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麥從北方來。

小麥來的時候什么都沒帶。離過婚后，所有的財產都給了前妻。說是給了前妻，其實也帶有掠奪的性質，小麥主要是不愿看到整日里在一塊吃飯、睡覺的人，而因變故突然就成了仇人。小麥揮揮手，走了。小麥想：老子是長那玩意的人，一切都可以從頭再來。雖然離婚對小麥的打擊不小，但畢竟還有一件值得他慶幸的事，婚后兩年，他們并沒有創(chuàng)造另外一個生命。這樣，小麥就可以輕裝上陣了。

轉眼間，小麥來這里已經5年了。來這里的第二個年頭，他認識了一位叫安妮的女子，不久，倆人就殊途同歸、約定俗成地同居了。對于將來，他們并沒有過多的考慮，一切都要看彼此的感覺。

小麥對同居起初并不怎么適應，隨著快樂的不斷深入，小麥認為同居很不錯，既解決了雙方生理上的需求，又安定了男女團結。好!實在好!小麥后來每每逢人就這樣贊不絕口。

日子毫無變化地一天挨著一天過去了，小麥再也沒有想起以前的任何一件事。在這座整天整夜都轟轟隆隆作響的城市里，小麥多像一位四肢麻木、反應遲鈍的老人。

2

那天小麥閑著無事在大街上溜達，他緊貼著商鋪的墻根緊三步、慢三步地走著，不時抬頭四處張望，目光所及之處，不是美人如云地蕩過，就是形形色色的車來車往。小麥已看煩了這些東西，他無動于衷，不僅對此，對于其它什么新鮮事物，他仍然無動于衷。他仿佛是個局外人，不但提不起任何興趣，甚至反感周圍的變化。有時候，他多么希望這個時代發(fā)展得慢一點，好讓自己的思維跟上，可是周圍的一切視他可有可無。使他無法承受的時候，小麥會在心里惡狠狠地詛咒：趕快回到二牛抬扛的時代吧!

空氣里飄蕩著一股發(fā)了霉的潮濕味兒，當然還有一丁點兒花香，那是因為街道兩邊種了許多小麥叫不出名的亞熱帶的花樹，它們在清晨抑或傍晚時分，興高采烈地散發(fā)出十分誘人的芬芳，像是一群正在發(fā)情的孔雀。

小麥在一片花香中不緊不慢地邁動著雙腿。

這時，一位緊裹超短裙的女子從他身后倏忽就過去了。那女子的雙腿很長，又很白，像剛剛被剝了皮的兩根蔥，小巧的屁股在裙子里一滾一滾的，煞是動人。小麥的目光一直送她遠去。小麥雖然喜歡看過來過去的女子，但他并不想和她們做愛，他在這個城市里養(yǎng)成了一種在心里和女子做愛的習慣，除了安妮，他幾乎不與其他女子來往，在他的感覺里，這里的女子不是公共廁所就是孤魂野鬼。

小麥狡黠地笑了一下。像是被注入了一針興奮劑，頓時來了情緒。他穿過一片鬧市，來到斑馬線邊，此時正值綠燈，本來可以自如越過，可他猶豫了一下。他沖著停在眼前的一輛紅色的法拉利車發(fā)呆，車掛的是私家牌號，開車的人是一位像天仙一樣的美女。小麥沖那女子很是暖昧地笑了笑。那女子看上去很正經，神態(tài)莊重，目不斜視，眼里放出一股不屑的光來，但過了一會兒，那女子卻翻了一下白眼，用纖手指了指還在情不自禁呆笑的小麥，似乎是指給車里的一個男人看的，美麗的臉上充滿著鄙夷，同時，也充滿著性的誘惑。小麥好像感覺到什么，在最后的三四秒里，他老鼠一般竄到了馬路對面。還沒待他回過頭，那輛血紅的法拉利，在狂轟濫炸的音樂里滾滾而去，融入到一條滾動的彩色河流里。

小麥繼續(xù)走著，心里揣測著。這個女子肯定也是一個流氓，從年齡上看，她并不比我大多少，從智商上看，也聰明不到哪里去，可她為什么偏偏能開上跑車，而我小麥卻開不上呢?因為她比我更流氓，而我只比那些農民工流氓。這就是流氓的差距。越是流氓的人獲得的就越多。他邊想著，邊沖一棵看起來挺欣欣向榮的綠樹上，狠狠地吐了一口痰，惹得幾個行人像遇見瘋子似的一溜煙逃開了。

3

小麥上樓的時候，便無精打采起來。好幾年了，他開始懷疑自己身處的這個世界，越是懷疑，越是讓小麥對這個世界有一種無形的恐懼。這種恐懼來自人類，而不是其它兇猛動物；來自陽光普照的白天，而不是黑夜；來自有知，而不是無知；來自天堂，而不是地獄……

小麥若有所思地打開了地獄的門。門里寂靜無聲，在這種寂靜里，小麥預感到有人存在。

安妮。小麥輕輕叫了一聲。隨手推開了臥室的門。

床上的一幕讓小麥驚訝得仿佛走進了成人性用品商店。那是一堆白晃晃刺眼的肉。在下面蠕動的安妮首先瞅見了小麥，猛地發(fā)出一聲尖叫，連滾帶爬地下了床，那個精瘦的男人好像還沉浸在無比的歡愉中，一臉陶醉的樣子，仍然跪在床頭。待他清醒過來時，安妮已套上了內褲，轉身上床，一腳將那個赤裸裸的男人踹下了床。那男人這時才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小麥。

辦完事了嘛?你們兩個，如果沒辦完，接著辦，不用急成這樣。小麥說著話走到了客廳里，安妮也跟了出來，從后面摟住了小麥的腰，嘴里不停地呢喃著：小麥，小麥嘛，都是我不好嘛。

小麥從背后感覺到安妮那兩只碩大無比的乳房在他身上蹭來蹭去，柔軟得像一團海綿。小麥曾經那么狂熱地熱愛過它、吮吸過它。這對女性身上才有的東西，曾經養(yǎng)育了人類?？稍谶@時，小麥覺得這對東西簡直就是一堆臭狗屎。

小麥將安妮一把推開，說：先去穿上衣服，再說吧!隨手端起一杯冷水，呼嚕呼嚕灌了下去。

安妮說：是他纏著我不放。然后進臥室穿衣服去了。

小麥無動于衷地坐在沙發(fā)上。他已懶于和人爭辯，人類的爭辯不是為了利益就是為了推委，別無其它。小麥點起一支煙，平靜如水地看著窗外的光線一點一點暗淡下去。不知怎么，他腦子里突然閃過那位開紅色法拉利的美女，他清清楚楚地想起，在那位美女的旁邊坐著一位老態(tài)龍鐘的家伙。接著小麥又突然想，這會兒那一老一小的狗男女是不是也在翻云覆雨地快活呢?

小麥嘿嘿地干笑了兩聲。笑聲將穿好衣服正走出來的那個精瘦的男人嚇得兩腿直發(fā)抖。

空氣里有一些窒息的寂靜。心跳的聲音仿佛都能聽到。

帶錢了嗎?小麥打了個哈欠，又看了一眼窗外的陽光，然后，才扭過頭對那個瑟瑟發(fā)抖的男人說。

那個男人像是剛從冰水里拎出來的水草，麻木地佇在那兒，拿眼看了一下安妮，又看了一下小麥，之后又不知所措地發(fā)起抖來。

帶錢了嗎?小麥再次問。

沒帶。

沒帶錢敢勾引我老婆!

不是我勾引，是……那男人又瞅了一眼安妮。安妮一聽，一下子火冒三丈，撲到那男人面前，揮手就是一記響亮的耳光，嘴里還喋喋不休：你他媽的，不是你勾引我，難道是我勾引你。你他媽的還算個長東西的男人嘛。你他媽的是個什么東西?衣冠禽獸，驢都不想和你在一塊兒，你這頭蠢驢!

小麥聽見安妮大呼小叫，情不自禁地就想起了前妻，那個最后對他在物質和精神上進行了掠奪的女人。小麥在心里哈哈大笑了三聲。早干嗎呢，這會兒罵人家是頭蠢驢，剛才你不是正和這頭驢在床上哼哼唧唧嘛。媽的，這就是上面一套下面又是一套的人。

商量到最后，小麥終于和那個精瘦的男人達成一項協(xié)議：10天后拿10萬元人民幣贖回香港居民證，至于以后還想不想找安妮。小麥說那是你們的事，如果安妮愿意，你愛怎么著就怎么著，和我無關。當然，說這話的時候，安妮不在旁邊，她收拾零亂的臥室去了。小麥將此話說完，把并不太大的腦袋從那人的耳邊縮了回來。

我把丑話說到前面，錢要如期送到，并且要保證安全，如有意外，后果自負。小麥大聲強調了一下。其實小麥看得出來，這人做賊心虛，何況也不是一個缺錢的主兒。10萬元錢他也只能就地解決，沒有香港居民證，他是回不了香港的。

小小意思啦，10萬元散錢，用不了10天就給你送過來。那個男人挺痛快，令小麥一陣歡喜。

香港人臨下樓的時候，小麥對他說：改天我請你吃飯。隨后又沖他神秘地眨了一下眼睛。那人心領神會加心滿意足地走了。

回到屋里，小麥十分愉快地對安妮說：這個咸濕(好色)的香港人不錯嘛!

安妮一臉悵然。

4

那個生動又美妙的傍晚，小麥和安妮獲得了空前的從未有過的快感。他們在模糊的燈光里，相互撫慰著對方的靈魂和肉體，讓器官飽享了一次徹頭徹尾的洗禮。

然后，他們無語，雙雙打量著有些潮濕斑斑的天花板。冰冷的天花板毫無表情，在一個角落里，一只蚊子非常乖巧地趴在墻上，紋絲不動。從它沉甸甸的大肚子可以看出，它已經吃飽了。飽得已經飛不動了。

小麥。

嗯。

隔了好一會兒，雙方好像都沒什么話要說。

小麥。安妮又小聲叫了一下。

嗯。

你好像一點都不生氣。

你都做了，我干嗎要生氣呢?我生氣我不是有病嘛!

可我覺得，你一點也不在乎我。

我要是再在乎你，沒準哪一天你還會領一個臺灣男人回家呢，到那時候，家就不是家嘍，就成雞窩啦。我才發(fā)現(xiàn)你真的不要臉，以前怎么就沒看出來呢?安妮，你知道我在乎誰嗎?

在乎誰?安妮像是被黃蜂蜇了一下，一骨碌坐了起來。

哈哈，其實我誰也不在乎。小麥嘴里這樣說，心里卻一字一句地說：我－在－乎－你－媽!

安妮好像沒有聽到讓她滿足的話，嘟嘟著說：反正蘿卜拔了根還在嘛。

小麥一點兒也不生氣，更沒有惱羞成怒。他似乎知道人來到這個世上就是這個樣子的，充滿了矛盾，充滿了自責，充滿了無法溝通和逾越的障礙。安妮沒有錯，安妮怎么會有錯呢?她這么伶俐，這么成熟，像一顆懸而未落熟透了的果子，人人都想吃她。要錯也只能錯在人的身體上。人的欲望是永無止境的，人在這種痛苦和迷茫的欲望里折磨著自己的一生。

無邊的空虛好像塊狀的夜色一層層地湮沒了過來。小麥摟著安妮光滑的身子，說：我們吃完飯去蹦迪吧！

5

整個城市燈火通明，像泰坦尼克號巨輪緩緩行進在黑色的海洋上?？仗摰娜藗儯筒蛔」陋毢图拍娜藗?，吃飽了撐著沒事干的人們，紛紛走出來，走到這塊又大又堅實的甲板上，開始了午夜的狂歡。

一個欲望實現(xiàn)了，另一個欲望又誕生了。

小麥和安妮在一家麥當勞吃完飯，勾肩搭背地出來，叫了輛的士，直奔這個城市的一家著名迪廳而去。

小麥覺得今天是個好日子，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所以他特別快活。他透過車窗，看著那些晚上和白天完全不同的人們，他越發(fā)激動了。嘴里哼著一句歌詞：想說愛你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啦，啦，啦……他只記住了這一句歌詞，其余的全用啦啦代替了所有的旋律。

的士像一只發(fā)了情的老鼠在大街上四處亂竄。

迪廳里的音樂很勁猛。一群披頭散發(fā)和胡言亂語的年輕人在舞池里，隨著強勁有力的節(jié)奏沉迷在各自的狂舞中。

小麥以孤傲的姿態(tài)坐在昏暗的角落里，像是一只翹首期盼的黃鼠狼，欣賞著眼前那群瘋狂的舞者。

小麥要了灑水和一些小菜，一邊吃一邊喝。瘋狂的音樂暫時將他和外面紛繁的世界隔離了，他記不起白天所看到的所聽到的所遇到的任何一個人或者一件事。他甚至把安妮也忘了，他不知道她這時又混跡于哪個角落。這個偌大的空間里，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支離破碎和不堪一擊，所有的一切也都那么面目不清，那么飄搖不定，像大海上的一燭燈火，像夜半里的歌聲。

不知不覺，在凌晨3點或者4點的樣子，一個神秘莫測的女子坐在了小麥的身邊。小麥已有些醉意，借著朦朦朧朧的燈光，小麥想看清這位女子的面目，但他看不清，他只隱約看到這女子長得還可以，并不讓人倒胃口。那女子嗲聲嗲氣地嘻笑著，并不說話。

小麥用手指了指臺上的啤酒，做了個喝的姿勢，并大聲喊：喝。喝。我們喝。

那個女子開心地大笑起來，拍打著雙手，舞動著腦袋，一下子撲到小麥懷里，在小麥的臉上美美地咂了一口。

在迪廳里交流，語言幾乎派不上用場，所有的交流差不多都是用身體、目光、手勢和啤酒來完成的。

小麥打開一瓶“太陽”遞給那女子，那女子接過和小麥碰了一下，自己仰頭而飲。兩個人你一瓶我一瓶豪飲起了“太陽?！?/p>

當小麥手舞足蹈有點犯暈時，他的手機顯示燈閃閃發(fā)亮了，小麥趕緊拿上手機跑了出去，出去才知道是安妮打來的。她在電話里說我已經回家了，身邊有位小姐你玩得挺開心嘛，好好玩吧，我要睡覺了。小麥沒理會她，又拿著手機跑了進去。

小麥進來，發(fā)覺那女子背靠在沙發(fā)上，手中的煙頭在黑暗里一明一滅。小麥剛坐下，那女子就將小麥環(huán)抱住，急切地吻著小麥，呢喃著對小麥說：快樂一次好嗎?

小麥不動聲色地在黑暗里舞動著雙手，弄得那女子發(fā)出一陣陣愉悅的歡叫聲。

給我嘛。

雖然那女子的乞求聲在小麥的耳邊一次又一次地回響，但小麥仍然沒有答應她最后的要求。小麥清楚：自己只愿在精神上和女人做愛。

當他們走出迪廳的時候，天空已經躲躲閃閃地放亮了。那女子挽著小麥有些昏昏然，小麥也神志不清地在清晨的大街上胡喊亂叫：愛人啊!愛人啊!開燈說話，關燈睡覺。

那女子在一邊笑得要死，突然說：我要撒尿。說著就朝路邊的一排車后跑去。大街上三三兩兩的行人，像幾個生了銹的機器，又是踢腿，又是彎腰。

小麥一聲不吭地朝車后走去，探頭一看，正和那蹲著的女子目光相碰。

哇，你這人真流氓，人家長這么大撒尿還從來沒被男人看過呢。

誰流氓?你才流氓呢。小麥接著說：我先走了，有事打我手機，拜拜了你吶!說完跑出來就跳上了一輛守株待兔的的士。

6

大約過了三天，無所事事的小麥，在屋子里踱來踱去，想著那個香港男人的10萬元錢，嘴里不停地說：生命的意義是吃飯睡覺呢?還是做愛無聊呢?

這時，小麥接到那個香港男人的電話，問：“安妮在家嗎?”小麥爆跳如雷地問：“你他媽的怎么還不送錢過來?你還要不要香港居民證啦?！毕愀勰腥苏f：“香港居民證你就留著玩吧，算送給你和安妮的小費啦。”

掛斷電話，小麥發(fā)瘋般地找出那天扣下的香港居民證，左瞅右瞅，恍然大悟，這是一張假香港居民證。小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那天，小麥整整睡了一天，一直睡到天快黑安妮回來的時候。爾后，他們又一起去吃了麥當勞，又一起去了那家處處洋溢著腐敗和糜爛氣息的迪廳。

責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