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問我,近日忙啥?一想:答電視問、報刊邀,或說或?qū)懥宋宜煜さ难跃张?、言慧珠、常書鴻、曹禺、李德倫……我這不是“為他人做嫁衣裳”,而是為他人做壽衣裳。這些我親近過的人,在世間做了不少可歌可泣的事,乃可懷可親。甚至八竿子打不著的人氏,如烏蘭諾娃、趙麗蓉、李媛媛、陸星兒、阿拉法特……也使我追懷不已。如若天假以年,他們還能為人民、為人類做多少事!是不是我想的太多了點?昔日南唐中主李璟閱老臣馮延己傷春詞,戲問:“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如今吹滾一洋海水,更關(guān)我何事?有關(guān),有關(guān),人生在世何事不相干?
又想到說人寫人,我也還在說自己。我應(yīng)邀寫自傳,這不也是為自己做壽衣裳嗎?壽衣何用做?華籍美人陽早、寒春夫婦是我愛戴的人氏,陽早早去,寒春猶挺立春寒中。夫就焚前,妻囑無須更衣,純屬浪費;又囑體內(nèi)的心臟起搏器方裝不久,摘下來還可給別人用。唯物主義精神達(dá)到如此高度,能不令人驚服拜服!
我今年八十四。俗云:“閻王不叫小鬼纏!”或說“自己去!”我自己決不這樣主動。如小鬼來纏,我向一個朋友效法,他素喜“作秀”,愛說八國外語,如來的是英吉利小鬼,就說:No,No,No!如來法蘭西的:Non,Non,Non!俄羅斯的:Hem,Hem,Hem!我已到了“訪舊多為鬼”之際,彼岸的親友不比這邊少;但我仍愿在此岸留連,此岸比彼岸看得見摸得著。無論是親情、愛情、友情,這一個“情”字了得!有《紅樓夢》資深學(xué)者孫遜大倡“情文化”,或叫“情本思想”。我對此說大為鐘情。古歌云:“一世修來同船渡,百世修來共枕眠!”那么九世修來,九十九世修來如何呢?當(dāng)還有多少不同的“同”,不同的“共”?!
情未了尚虛,事未了則實。何事未了?牽我終身?我一生從事劇、影,我還想演一曲《天鵝之歌》。這是契柯夫的一出獨幕劇,老演員由老友、老提詞陪伴,半夜走上空臺,猶憶昔日輝煌,朗誦莎士比亞,感慨何止萬千!意在天鵝將別世,其聲既哀且樂(這是我的詮釋)。試想夜半空臺,是多么的……多么的多么!老友趙丹、于是之均想一演未果。我還想,正在想,邀我的老友、好友、密友或登屏幕,或步舞臺,同臺一歌,同度良宵。斯亦老驥躍櫪也。
不久前,我們燕京大學(xué)三八屆同學(xué)一聚。當(dāng)年聚首時多十八左右,如今八十有多。這次主題是會見我班一位歸自巴黎、在歐洲舞臺上高歌過歌劇《蝴蝶夫人》,我們班最美的美人(加個“之一”吧)。我們有過幾世修來同選課之緣。對太美的女生,我們這些男生多半不敢多看,如今卻敢放眼了。我發(fā)言:我們當(dāng)年十八,如今八十,耄耋再聚,上帝對我們真不??!至于是哪家上帝?耶穌基督乎?釋迦牟尼?穆罕默德?孔孟老莊?馬克思乎?……那就“各取所需”吧!我做吉祥結(jié)語:不知誰創(chuàng)造的:“好人一生平安!”前些年出租司機(jī)多懸掛吉祥物、吉祥牌:“好人一路平安!”一路平安易,一生平安難!好人一生多不平安,且多坎坷!我改之為“好人一生心安!”自以為改得稱心!又俗云:“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我坦然說:我是不怕小鬼叫門的,因我開筆就對他們說過:No,No,No!Non,Non,Non!Hem,Hem,Hem!
黃宗江,作家,演員,劇影藝術(shù)家。中國作協(xié)、影協(xié)、劇協(xié)會員。新中國成立前夕參加人民解放軍,后離休于八一電影制片廠。著有電影劇本《柳堡的故事》、《農(nóng)奴》、《?;辍返?,戲劇戲曲作品選《舞臺集》、《南方啊南方》、《風(fēng)雨千秋》,散文雜文評論集《賣藝人家》、《讀人筆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