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不想回家,在辦公室上網(wǎng)聊天,在網(wǎng)上遇見了他。他和我隨便說著話,說他是大學老師,問我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也許因為他的職業(yè),我沒怎么考慮,說好啊。他就在網(wǎng)上留了電話,要八點見面。我說太晚了,我還是回家吧。他立刻說,七點,他會抓緊時間忙完手頭的事情。于是,我也留了手機號碼。
在約定的時間,我還沒到約定的地點。我的手機響了,卻是一個陌生的座機電話號碼。是他,電話里他抱歉地解釋說,手機沒電了。
“我怎么找你?”我還沒到,走在路上。
“我開一輛白色的車。”他這樣說。
他的聲音在電話里很好聽,甚至帶些磁性。聽他說話,覺得像學過播音的人或者起碼也是在電臺主持過節(jié)目。
扣了電話,我正好看見對面路邊公話邊上,有一輛白色的小車正在啟動,打左轉向,慢慢起步。我確定那就是他的車。
走到路的盡頭拐個彎,果然,剛才那輛車在約定的地方等著。我走過去,站在駕駛室門前看他。
坐上車,彼此打個招呼,誰也不需要問彼此的姓名,因為這是陌生人的約會,僅僅是一杯咖啡和一段聊天的時光。
我發(fā)現(xiàn)他的額頭很寬,稍稍有些謝頂,看上去三十七八的樣子,身材適中,有些中年發(fā)胖的趨勢。在車內(nèi)狹小的空間里,他的聲音的確好聽,是那種淡然和從容的音色。
啟動車,握著方向盤戴上眼鏡的他,平靜中增添了濃濃的書卷氣。他建議去體育中心東區(qū)的那家咖啡廳,我沒什么意見,去哪里喝咖啡無所謂,反正濟南沒幾家純正好口味的咖啡廳。
面對面落座,我的目光被他的手吸引了。他的手指修長、白皙、纖細,雖然靜靜地隨意地放著,但是我覺得那手指仿佛已經(jīng)脫離了他的軀體的駕馭,獨立而超脫,是有生命有表情有思想的。
我試探地問他是不是醫(yī)生,就是拿手術刀的那種。
他微微一笑,反問我怎么知道的。
我說,一般擁有這樣一雙手的人,要么是外科醫(yī)生,要么是鋼琴家或者小提琴家。你的衣著顏色深暗,說話不張揚,藝術氣息不濃,所以我判斷你是醫(yī)生。
他點頭承認,說他之所以不愿意說自己的職業(yè),是因為很多人對醫(yī)生有偏見。我猜是些女孩子對醫(yī)生職業(yè)有偏見,才使得他給我說了大學老師這個聽起來很有安全感的職業(yè)。
我知道我是一個姿色還算誘人的美女,一般男人看見大都眼神會亮一下,但是他看我的眼神十分平靜,所以我猜他起碼是個見多識廣的人。果然,他說剛剛從澳洲學習回來,是通過考試,公派出去學習了八個月。他還說像我這樣的女孩子,應該嫁出國。他好像是有感而發(fā)地說,對于女人來說,出國有兩條路,一個是考雅思,一個就是嫁人。而嫁人最簡單,甚至可以假結婚。
我估計他之所以沒留在澳洲,回到國內(nèi),一定是情不得已,他一定喜歡那邊的生活。
他說澳洲的法律法規(guī)保護當?shù)厝?,在那里,外籍人士不允許從事他所進修的專業(yè),如果他留下,只能當護士。他當然是不肯留下當護士的,如果想繼續(xù)干自己的專業(yè),只能選擇回國。
我說,我在這里有自己不錯的工作和較為優(yōu)越的生活。在國外,我很難找到適合自己的工作,生活可能也很舒適,但是我能干什么呢?因為據(jù)我所知,華人很難進入澳洲的主流社會。
他說,以你的相貌,你可以找到年收入十萬澳元以上的華人,他可以養(yǎng)活你,有車,有別墅,生活應該很不錯。
說這些的時候,他用了一些英語單詞,發(fā)音很純正,看得出,他的英語應該很不錯。
我搖搖頭告訴他,我認為女人應該靠自己,經(jīng)濟要相對獨立。不然,萬一你依靠的那個男人不要你了,你立刻一無所有,會跌進深淵。
我對他的手和他的醫(yī)生經(jīng)歷很感興趣,讓他講給我聽。他這會兒很坦然地開始談自己的職業(yè),說自己一邊做醫(yī)生,一邊還擔任一些教學工作。從他的手到他的眼神,我猜測,他帶的是研究生一類的學生,他應該在他的所在領域很出色,應該具備相當?shù)馁Y歷。
我告訴他我曾經(jīng)遇見一個心外科的醫(yī)生,他曾經(jīng)給我描述,手術臺上,在最緊急的時刻,需要伸手握住病人的心臟,用手一緊一松的啟動。于是我很感動,就在新年來臨的時候,寄給他一張明信片,上面寫著:想象你握著心臟的樣子,感覺你的職業(yè)很偉大,因為你的手可以再次啟動生命。這張明信片據(jù)說在他們科室被每一個人傳遞,都為我的理解而感動。
我發(fā)現(xiàn)我說的這些有些打動他,我隱隱約約覺出,他的眼睛背后有一顆很敏感細密的心。
外科醫(yī)生一見到血就興奮,他的這句話一出口,他那不動聲色的背后,隱藏的那股暗流一樣的情緒,就讓我覺得渾身起雞皮疙瘩,不禁想起了那部獲得第64屆奧斯卡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電影《沉默的羔羊》中,安東尼·霍甫金斯扮演的漢尼巴爾,那個變態(tài)食人魔殺人狂。
我連忙制止他繼續(xù)說下去,怕他再講下去,會喚醒他沉睡的邪惡。我也不清楚為什么他讓我有這樣的感覺,也許是瞎猜,也許是我潛意識里的第六感覺。
或許看出我的緊張和恐懼,他笑了,連忙解釋,這種興奮是高度緊張,集中精力做手術的興奮。他說手術刀從哪里下刀進入病灶,是很有學問的。看我有些疑惑,他指著自己的上臂解釋,比如這里骨折,看上去從正面下刀就可以,但是好醫(yī)生應該視病情下刀,可以從側面,從后面,找最準確的地方下刀。
我點頭稱是,我知道就像畫家一樣,同樣是拿畫筆,有人成了大師成了藝術家,有人卻一輩子是畫匠。他接過我的話說,做一個優(yōu)秀的醫(yī)生應該具備兩個條件,第一,是在自己所專長的領域里,及時準確地為病人診治;第二,是給病人推薦在另外領域里最優(yōu)秀的醫(yī)生。一般來說,第一條努努力能夠做到,但是第二條就很難做到。因為大多數(shù)醫(yī)生,不愿意承認別人比自己優(yōu)秀,這樣就耽誤了病人。
你能做到嗎?我好像有些跟他較真。
我要求自己做到!他的回答讓我確定他的確是一個優(yōu)秀的醫(yī)生,甚至連做人的品質也是。
我有些感慨,哪個行業(yè)都一樣,自己要做到優(yōu)秀,而且要承認別人優(yōu)秀,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后者。
作為醫(yī)生,其實很多時候很悲哀。他的話讓空氣里有了些傷感在流動。我不出聲地認真聽他說。
病人生命要結束的時候,尤其是那些優(yōu)秀的年輕的生命,拉著你的手說,醫(yī)生我不想死,我明知道救不過來了,可是還要安慰他,你沒事,你能活下去。然后看著我手里的生命,我根本就抓不住,一點點地從手里流走,而自己卻無能為力,真的是很悲哀,很難過。
你哭過嗎?我很想從他的眼睛里看見眼淚。
干我們這行的人都習慣了,但是,真的是很悲哀,很難過。他又重復了這兩句話,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我也沉入傷感的無語,不禁想起了我所見到的死亡和亡者家屬痛不欲生的悲愴。
他似乎是為了緩和氣氛,開始跟我探討死亡。他說,不管人死的時候表情怎樣,死亡都是一件很有快感的事情,主要是死亡前的窒息會產(chǎn)生快感,這時能看到黃色的光芒……
我就這樣被他牽著,喝著咖啡,跟他探討著死亡。直到周圍的人目光如芒,我才停了下來。
我們又說了很多,聊了近兩個小時,我越發(fā)感覺,他是一個天賦極高的醫(yī)生。
九點半,他送我回到開始約定見面的地點,仍然是不問彼此的姓名,我看著他的汽車尾燈遠去,拐彎,不見了。心里真是感謝上蒼讓這樣一個人,干了這項職業(yè),但愿有更多的人在他那里得到及時準確的診治。
我記得他說,他是黏液質類型的人,雙魚座,AB血型。
我想,這樣的人,一定會對待工作盡職盡責,但是在生活中,雙重性格會不會讓他的內(nèi)心經(jīng)常處于善惡交替的狀態(tài)呢?而他那雙手呢?會不會有一天,真脫離了他軀體的駕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