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來是對國事、天下事很感興趣的。我也不明白自己出了什么毛病,每天守在電視機前,看新聞聯(lián)播、焦點訪談、今日說法、共同關注之類,看完所有的新聞類節(jié)目,沒得看了,就看文藝節(jié)目,看別人唱歌跳舞。上個星期看了一場晚會,結果,看到一半,就再也看不下去了。那晚會還不錯,臺下坐的都是兩會的代表委員,節(jié)目質(zhì)量應該還是可以的。晚會進行到一半,兩個主持人把一個人抓上來。誰呢?徐本禹。這是我第一次在電視上如此清晰地看到此人——消瘦,疲倦,儉樸,和歡蹦亂跳的主持人形成鮮明的對比。這挺好。我們應該尊敬徐老師,這個畫面,也足夠令人感動。
接下來,兩個主持人又叫上三個人,是徐老師的三個小學生。我還記得,應該是一男二女,主持人很白癡地問其中的一個小女孩,你叫什么名字?小女孩很艱難地說,我叫某某某。主持人一時沒聽清,我也沒聽清,小女孩的普通話實在是太差了??晌抑?,小女孩正用盡自己的力氣,極力把自己的名字說清楚。是的。她很吃力地說,我叫某某某。
我懷疑,主持人腦袋是有毛病的。你們已經(jīng)知道,他們不是像你們這樣光鮮的城市人,普通話很不流利,你何必還要問下去呢?他們接著問下兩個小孩子,你們叫什么名字?那兩個小孩子依舊很吃力地回答著。問完了,其中一位主持人似乎發(fā)現(xiàn)了話題,趕緊問第一個小女孩,你多大了?小女孩說,我多少歲了。我發(fā)現(xiàn),女主持人驚訝了一下,沒再問下去。
我明白她的驚訝。其實,我也驚訝。那個小女孩實在太瘦小了。我是有女兒的人,她的身材,和我七歲的女兒幾乎一樣,可她,卻是十二歲。我想,該讓那些孩子和徐老師下去了,他們真不容易??山酉聛淼囊荒?,卻令我很吃驚。主持人問,小朋友們,首都有幾個小學生要和你們交朋友,你們愿意不愿意?三個鄉(xiāng)村小學生說,愿意。于是,主持人像變魔術一樣,又弄上三個人。三個小學生。
我知道,那三個首都孩子肯定是特意選拔出來的優(yōu)秀分子,至少是個中隊長。他們衣裳整齊,皮膚細嫩,每人拿著一個新書包(可能里面裝著鉛筆盒之類)。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三個城市孩子彬彬有禮地走到鄉(xiāng)村孩子面前,把書包遞過去,然后飛快地站到一邊。這很刺激我。我寧愿相信他們是太緊張,因拘謹?shù)檬チ藷崆?,所以顯得如此冷漠。我寧愿相信這臺晚會策劃得太倉促,所以才讓人看到這不和諧的一幕。然而,我卻知道,我這所謂的“寧愿”的想法,蒼白了。為什么不微笑一下?為什么不擁抱一下?假如抽去了那些最本質(zhì)的情感,這一幕,和施舍有什么區(qū)別?
假如我是那三個城市孩子的父親,我會很憤怒。我會踢他們每人一腳,然后問,你認為他們是乞丐,而你是國王嗎?
我想說,徐老師,趕緊帶著你的孩子,逃開這里。
晚會是有安排的。他們依舊站在那里,還有那三個城市孩子。然后——我不想看到的一幕真的發(fā)生了。歌星陳紅登上了舞臺,開始演唱一首歌,名字大概叫《感恩》。我覺得這真是瘋了。感恩?誰該感恩?陳紅唱得很用情,時不時還摸摸那三個鄉(xiāng)村孩子。我確定,那三個孩子一定很尷尬,很窘迫,很不知所措。漫長的四分鐘,他們就如同木偶一樣,站在臺上。
然后——我最不想看到的一幕,又發(fā)生了。徐老師開始向臺下的人鞠躬,臺下的人開始鼓掌,晚會的氣氛達到高潮。假如我可以沖進電視機,我要一把拉住他,問他,你為什么要鞠躬?你所面對的,是人大代表和政協(xié)委員,他們應該慚愧。在那個遙遠的鄉(xiāng)村,那些孩子連讀書都成了奢侈的事,都成為值得慶幸的夢想,這算什么?你把自己的青春都奉獻在那些孩子身上,你為什么要鞠躬?而他們又怎么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你的鞠躬?
他們應該站起來,向你鞠躬。
然而,我期待的那一幕并沒有出現(xiàn)。聽著煽情的歌曲,看著臺上抱著新書包一臉木訥的鄉(xiāng)村孩子,我無話可說,只得關了電視。
(程聞名薦自《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