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了,我沒有再回我生長的那個小城。小城有段具有千年歷史的城墻,城墻連著的,是長長的石階,石階的盡頭,是長江。在城墻邊可以看到白帝城,它孤零零地坐落在一座郁郁蔥蔥的山上,見證著這座小城的歷史和千千萬萬的生命的故事。
去年我在電視上看到小城的消息,因為三峽工程,它忽然變得熱鬧起來,眾多媒體蜂擁而至,記錄它變更的瞬間。從電視上看去,城市里一片廢墟,充斥著嘈雜的聲音和擁擠的人群。我問母親,我讀過書的那所學校、我游戲過的那個廣場還在嗎?母親說都搬了。那么,郭伯的墳還在嗎?母親沉默片刻說,怕是被水淹了。
此時我站在窗前,因為下雨微微感到一些寒意,冬天真的快到了。我討厭冬天,一到冬天,我的手就會長凍瘡,然后就留下一個個疤痕,春天過了,疤痕才會淡去。小時候我不會這樣,我長了凍瘡,郭伯會在家里生一爐火,微笑著用他的手握住我的手,慢慢地搓揉,冬天沒過,凍瘡也就消失了。
我兩歲時,父親在另外一個城市工作,母親很忙,我就這樣被放在郭伯家寄養(yǎng)。我跟著他長大,我們互相愛著,是血緣關系以外的親情。
我是一個叛逆的孩子,如果不是郭伯從不放棄我,我的人生恐怕是另一番風景。小時候我不愛學習,常常逃課,為此沒有少挨老師和父母的責罵,因為這些責罵我越發(fā)討厭學校。郭伯為了激發(fā)我對讀書的興趣,讓我把我學的功課教給他,他就這樣跟著我讀完了小學的課程。
那時的我,常常與母親吵架,吵完架就往郭伯家跑。郭伯就帶我去看京劇,一個老生在臺上唱《三家店》:“實難舍街坊四鄰與我的好朋友,舍不得老娘白了頭。娘生兒連心肉,兒行千里母擔憂。”他微笑著給我講唱詞的涵義,講為人子女的孝心。他還給我說故事,金戈鐵馬的英雄往事,是他聽評書聽來的《三國演義》。
有一次我惡意地把同學的玩具損壞,他知道后帶我去向同學認錯,又買來新的賠給人家,他為此戒了兩個月的煙。就是從那時起,我發(fā)誓不再頑皮。
記憶中,郭伯只對我發(fā)過一次脾氣。郭伯家門前有一個商店,有一次一個來買東西的人掉了十元錢,我看著錢從他身上掉下來,卻不出聲,等他走后,立即撿起錢去買了一個心儀已久的發(fā)夾,還給郭伯買了一袋牛肉干,滿以為郭伯會高興,但他得知錢的來路后卻狠狠地責罵了我,然后帶著我等在商店門口。等了很久很久,天黑下來了,終于等到了丟錢的人,郭伯掏出十元錢來還給人家,要知道那時的十元錢是他半個月的工資。我永遠也忘不了丟錢的人臉上從焦慮到感激的神情,永遠也忘不了他說這十元錢是母親藥錢的時侯緊握郭伯手的情形。
郭伯的小院里種了許多梔子花,每到夏天就開出潔白的花朵,他放兩朵在我的書包里,一打開書包,清香四溢。郭伯對我、對他周圍所有的人都待以微笑,他的一生就像梔子花一樣簡單、平凡,但充滿溫馨。小時侯在鄉(xiāng)下放牛,年輕時來到城里,因為會木匠活到了建筑公司當木工,勤勤懇懇地工作直到退休。他和郭媽,兩個那么善良的人,沒有自己的孩子。六十四歲時,他生病去世。他得的是乙肝,生病期間不讓我去看他,怕傳染給我。我讀高一時的五月五號,聽見有人在樓下叫我的名字,父親去陽臺上和來人說了幾句話,回來對我說你快去郭伯家里,他怕是要過世了。我坐在樓梯口大哭。父親從后面趕來,撫摸我的頭。我到了他家里,一屋子的人圍住他,他躺在床上,顯得那樣無助,我去晚了,他已經(jīng)閉上了眼睛。我曾經(jīng)想快快長大,掙錢給他花,給他買好煙,給他縫錦緞的衣服……但他沒有等我。
父母調(diào)離了我生長的那個小城,我讀大學,從此沒再回去。有些愛,似乎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于是,在此后人生的路上,我總是盡我的力量幫助周圍的人,扶路上的老人一把,給一個帶孩子的人讓座,在別人失意的時候送一句溫暖的話……每逢那樣的時刻,我都會像郭伯那樣由衷地微笑,同時看到對方的微笑。
我知道,我對郭伯的懷念就以這樣的方式在延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