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后懸疑:不會開車的兒子成了“駕車肇事者”
2001年12月2日一大早,在定西市郊的平?jīng)雎繁M頭,一個60多歲的老婦正頂著寒冷的北風走向一棟破舊的樓房。她是十幾年前從定西紡織廠下崗的女工梁映梅。一個小時前,得知兒子張軍患了感冒后,她趕緊收集了一些當?shù)氐钠酵了帲瑏淼絻鹤蛹?。一進門,兒子便說: “媽,我沒事,這藥先不用吃了,我得馬上走,去甘谷縣談生意。一會兒汪曉慶開車來接我?!?/p>
說話間,樓下已有汽車的鳴笛聲。這時,看到兒子仍然時有咳嗽,母親心疼地說:“看你,感冒還沒好呢,就別出門了?!眱鹤诱f:“不行,那邊聯(lián)系好了,非去不可?!闭f著,兒子從柜里找出了一小包草藥遞給母親:“這是我從青海給你帶回的冬蟲夏草,泡著喝,體格會越來越好?!?/p>
兒子的孝順在親友中早就傳為佳話。盡管幾年前就已下崗的兒子生活很拮據(jù),但他卻始終不忘孝敬母親。兒子已經(jīng)下樓,走向同伴汪曉慶那輛小型的松花江客貨兩用車,梁映梅打開窗戶,揮著手依依不舍地說:“兒子,別忘了吃藥?!眱鹤右贿叴饝?,一邊坐著車離開了小區(qū)……母子倆誰也不會想到,這一面竟成了他們的永別!
當時,張軍不滿37歲。一年前,他與25歲的汪曉慶相識并合伙做起藥材小生意,以維持簡單的生活……想到兒子在病沒好的情況下仍然奔波生意,梁映梅始終放心不下,第二天上午10點,她打通了兒子的手機。兒子說:“在甘谷剛打了一瓶點滴,身體快好了,今天晚上就回家?!?/p>
這天晚上,惦念兒子的梁映梅怎么都無法入睡。10點半,家里忽然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媽,你幫我看孩子,我要出去?!眱合备吆缂贝俚卣f,“張軍的車在隴西縣出事了,聽說人沒事。”
很快,高虹與幾名親友乘出租車向隴西方向駛?cè)ァ4藭r,她又兩次打通汪曉慶的手機,問丈夫的傷情如何。汪曉慶回話說:“人好好的,你就放心吧!”一個半小時后,他們剛好遇到了拉著汪曉慶和張軍的定西市交警隊的一輛警車。當高虹走上車的時候,發(fā)現(xiàn)被汪曉慶一直說“人好好的”的丈夫,已經(jīng)奄奄一息!
20分鐘后,張軍便咽氣了!一小時后,張軍被送進了定西人民醫(yī)院的太平間。家中的梁映梅得知這一噩耗后,當即昏倒。醒來后,她與兒媳一起找到了拉著張軍出門的汪曉慶。汪曉慶說:“出事的時候,是張軍開的車,走在隴西縣的時候一下撞到了路邊的土山上,結(jié)果駕駛室被坍塌下來的土塊埋了,張軍受了重傷……”
梁映梅一下驚呆了,她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她知道兒子從來就不會開車,況且當天還打了點滴,這種情況下他怎么有力氣去開車??!“汪曉慶,我兒子不是這樣死的,你說謊!”
接下來了解的真相令老人更加怒不可遏。原來,在事發(fā)晚上10點多的時候,從事發(fā)地點到隴西縣醫(yī)院只有半個小時的車程。“為什么不救我的兒子?兒媳打電話時為什么總說他沒事,為什么等了幾個小時非得把他拉回定西?”汪曉慶說:“我打了電話,定西這方面說來車接我們。”
汪曉慶所說的定西方面的車,正是那輛交警隊的車。后來經(jīng)老人反復查實,事發(fā)后,汪曉慶根本沒有按有關(guān)規(guī)定向隴西縣交警隊報案,而是打電話給他遠在200公里外的定西縣交警支隊工作的表兄莊大可,莊大可帶著一輛警車直到兩個小時后才到達現(xiàn)場,兒子張軍在重傷后幾小時后沒有得到積極救治導致死亡!直到次日上午8點多,汪曉慶才正式向隴西縣交警隊報案。
更為惡劣的是,事發(fā)后汪曉慶拿走了重傷之中張軍口袋里所有的錢物。他對交警稱:“怕有過路的人拿走。”并把1000多的“全部現(xiàn)金”轉(zhuǎn)交給交警。而高虹說:“丈夫走的時候帶了3000元,出事前一天又在甘谷收了2000多元的欠款。他的口袋里至少有5000元!”
幾天后,在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悲痛中,梁映梅和兒媳收到了隴西縣交警隊對本次重大交通事故的“道路交通責任認定書”:“2001年12月3日,當事人汪曉慶將自營的小客貨車由甘谷返回定西的途中交張軍無證駕駛,行至隴西縣境內(nèi)車輛駛出路面,撞于地埂上,致車輛嚴重受損,張軍受傷送醫(yī)院搶救途中死亡,造成一起重大交通事故。當事人張軍無證駕駛,技術(shù)低劣,因操作不當駛出路面,違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道路交通管理條例第二十五條……”
這份認定如當頭一棒將梁映梅重重擊倒,一字一句都像鋼針一樣深深刺痛老人的心。她哭著對兒媳說:“這純粹是起假案,兒子從來不會開車,何況他還是在生病的情況下,這明明是冤枉我的好兒子啊……”
高原跋涉:讓知情人找回錯位的良知
很快,悲憤的梁映梅找到了辦案交警柴春義。柴春義表示:經(jīng)過現(xiàn)場勘查、分析和證人的調(diào)查,你兒子張軍確實是駕車肇事,這與當事人汪曉慶的陳述相印證。這個案子是鐵案。
梁映梅含著淚說:“我兒子在家是個孝子,在外是個辦事非常謹慎的人,從來沒有開過車的人怎么會在重感冒的情況下無證開車呢?你們的認定一定有問題?!比欢还茉趺凑f,蓋著紅印、白紙黑字的認定書已無法更改。
回到家,老人對著兒媳一頓哭訴:“兒子背著無證駕車肇事的罪名到陰間,我這個做娘的睡不著覺啊,兒子一定是被冤枉的。一個活人被冤枉還有平反的可能,可一個死人帶著冤枉走進墳墓就永不能翻身啊?!?/p>
第二天,梁映梅帶著隴西縣交警隊的認定書到市交警隊上訴。然而,有關(guān)人員卻一再推諉:“今天有事,明天再來吧?!钡诙煲蝗サ攘税胩?,卻又被告之“我出去有事,后天再來吧”。這樣,老人一直被推了十幾天!眼看半個月的上訴時效僅剩下最后一天了,這名負責接待上訴的交警還在推托。憤怒的老人闖進了隊長辦公室,隊長聽完情況后,緊急召來這名交警,老人終于在最后一天上訴期內(nèi)為兒子遞上了材料。
然而,老人的上訴徒勞而返:2002年2月25日,定西市交警支隊的(2002)8號“重新認定決定書”寫明:“經(jīng)本機關(guān)依法受理審查,原責任認定事實清楚,證據(jù)充分,決定維持隴西縣交警隊原責任認定。本決定為最終決定?!绷河趁泛喼蓖覆贿^氣來。回到家里,她徹夜難眠,她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孝順兒子,竟會真的這樣帶著冤情走進墳墓!
幾天后,昏黃的西部天空下,老人在兒子的墳前哭干了眼淚。“兒子啊,我相信你是被冤枉的,你是一個善良的人,娘最了解你,娘咽不下這口氣啊。明天我就去現(xiàn)場,老娘即使搭上這條命,也要為兒討回清白!”
為了查清真相,老人費盡氣力終于找到了定西負責兒子尸檢的法醫(yī),并查到了尸檢報告。法醫(yī)的報告中這樣寫道:“死者全身大量泥土,損傷集中尸體右側(cè)……據(jù)分析死者一般應在駕駛室右側(cè)座位上。”看到這里,老人再次落淚了:兒子正是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他不能就這樣受害反被誣陷??!
第二天下午,懷揣著借來的1000多元錢,梁映梅換了好幾次車,幾經(jīng)周折終于打聽到了事故地點。幾個月過去,事故的殘骸依稀可見。當老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近的時候,恰好一陣旋風刮來,老人坐在地上哭泣不已……
“這次車禍你在場嗎?”“求你說實話,你看到什么了?”每見到路人,老人都這樣不停地問來問去,然而沒有人回答她。后來,她就步行著走向附近高地上的村落,時強時弱的沙塵阻擋著她前進的步子,老人的喘息聲淹沒在沙暴之中……
半年過去了,高原上幾十次的反復跋涉,讓老人變得又黑又瘦,西部的沙塵早已削深了老人臉上一個個蒼老的皺紋,老人還是自顧自地在那里跋涉著……終于有一天,老人流著幾乎絕望的淚走下了山,當她一下子癱倒在地上的時候,她的身后響起了一個宏亮的聲音:“大娘,等一等,對不起你,我就是知情人?。 ?/p>
來人扶起老人說:“我是上河村的張志功,事發(fā)后我開著三輪貨車賣糧回家剛好碰上他們出事,當時車撞到土坎上,車右邊變了形并埋在土里,我趕緊用我的車把他們的車從土里拉出來,這時,汪曉慶就給外打電話,我就拉坐在副駕駛室右側(cè)座位上的張軍,當時他受了重傷,我和另外幾個路過的人費了好大勁才把他拉出來。我們對汪曉慶說:趕緊把他送醫(yī)院吧,汪曉慶說:‘他(張軍)沒事,一會兒定西那邊就來車了……’我知道你來過很多次,受了很多苦,本來我是不想說的,但今天我再不說出來,我就是對不起天良啊。還有兩個知情人我認識,離這里也不遠,你也去找他們吧,他們會說真話的!”
不久,另外兩個知情者也被老人的執(zhí)著所感動,道出了事情的原委……至此,蒼天有眼,知情者良知回歸,踏破鐵鞋的老人終于查清了兒子冤死的真相!
真相與謊言較量:執(zhí)著老母能還亡子清白嗎?
當梁映梅將這一系列的情況反映給交警部門時,有關(guān)交警表示:有一位名叫周建珍的證人是事發(fā)后的目擊者,據(jù)他所提供的證言:張軍是從駕駛室左邊駕駛員的位置拖出來的,而這與汪曉慶的說法相印證,所以交警方根據(jù)相關(guān)規(guī)定,做了認定。
梁映梅再次深入隴西縣,終于在郊區(qū)找到了周建珍。周建珍對老人說:“事發(fā)后,交警和汪曉慶分別找過他,因為事發(fā)時我看見張軍是在駕駛室右側(cè)座位上,我對他們也是這樣說的,后來交警記錄,我不識字,不知他們怎么寫的,就在筆錄上畫了押……”
回來后,梁映梅將此證言反映給交警時,交警表示:周建珍說的這些根本不是事實!交警的話如同刀子劃在梁映梅的心口,她覺得經(jīng)過這幾乎搭上老命的努力,終于查清了真相,可在事實清楚、證據(jù)確鑿的情況下依然不能還亡子清白,她感到萬分無奈。經(jīng)過冥思苦想和反復咨詢,她希望通過法律渠道為兒子翻案!
2002年末,梁映梅代替兒子在隴西縣法院將汪曉慶告上法庭:“受害人張軍乘坐被告人汪曉慶駕駛的小客貨車……事故發(fā)生后,被告人未及時就近向事故發(fā)生地的隴西縣交警方隊報案,而舍近求遠,電話叫來定西的熟人將受害人送回定西,并蓄意破壞事故現(xiàn)場,隴西縣及定西交警支隊置事故現(xiàn)場勘查及尸檢報告的科學分析于不顧,片面相信汪曉慶一面之詞,不追究其刑事責任……被告人駕車致一人死亡,已構(gòu)成交通肇事罪,請求法院追究其刑事責任并賠償被告相應的經(jīng)濟損失?!?/p>
不久,隴西縣法院開庭審理此案。而在后來的幾個月中,法庭對苦苦相盼的梁映梅表示:此案無法審判,因為判令汪曉慶的刑事責任需要公安交警方面的肇事責任認定,沒有這個認定,法院無法判決!于是,老人向隴西縣公安局提出申請,公安局“經(jīng)調(diào)查,交警部門認定依據(jù)充分,維持原認定?!?/p>
一時間,老人的心簡直如碎了一般:辛苦了這么久,最后還是回到了事情的起點!法律難道真的就這樣蒼白無力,不能給一個死者應有的清白嗎?
老人幾乎絕望了,她沒想到,一個明顯的事實卻這樣一次又一次被謊言所掩蓋,致使兒子無法申冤。天理何在,梁映梅感到生不如死!
然而,當她準備離開這個世界,再次站在兒子墳前的時候,她又改變了主意:有兒子在前,這世上不能再多一個冤鬼!只要有一分力氣,就要抗爭到底!
2004年初的一天,經(jīng)過多次耐心等待,老人終于在定西市委門前等到了市委書記石晶。石書記耐心聽完老人的哭訴后,在老人的申訴狀上做了指示,提示隴西縣領(lǐng)導“安排有關(guān)方面復查,并將結(jié)果告訴我”。
希望的曙色再次向老人招手。不久,在隴西縣縣長的安排下,縣檢察院等部門對此案進行了督察,要求隴西交警方重新復查此案,然而幾個月過去,最終結(jié)果還是“維持原認定”!
鑒于此情況,定西市市委書石晶、市委副書記王仲勤就梁映梅為亡子的上訪再次表示:為官一任,不能讓百姓受冤!他們指示政法委、紀檢委等部門組成特別調(diào)查組,詳細調(diào)查此案的真實情況!此后調(diào)查組一行人經(jīng)過對多個目擊證人、法醫(yī)等人的調(diào)查,最后結(jié)論為:交通事故為汪曉慶駕車所為,張軍確實是坐在副駕駛室右側(cè)座位上,是事故的受害者……當梁映梅得知這一消息后,痛哭不止,老人終于盼到了官方的一句公道話!
然而,按照有關(guān)程序,調(diào)查組只能督促交警部門重新復查糾正。于是,隴西交警方面又開始了復查。2005年初,復查結(jié)果卻仍然是“維持原認定”!
2005年4月,梁映梅老人再次到省政府上訪,很快,省交警總隊事故科的同志會同定西市委、政法委,隴西縣委、政法委組成聯(lián)合工作組對此案重新立案復查。2005年5月20日,省交警大隊做如下認定:“1、當事人汪曉慶無視交通法規(guī),因操作不當致使車輛駛出路面,違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道路交通管理條例……的規(guī)定。2、當事人張軍無過錯。綜上所述,汪曉慶的違章行為導致了本起事故的發(fā)生,由汪曉慶負本起事故的全部責任,張軍無責任。特此認定。”
當這份認定書送達到梁映梅老人手中的時候,距離張軍的死亡已經(jīng)過了整整4個年頭。4年中老人已哭干了眼淚。這天,她邁著蹣跚的步子,在兒媳的陪同下將這份來之不易的認定書的復印件在兒子的墳前燒掉,以告慰愛子的亡靈。 “兒子,你終于可以閉上眼睛了……”一陣輕風吹來,帶走了老人無盡的哀思……
7月2日,汪曉慶被依法逮捕,相關(guān)交警正在接受檢察機關(guān)的調(diào)查……
編后:
人活世上,始終如一疼著我們的,無疑是母親。而當兒子含冤離開人間之后,世事風消雨逝,卻仍是母親站了出來,欲拼自己年邁之軀為兒子追討清白之名,以自己實實在在的苦痛,換取兒子看似虛無的名聲。因為,兒子是她的作品,即使死去了也還有尊嚴。
在這個故事里,我們自始至終看到的都是母親的不屈,卻不知道對手是誰。其實,這并不是一個非常復雜的案件,哪怕是普通人也會發(fā)現(xiàn)疑點重重:證人口供前后不一、尸檢報告與結(jié)論相左、死者身上的5000元錢不翼而飛……但卻始終“維持原認定”。甚至在市委書記過問的情況下,那種看不見的勢力依然我行我素。
如果不是有這么深沉的母愛,又豈會戰(zhàn)勝如此強勁的對手,又豈能贏得如此艱難的勝利。在贊嘆偉大母愛的同時,我們也不免為那股看不見的勢力而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