去,24樓,只要能聽到卷舌音?!?/p>
以卷舌音的姿態(tài),臺風,前進
居委會慌忙播出夜間警報
“生活是藝術(shù)之母?!甭牥?,原汁原味的小品
但得替廣播員的舌頭捏把汗
燈籠忽明忽暗。從海洋到陸地
語言吹皺了一地燈影
“我從未被風吹滅?!痹诒本硪晃换颊?/p>
不愿承認旅居香港的病情
“搬場落雨,有財有勢。”俚語盤旋在上海
告別了農(nóng)轉(zhuǎn)非的寶山話
又墜入蘇北口音的旋渦
“我被氣流拋上半空,像一場雨,沒得選擇?!?/p>
校醫(yī)開的藥片
強壓住紙里的火
西醫(yī)的舌頭卷著中醫(yī)的話,“多喝水。”
風力迎著流水削減
都是第一次,臺風和風疹
患者在口語中喬遷
水土不服?!跋胂胍呀?jīng)死去的,瘋了的,
那雨水熄滅的,紙里的火?!?/p>
刀、叉,打叉的筷子
前世的情人送我一盒刀叉
她的繼父,曾經(jīng)是
天堂的鐵匠,每當我
在床上修剪趾甲
她就跪到床下抽拉風箱
今生,她只在塵世
寄下一只鐵打的盒子
她不相信,木器
也能保管天堂的灰燼
更不相信,這輩子
我的膚色木紋般暗黃
我用不慣刀叉,我
結(jié)結(jié)巴巴,擠出蹩腳的
法文,為了一份房租
和饑餓的肚子,從拂曉
到黃昏,從一家洋行
匆匆趕往另一家
有時,她猜到我在偷情
當我躲回亭子間,蘸著醬油
親吻木筷子,她就暗暗
舉起刀叉哭泣,好像我摟著
前世的另一個女人
隨談:
□韓博
我覺得詩不僅僅是抒情性。我覺得詩歌本身有一種藝術(shù)性在里面。這種藝術(shù)性應(yīng)該是有一種多義性,也應(yīng)該包含一種批判性。純詩應(yīng)該指的是對語言的提煉,但是不可避免要有內(nèi)容。而且內(nèi)容在主觀上不想有一種批判性,但是作為社會的一分子你就會將自己對社會的反思滲入到里面。批判性是一種比較客觀性的東西,它作為一種載體是肯定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