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彎彎扭扭很窄的路,牽引著我們走進山中,塵世已在下界,空氣中彌漫著深秋的寒意。抬頭望山,四周皆松,它們都很寂寞。遠離了村莊、市井,一株一株獨自站在那里,一副沉思默想的樣子。也許因為我的走近,有了一些感觸吧,發(fā)出松濤的響聲。聲因風(fēng)而鳴,其來也忽,其去也飄,有如天籟,我也聽見了。久聽不厭者,應(yīng)該是山里人。古人卻說:“然非清心人不能聽,非會心人不能解?!庇钟姓l能聽、能解的?
意外地看見了委羽洞。心頭一驚,聽老者說過,這是仙人修煉的地方,稱為道教天下第二洞天?!拔稹钡涑龊笾軇⒎盍?,他于山中學(xué)道,能閉氣,三日不息。有點特異功能。據(jù)說,他吞吐一口氣,風(fēng)走云卷,能控飛鶴上升,群鶴拍打著翅膀,卻不再飛翔,停在空中不動了,又掉下一片片羽毛于山后,洞因而有委羽之名。時光流逝,道教逐漸走向了衰落,能夠控制白鶴不再飛走的仙人,大概不會再有了。也許,舊說也成了一種傳奇。
因為好奇,走向山洞,洞口掛滿藤蘿,千年以上;一地綠苔,野性十足。它們是裝飾洞口,還是裝飾神秘我不知道。好奇是少年的天性,無畏先作了他們的向?qū)?。借著洞口微弱的亮光勇往直前地向前走去。然后,黑咕隆咚地在洞中摸索著,穿越時間的黑夜,黑夜沒有盡頭,路也沒有盡頭。冷不防頭上滴下幾滴冰冷的水珠,一陣慌亂。然后又聽得“丁咚——丁咚”的滴水聲,蕩漾于無限無盡的寂靜之中;再往前走,有淺水,越走越深,心卻越來越虛,拔腳出洞,不知洞深幾許。六百多年前,梓人陶宗義不求仕進,曾編《南村輟耕錄》三十卷,有閑,亦曾好奇,“秉燭而入,行兩日,不能窮,聞櫓聲而返”。想來,仙境連著人間,這洞里的水也通著城外的河網(wǎng)、江流、濕地。
出得洞口,再看周圍的山,雖不高,卻伏龜蹲虎,氣概不凡。山凹一側(cè),有一個水池,不大,形同彎月,如我后來在敦煌鳴沙山看見的月牙泉。那水極藍,不能見底,像一位從天上下凡的仙女的夢,幽深幽深。水中有草、有魚,草在飄飄忽忽,魚在浮浮沉沉。扔一塊小石子,只看見水花聽不見聲。忽地,驚起一池白鶴。聚集在池邊的,休憩于樹間的,站立于巖上的,成千上萬的白鶴飛舞而起,遮掩了一角藍天。白鶴或舞或翔或獨立或展翅,人是只能在遠處觀賞的。若要“零距離”人鶴相處,人先得學(xué)會尊重,就像林和靖那樣,愛鶴如子。分明是我們驚嚇了它們,我抬起頭來,用目光向它們致歉,卻看見它們悠閑地拍打著翅膀,恍若千萬雙生命之手,飽蘸著濃墨,以行云流水般的筆畫在天空的大紙上書寫著逆入、平出、左傾、右斜、重疊、穿插與回鋒……鶴鳴于天,幾聲嚦嚦——滴下來的幾點墨汁,灑落在我的心頭,又在另一張宣紙上滲透開去。
這是四十年前留在我腦海中的畫面與記憶。
委羽山在浙江省臺州市黃巖區(qū)的郊外。
“誰筑孤亭望瑤鶴,至今不見一歸來?!薄@詩寫給過去還是現(xiàn)在?不禁要問:為什么不見白鶴飛來呢?四十年滄海桑田,一切都在改變。只是改變不了不應(yīng)該改變的東西,這才匪夷所思。
我聽說,在上個世紀的六十年代,“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那陣子,村里村外的勞力都上山了,把長了幾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松樹都砍光了,開山種糧。舊日的方志上說“長林郁郁,幽澗泠泠”。如今,沒有了長林,哪還有泠泠之水?沒樹、沒水,那白鶴不肯合作,也就選擇了遠離。盡管,山岙還有鶴池,池上再也沒有群集的白鶴;天上也沒有飛翔的影子,“白云千載空悠悠”??磥恚覒?yīng)友人之囑,題寫的“鶴池”二字,也只成了一種虛假的點綴。
假如我能像以前一樣,看到原來的景色,我也會像普里什文筆下的別連杰耶娃那樣:“就會跪下來……”
選自《2004年普通高等高校招生統(tǒng)一考試語文試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