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白天,大王上朝,向來只有我和伯服共進(jìn)午膳。
這天,御膳房上的一道“掌上明珠”,雪白的鵝掌上,托著以蝦仁泥半裹的鵪鶉蛋,真如以手掌托起一顆顆閃亮的珍珠,掌白珠亮,我和伯服均贊不絕口,因鵝肉性寒,未敢讓伯服多食。
然而未到黃昏,我與伯服二人都突感腹痛如絞,伯服更是痛得翻滾哀號,額上的汗珠如細(xì)密的雨點粒粒滲出,我心痛地緊摟著他,未等御醫(yī)來到,兩人都已陷入了昏迷之中。
我孤獨地在幽深、迷漫的黑暗中彷徨行走,我看不到前路,不知要走向何方,心中是無邊的空寂,悵惘,凄惶。耳邊是一聲聲熟悉而輕柔的呼喚:
“姒,姒……”
“洪德……”開滿幽冷青蓮的荷塘邊,凄然輕拂著枝條的柳陰下,洪德和我伸出雙手,那雙凝著星光的眸子,依舊發(fā)出溫暖深情的光芒。
我伸出手,悲泣著飛奔上前,卻看著他隨荷塘柳陰漸離漸遠(yuǎn),慢慢淡沒,卻怎么也追逐不到他的身影,我痛哭失聲。
身后,是宜臼悲切的呼喚:
“姒,姒……”
我轉(zhuǎn)身,張開淚霧迷漫的雙眼,宜臼一身白衣如雪無風(fēng)輕揚,向我伸出雙手,我哭泣著伸手相擁,卻無助地看著他在我懷里漸漸羽化成空,任無邊的黑暗再次將我吞噬。
遠(yuǎn)處,是伯服哭叫著喚娘的聲音,原本稚氣清嫩的聲音已哭得嘶啞,我心痛如絞,張惶地四處找尋,卻遍尋不見他的影蹤。
只是伯服的哭叫聲越來越近,如在耳邊,我無力地睜開雙眼,看著眼前隱約地晃動著的一張張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努力地辨認(rèn)著:
大王……
宜臼……
恪……
終于,我看到了伯服,臉上淚痕滿布猶自哀呼痛哭的伯服,我無力地伸出手,眼前一黑,又再墮入漫無邊際的黑暗中。
再次醒來,已是三日之后。細(xì)問之下,從發(fā)病之日起,到今天已是十天有余,我暗自心驚,回想起當(dāng)日的兇險,不禁心膽俱寒,將伯服緊緊地?fù)磉M(jìn)了懷里。
我從太醫(yī)口中聽到了這個詞,是砒霜……
我想起了那道“掌上明珠”。
侍從說,做此道菜的御廚已于當(dāng)日服毒身亡。
可是,可是應(yīng)該還事不至此,我疑惑:
御廚因何要無故將我加害?宮禁森嚴(yán),御膳房所有人等進(jìn)出均須搜身不得有任何夾帶,砒霜之毒從何而來?大王每次前來探望均似有未盡之言,卻又為何?醒來數(shù)日,太子未曾前來探視,卻又何故?
陣陣疑團(tuán)霎時在我心頭縈繞,揮之不去。
13
我的身子仍然虛弱,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才能恢復(fù)過來。
我令侍從退下,把恪叫了進(jìn)來,靜靜地看著他,恪為難地低頭不語,我卻仍不肯放過他,繼續(xù)靜靜地看著他的眼睛。
“是王后?!彼K于低聲道。
事發(fā)后,大王大發(fā)雷霆,嚴(yán)令刑部徹查,在宮中進(jìn)行徹底的搜索,未有所獲,卻于昨日,王后宮中一侍女夢囈,被巡夜小黃門聽到,報于大王,王即令嚴(yán)搜王后寢宮,搜出所剩砒霜。太子替后辯解求情,王疑王后與太子勾結(jié)共為此謀,現(xiàn)王后與太子二人均在獄中,刑部正嚴(yán)加審訊。太醫(yī)言褒妃身體尚虛,不能再受任何刺激,故大王下旨此事不得對褒妃泄露半句……
我默然,心中一陣陣絞痛,一切雖在意料中而一旦證實卻仍是如此的難以接受,她是宜臼的母親,是我所深愛的人的母親,卻自始至終不顧一切地欲置我于死地,然,伯服何辜?他還這么小,純潔無邪的心靈如白紙般未曾沾染半點輕塵,如含苞未綻的青蕾嬌嫩得令人心痛,卻為何連此小小孩童亦未愿放過?然而,她卻又是宜臼的母親……
宜臼亦在獄中……
不,與宜臼無關(guān)。
他絕沒有參與此事,宜臼,他絕不會害我……
我努力地想象著那潮濕昏暗的牢房情景,石壁是怎樣的冰冷和粗糙,隔絕著外間的一切暗無天日,門墻是怎樣的枯朽和敗落,簌簌的灰水隨著混濁的空氣流動一片片剝落,鐐銬是怎樣的堅硬和沉重,牢牢地緊鎖著四肢寸步難行,他自幼便是太子,自出生后便錦衣華服,一呼百諾,受盡千般寵愛,他曾經(jīng)是如此快活地被明媚艷麗的陽光照耀著,亦如明媚艷麗的陽光般照耀著我,照耀著我陰冷灰沉的世界。但現(xiàn)在,卻置身于狹小深暗的牢獄中,該會是如何的悲凄絕望?
我心急如焚,努力掙扎卻無法爬起,全身綿軟,毫無著力之處。
恪依命將大王請來。
王關(guān)切而心痛地輕擁著我。
我是如此的虛弱但卻急切地請他釋放王后和太子。
王不解。
我也無法解釋但卻是如此執(zhí)著地堅持著,痛哭地堅持著……
三日后,申后被廢,移居冷宮。宜臼太子之位被革,著令于宮中懺悔思過。
一切,就這樣發(fā)生著,安靜而又混亂地在我身邊發(fā)生著。
于是,就在那安靜和混亂中,我已經(jīng)被受封為王后,而伯服,也已經(jīng)是太子。
14
在另一個陰暗的角落,我又看到了那片熟悉的竹林,蕭瑟而清寒,被雜草掩埋了的荒徑,依稀透著斑駁灰舊的痕跡
耳邊似又聽到蝶緣欲言又止的聲音:
“褒妃娘娘……”
“這就是冷宮……”
聲音如在空曠中浮蕩,陣陣回音一浪接一浪地向前方淡去,我追逐著淡然消逝的聲音,來到隱于竹林后的那一角石屋前。
透過殘舊灰敗的窗棱,我看到申后跌坐在陰暗中,鬢發(fā)散亂如深秋的衰草,臉色蒼白一如殘燼的死灰,眼神渙散透著無邊的空洞。
突然,她驚跳而起,瞪著窗外,似能看到我飄游的身影,額角被仇恨篆刻出道道深長的皺痕,眼睛從空洞中透出嫉恨的光芒,她全身激烈地抖動,發(fā)出籟籟的聲音,手指卻堅定地指著窗外,指著窗外哀傷的我,劇烈地顫動著嘴唇,恨恨的話語從唇間透出:
“妖孽!又是你這妖孽!你還來這兒做什么?來看我的慘淡收場?”
我木然地看著她,看著她在仇恨中扭曲著的臉。
“你為何仍不肯放過我?這一仗,是你贏了,贏得漂亮、徹底。你很成功,成功地迷惑了大王,以你特有的妖媚,成功地爬上了這王后的寶座,你還跑來這里做什么?來嘲笑我的失???還是仍然不肯放過我,要來將我最后誅殺?”
嫉恨的光芒在她眼中愈發(fā)熾烈,一道道刺向我,仿佛洞穿了我的身體,令我感到了實實在在的痛楚。
“你是王后了,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是王后了,你已經(jīng)成功地把我趕下了王后的寶座,整個后宮,已經(jīng)是你的了,已經(jīng)在你的掌握中,你可以大聲地笑了,為什么?為什么你還要扮出這副憂傷的神情,擺出這副楚楚可憐的姿態(tài)?你為什么不笑?你為什么還不笑?你這妖孽,就是你這副狐媚姿態(tài),把大王迷得神魂顛倒,五年了,整整五年啊,大王未踏進(jìn)過我的寢宮半步,就是因為你這妖孽。五年,你知道這五年我是怎么過的嗎?你嘗試過被寂寞瘋狂噬咬的滋味嗎?”
她逼視著我猙獰如厲鬼。
“我恨你,恨你這夷邦妖孽,每晚,你和大王歡娛燕好,可曾想到過我在宮中伴著怎樣瘋狂的寂寞?怎樣地充塞著我無法排解,我只能用陰寒的利刃刻下對你的仇恨。”
她擼起衣袖,枯瘦的手臂上斑斑印痕森冷地橫陳,丑陋地獰視著我腥紅如血。
我觸目驚心。
她忽然平靜了下來,眼中泛著悲涼的淚光,蒼白的臉上竟透出無限溫柔,喃喃地似在自語:
“我不恨大王,我和他是結(jié)發(fā)的夫妻啊,當(dāng)年,父侯將我從千里之外送進(jìn)朝廷,從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我要和他廝守終生。他對我很好,很好,說不出的溫柔,令我拋下了所有對遙遠(yuǎn)的親人的思念,這一生,我命中注定只有他一人,他是我心中永遠(yuǎn)的、至高無上的王?!?/p>
她揚起蒼老,枯槁的臉,雙眼迷離柔聲地訴說著:
“奇怪嗎?我也曾經(jīng)是美麗的女子,你所擁有的青春、美麗,我也曾經(jīng)有過。我為他生下了宜臼,生下了承繼大周朝霸業(yè)的儲君,我們前面的道路本是如此地美麗光明,如鋪滿著鮮花般輝煌燦爛,可是,你來了……”
她抬起頭,森然地看著我,剎那間,那威嚴(yán)、倨傲的神態(tài)又再度出現(xiàn)在她臉上,恨恨中帶著哀傷,繼續(xù)進(jìn)行著對我的指控。
“你來了,毫不費力地把大王從我身邊奪走,我不曾想到,你進(jìn)宮的那一天,就是我噩夢的開始。我以為,你會像大王以前寵幸的那些姜美人、季美人一樣,不出半月,就會被移居冷宮,大王會繼續(xù)返回我身邊,繼續(xù)溫柔地陪著我,寵著我,可是,我錯了!”
她的聲音越發(fā)凄厲。
“我錯了,我該在你羽翼未豐的時候?qū)δ氵M(jìn)行誅殺,那么,大王仍然是我的,可是,我沒想到,我沒想到啊,你這不會笑的妖孽,你徹底地把大王從我身邊奪走,把一直愛護(hù)著我視我如子侄的伯陽父投進(jìn)牢獄,就連我兒子,我唯一的兒子,也在我面前幫你說盡好話,你到底是怎樣的一只妖孽?你要把所有人全都迷惑掉,你把我的親人一個個地從身邊奪走,我的丈夫,我的兒子,甚至,你連太子之位也不肯放過,你生下那個孽子,那個流著蠻邦血液的小賤種伯服,你生下他,注定要奪走宜臼的太子之位,就連那干瞎了眼的侫臣,也在朝中妄言保你這禍亂宮廷的妖孽為后,伯陽父若仍在位,又怎會容你這妖孽如此橫行?”
她撲到窗前,抓著窗棱拼命搖晃,狀若癲狂,指著我凄然厲呼:
“妖孽!你這不會笑的妖孽!大周必亡你手上!”
“妖孽……”
空曠中透著重重回聲,聲聲妖孽,層層疊疊從四面八方向我直逼而來。
我憤然、悲慟,憐憫地看著她,穿過重重妖孽之聲飄然遠(yuǎn)離。
15
我已是大周朝的王后。
我站在寬大、空曠的寢宮內(nèi),燭光將所有的一切都映照得無比的輝煌絢麗,滿溢的華彩流遍了每一個角落。
可是,我快樂嗎?我問自己。我滿足了嗎?這一切,都是我想要的嗎?
為何我心仍殘敗如曠野荒蕪中的廢墟,陰冷昏暗茫茫然尋不著邊際……
門外侍從稟告:“虢大人求見大王?!?/p>
若非大事,虢石父絕不會在這個時候求見。
王擁著我走出殿外,虢石父一向陰沉鎮(zhèn)靜的臉上竟有著幾分倉惶的神色。
我目光游離于千里之外,淡然地聽著虢石父稟奏,然而聽進(jìn)耳中的每一個字均令我赫然驚心。
伯陽父日間于獄中自縊身亡,三尺白綾將他干瘦的身軀高高懸掛在灰暗的牢獄之中,冰冷粗糙的墻上,書著七個血紅的大字:周亡矣,無可奈何! 每個字均如斗大,猙獰地在獄中的石墻上森然冷笑。
伯陽父一家世代為太史,向為朝廷肱股之臣,乍聞此言,王亦不禁動容,沉默半晌,終下令:好好安葬了吧。
我默然,茫然望向遠(yuǎn)方,伯陽父亡魂游離,我讀著他臨走話語:
是的,周亡矣,大周今日,竟以妖孽為后,夏之妹喜,商之妲己,均為前朝之鑒,今竟惘顧,何以不亡?
我無奈。
呵,褒姒,縱然貴為大周王后,在世人眼中,原來也只不過是一個妖孽,時刻以顛覆大周為己任……
王醉眼朦朧,輕托起我的下巴:
“愛妃,你為何不笑?你已貴為大周的王后,母儀天下,藍(lán)天下覆蓋著的,都是你的土地,土地上遍布著的,皆是你的子民,你為何還不笑?難道,你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嗎?你為何不笑?……”
聲音漸低,終不可聞……
蟲聲低鳴,天邊殘月如鉤,高掛林梢,我在幽深的小徑上奔跑,一任涼風(fēng)拂亂我的發(fā)絲,柔枝劃過我的肌膚,青草上的露珠濺濕我的裙裾。
我如此熱切地渴望著,渴望著,在渴望中奔跑……
我站在孤傲地矗立著的石屋前,靜靜地站著,任心在劇烈地狂跳,卻不敢伸手推開這道木門。木門的另一邊,透著重重黑暗,沒有半點燈光,宜臼是否仍在傷悲?是否也在強烈地思念著我就如我在強烈地思念著他?
我就這樣靜靜地站著,靜靜地期待著……
木門“呀”地一聲打開又在我身后迅速關(guān)上,我未及反應(yīng)過來,身子往前一傾,已被拉進(jìn)了石屋,已被擁進(jìn)了溫暖的懷里,我聞著那熟悉的氣味,聽著那熟悉的呼吸聲,深深地嘆息,盡情地任淚水沾濕他的長袍。
就這樣靜靜地、緊緊地相擁著,肆意地放任著痛苦和愉悅強烈地沖擊,一切都不管不顧……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p>
“我無時無刻都想著來見你?!?/p>
“我從來沒試過如此地?fù)?dān)心,那一刻,我真的怕就此失去了你,那一刻,我真的后悔沒有把你帶走?!?/p>
“沒事了,我不是又活過來了嗎?上天憐我,讓我活著回到你身邊?!?/p>
“是的,蒼天見憐,等我,等我將一切安排好,我就帶你走,再也不讓你離開我身邊。”
……
淡淡的月華從窗外輕透進(jìn)來,我輕撫著那兩點溫柔的星光:
“帶我走,帶我離開這里,我不要什么榮華富貴,不要什么大周王后,只要你……”
“大周王后?”他輕呼一聲,身子簌然一震,呆呆地看著我,眼中又漫起了層層痛楚。
忽地,他向著我緩緩地跪了下來,跪在了我面前,我怔怔地看著他。
“答應(yīng)我,我母后縱有千般不是,但,畢竟是我母親,答應(yīng)我,善待她。”
我無言,默默地將他扶起,心驀地緊揪著痛,痛徹了全身。
月暗星沉,漏聲依稀,恪在門外輕喚:
“娘娘……”
我默然轉(zhuǎn)身,拉開木門,走出了石屋。
16
或許,一切只是宿命,命運早已在冥冥中將一切加以安排,一切,皆不能由人……
當(dāng)大王將那個全身插滿了銀針的小偶人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努力地掩蓋著自己的震驚。
偶人宮裝華服,眉目形態(tài)間均與我極為神似,而身后赫然刻著我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我不忍再看,轉(zhuǎn)身欲走進(jìn)內(nèi)殿,身后,大王恨恨地說:
“這賤人,狠毒成性,愛卿莫惱,我已下令將她賜死?!?/p>
我猛然止步。
馬車急速地在宮禁中奔馳,景物飛快地向車后逝去,我不斷地催促著駕車的侍從,任車輪狂碾著嬌柔的繁花嫩草,耳邊不停地響著宜臼的悲痛的話語:“
“答應(yīng)我,我母后縱有千般不是,但,畢竟是我母親,答應(yīng)我,善待她?!?/p>
“答應(yīng)我,善待她……”
車子疾馳,駛進(jìn)了那片竹林,駛到了那幢石屋前,我未及等待馬車停穩(wěn),已飛撲進(jìn)了屋內(nèi),震驚地看著屋內(nèi)的一切。
申后寬大的長袍掩蓋不住身軀的干瘦,衰黃如枯草的發(fā)絲輕輕地擺動,容色枯槁如骷髏,三尺白綾圍在了她頸間,神情里,已沒了我所熟悉的恨意,一切,顯得那么平靜,安詳。
五年了,五年的仇恨,今天,她終于選擇了以離去的方式來結(jié)束對我的仇恨,同時,也在另一個世界延續(xù)著對我的仇恨,帶著慘烈的詛咒……
而宜臼,就抱著這副干枯、冰冷的尸體,如利劍般仇恨的目光掠過了我的身體,透向我身后,我驚恐地轉(zhuǎn)身,只見大王正抱著伯服傲然地站著,伯服獨自嬉笑著玩弄著大王的冠帶,而宜臼陰冷的目光便鎖在了他二人身上。
天地如在頃刻間頹然崩塌,我突然心里充滿了前所未有過的恐懼,似要將我撐破,天地在飛速地旋轉(zhuǎn),旋轉(zhuǎn)……
隱約中,是宜臼恨恨的聲音:“她是你的妻子,是你結(jié)發(fā)的妻子,你怎下得了手?……”
太子攜廢后尸首私逃出宮。
醒來后,聽到這個消息,我愴然淚下。
他終究還是走了,帶著一顆被傷得千瘡百孔的心再次離我遠(yuǎn)去,去得如此悲痛,去得如此決絕。
……
我默然地靜坐在回廊,看日出時露水黯然消融,日落時流霞依依滿天,看月明時寒寂清冷,月暗時凄惘悵然,看春雨纏綿輕愁,夏日熾烈怒憤,秋葉慘淡悲凄,朔風(fēng)蕭然狂嘯,看天邊浮云淡然來去,變幻出無窮形態(tài),看風(fēng)過無聲,看雁過無淚,看花落花飛,看斗轉(zhuǎn)星移,聽更漏聲殘……
17
匆匆又過二載。
王的神情越來越焦慮,已無心再理朝政,詔令于國內(nèi)張貼文榜,宮內(nèi)外如有人能引褒王后一笑者,賞千金。然所有伎樂甫踏進(jìn)高陽宮就被我全數(shù)屏退。
一日,王興沖沖地回宮:
“愛卿,明日隨朕出游驪山,我們?nèi)ズ椭T侯們開個玩笑?!蓖跖d奮地說:“這日子過得太沉悶了,虢石父出了個主意,去和諸侯們開心一下?!?/p>
驪山……
我想起了當(dāng)年進(jìn)宮時,車過驪山,那些以無數(shù)宏偉的巨石所筑就,如群獸踞坐,巍然矗立著的烽火臺。
而鑾駕,就是向著那些雄壯威嚴(yán)的烽火臺浩浩蕩蕩地進(jìn)發(fā)。
仍是落葉漫天枯草黃的時節(jié),秋風(fēng)蕭然吹過,卷起陣陣黃沙,茫茫碧天中,時有飛鳥掠過的身影,兩邊道上落葉蕭蕭,翻飛如滿天的黃蝶,流水潺潺,淡然托浮起飄零落花……
五年的光陰,似水流年,五年前熟悉的景致,又在我眼前掠過,曾經(jīng)爛漫純凈的少女情懷,如今,都已隨了這流水落紅,飄然遠(yuǎn)去,如今剩下的,只是枯草黃沙,蒼茫寂寥……
就在那個無月的夜晚,群山在一片昏暗中蒼茫遼遠(yuǎn),層層疊疊,就在這綿延起伏的山脈上,無數(shù)宏偉莊嚴(yán)如巨獸的石臺高聳盤踞,傲然俯瞰著我。
“這就是烽火臺,周王在王城周圍建造無數(shù)石臺,以防異族入侵,一旦國都有兵戈之事,只須點燃烽火,八方的諸侯便會知道,立刻前來救援?!焙榈碌穆曇粲衷谖叶呿懫?。
大王領(lǐng)著我和朝中群臣登上了這宏偉的石臺,無數(shù)火把映照之下,黑影憧憧,雜亂的低語聲和腳步聲相互交織著。王站立在石臺上威嚴(yán)地向下掃視,四周頓時一片寂靜,只剩下風(fēng)聲呼嘯,猶如群獸怒吼,狂亂地撕扯著衣袍。
眾人默然,都在等待著這個動人心魄的時刻。
王一聲令下,霎時間巨大的火焰騰空而起,緊接著,鄰近的石臺上也升起了熊熊火焰,一座接著一座,群山上瞬即燃點起一條巨大的火龍,耀目輝煌,連綿不絕,將天空映照得極目通紅,瑰麗奇幻,無法形容的華美壯觀,我不禁神為之奪。
烽火就這樣一直地燃燒著,燃燒著,縱然是在烈日映照之下,仍有濃濃厚厚的黑煙盤旋著沖向天際,猶如條條騰空而起的黑龍。
當(dāng)日落的霞彩糅合著漫天的火焰在天際翻騰的時候,遠(yuǎn)處黃沙突然翻滾飛揚,鮮艷的旗幟迎風(fēng)舞動,陣陣蹄聲仿如雷鳴,無數(shù)戰(zhàn)車碾著地面轟然而過,黑壓壓的人馬如排山倒海般翻涌而來,轉(zhuǎn)眼間已來到了驪山的行宮前。
王領(lǐng)著我俯視著山下越來越密集的人馬,人潮仍繼續(xù)蜂擁而來,無數(shù)馬蹄踐踏著大地震動如起伏的浪濤,山下整個平原已是密密地布滿了憧憧的人影,夜色越來越昏沉,遠(yuǎn)處仍是沙塵飛滾,雷鳴般的蹄聲仍未休歇,不斷地有兵馬接踵而至,然后全都聚集在山下。
平原上,旌旗招展,盔明甲亮,每個人來的時候臉上都帶著激昂的斗志,準(zhǔn)備投入到慘烈的戰(zhàn)斗中去。然而,此刻來到驪山前,卻被這眼前的平靜所震驚,等待他們的,并沒有刀光劍影,也沒有浩瀚的戰(zhàn)火,只有靜謚的夜色,巍峨的群山,以及連綿群山中傲然盤踞的烽火臺。
于是,他們靜靜地停立著,驚異地看著這眼前的一切,平靜得令人無法想象的一切,就連胯下的戰(zhàn)馬也開始不安地低嘶徘徊。
我被山下翻滾如浪潮的兵馬所震撼,只見刀槍林立,在夜空中閃耀著如此璀燦的光芒,劍戟森森,是如此的浩然壯觀,披著重重鐵甲的戰(zhàn)車上裝著長長的云梯,如一頭頭欲待擇人而噬的猛獸……
王擁著我興奮地大笑,就像一個剛做了個惡作劇的小孩:
“愛妃,你看,快看,他們?nèi)或_了,全被我騙倒了。”
玩笑,這只是一個玩笑,用天下人開的一個玩笑,原來,連天下也是可以用來開玩笑的,這個天下,在大周國天子的眼里,原來竟不是用來安然治理,使之興旺,而是隨意揉在手心里把玩如玩偶。
這,就是堂堂大周國的天子,這藍(lán)天白云下覆蓋著的浩浩黃土上養(yǎng)育著的萬民的君王,將這天下人均視為玩物的領(lǐng)主。
山腳下的將士們憤怒了,人潮瞬即洶涌了起來。
耳邊虢石父卻在驚喜地大叫:
“大王,王后笑了,快看,王后笑了!”
我愕然回頭,只見王帶著驚喜的眼神看著我,竟是看得癡了。
原來,我再也掩飾不住心中的鄙夷之情,竟森然冷笑出聲……
諸侯們就這樣,帶著憤然而無奈的心情,領(lǐng)著他們的軍隊,返回了他們的領(lǐng)土,而我,也隨著浩浩的車輦,返回了鎬京,返回了高陽宮。一路上,王仍興奮不已:
“愛妃終于笑了,我終于看到愛妃笑了,愛妃一笑,果然百媚俱生……”
18
不知從何時開始,大王和虢石父習(xí)慣于在高陽宮的大殿上商議朝政。
“他真的沒有來嗎?”
“臣已將當(dāng)日領(lǐng)兵前來的諸侯核查清楚,除路途太遠(yuǎn)未及趕至而中途折回的幾個諸侯外,并無西戎申侯的兵馬,據(jù)聞前太子宜臼外逃現(xiàn)寄身于西戎?!?/p>
“這逆子……”
“申侯為廢后之父,前太子外公,且手握兵權(quán),日前國舉烽火,卻公然不來皇城救駕,事有蹊蹺。”
“這賤人死后,申侯曾上書質(zhì)問廢立之事,被朕駁回。”
“臣聞得太子今在西戎招兵買馬,屯兵積糧,怕是有反意。”
王拍案而起:
“替朕傳下詔令,著即緝拿宜臼回宮!”
我并沒有出言阻止,心中竟不禁有著絲絲驚喜。
宜臼要回宮了,我又可以見到宜臼,又可以看到那傲然的身影,又可以看到那雙如星的眼眸,又可以聽到那低柔的話語。即使他會被押解回京,可是,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大王對我言聽計從,縱然他被投進(jìn)牢獄,我仍能將他救出,他仍是我的宜臼……
然而,沒有人能夠想到,就在那個有著繁星滿天的夜里,就在那個蟲聲呢喃的秋夜,突如其來地,鼓角鳴響之聲、刀槍交擊之聲、人喊馬嘶之聲劃破了這寒夜的寂靜,瞬即充斥了整個鎬京城。
太子聞王緝拿之令,大怒,遂撤西戎之防,引領(lǐng)犬戎大軍入關(guān),直搗皇城,現(xiàn)已兵臨城下,朝廷措手不及,慌亂應(yīng)戰(zhàn)……
變亂就這樣突然發(fā)生了,突如其來,誰都始料不及。
于是,我又看到了驪山烽火臺的那個方向,漫天的火光騰空而起,烈焰流光將半壁天空涂染得瑰麗奇幻,如同天庭在熊熊地燃燒。
可是,預(yù)期的援兵并未趕至,王已披上甲胄,親上城樓督戰(zhàn),他披著甲胄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是我見過的唯一的一次他有著男子氣概的時刻,我以癡然的目光將他送出宮禁。
我沒想到的是,這一去,大王便再沒回過高陽宮。
殿外吶喊聲聲,戰(zhàn)鼓陣陣,我抱著伯服靜坐在大殿之上,袖中,衋月帶著陰寒之氣緊貼著我的肌膚。
“用這把利刃,將欲侵犯你的賊寇殺死,莫要手軟?!蓖醭鰧m前將衋月交到了我手上。
于是,從那一刻起,衋月就沒再離開過我身邊。
我就這樣靜靜地守在大殿之上,白天,戰(zhàn)鼓雷鳴,烽火漫天,黑夜,火光照耀宛如白晝。
我在期待著什么?期待著王把來犯的宜臼擊退大周依然得保周全?還是宜臼成功地打敗大周的軍隊攻陷京城?我不知道。我只是靜靜地,安然地坐在大殿上,等待著我未知的命運。
吶喊聲如排山倒海洶涌而來,漸離漸近,似有千軍萬馬涌進(jìn)了皇城……
“娘娘……”
門外,急促的腳步聲響起,恪惕然地按劍而起,卻見虢石父跌跌撞撞地沖了進(jìn)來,衣衫破爛,撲倒在殿前。
“娘娘,大王駕崩,臣,臣親眼看到太子 …太子將手中長劍刺進(jìn)了大王的胸膛……”
我失驚,不禁松開了抱著伯服的雙手,茫然地看著伯服嬉笑著走上前去捋弄著虢石父花白的胡子。
殿外,響起了混亂的擊劍聲、凄然的慘叫聲、雜亂的腳步聲,我軟坐在殿上,茫然不知所措。
“姒,姒……”
一陣熟悉的呼喚聲隨著陣陣急促的腳步聲漸離漸近,白影一閃,宜臼已沖進(jìn)殿來,雪白甲胄上沾著斑斑血漬,雙目通紅,利劍上猶自有血水滴下。
“姒,我來帶你走!”他興奮地說。
卻一眼看到癱倒在殿前瑟縮不已的虢石父。
宜臼怒吼一聲:“狗賊!”便舉劍直刺過去。
虢石父大驚失色,一把將身邊的伯服舉起往胸前一擋。
我失聲驚呼,恪身形一閃,飛撲上前,卻是慢了半步,宜臼的劍在半空略頓了一下,卻不再猶豫地繼續(xù)直刺了過去。
“娘……”
伯服哭叫了一聲,便再無聲息。
三尺青鋒已貫穿了伯服和虢石父的身體,一切,就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宜臼將利劍抽出,向我走來。我分明看到,那發(fā)著森冷光芒的劍尖上,血珠一滴一滴地流淌而下,滴在大殿黝黑的地上……
我看著伯服仍汩汩流著鮮血的幼小身軀,身子仿如在頃刻間被全然抽空,全身麻木再不能思索……
仿佛中,我聽到恪在狂笑,在悲呼:
“你殺了他?你竟然殺了他,你竟然殺了你的……”
他突然頓住了,驚愕地回過頭來看著我,我抽出插在他背后的衋月,輕聲說:
“對不起!”
淚水再也禁不住傾泄而出,心中卻在痛呼:
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不,不能說,不能讓他知道,這個事實對于他來說,太殘酷,就讓我把它帶走,永遠(yuǎn)地將這個秘密埋葬……
恪看著我笑了,癡然地看著我,仿似在說:“能死在你手上,我無怨!”便永遠(yuǎn)地合上了雙眼。
我輕輕地抱起了伯服,輕撫著他已變得蒼白的臉蛋,仍是如新生兒那么明凈、無邪,只是,那雙如星的眸子,再也不能發(fā)出明亮閃耀的光芒,他去得很安詳,痛苦只在一瞬,便隨即悄然了結(jié),所幸的是,在他短暫的一生里,并沒有受過痛苦委屈,無須經(jīng)歷塵世的蒼桑,清清白白地來到這世間,也清清白白地安然離去。
我無力再抱起他,柔軟而漸漸冷卻的身體從我手中輕輕滑落,衋月,早已插在了我的胸膛……
在靈魂即將游離于身體外的那一刻,我看到臉上淚水狂流的宜臼緊抱著我,沐浴著漫天瑰麗無比的火光,輕輕地將那支潔白晶瑩的玉蝶簪,又再插到了我的鬢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