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和森木塞姆從長沙銀宮電影院里看完《天下無賊》走出來的時候,這個17歲的有著一雙純凈大眼睛的男孩突然問我:“麥閣姐姐,在遇見我之前,你的思想境界是不是比這個傻根還要敦厚純潔呢?”我停下來,拍拍這個英俊小伙的肩膀,一時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
頓了頓,我看著森木塞姆的眼睛說:“但是在遇見你之后,我知道只要用心用力,我們的生活可會比傻根敦厚純潔一萬倍?!彼纯次?,突然就酡紅了臉深深地低下頭去,長長的睫毛覆蓋住眼瞼。時空突然扭轉(zhuǎn),我亦突然記起我第一次遇見森木塞姆的時候,他也是這個樣子。
是2002年夏天的某個周末,燥熱的下午,我一個人,穿過西長街地下通道過馬路對面去。那時剛好領(lǐng)了人生中的第一筆工資,塑料袋里的新衣裙和化妝品都仿佛在催我趕路,趕快回家去將自己打扮成公主。通道陰暗潮濕,我的前面沒有人,后面有寥落急促的腳步聲。這就像某些恐怖片或懸疑片的經(jīng)典布景一般,快要走出地道的時候,身后的腳步聲開始變得篤定結(jié)實。
我一邊加快腳步一邊把手上的塑料袋甩得“嘩嘩”作響,但就在我快要跨出地道走上臺階的時候,我的胳膊突然被人拽住了。是一只很瘦小的手,這只手熱乎而又瑟瑟發(fā)抖地搭在了我的胳膊上,目標是我肩上的那只包。濃郁的汗腥味、粗重的呼吸,應(yīng)該是年紀不大經(jīng)驗生疏的小偷。剛好聽見后面有人說笑著過來,我順手抄起手里的塑料袋去打那只手:“快放下,不然我喊了?!彼麉s更用力地抓住不放:“才不怕你喊!”濃重的北方口音,帶著剛剛變聲后的青澀痕跡。
他竟然拽著我,一直走出了地道。皮膚黝黑的孩子比我還矮一點,卷曲的頭發(fā),有一雙睫毛長長的迷人眼睛,和流蕩在這個城市的許多新疆小孩一樣,他還有著倔強賴皮的力氣。旁邊有三三兩兩的人經(jīng)過,我以為他會因此而放棄我的,但他沒有。要是我吆喝一聲或者動作激烈點,肯定有人上來拽住這家伙。但我卻沒那樣做,不知道為什么當我見到他的臉后,突然放棄了大聲叫喊“抓小偷”的念頭,這個小屁孩,看起來跟我弟弟一般年紀。我盯著他低呼:“快松手!”他的眼睛竟然也看著我的,不出聲,也不松手,他只是拽著我的包不放。如果他直接去拉開拉鏈,那只裝著我一個月生活費以及所有重要證件的錢包對一個小偷才有實際意義。
我想起一個朋友,她曾經(jīng)在一條寂靜的巷子里被一個小偷攆上。而當她大聲喊了兩聲“抓小偷”后,英雄沒出現(xiàn),卻突然從周圍冒出了五六個野孩子,蜂擁上來就將她一頓暴揍。在這個“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年代,還是識相點好。拽著就拽著吧,于是我準備任由他攆著,上了臺階就是大馬路,我就不相信他膽敢追著我到人群中去。上最后一級臺階的時候,我右腳的鞋跟被掛住了,我打了一個趔趄,拽著我的小家伙卻不小心一屁股坐下去,但他的手,依然牢牢地鉗著我的包帶。
如此執(zhí)著堅持的一個小偷,我順勢坐下去朝他吼:“你松手,我會報警的”他看看我,手稍微松了一下突然又緊下去。這個無恥的不要命的家伙,他那只臟兮兮的爪子已經(jīng)將我的肩膀袖子蹭得面目全非。我厭惡地踢了他一腳,他竟然沒有還手?!澳悴荒苣梦业陌惴砰_我可以拿錢給你!”他終于松開了手指,但手依然搭在我肩上,酡紅著臉深深低下頭去,長長的睫毛覆蓋住眼瞼,他其實是個非常英俊的孩子。
我抽出50塊錢,想給他,但是攥在手心遲遲不愿送出去?!按饝?yīng)我,以后再也不做小偷了?!蔽彝蝗幻俺龅倪@句話讓我自己都覺得驚詫。而他伸過來的手停在半途,不屑地“哼”了一聲。也許在我22歲所能想像的世界里,真正的小偷都應(yīng)該是尖嘴猴腮小眼睛鷹鉤鼻30歲以上的衣著寒酸的丑男人。有著如此澄澈眸子的孩童,他怎么可能是小偷呢?他一定是誤入歧途或者身不由己的吧?
于是我不斷“威脅”他:“答應(yīng)我,以后再也不做小偷了”。他始終不做聲,甚至似乎有放棄要在我這里有所收獲的初衷,準備抽身走人。那是一個很奇怪的日子,一種很怪異的強烈理想涌上心頭,不為什么,就是不想一個小小的而且英俊的孩子在我這里為他以后的小偷生涯長一份智力和資本。當我第N遍命令他“答應(yīng)我,以后再也不做小偷了”的時候,他終于翻了翻白眼,極不耐煩地扭過頭去,快速地說:“我答應(yīng)你,以后再也不做小偷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然后站起來將手里的50塊錢塞給他:“姐姐相信你?!彼q豫著伸出臟手,確信我沒再騙他,然后抬眼看了看我,羞怯地笑,那的確是一雙澄澈無比的眼睛。然后他折回去,邁下臺階朝通道走。我朝著他的背影喊:“喂,小帥哥,你叫什么名字?”他停下來,回頭,露出他潔白整齊的牙齒跟我說:“姐姐,我叫森木塞姆?!?/p>
回家,在網(wǎng)上查“森木塞姆”,它在維語里是“細水潺潺”的意思。有一股暖暖的氣息在心臟邊緣輕輕淌過,那個叫森木塞姆的孩子,他真的會履行他對我的承諾“再也不做小偷了”嗎?
那段時間他真的成了我無法割舍的一種溫柔牽掛,有時候走在擁擠的人群中,每每看見像森木塞姆那般的孩子,猥瑣地蹭在毫無防備的女子身后的小小偷,常常會激動地小跑上去,超過他,沒有一個是森木塞姆,那會讓我由衷地自豪和安心;有些時候一個人穿過西長街下面的地下通道,那么忐忑地期望在那里遇見森木塞姆,卻再也沒有人尾隨和行竊,我的內(nèi)心又會漫溢出盈盈的歡樂:他應(yīng)該是兌現(xiàn)了給我的承諾,回到他有著廣闊草原和成群牛羊的家鄉(xiāng)了吧?
這件事差不多過去半年的時候,有雜志約我寫一篇小文章,是命題作文,寫一個在你生命中只與他見過一面卻又讓你難以忘懷的人。我想到了森木塞姆,23歲的生活中曾與多少人有過難忘的一面之緣,可不知為何,我竟然只能也只愿想起森木塞姆。800字,寥寥數(shù)語,我寫了2002年的夏天,在西長街地下通道里遇到的那個男孩兒,他叫森木塞姆,有澄澈眼睛、卷曲頭發(fā)、羞澀笑容,當然還有我的50塊錢和他的承諾。
也許有些人有些事,借助口舌相傳會顯得矯揉造作。你非得用紙筆去記錄整理它們,才能讓旁人相信和注意。那篇文章刊發(fā)出來不久,我開始收到一些信。當然有人“討伐”,因為他們曾深受另外的“森木塞姆”的騷擾,這些人聲色俱厲地教訓我;還有人跟我商討,究竟怎樣聯(lián)合社會和司法力量,將這些寄生在各大城市多年的“毒瘤’連根切除。有一封信,是一位叫拉姆的新疆姑娘寫來的,她小心翼翼而又愧疚無比地承認:她有一個弟弟,也叫森木塞姆,14歲,兩年前和一群大一點的孩子流浪到了長沙。她問我是否記得,那個“森木塞姆”后腦勺有沒有一塊銅錢大小的胎記。她說如果我再遇見森木塞姆,請一定轉(zhuǎn)告他,爸爸媽媽和姐姐都很想他……
我捧著這封信,在安靜詳和的辦公室里,突然抑制不住地哭出聲來。人人都說世界上或許沒有那么稀罕的機緣巧合,我曾經(jīng)遇到過的森木塞姆就是拉姆的弟弟,但是我相信,我悲哀地認定森木塞姆還在這個城市,他沒聽我的話,還做著為人所不齒的小偷。這封信,突然激發(fā)了我去找森木塞姆的信心。長沙并不是一個寬闊無邊的城市,我單身一人又沒有太多瑣碎打理。是的,我要去尋找森木塞姆。他名字的本意不是“細水潺潺”嗎?千折百轉(zhuǎn)應(yīng)該還會流到我的身邊吧?
我托了許多朋友,向他們細細敘述森木塞姆的樣子,拜托他們幫我留心。而我的周末,全用來在繁華熱鬧的大街上閑逛,專門留意那些行動詭異長相好看的小扒手。有好幾次我都冒險去問一些孩子認不認識一個叫“森木塞姆”的男孩,這些家伙,不是被我善意的詢問嚇跑了,就是掄起骯臟的小拳頭跟我示威。我當然常常還會去西長街下面的地下通道,來回徘徊著希望遇到森木塞姆。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里,依然散布奔跑著許多這樣的孩子,他們從遙遠的鄉(xiāng)野草原上來,即使數(shù)次被驅(qū)趕,但轉(zhuǎn)眼之間還會得意洋洋地光臨。
我每隔半個月會給拉姆去一次信,即使沒找到森木塞姆,我也會細心安慰她不要著急,她激動地謝謝并相信我,也要我別著急。
我從2003年年底,一直找到2004年的l1月。最初的熱情漸漸冷卻,尤其是在一次尋找森木塞姆的過程中,掛在脖子上的手機被小偷搶走之后,我終于舉手投降。一個24歲的光鮮女子,她的生活原本可以過得婀娜多姿。
有一位一直嘲諷我的朋友,在我情緒最低落的時候突然開玩笑似的說:“為什么不做一個大膽假設(shè),森木塞姆真的聽了你的話不做小偷了呢?為什么不試試,在不是小偷出現(xiàn)的場合去尋找他?”我拍拍自己的腦袋,那就試試吧。
我真的只抱了“試試”的念頭,因為我突然發(fā)現(xiàn),如果森木塞姆出現(xiàn)在了除“小偷”以外的環(huán)境里,我就無法方向清晰地去尋找他。我漫無目的地尋找了幾日,沒有絲毫成果。終于開始為自己當初的天真后悔,時間倏忽之間過去兩年多,我終于知道自己曾經(jīng)有過的用50塊錢讓一個小偷改邪歸正的鬼理想是多么不切實際。
是12月6日的晚上,我和幾個朋友在南門口夜市一條街,吃完臭豆腐后突然想吃羊肉串。其實有許多家燒烤攤,可朋友偏要去找正宗新疆人烤的羊肉。是一個小小的攤位,呼啦啦燃燒著的炭火,兩個戴著潔白帽子的師傅:蓄著精致小山羊胡的老師傅;旁邊的小師傅,高大英俊,他有著柔和唇角和英挺的鼻子,他的眼睛黝黑澄澈有著長長的睫毛。我?guī)捉煅?,“輕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吆喝:“森木塞姆,來50串怎么樣?”
森木塞姆抬起頭,這個已經(jīng)17歲的男子漢,大概已經(jīng)懂得“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但他依然有如斯澄澈驚喜的眼睛:“天啊,姐姐,我一直希望遇見你呢……”
多么像一場過程枯燥而結(jié)局驚喜的電影,我竟然再一次遇到了森木塞姆,那個因為遇見了我后真的不再去做小偷的森木塞姆。惟一的遺憾是,這個森木塞姆不是新疆的拉姆要找的弟弟。但是拉姆和她家人卻無比篤定地相信我。
是的,我也相信:會在某個平凡的日子,像今天遇見森木塞姆一樣,遇見又一個后腦勺有一塊銅錢大胎記的森木塞姆……
(楊桃紅薦自《人生與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