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文森(外四首)
□張翔武
他騎著毛驢,去巡視他那沒有邊界的
國度(這個英格蘭人 寫過許多小說、
散文,還有游記)一路上
各種小酒館、平底鍋、奇奇怪怪的人們
潑辣熱情的小娘們盯著
這個騎著一頭瘦小毛驢的陌生人
她們?nèi)滩蛔∠胄?先是捂著嘴
后來,干脆放肆地大笑起來
有一年,他去了美國
看見一位有夫之婦伸下馬車的左腿
從此愛上了對方,并追隨這一家人
生活了很長的一段日子
那位丈夫?qū)λ浅S押?/p>
但是史蒂文森,得了肺結(jié)核
終于沒能與別人的老婆結(jié)婚
卻死在自己所愛的人懷里
這對善良的夫婦一直在照顧他
——一個會講故事,多情傷感的流浪漢
翻地
扛一把鋤頭,我去翻整
那塊土壤板結(jié)的荒地,面積不大
一鋤一鋤地挖下去,鐵鋤的刀口
割進泥土,而泥土又將它緊緊咬住。
被翻開的泥土帶著潮濕的深褐色
散發(fā)一股很淡的腥味,像一塊剛切開的豆腐
鐵鋤的刀刃切入土壤,聲音干脆卻柔和
(一袋稻谷倒進糧倉時的感覺)
拔掉一些雜草:馬莧齒、車前草、豬耳朵和鴨
腳板
隨時彎腰揀起幾塊磚碴、鵝卵石,扔到地頭
一只蚰蜒,一只青蛙,或者一只螻蛄
在鋒利的寒氣不動聲色地逼近中倉皇逃竄
一條口牙鵝黃的土蠶,蜷曲著乳白的身體
赤腳被干枯的草和土塊硌得發(fā)癢
直到挖完最后一鋤,我走向地頭的水壺
在溫?zé)岬年柟庀?,那些剛剛翻完的泥土里?/p>
水分漸漸被蒸發(fā)。那種潮濕的深褐色
已經(jīng)變得有些灰白
一個人去北歐
——致LS
一個人去北歐 沒有人伴隨左右
進行一次應(yīng)邀訪問 學(xué)術(shù)交流 有關(guān)漢學(xué)
離開母語汗臭味的包圍 他對此會更加落寞
荒漠 寒氣 冰層 與燃燒著紅發(fā)的凡·高
聯(lián)系在一起 向日葵旋轉(zhuǎn) 它們的誕生地
七月的北歐 太陽光正從北回歸線
向南移動 但仍然溫暖 身在北國的感覺正
在消失
極不規(guī)則的地圖:海牙 萊頓 阿姆斯特丹
以及北海 再過去就是英格蘭和大西洋
提著行李 穿行在熟悉的地名 陌生的街道
里
一次準備不夠充分的撞擊 很快,他就習(xí)慣
這短暫的旅行 心里有一張晃蕩的網(wǎng)
想想那些身在昆明的黑人(他們的皮膚
像放多了醬油的鹵肉)走在圓西路的陽光里
他摒棄一些過剩的情緒 換了一塊地方散步
呼吸 和少數(shù)見過的人交談 離海更近一點
四行詩·水鳥
翡翠色的水波上,一群水鳥無憂無慮暢游
孩子們沖河里狂喊:起火了!起火了!
它們趕緊鉆進水底,直到再次露出水面時
聽到更猛烈的尖叫
挖馬鈴薯的人
我將藤蔓連根拔起,
扔在旁邊。
(一些淺藍的小花像鈴鐺
搖響在灰綠的枝葉間)
扒開土塊
水紅的馬鈴薯露出惺忪的睡容
像突然被端掉巢窩的鳥蛋
我一顆顆揀起它們
拋入木桶
(準備洗凈,倒進鐵鍋
和桂皮、臘肉一起煮熟)
我站起身,拍拍手
點燃一支煙
注視橘樹下
鐵鋤的刃口在晨光中
溢出淡淡的魚肚白
一只鳥從背后飛來
落在枯死的桃樹枝頭
上面纏繞著葡萄藤
幾枚干癟的果子
在秋風(fēng)中微微晃動
金汁河(外一首)
□倪 滔
“春登堤”:這條河過去的名字——過去
當(dāng)春天越過烏蒙山脈,降落到五百里滇池
我們的就換上輕衫,帶上烈酒、美人和詩篇
撐一條船,沿著迎春花搭起的長廊漫游
我們不醉不歸
“金汁河”:也是這條河的名字——過去
當(dāng)滿樹繁花落往春天的深處
它瀉下世界上所有的黃金,仿佛純金的瓔珞
而現(xiàn)在我身后幾十米的地方,是2005年春天
的金汁河:
一條骯臟的黑帶子,垂死者耷拉在額邊的一
縷頭發(fā)
在它旁邊,干燥的柏油路上
黑色膠皮棍拍打著小區(qū)保安干癟的屁股
水源早就被截斷了,柏樹在正午彎下身軀
金汁河:老練的塑料袋收藏家,老鼠和母雞的
公墓
碎紙機,涂鴉藝術(shù),異裝僻,淋病同謀,肺結(jié)核
帶菌者
城市的大腸和排泄口,掉光牙齒的娼婦
陽光下飛舞的蒼蠅和無比快樂的蜉蝣
旁邊的菜市場里,粉紅色的魚正在死去
一把刀割開它的內(nèi)臟,拉出來黑黑的腸子
河邊已經(jīng)枯死的柏樹下面,一條腿的老乞丐
靠著樹干打盹
2005年春天,村莊像一個被砸開的核桃
裸露著干癟的內(nèi)臟
老人抱著膝蓋保持沉默,年輕人圍在臺球桌
旁邊
看著球一個個落進搖搖欲墜的袋子里
沒有人為此歡呼
有關(guān)過去的金汁河,我找到這樣的文字
“從司家營到城里,沒有直通車
每逢星期二,朱自清便夾著布包
沿著金汁河的堤岸向西,步行十來里至聯(lián)大
上課”
“他們將自建住房選擇在村邊,靠近金汁河埂
的空地
這里茂林修竹、田疇水塘,優(yōu)美如畫
林徽因常在晚上寫詩;點上清香,擺上插花
穿一襲白色的睡袍,在清風(fēng)飄飄中釀制佳
作?!?/p>
“1905年8月8、9日,大雨傾盆,晝夜不止
10日午刻金汁河、盤龍江河堤同時潰決,勢如
建瓴”
“元至元十一年,云南首任平章政事賽典赤·
贍思丁、勸農(nóng)使張立道
在盤龍江左岸開一千渠,名金汁河
渠南行七十余里,尾水亦入滇池”
安放柵欄的人
安放柵欄的人,低著頭
像直刺大地的一顆鮮紅的圖釘
她說:柵欄就是我的積木,我每天
把它們聚攏又拆散,形狀來自夢境
她說這話的時候,正好是一束車燈
掠過我的桌子和額角的時候
灰藍的柵欄鱗片般發(fā)著光
詩歌找到了恰當(dāng)?shù)奈簿洌?/p>
偶然來到的人
大地的哪個部分安放了我們的命運?
倒車鏡(外一首)
□易 暉
在地下停車場
熊的倒車鏡碎裂了
成為凡高割下的耳朵
熊說不怕
這種倒車鏡只值20幾元
他繼續(xù)倒車 倒車倒車
局長在辦公室等候
倒車倒車 今年被罰50萬
倒車倒車 每一行都有每一行訣竅
車停穩(wěn) 熊不想下車
話題仍往回倒
今年的損失最慘 他說
我不該無照經(jīng)營
快40的人了還犯這種錯誤
倒車倒車 他說現(xiàn)在是法制社會了
我盯著窗外倒豎的倒車鏡
那些殘片 拼貼起來
是我的拿手好戲
我是不是該用紅布
收集一把玻璃
在暗道
模擬倒車的動作
一步一步地
停穩(wěn) 就像讓玻璃碎片 帶著傷痕
回到原來位置
望遠
她在房間
用望遠鏡望我
我叫她到房頂上
望遠
她不去
說屋里的一切
夠遙遠了
我也遙遠得
面目不清
無題夢(外二首)
□方 帆
想象著,夏日的夜晚
那些風(fēng)忙完剩下的事情,已經(jīng)沉睡
木梁烏黑,睜大一雙眼睛
卻沒有發(fā)現(xiàn)
一刀刀將它砍斷的手,正在變形
沒有人走動,只有我坐在路邊
搖動蒲扇
等待一場雨把黑色的字沖洗
多少年過去,我在問自己
可還記得最后一夜
時間不晚,可是多情的目光已經(jīng)用完
我租了這間臨街口的房子
一個窗框,鎖定了移動的車燈
可是靠著它的人
那一夜流掉的淚
沒有一滴透明
我要去忘記一個如花的影子
她在我的手心劃了一個痕跡
卻漏過了她的姓名
夜曲
沒有什么念頭,單為一張唱片上街
我走著,看見一排黑房子
在雨后,周圍是剛結(jié)好的冰
它有理由存活,用自己才看得見的手指
一個朋友的話
——你應(yīng)該感謝你的生活,它是由兩個人創(chuàng)
造的
他們在夜里為你唱歌,用年輕的嗓子
然后在樂聲中老去
我說,我應(yīng)該想你
想著那些總是不會停止跳舞的頭發(fā)
在它們的掩蓋下
你不說話,只是在寫自己的故事
一個顫音下失去的面容
留下了你不愿露出的淚
那天天晴,陽光已許久不曾刺入眼睛
看看窗外,睡死了一條街
它只留下了一句話的遺書,卻不帶感情
“像夢一樣的歡笑,在夢醒時自盡”
水煙
水里的煙,住在江的另一邊
睡在野草的懷里
任由陌生的手撫弄
記得他來過
站在土粘成的岸上并不說話
看著來去的人們,一個個笑得開心
他想來看,臉頰帶著紗的游物
在水面穿行,有看不清的肢體
它剛剛睡著,卻被夕陽喚醒
去繼任回家的水鳥
——低空飛行的身體,發(fā)現(xiàn)浮在波紋上的幾
片羽毛
那是愛人的睡衣,她早已沉入江底
留下泣血的喙,染紅了平原的夜色
成片的靜,逃離水的呼吸
它去迎接一個還在路上的遠客
他轉(zhuǎn)過身要走了,眼前卻蓋著霧氣
扯斷纏住腳的一絲葉子
——裸著滿身傷疤爬進湖水
一條賤命,到死留不下原形
上班后寫詩的人(外一首)
□泉 溪
一個曾在云南邊地到處走動的人
一個在朋友的沙發(fā)上長坐 一個
無所事事的人 手不知往哪里放 一個注定
將詩歌進行到底的人 然而在一年的最后一
個月
一個人埋著頭拿一枚黃黃的鑰匙
打開一間幽暗的辦公室
面對著窗外的陽光和空氣坐下來
其實鳥兒比我起得更早
其實一只雞也比我起得早
早就讓它們早吧
一個隨時都可能寫詩的人
在年底的時候 他也不再到處走動
他在電腦上寫著
年終總結(jié)
一只鳥同樣無法把握自己的方向
到昆明出差的路上
年長的司機說——
當(dāng)年,我在老路上開車的時候
一只不知名的鳥
撞到我的擋風(fēng)玻璃上
它是從樹林里沖出來的
它好像看都不看這個世界一眼
就走過來了
我的車是全速走著
這只鳥當(dāng)然沒有通知我
它要從我的車前走過……
它撞上來了
撞出只有我一人聽到的聲響
這是一個巨大的聲響
我一輩子都在聽……
它有三根羽毛夾在車子刮雨器上
一根長的 一根短的
另一根是絨毛
在風(fēng)中呼呼地飄動
我停下車來找這只小鳥
但終就沒有見到它的身影……
一只鳥都無法把握自己的方向
我一下子睡意深了
只有司機一個人在說話
瞧,空中飛翔的鼓
□扎西尼瑪
雅壟河谷在躬身間老去
陽光阻隔了天堂的消息
宮城遷移的路途上
許多山和水改變了名字
雅壟河谷垂下眼瞼
他沒有看到預(yù)感中的陰影
那張掛在山崗上的獸皮
由于父王的喪命
藏域白馬崗是去不了了
雨季正從孟加拉灣趕來
那些隱居的神靈們
預(yù)知了不久后的大滑坡
他們一邊呼聲震天
一邊做著翻身落馬的游戲
他們沒有關(guān)于太陽的頌辭
他們的領(lǐng)地有糌粑的山 牛奶的湖
滿地都是磚茶和絲綢氆氌 環(huán)繞領(lǐng)地
108個湖 閃閃發(fā)光
時間從庸布拉康的檐頭滴下
陽光在撒拉地的左邊老去
歇在木樁上
上身接受風(fēng)的吹拂
下身埋在神話的囈語里
它無力返回
回到迢迢遙遙的故土
看不見
從正午的腹部逼近的牧群
顧自吃草 沒有相互張望
牧群的背后 大風(fēng)前呼后擁
一片又一片青稞地
朝著天空翻卷
在理發(fā)店里
□昆 山
炎熱的中午
我走進理發(fā)店
十平方的店里剩一個理發(fā)的
我早年就認識她
她讓我坐在皮子翹子的老椅子上
為我圍上圍脖,插上電剪
捋了袖子,給我理發(fā)
電剪嗡嗡響,它在頭上
仿佛一只葉簇里的秋蟬
我聽到她問:白頭發(fā)多了
染不染?我推卻說
算了。這時,我看到對面的鏡子里
站在后面為我理發(fā)的人
手在抖,但動作還是嫻熟
我也看到鏡子里
我被皺紋網(wǎng)住的臉,那么難看
這時,陽光如同她多年前的笑容
把零亂的店鋪照得通亮
我見一個紅塑料桶,被她的腳
不意踢翻,水在地上汩汩瀉開
她彎腰料理時,戶外行道的樹葉
映到鏡中,如同一群
歡快的鳥在歌唱
但在熱烘烘的空氣中
剪刀又咔嚓響動。她話很少
不像從前那么嘰哩喳啦
如同干燥堅硬的地面
我的頭發(fā),逐漸落得滿地
如同加厚的陰影把她遮住
她從我頭上,直起身來
準備為我刮臉。我見鏡子里
另一個顧客走進店門,她放下我
忙著去招呼,并投去習(xí)慣的笑
我被熱浪蒸得有些煩躁
她卻在拖沓,年輕時認識的人
不便催她,我感到太陽
在刮胡刀上,像蛇在扭動
我有點疲倦,昏昏欲睡
但她像一只老獸,又俯身向我
仿佛在捉拿,另一只老獸毛發(fā)里
時間和骯臟熬出的虱子
開放的黎明
□鴿 子
誰又得到了神祗的青睞
目睹了黎明的開放
夜色溫柔,你不能因此而被誘惑
否定了光的骨頭,正在成長變硬
正在被癡迷詢問的詩人
寫進詩歌
就像葵花
被清風(fēng)寫進了春天
我們因此而不能自拔
像田鼠一樣,在夜里
深挖掘,廣積蓄
要讓夜,放光芒
無休無止的努力可能徒勞無功
但生了老繭的老話總會安慰我們:
“道路是曲折的
前途卻是光明的”
表達可以自由自在
傾訴可以無拘無束
我們因此可以在黑夜里堅持著,努力著把黎明合盤托出
并在勞動的動作和抒情的口號里
目睹黎明的整個開放過程
就像接到的神的請柬
去參加桃花娘娘高貴的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