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70歲了,越來越像個小孩子,走路腿抬不起來,腳蹭著地,嚓嚓地響。從屋里聽,分不清是他在走路,還是我那8歲的侄兒在走路。有時候飯菜不可口,他就不吃;天涼了,讓他加件衣服,得哄好半天。在院子里,父親邊走邊吹口哨——全沒有一點父親的威嚴。
父親像孩子似的,越來越有點“人來瘋”。家里來個客人,父親會故意粗聲大嗓地跟母親說話,還非要和客人爭著吃頭鍋的餃子——他明知道家里有客人,母親不會和他吵架。客人一走,父親馬上又會低聲下氣地給母親賠不是。
每次父親從外邊回來,第一句話都是:“你媽呢?”如果母親在家,父親便不再言語;如果母親不在家,父親便折回頭去找,認認真真把母親找回來。
有一次,父親晨練回來,母親說:“出去之前也不照鏡子,臉都沒洗凈,眼屎還沾在上面?!备赣H不相信:“我出去逛了一圈,別人怎么沒發(fā)現(xiàn),就你發(fā)現(xiàn)了?”母親感到很好笑:“別人發(fā)現(xiàn)也不好意思告訴你呀,都這么大的人了?!?/p>
家里有一點破銅爛鐵、廢舊報紙或塑料瓶,父親都會高高興興拿到廢品收購站去賣,賣得三元五元,不愿交給母親,裝進自己的腰包,作為公開的“私房錢”,用于自己出去吃飯或購買零食。
父親以前特別節(jié)儉,從不肯到外邊吃飯,也不吃任何零食?,F(xiàn)在兒成女就,沒什么大的開支,他也就大方了,經(jīng)常到小攤上去吃“豆腐沙鍋面”——不放肉,只放蝦米、紫菜、海帶和豆腐,一碗只要一元五角。父親喜歡吃板肉夾燒餅。板肉是新疆特有的一種食品——把牛肉煮熟了,加上各種作料,壓成塊狀,吃時,用鋒利的刀切成薄片,夾在剛出爐的熱燒餅里。
有一次,父親很委屈地向我告母親的狀:“我每次都夾一元錢的肉,有一次燒餅有點大,我夾了兩元錢的肉,你媽就嫌我浪費?!蔽腋械胶眯O了,這哪是印象中嚴肅古板、不茍言笑的父親啊,分明是一個饞嘴的孩子。我從口袋里掏出50元錢給他,讓他專門用來買燒餅夾板肉,并刻意地叮囑他:“不準告訴母親?!备赣H高高興興地收下錢出去了。過一會兒,我從廚房經(jīng)過,聽見父親對母親以炫耀的口氣說:“女兒給我50元錢,讓我買板肉夾燒餅,你看,還是女兒疼我?!?/p>
我心里忽然一陣酸楚——我們越來越大了,父親越來越小了。那種感覺,就像一個叫云亮的詩人寫的詩——
父親老了,站在那里,像一小截地基傾斜的土墻/……父親對我的態(tài)度越來越像個孩子/我和父親說話,父親總是一個勁兒地點頭/一時領(lǐng)會不出我的意思,便咧開嘴沖我傻笑……有一刻/我突然想給父親做一回父親/給他買最好的玩具,天天做好飯好菜叫他吃,供他上學,一直念到國外,如果有人欺負他,我才不管它三七二十一/非擼起袖子,揍狗日的一頓不可……
有一天,我下班回來,看見父親正向街口走去,我趕緊走過去叫住他,問他要去干什么。他像一個等到大人回家的孩子,咧著嘴笑,說是在等我,怕我找不著家。一種深深的感動涌上我的心頭,我鼻子一酸,淚水模糊了眼睛。心想:你接我的方向都反了,自己都要走丟了,還掛念著我,深沉的父愛啊。我扭過臉,不讓父親看見我的淚水,讓他帶我回家。
走著走著,我停住腳步,但父親毫無察覺,依舊向前走著,夕陽給他的全身鍍上了一層金色??粗絹碓叫〉谋秤?,淚水又一次模糊了我的眼睛。
選自《做人與處世》2004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