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紀念炳靈寺文物保護研究所成立50周年,去年8月底,所里邀請《絲綢之路》雜志社的季成家社長、朱子國副總編,詩人高平、孫一峰,散文家楊聞宇和我到炳靈寺小住兩日,寫點東西。這些人中,年齡、資歷、學識我都在最后,只能算是個湊數(shù)的。但我是個大自然和石窟藝術(shù)的雙重愛好者,他們又都是我的良師益友,同時,還能從喧嘩的都市,從人流車流和鋼筋混凝土的叢林中出逃幾日,豈不快活,我哪有不應之理?
朝夕相處,好山好水美洞窟看了不少,但印象最深最好的,還是長年累月堅守在這里的炳靈人。所長王亨通介紹說,50年里就只有兩任所長。第一任是王萬青,從建所開始,干了40多年,第二任就是他了。王萬青是王亨通的“尕爺”,就是他爺爺?shù)牡艿埽倚χf:“這個研究所被你們王家承包了?!?/p>
1955年成立炳靈寺文管所時,編制只有兩人。王萬青是縣城中學老師,上級挑來選去,也只有他合適。他被任命為第一任所長,一人背著行李,坐著羊皮筏子過了黃河,在小土屋里住下,白手起家,當起了光桿所長。開始辦公,打報告連個公章都沒有。不久,另外一個人來了,但沒多久,可能是嫌生活艱苦又走了。其間不知換了多少茬人,只有王萬青堅持下來。我讀了老所長寫的《炳靈寺石窟40年》,在文末,他說:“文管所從開始的2人到1990年的10人,特別是經(jīng)過長期的管護和研究工作實踐,他們中大多已成內(nèi)行……他們普遍熱愛文物工作,在這個地處偏僻、交通不便、生活困難的山溝里,認真管護,潛心研究,執(zhí)著追求,默默奉獻,有的已在這里安家落戶?!?/p>
王亨通就是個典型的例子。他一工作就到了炳靈寺,已有22年了,從一名普通的小青年到所長,從一個對文物所知不多的毛頭小伙子到有高級職稱的副研究館員。老所長的兒子王世儒也是個例子,我們?nèi)r,他是所辦的主任,有不少學術(shù)論文發(fā)表。接待部的負責人鄧天珍更是這樣,她是王亨通的夫人,大專畢業(yè),鄧天珍有著模特的身材和面容。我們一問她,才知道,要不是父母反對,她真的就干上那一行了。她對我說:“在大學讀書時,學的是旅游專業(yè),到炳靈寺來過,覺得這里太苦了,交通不便,物質(zhì)缺乏,除了游人、河水和荒山,一無所有。我對同學說,這里我死都不會來。有的同學開玩笑說,要是你嫁到這里來呢,我說,不可能!”可命運就是會開玩笑。她真的嫁到了這里,安了家,安了心,一干就是15年,孩子已經(jīng)13歲了。她陪我們參觀,給我們講解,對名氣最大,最精彩,離地面也最高(60多米)的169窟,她講解得尤其認真和詳盡。
要不是住了幾天,我很難想象,已經(jīng)是21世紀了,又是個著名的開放旅游石窟,這里至今還沒有一條公路可通,進出只有一條黃河水道。所有日用品都要從縣城先用汽車拉到劉家峽水庫的大壩上,再從50公里的水路用船運過來,打不通手機,洗不上澡,電視只能收看四個頻道。每年除了“五一”和“十一”期間的黃金旅游季節(jié)外,其他多數(shù)時候,都比較冷清。現(xiàn)在如此,就可以想見過去的情景了。
我們住的四合小院是所里生活和辦公之處。這是2000年第三次搬遷和改建的。王所長的住處,外間辦公,里間住人。王亨通對我說,他剛來的時候,沒電,吃的糧,點燈的煤油,都要沿山間小路到幾十里外的五臺鄉(xiāng)供銷社背回來。“現(xiàn)在比過去好多了,我們已經(jīng)有了辦公室、接待部、業(yè)務(wù)室和保衛(wèi)科,有20多人了?!毖哉Z中充滿了高興和自豪。文物事業(yè),古佛青燈,清貧寂寞,能熱愛和自豪,就需勇氣,就是一種難得的境界。在當前的世風之下,如果這所長是個肥缺,不知要換多少任了。
第二天,他駕個老爺車帶我們在峽谷里沿河道上行去上寺參觀,一邊駕車,一邊講解,遇到好景象,還停下車來。山路崎嶇陡窄,他卻開得得心應手。那幾天,他還不時用數(shù)碼相機為我們拍照,到晚上,就把照片打印出來送到我們手上。我翻看由他主編的多本資料圖書和論文集,更感到他是個多面手,年輕能干,又熱情開朗,我不禁喜歡上了這個年輕人。
炳靈寺的歷史和敦煌、麥積山石窟大致差不多,其自然環(huán)境卻大不相同。它是好山好水好寺院,好到一塊去了。
炳靈的山有特點,它不是高原雪山,也不像華山那樣奇險,而是別有韻味的“石林”。它的山像石柱、石筍、石峰、石林,山體上到處都是被風蝕和雨蝕出來的大大小小的石窩、小洞,最大的叫石室,大都有佛龕。姊妹峰守在大寺溝口。有一大片石壁山峰,刀劈斧砍一般,強迫黃河在它面前拐了個直角的大灣。炳靈的山?jīng)]有高大植被,只有一些矮小的灌木和小草,這就更突出那些滿山的石洞、小窩的獨特之美。這種山不能攀爬,卻別有一種看頭。炳靈的水,是被李白稱之為從天上下來的黃河水,說它好,是它處在上游,遠離現(xiàn)代文明,還沒有多少污染,還保持著它從青藏高原下來時的原貌和天真。
在好山好水邊建成的炳靈寺還能不美么。天下好山僧占盡,一點兒也不假。
那幾天,我們過的是神仙的日子。吃的農(nóng)家飯,白煮土豆、玉米,是大家最喜歡的。一切都徹底放松。我白天參觀采訪,早晚在小塘邊垂釣,聽輕風細語,小鳥鳴叫,看野鴿子出窩和歸巢的翅影,還有一些紅嘴鴉,間或還可見一些山羊在懸崖峭壁上覓食跳躍,讓人驚嘆它的膽量。天光云色,一片天籟。
同時,我也見識了炳靈寺的魅力。雙休日,游人絡(luò)繹不絕,男女老少,國內(nèi)國外,人來人往,很是熱鬧,還有不少港澳臺同胞。我和聞宇就遇到了一群臺灣來的男女信眾,我們互致問候,他們還給了我們自制的佛教紀念品。
我采訪亨通是上午。亨通是個有心人,他不但全面介紹了所里的情況,包括門票史,從開始的5分錢到現(xiàn)在的30元,他還對參觀人數(shù)自覺地做了記載和分析。游客最多時是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每年達10萬人次,90年代中期開始下降。2003年才有3萬人,2004年可能突破5萬人。游客的多少,直接反映了人們的精神面貌、經(jīng)濟狀況、治安狀況以及文化狀況。就是研究游客的成分結(jié)構(gòu)的變化,也大有學問。他憂慮地說,這些年,廠礦工人、城市居民和大中專學生的比例下降了,而公費旅游卻在上升??傮w說來,孩子和國外游客,大致都是在10%左右。外國游客首推日本最多,日本是中國這個大文化圈里的,多一點正常,其次是美國、澳大利亞、法、英等。
在采訪結(jié)束時,正好有一日本退休老教授來找他。這位叫東山健吾的考古系教授,已73歲,身體和精神都很好。這次他帶了12人的日本旅行團剛從敦煌趕過來。我問他去過敦煌多少次。他說:“100多次吧?!焙嗤ㄕf:“東山先生自上個世紀90年代后,每年都要帶團來炳靈幾次,少則十幾人一團,多則30多人,他當團長兼導游,先到敦煌,再到炳靈,是老熟人了?!蔽覇枛|山先生最早何時來過炳靈,更是出語驚人:“我1953年就坐羊皮筏子來了,那時我在中央美院讀書,研究所還沒成立呢,更沒有大水壩?!焙嗤ㄕ垨|山先生和我們一起吃午飯,我們向這位熱愛中國文化的老人敬酒,當他知道王世儒是老所長的兒子時,看了一會說:“你很像你父親,我和你父親曾一起住過,小土屋,點油燈,也沒有菜吃?!蔽疫€碰上北大考古文博學院的馬世長教授,帶著夫人和孩子來考察,他也是熟悉熱愛炳靈寺的老人。馬先生對我說,他1975年來的時候,知道這里艱苦,就在蘭州買了一摞子鍋盔,帶了一些熟豬油,從縣城經(jīng)楊塔鄉(xiāng)走了幾十里的山路來的。他感嘆道:“20多年過去了,變化真是大呀,那時不說別的,生存都困難?!?/p>
臨走的前一天晚飯后,天色很好,我和聞宇坐在游船碼頭上,欣賞和感受著身邊的美景,很久都沒有說話。俯看身邊不息的黃河之水,我不禁想起了許多關(guān)于河的詩句:“月涌大江流”,“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句句詩情畫意,句句千古不朽。對岸是魯班灘,有一片小村子,見幾點隱約的燈光,不時傳來一兩聲狗叫。忽然間,我仿佛置身于數(shù)百年前的某一個月夜,成了古人。
清夜談心,月色浮白,浪花耀金,樂往哀來,愴然傷懷。我們都被炳靈的夜色迷住了,融化了,感動了,陶醉了?!按酥杏姓嬉?,欲辨已忘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只能讓人無言地感受了。
不知為何,人的年紀越大,就越是容易被普通和平凡的事情所感動,我對炳靈人的了解就是這樣的,他們生活簡樸,工作平凡,為人質(zhì)樸熱忱,留給我的卻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動。
臨走那天下午,亨通夫婦把我們一行送上快艇,揮手作別。
十幾天后,突然接到季先生的電話,說亨通不幸病故。我大吃一驚,不禁為他英年早逝而痛惜,而扼腕長嘆。我不禁回憶起臨行前亨通對我說的話?!坝幸荒赀^年前后,我有兩個月沒說一句話?!蔽覇枴盀槭裁??”“因為只有我一個人值班,沒人說話。有天在月夜下,我望著大佛,站了兩個小時,一邊是黃河,一邊是大佛?!蔽衣牶鬅o語。我沒問他當時都想了些什么。或許,連他自己也忘了當時都想了些什么。但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沒有逃避,而且干得很出色,還吸引了20多個年輕人共同堅守在這里,和大佛在一起,和信念在一起,和有關(guān)信仰、靈魂、崇高的事情在一起,這才是最重要的。
當我坐在電腦前寫此小文時,我總覺得亨通沒有走,他還在他的崗位上,還和他的同事和家人在一起,和他傾心的洞窟、壁畫、大佛在一起,和不朽的炳靈寺在一起。同時,我也就很自然地想起了這50年中,那些眾多的為炳靈的保護、研究作出貢獻的人們,以及今后仍然要為此作出犧牲和貢獻的人們。你們是靈魂、理想、信念的堅定和執(zhí)著的守望者,你們的守望像默默靜坐在那里的大佛一樣,有著無比的定力。你們的守望讓我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