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扇窗口我準(zhǔn)確地看見了一個雪夜，是在大年三十的頭天晚上。這些年，當(dāng)我把回鄉(xiāng)過年視作一種歸屬或者人生某道命題時，我發(fā)現(xiàn)，在我踏向歸程的眺望中，還未看到一場真正的雪，或者說是童年的某幅雪景。

但這個晚上，我躲在山村的被窩里，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一場從天空慢慢落下的雪，繼而是落下的雪景。潔白而有層次，把山巒胴體的曲線完全真實(shí)地描繪了出來。一切靜處其中，只有我的目光孤獨(dú)地立在這場雪的上面。記得小時，我就是通過家里那小小而又厚實(shí)的窗口，來閱讀外面臃腫不堪、衣衫襤褸的世界的。

老家的居屋墻壁很結(jié)實(shí)，雖然不是現(xiàn)在的水泥含紅磚，但它沙土精心搗筑而成的堅(jiān)韌性一點(diǎn)也不遜色。木制閣樓經(jīng)過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大食堂”的煙熏火燎之后，更加透黑而茁壯。我們兄妹四人就降生在這一團(tuán)漆黑之中，從而有一種靠近窗口的天性。80公分見方的木窗，11根豎檔，成為我們視野中最直觀也是最單調(diào)的風(fēng)景。好在窗外的一棵苦楝樹，一下子點(diǎn)活了它，使這扇窗口在我們的眼里不再是靜止的，而是有深度的。但窗戶外面的幾片山巒離窗口太近了，使人的目光有些發(fā)慌，這或許是自然界喜愛向人類耍出的幽默而荒謬的一筆。但；是你必須承認(rèn)的一筆。

我們兄妹四人的童年就在這扇窗戶里渡過的?，F(xiàn)在各自成家，不在一方，只有在春節(jié)才能完成真正的相聚。但今年回鄉(xiāng)的特別之處，是與一場雪在一扇窗口里相遇。老家的房子在父親的手中幾經(jīng)更新，已變成一座灰色而沉重的樓房。平時只有母親一人獨(dú)居，毫無生氣可言，只有在新年這…刻，這座房屋才有“春回大地”的感覺。年三十的頭夜，當(dāng)我趕回鄉(xiāng)里，已隨處可聞濃濃的年味。零星響過的鞭炮是頑皮的孩子盡情獻(xiàn)上的小插曲，或許只有這聲音才是童年的，才是這靜靜山村的。在半途上，曾下過一場像樣的冬雨，讓我在汽車?yán)锛茨芨械揭环N透心的寒意。深夜臨睡前，我突然從鄰居的瓦頂上聽到輕輕飛濺的雪粒聲，全身的骨骼一激靈，心想一場豐年瑞雪也許正在悄悄的逼近之中。

三更時分，鄰家的公雞給我當(dāng)了—回“小鬧鐘”。睜眼一看，窗外完全是一片銀白的世界，我的神經(jīng)立即興奮到了極點(diǎn)!這是近十幾年暖冬以來我第一次看到的“全景式”的雪，山巒、樹枝、屋頂，像潔白而微醺的新娘，用微笑在回答著我們；像大海里白艷的風(fēng)帆，承載著整座村莊——而這些，都是我身居其中的這扇窗口賦予給我的。

望著窗外的雪夜，睡意全失。我覺得，它在面前鋪展的是滿地痕跡。村人、牲畜、居屋、樹木，全被雪隱蓋起來，從窗口涌進(jìn)的是種種童年的片斷和倔強(qiáng)。玩雪仗，壘雪人，以雪制造惡作劇，這是雪帶給孩童的最真實(shí)的故事。而我呢，通過這窗口里的雪，想起的是童年一個不幸的片斷。26年前也就是我11歲那年，因?yàn)樽笸认ドw處害了—莫名腫毒，困于病榻上整整40天。父親一天請中醫(yī)，一天請西醫(yī)，結(jié)果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后還是刀子狠。一位村里西醫(yī)，趁老中醫(yī)不在時，自個兒回家拿來了手術(shù)刀，兩刀下去，奇跡居然發(fā)生了。20天后，我居然能被 攙著下地。在我睡在病榻上整整40天的時間，面前的窗戶成了比親人還親的“親人”，透過它我細(xì)細(xì)地看鳥飛翔的姿態(tài)，樹葉在風(fēng)中哲學(xué)家式的表演，山峰是如何彎曲的，又是如何起落的。從這扇窗戶，我清晰地看見了一個完整的冬天。

40天之后，當(dāng)我試著坐到太陽下時，直感到皮膚發(fā)痛。太陽原來竟有這般的威力，這是家里的那扇窗戶自始至終沒有告訴我的。此后，我坐在暖桶里，靠近了那年的年關(guān)。奶奶把那年關(guān)的“關(guān)”字拖得特重，特有一種味道。

但是，這并不妨礙36年后，我利用另一扇窗口來觀察一場珍貴的雪。人生有許多起伏，雪也是一樣，在這個塵埃不定的世界，注定有太多的反科學(xué)、反規(guī)律。假如世界年年都充滿著潔白，人人心中都裝著無瑕，你還會覺得這些東西珍貴么?自然是無言的，也是高尚的，人類應(yīng)該有比它高出一籌的方式或表達(dá)。

喊 渡

外婆家的門前是一汪湖泊。這汪湖泊像是外婆家的一把大鎖，要想去外婆家，就得用渡船去打開它。三十多年前，母親帶著我站在湖岸邊喊渡的情景，早已成為掛在腦子里不能摘下的一枚發(fā)澀的果子。

很小時，大約四五歲，也是我至今依稀記得的第一次喊渡，是坐在母親的籮筐里。我的家相距外婆家大約十幾里地。祖父和父親均做過篾匠，因此家里籮筐是少不了的。但這十幾里的田野小路，當(dāng)時只有幾歲的我是無法走到外婆家的。母親便找來兩只稻籮，一只里裝著我，一只里壓上一塊大石頭。母親還瞞著父親，去菜園摘下幾根黃瓜和一把豇豆，放在石頭邊上，趁著天未亮就啟動了。那個六月份的天氣，盡管沒有現(xiàn)在夏天這般炎熱，但母親是個愛趕早涼的人。一般地，母親挑上兩三里后，都要放下?lián)有粫６掖藭r總愛從稻籮里探出身，去弄弄兩邊稻田里碧青碧青的稻葉，這些稻葉把我的小胳膊撩得又紅又癢。在輕輕的呵斥后，母親總是提前結(jié)束休息，挑起我和石頭這副永遠(yuǎn)都似和諧的擔(dān)子。

兩小時的行走后，母親把我和石頭挑到了外婆家門前湖對岸的一座山腳下。山的名字叫將軍山，是為紀(jì)念解放戰(zhàn)爭時一位烈士而取的。上小學(xué)時，我們還曾去這山下的烈士墓祭掃過。母親放下坐著我的籮筐后，取下圍在脖子上的毛巾，到湖里去洗一把臉，再喝上一兩口澄清的湖水，然后對著山腳下的一片蘆草和荷葉，舉著嗓子高喊：“過渡吆——過渡吆——”母親喊了三四遍之后，果真有一條小木船，劃開了蘆草和荷葉．向我們馳來。第一次見到母親的聲音有這樣神奇，我被徹底驚呆了。我怔怔地望著這位大胡子叔叔的兩匹槳，有力且有節(jié)奏地落在水里，像我后來懂事后才知道的打擊樂，敲打在湖面上。此刻，母親的神經(jīng)立即興奮起來，扔下稻籮里的石頭，抱起我，放到船頭上，母親一手摟住我，叫我不要害怕水，一手指著外婆家的大門說：“看!外婆家就要到了?！逼鋵?shí)，這片很大的湖泊，是需要船工劃上半小時的。

外婆家臨水而居，坐落在一處高高的山峁上。但外婆家并不是四面環(huán)水，她家的后門就有一條小山路通向很遠(yuǎn)的地方。母親帶我到外婆家去，如果不過眼前的這道渡，得多走七八里，過一座大石橋，也能行的。但從小把湖水視作玩具的母親，覺得從水上這道路回家，才是她真正的回歸。而此時坐在家里的外婆，也有如先知似的，當(dāng)她望見一條黑褐色的小木船朝她的家門劃過來時，她已早早地站在了門外，用成疊成疊的笑容迎接著我們母子的“回家”?！?dāng)然，我這樣的表達(dá)是以我們這以后的數(shù)次“回家”為文本的。

后來，我還有坐在稻籮里被母親挑回外婆家的記憶。只是另一只稻籮里的石頭比現(xiàn)在要大。母親依然站在那個岸邊，舉著嗓子高喊：“過渡吆——過渡吆!”但母親連喊了十幾遍后，湖邊的蘆草里顯得更加沉寂而空蕩。母親又喊了多遍，嗓音已開始發(fā)澀，汗水浸透了衣背。當(dāng)她彎腰掬水洗臉時，我偷偷地從稻籮里爬了出來，站在母親的身后。母親起身時，發(fā)現(xiàn)了我，大吃一驚，趕緊說：“乖孩子，到樹陰下去?！蹦赣H把我抱到了一株皂角樹下。并對我講，她小時曾在外公的帶領(lǐng)下，劃著船到這株大皂角樹下，摘皂角回家洗衣服。我用迷蒙的小眼睛對著這棵皂角樹搜索著，外公的身影會不會成為這棵樹的絕唱呢?母親一邊給我講故事，一邊極力地安撫我。原來這里的渡口并沒有固定的渡船，有人想從這兒過渡，便扯起嗓子喊上幾聲，倘若有賦閑在家的漁民聽見了，就劃來小木船送你過湖，大多數(shù)船工也是不收過渡費(fèi)的。如果你來得不巧，沒有在家閑著的漁船，你只能在岸邊苦苦相等了。這次母親帶著我就遇上了這第二種情況。硬硬在岸邊等了一兩個鐘點(diǎn)以后，才有母親相識的同村漁船，把我們母子二人送到了外婆家門口，并對我外婆說：“你大頭外孫(侃稱)回來了，送兩條鯽魚給你。”外婆連說著謝謝，一手牽著我，一手拎著魚，快步地走回了家。

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后期，興起圍湖造田的時勢，外婆家門前的湖泊也圍起了一大片湖田。我隨母親回外婆家的渡口也隨之改變，由原將軍山腳下的長波變成了兩條湖堤之間的短渡。再到八十年代末，短渡上又修建了一座水泥橋。母親帶著我喊渡的情景已成為一道永別的風(fēng)景。后來隨著外公外婆的去世，也隨著我的長大，去外婆家已越來越少，對那片水域產(chǎn)生了一種陌生感。近日因工作路過外婆家門前的那片湖，瞥見將軍山依然穩(wěn)穩(wěn)地站在那里，因而也讓我有機(jī)會瞥見童年深處的這件往事。盡管外婆家門前的這片湖不比梭羅筆下的“瓦爾登湖”澄凈、清新，但它于我是一面實(shí)實(shí)在在的湖，鎖定著人的記憶與回望。三十年的時間在它里面是一滴水，也是一面鏡，映照出入生的各種變化和滄桑。它成為往事與往事之間，一道別致而又不可抹去的“渡口”。

事實(shí)上，不論我已走出多遠(yuǎn)，站在那里，我總能聽見母親高喊的那個渡口。

責(zé)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