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原中共江西省委書記、中顧委委員、偉大的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楊尚奎同志誕辰一百周年。楊老從青年時參加興國縣農(nóng)民暴動鬧革命,之后南征北戰(zhàn),出生入死,為中國革命立下了卓著功勛。建國后,為建設(shè)江西,楊老嘔心瀝血,歷盡艱辛?!拔母铩逼陂g,他又屢遭沖擊,生死一線間。1966年至1972年近六年時間,在林彪、江青的迫害下,楊老受盡折磨,名曰“思想改造”,實則被限制自由,監(jiān)督勞動,欲置之于死地,讓其不得善終。六年中,楊老在圭峰“毛澤東思想學習班”干過蔑匠工,在安義印刷廠干過裝訂工。筆者就楊老在安義“改造”的所見所聞,追憶于后,以示對楊老的緬懷之情。
從圭峰到安義
1971年9月下旬的一天,在江西省革委“毛澤東思想學習班”參加“思想改造”的楊尚奎,被告知要被下放安義縣印刷廠繼續(xù)“改造”,接受“工人階級再教育”。
楊尚奎之所以被下放安義,還要從他被打倒說起。
1966年“文革”風暴驟起,毛澤東為了將文化大革命引向深入,于1966年8月7日在中共八屆十一中全會上印發(fā)了他寫的《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鋒芒直指國家主席劉少奇。不久,劉少奇被打成“黨內(nèi)最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quán)派”。上掛下聯(lián),楊尚奎也隨即被打成“江西頭號走資派”,停止了黨內(nèi)外一切職務(wù),并多次受到批斗。1968年1月5日,以程世清、楊棟梁、萬里浪、涂烈(前兩人為支“左”部隊干部,后兩人為造反派頭頭)等為首的江西省革命委員會成立,接管了省黨、政、財、文一切權(quán)力。
正當楊尚奎被奪權(quán)后幾經(jīng)批斗查抄,處于生死一線之間時,周恩來總理巧妙設(shè)法將他接到北京保護了起來。由于周恩來的關(guān)懷,楊尚奎才得以躲過一難。
1969年“九大”召開前夕,楊尚奎在被告知回省做好“九大”以后出來工作的準備后返回南昌。但在全面肯定“文革”的所謂成績和經(jīng)驗的“九大”上,許多功勛卓著、久經(jīng)考驗的革命家被排斥在外,林彪當上了黨的副主席,以林彪、江青為首的兩個反革命集團攫取了更多的權(quán)力。這種結(jié)果當然不會給楊尚奎帶來任何轉(zhuǎn)機?!熬糯蟆焙?,江西省革委會主任程世清并未落實周恩來讓楊尚奎“亮相”后出來為黨工作的指示,而是對他幾度批判之后,以“頑固不化”、“路線不清”為由,不予“解放”,并交“批楊辦”專案組將其送進遠離南昌的省革委在圭峰舉辦的“毛澤東思想學習班”,名曰思想改造,實際上是打不倒就“掛起來”,不讓他出來工作。
楊老在那里重操40多年前的篾匠舊業(yè),不聲不響地編織籮筐土箕。不久,程世清見學習班也不是“安全之地”,下決心將楊老下放到安義。
安義,江西省最小的一個縣城,面積僅666平方公里,人口至今也不過25萬。程世清之所以選擇其貌不揚的安義,主要是當時安義縣人武部的正副政委、部長等人均被“三結(jié)合”進入縣革委領(lǐng)導班子,成為縣革委主要領(lǐng)導,因此,程世清的話傳到安義縣革委,也就等于是部隊里的“軍令”,可以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再者,從戰(zhàn)略地位上講,一旦林彪發(fā)動反革命武裝政變,安義既可作南昌的屏障,也可作南昌的后方,所以程世清極其看重安義,每年都要來“視察”幾次,有一次還帶著林彪的女兒林豆豆來過安義。這次明確交待縣革委頭頭對楊老要限制自由,監(jiān)督勞動。同時,要其夫人水靜同往。意思很明白,就是要他們在安義作長期勞動打算。如果不是林彪自我爆炸,“四人幫”被打倒,安義將是程世清給楊尚奎夫婦安排的最后歸宿。
“宣傳報道一定要真實?。 ?/p>
1971年9月底的一天,因參加縣革委報道組召開的宣傳報道會議,我與楊老不期而遇。只見身著中山裝、慈目善眉的他踽踽獨行,面帶善笑朝我走來。透過眼神交流,楊老給我的第一印象是一種氣宇不凡的感覺,這是只有經(jīng)歷長期革命斗爭才會具有的獨特氣質(zhì),尤其是他那端祥、慈善和真誠的笑靨,使我頓生敬意。我以前未見過楊老,當時并不知道站在我面前的這位滿臉慈祥的老人就是領(lǐng)導過我們建設(shè)江西的省委書記楊尚奎。
“是來開會的?”他來到我身邊半猜半問,話里夾著濃濃的鄉(xiāng)音。
“是?!蔽揖兄?shù)鼗卮稹?/p>
“開什么會?”
“宣傳報道?!蔽掖?。
“宣傳報道一定要真實??!”楊老在沉思了一會兒之后,語重心長地對我說。至今我仍清晰地記得楊老那個“啊”字落音很重,且拖得很長,仿佛是自身經(jīng)歷中有過這樣的教訓。我感到這既是對晚輩慈愛的教導,也表現(xiàn)出楊老當時對新聞客觀真實的一種渴望。
“是?!蔽艺\懇地向他表示。其實,在那個只有說假話才能保全自己的年月,億萬人都生活在違心地說著、唱著“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的假話世界,在宣傳報道上“小報看大報,大報看梁效”已成風氣,全國報刊假話如出一口,哪里有多少真實可言?
楊老又凝視著我,從我手上拿著的草帽、肩上的挎包和束在腰間的圍布,肯定我是從鄉(xiāng)間走來(我當時也確實是下放在農(nóng)村“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又引起楊老對農(nóng)民的關(guān)心。“社員生活過得好嗎?”楊老更貼近我低聲卻十分認真地問道。
當時,按照實情,農(nóng)村在遭受“文革”4年的亂批亂斗、8年“農(nóng)業(yè)學大寨”越學越窮和當時推行的“八字頭上一口塘”的瞎折騰,社員生活已十分窘困。但在政治壓力下,為了迎合“文化大革命就是好”,人們只有編織謊言來高喊農(nóng)村形勢一片大好。否則,就是誣篾“文化大革命”、反對學大寨,不但是有罪,而且是“罪該萬死”、“死有余辜”。
“農(nóng)業(yè)學大寨,革命大批判促進生產(chǎn)大發(fā)展,農(nóng)村形勢一片大好,社員個個吃飽?!痹谀嵌嗍轮铮抑缓靡陨埔獾闹e言回答楊老的提問。
楊老涵養(yǎng)有素,對我的話心照不宣,依然是滿面笑容,爾后向我點點頭轉(zhuǎn)身朝外緩緩走去。望著楊老寬厚的身影,我驀地為自己違背楊老一分鐘前“要真實”的教導,不敢講真話而汗顏。
第二天上午散會后,我尾隨與會人員到食堂吃飯,又碰到了楊老。楊老見到我就像見到熟稔的人,高興地招呼我,我也沒有再像昨天那樣拘束,崇敬地笑著說:“您老也在這里用餐?!彼S我走到會議餐桌,見有一盤魚,說:“你們開會有魚吃,真好?!蔽乙哺胶椭f:“那是,在鄉(xiāng)下難得吃到這樣大的魚?!薄艾F(xiàn)在魚少了?!睏罾系乃枷牒芑钴S,不知他又聯(lián)想到什么。果然,他接著說:“當年我在興國家鄉(xiāng)時,興國縣城那條河很深啊,魚也很多?!蔽疫@才知道老人是興國縣人,“到河里挑水要蹬幾十步石臺階,以后我回去看到只剩下一、二十步臺階了,河床淤塞,家鄉(xiāng)人民吃魚比這還難啊?!贝蟾攀且蚵?lián)想而產(chǎn)生傷感的原因,老人驟然失去談話的興趣,在他轉(zhuǎn)身離去時,我聽到他自言自語:“這都是過去工作的失誤啊?!蹦菨M臉嚴肅的表情和低沉的自語,可以看出楊老似乎沉浸在深深的自責之中。
晚餐時我沒有再見到楊老,經(jīng)向人打聽,在得知他就是原省委書記楊尚奎時,我驚呆了。他那憂國憂民的心和關(guān)心黨的事業(yè)、關(guān)心農(nóng)民生活疾苦的情,讓我無論如何也沒法將他與“走資派”、“修正主義”聯(lián)系在一起。
印刷廠成了楊老的“安樂窩”
安義縣印刷廠將大門口的一間傳達室一分為二改成兩間后,就將楊老夫婦安排在里面居住。沒有自來水,沒有衛(wèi)生間,幽暗的房間里放著桌、椅、床,如同囚室。楊老冷眼觀察,心明如鏡,知道這是刻意為他安排的。在如此惡劣的環(huán)境中,楊老仍然是那樣的樂觀曠達,不失長者風度。
在楊老去印刷廠之前和之后,縣里、廠里的頭頭一再在職工大會、小會上要全廠職工提高階級斗爭覺悟、站穩(wěn)立場、與“江西頭號走資派”劃清界限,廠領(lǐng)導更是在會上聲嘶力竭地向職工嚴格告誡,不得與“走資派”搞小動作,不準交頭接耳,否則后果自負。按說有如此忠實執(zhí)行程世清命令的縣、廠頭頭監(jiān)督,楊尚奎的日子一定不會好過。但是,楊老熟悉做群眾工作,他以平易近人的姿態(tài)主動走進了工人群眾之中,除了正常的勞動學習外,還主動參加義務(wù)勞動,時刻和他們打成一片。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就越來越受到工人們的尊敬,大家都把他看作是自己的長輩,上班時不讓他干重活,下班后三三兩兩走進他的住房,噓寒問暖。楊老虛掩著的房門,更方便工人們進進出出為他送開水、提冷水,換下的衣物也總有人趁楊老不備時偷偷拿去洗疊好后又送到床頭。就連呀呀學語的稚童也都會跑進楊老屋里,在“爺爺好”的歡聲笑語中,陪伴楊老送走一個又一個寂寞的黑夜。印刷廠居然成了楊老的“安樂窩”,比在學習班生活得更輕松更愉快,這是程世清沒有料到的。
年已70歲的老工人周迪其還告訴我一些鮮為人知的趣事:在他任廠里后勤班長管理食堂時,為楊老準備的膳食,他總要事先嘗一嘗。我問為什么,他說:“楊書記為革命出生入死,從槍林彈雨中走出來不容易呀,他是黨的精英,我要防備有人落井下石放毒謀害老人呀!”還有一次楊老病發(fā)住院,廠里頭頭得知有人將一臺電扇拿到醫(yī)院給楊老用,當即叫人將電扇拿回廠里,指責說:“‘走資派’不能用電扇?!敝馨嚅L挺身而出,硬是當眾將電扇重新送到楊老病榻前。楊老關(guān)心農(nóng)民生活,他還陪同出城到田間地頭察看水稻長勢??吹侥撬{天白云,聞到那泥土氣息,楊老笑了??删鸵驗檫@些,這位周班長因“方向和路線”錯誤而被取消了預備黨員資格。楊老復出后曾派他的梅秘書上門邀請這位班長到家作客,他卻謙遜地說他沒有為老人做過什么好事,始終沒有去過楊老家。我問他34年前為此而沒能入黨是否感到遺憾,這位老班長爽朗地笑著說:“為了私利而去跟著迫害別人,我不干。入黨我失去了機會,做人我得了滿分?!?/p>
走訪革命老同志,追憶“激情燃燒的歲月”
那時,安義縣還住著十幾位南下江西的老同志,他們是況步才、杜文凱夫婦,鄒理智、劉健民夫婦,李和榮、安靜夫婦和賴光海等人。他們有的出身紅軍,經(jīng)歷過長征,有的參加過抗日,都是出生入死、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人民功臣。“文革”前,他們大都是省、市廳、局級領(lǐng)導。身處逆境的楊老得知他們因受迫害也被“疏散”在安義,決心去看望他們。這對沒有行動自由的楊老來說是有很大風險的。但楊老還是“頂風”去了,利用星期天和晚上的時間,分別上門看望了這些老同志、老部下,和他們一起追憶艱苦的戰(zhàn)爭歲月。在談到“文革”遭遇時,楊老鼓勵他們要堅信對他們的處置不符合黨中央、毛主席的干部政策,總有一天會得到落實解決。有來就有往,在楊老的鼓勵下,這些老同志也上門到楊老住處談?wù)勑πΓハ鄦柡颉?/p>
就在楊老為此感到高興的時候,這件事被人打“小報告”捅到縣革委頭頭那里。不久,那位頭頭在全縣干部會上厲聲指責楊老是在搞“黑串連”,是“收買人心”,指示廠里頭頭加強監(jiān)督,不得讓他隨意外出,更不準讓他與那些老同志來往?!爸ё蟆边B級軍代表還為此專門召開了一次老干部支部會,在這些11級至13級的老干部面前,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教訓起來,說什么要“正確對待文化大革命”,“正確對待自己”,不能有怨氣,不要與“走資派”共鳴。有人替楊老不平,擔心楊老難以接受那些無端指責,但楊老卻不屑理睬,私下對身邊的工人說:“這些人革命連同志間的革命感情都革掉了。”仍然我行我素,“頂風”和這些老同志保持接觸直至離開安義。
1972年夏,全國政治氣候有所好轉(zhuǎn),在“批林批孔”中,程世清也走到了政治生命的盡頭。楊老終于結(jié)束了在安義近十個月的“思想改造”及被打倒的六年“文革”生涯,在被送上廬山休養(yǎng)一段時間后又出來為黨工作了。
楊老離開印刷廠后,十分珍惜和工人們建立的那份友情,多次專程到廠里看望工人。當有工人上他家時,楊老夫婦倆更是熱情接待。在計劃經(jīng)濟年代,楊老應工人的要求,親自出面,幫助印刷廠解決了一輛井岡山牌汽車和一臺C160車床,這在當時都是很難得到的緊缺物資。
1986年7月間,楊老因積勞成疾,在南昌逝世。楊老走了,印刷廠的工人都感到無限悲痛,專門派出代表赴昌參加楊老的追悼會。十多年過去,楊老的這份真情由他的夫人水靜繼承下來,依然一往情深地與工人們保持著這份真摯的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