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諂也?!?/p>
——《論語》
“白領”這個名詞不知從何時起襲擊了中國大陸的每個角落。這群出色的表演者,在他們的舞臺上,推出的都是二十世紀的主要劇目。剎那間,“白領意識”、“白領文化”、“白領消費”、“白領住宅”、“白領趣味”等等接踵而來,在民眾的大腦中翻江倒海。而誠惶誠恐的民眾被迫囫圇吞下后才來得及問白領到底是什么?它的致命誘惑到底在哪里?
印象中的白領就是那些——穿著名牌裝,有著讓人嫉妒的工作,拿著豐厚的報酬,開著讓人羨慕的名牌轎車——的人。就是那些在工作之余有豐富的生活情調——到星級餐廳就餐,到浪漫高檔的咖啡廳休閑,時常玩著高爾夫、保齡球,偶爾歇斯底里著高檔卡拉OK——的人。以前的我沒有興趣探究白領的淵源,只是一味的羨慕不已,潛意識中還有些許的憤憤不平,時常叩問上帝為什么這么眷顧他們,而冷漠黑暗角落里的我們這些無名小卒。但讀了《游戲的城市》后,印象中“白領”的高大光輝形象瞬間被擊成碎片。原來“今天已被許多人反復聒噪并反復引起歧義的‘白領’在1997年以前只能處在社會大廳的一側,還只能扮演著‘猶抱琵琶半遮面’的角色”,處于非主流狀態(tài)的白領受到社會和人們出于歷史、現實雙重需要的壓抑。首先,在舊文化模式中浸浮甚深的人們無法接受這個新人群的出現,認為他們不算白領,在中國不會有西方意義的“白領”,把他們描述成“假白領”、“偽白領”。其次,對傳統(tǒng)的社會架構而言,白領這一人群成了一種有力的顛覆,一種不安的挑釁。再次,舊日的社會文化也由于“白領”的產生而無法保持它的固定面貌。這一切的歧視和壓抑將結束于何時,我們不知道,但“1997年種種的細節(jié)都表明,曾被社會架構、社會文化和社會主要人群所不屑的白領登堂入室,開始由邊緣而走向主流”。此時“白領雜志”、“白領住宅”、“白領消費”、“白領文化”、“白領麗人”等等搶攤社會的邊邊角角。如同被突然解放了的裹腳小女子,白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擴展它的領域,“有人已經在預言她將是我們這個民族在下一世紀令世界刮目相看的要素之一”。
俗話說“樹大招風”,這個登堂入室的新人群同時也引來了很多有意的誤解。無論是在消費領域還是精神領域,他們的能力或意義都被無限夸張地信仰著。我們驚奇地發(fā)現,白領正被市民部落描述成一種神話,如同神般的敬仰崇拜著。在消費領域里,白領成了商場(上海友誼商場的口號:友誼商場,白領的伊甸園)、地產商(房產商炮制的廣告:成功人士的天地,白領男女的樂園)、汽車商(地產商的廣告:還有誰像白領這樣渴望速度的刺激?)迷戀并寄予希望的對象。此時這個充滿誘惑和神話故事的人群被全社會當作了一種象征。在精神意義上,男白領被象征為“歡樂”、“成功”和“無往而不勝”,女白領被象征為“美麗”、“典雅”和“品位”。驀然回首,發(fā)現在這個潮起潮落的商品拜物教時代里,白領已在人們無意識間被物化了,成了這一時代某種形式上的符號代言人。人們總認為他們是掌握著權力的巫師,最后卻發(fā)現他們只是巫師操縱下的“癮君子”。腰纏萬貫的他們其實是一無所有。物質富足的光環(huán)無法泯滅他們的精神的突然貶值——精神匱乏得令人怵目驚心。這群被拴上枷鎖的跳舞者在騷動的社會舞臺上痛苦地掙扎著。他們一邊“渴望吮吸物質世界中的甜美汁水”,一邊在“潛意識里又向往著更為精神性的東西”試圖在浪潮中成為完美的掌舵者??啥Y拜著這個虛幻的物質世界,白領是否能超越自己的人性?德國法蘭克福學派的馬爾庫塞說得好:“這是一種很好的生活方式,一種比以前好得多的生活方式。但作為一種好的生活方式,它阻礙著質的變化。由此便出現了一種單向度的思維和行為模式,在這個模式中,凡是其內容超越了已確立的話語模式和行為領域的觀念、愿望和目標,不是受到排斥就是淪入已確立的話語和行為領域。”這里評價的雖是單向度的人,但看看我們的白領何嘗不是這樣被訓導著,我們的民眾在白領虛構的童話世界中何嘗不是這樣被套住了?
“白領white-collar”這個徹頭徹尾的舶來品,是指“不從事體力勞動者”。在《現代漢語大詞典》解釋為:“某些國家或地區(qū)指從事腦力勞動的職員,如管理人員、技術人員、政府公務人員等白領階層?!彪m然國內的白領階層發(fā)展尚未成熟,但西方白領趣味已先期而至,如同蝗災時的蝗蟲黑壓壓一片籠罩著整個國內的白領階層。國內的白領扮演的只不過是一個諂媚的文化乞丐。但為了維護自己的形象,他們致力于自己的精神修養(yǎng)的提高,可到頭來總是有些力不從心,檢討自己的精神框架,卻發(fā)現在這里充滿的是“西方白領階層”的情趣。國內白領們的大腦變成了別人的跑馬場,生活變成了別人想象欲望滿足的載體。這些生活在民眾“理想國”中的白領已被上了緊箍咒,深陷囹圄。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在《Coming up for air》一書中感嘆白領,說“盒子里的人是可憐的,其程度有甚于無產者,他們除了睡覺時以外沒有自由”。當這些看上去時尚而高雅的社會弄潮兒拿著精致的煙槍吞吐著前衛(wèi)的煙霧時,卻透著他們精神上的瘦骨嶙峋。物質的豐足并不等于精神的豐收,今天的白領存在著嚴重的精神貧血癥。在當代中國,這一象征著優(yōu)雅、富足、教養(yǎng)、身份、消費、時尚似乎已與底層拉開了距離的階層在誘導一種趣味和消費欲望的同時,也激發(fā)了一種享樂的極端個人主義傾向。懵懂的民眾在白領文化的蠱惑下,諂媚而又溫情脈脈地艷羨著吹捧著白領意識,心馳神往地舔舐著幻想中的白領烏托邦。白領如同潘多拉的盒子,致命地誘惑著民眾的欲望和好奇。就在民眾如癡如醉地俯首稱臣時,白領卻是在想象中游戲著他們的滿足感。
作為一個試圖尋求自我完善的階層,一個以自己的智能和付出獲取相應報酬的階層,白領的審美趨向和生活情趣在現代化過程中像隱形之手牽制了整個社會的風氣和文化追求??伤麄兊囊栏叫裕质惯@個群體不再有抗爭、批判的要求。職業(yè)化的面孔使白領在疲倦、飄忽、不安定感與冷漠癥間游蕩。看看今天被民眾羨慕的“白領”是如何在痛苦地透支著自己的明天,是如何在自我欺騙中獲得喘息的機會,你也許會真正地明白我們每天都在朝拜的白領只不過是現代消費儀式中的走了神兒的祭祀者,也許會真正的明白在這個得了饑渴癥的社會里白領的生活是被揠苗助長了。白領作為一個被社會塑造起來的群體,在被人注目的同時,也滲透著萬般的無奈。在這個放肆的世界里,在這個不惜用血腥的自焚來發(fā)展經濟的世界里,我們是不是都有勇氣膽敢用思想的謀殺來完成我們所需要的物質的鳳凰涅槃呢?在你真誠地回答上帝的提問時,你如果稍有猶豫,那就是你退縮了。就像耶穌一樣,在他成為萬人信仰者前的時刻,他也不過是世間的一個木匠,而且是專門做釘犯人的十字架的木匠。如果他在被釘在十字架上的那一刻接受了撒旦誘惑的話,就會永遠活在世俗中。如同《The Last Temptation of Christ》(《基督最后的誘惑》)影片中的耶穌的下場一樣,得不到眾人的信仰,得不到精神的永生。我們雖然沒有耶穌的神圣,但是我們在這個世界里可以得到自己精神的鳳凰涅槃。
經是這么寫的,佛也是這么念的,可民眾為什么仍然止不住對“白領”崇拜的腳步?究竟是什么在搖旗吶喊驅動他們前進?起初對“白領”的怒目而視如今為什么卻變成了奴顏婢膝?至此不由得想起網上和現實中到處傳頌著的《等咱有了錢》的段子。這笑話受到人們的熱烈歡迎,不時有人拿出來炫耀,儼然自己已夢想成真。但偷窺其背后,你會發(fā)現某種東西在投其所好。拉康說,“欲望是人的本質”,“欲望是對他人的欲望的欲望”。被無限制壓抑在黑暗角落里的欲望無時無刻不在抗爭自己的命運,試圖在現實中投射自己?!暗仍塾辛隋X”的笑話和“白領意識”恰好契合了民眾無意識中的(無論是拉康說的由于欠缺而引起的還是德勒茲說得那種生產性的、積極的、主動的、創(chuàng)造性的、非中心性的、非整體化的)欲望。他們沉浸在幻想世界中,縱容著欲望肆無忌憚的發(fā)散,一心向往著白領式的馳騁疆場叱咤風云的生活,想象地勾織著自己的“中產崇拜”的情結,在虛幻的世界里重塑著“理想自我”,進行著一種想象性的認同,同時又得到了想象性的滿足,就像鏡像階段的嬰兒一樣。就這樣,他們成了“白領”的虔誠的信徒。
在崇信的過程中,民眾真的是白癡?一時間想起三毛的追隨者對馬中欣和李敖的指責。馬中欣在《三毛真相》中披露了三毛描述的故事的虛假性,認為三毛演繹的是一個自己的神話,太多的是自我陶醉與自戀,使其最終沉湎于自己虛幻的世界不能自拔。李敖則認為三毛是偽善的,說“她的言行,無非白虎星式的克夫,白云鄉(xiāng)式的逃世,白血病式的國際路線和白開水式的泛濫感情而已”。此些言論發(fā)出后引起很多喜歡三毛的讀者的憤慨。反駁的言語多如牛毛。但可看出他們反駁的無力感——他們在事實考據的面前不得不承認馬中欣和李敖的合理性。既然承認了,那為什么還要極力的維護這種“虛假”的存在?仔細追究不難看出,無論是三毛的追隨者還是“白領”的愛慕者,都可以從三毛或白領的身上得到一種想象的滿足感。三毛或白領用實際行動虛構了一個想象中的真實的世界。他們的追隨者不約而同地馳騁在這個世界里,全心全意地挖掘著自己想象中的欲望的滿足感。如同望梅止渴。當你相信看著梅子能解渴,它就能。反之亦然。而欲望對象(三毛、白領)受到批駁被人懷疑時,追隨者的欲望同時也被閹割了。閹割意味著快感必須被拒絕,這時民眾就要作最后的掙扎,結果卻掉進“犬儒主義者”知行相悖的陷阱里。某種程度言,這時民眾都患上了精神分裂癥,就像俄底普斯情結里,男孩既把父親當作自己的敵人,又把父親當成自己的偶像一樣。
可眾生平等,佛也不例外,我們?yōu)楹芜€要如此迷戀白領圍墻里的夢?你活在你的圓點上,你的存在就是你的幸福。風靡歐洲的存在主義注重的就是存在,注重的就是人生。這種存在雖然不是指人的現實存在,而是指精神的存在,即把那種人的心理意識(往往是焦慮、絕望、恐懼等低覺的、病態(tài)的心理意識)同社會存在與個人的現實存在對立起來,把它當作惟一的真實的存在,并且通體散發(fā)著消極頹廢、悲觀失望的情緒。但后來的掌門人薩特拋棄了克爾凱戈爾的宗教神秘主義,繼承并發(fā)展了胡塞爾的非理性主義,形成了自己的觀點——無神論的存在主義,提出了“存在先于本質”、“世界是荒謬的,人生是痛苦的”、“自由選擇——人即自由”的觀點,標榜個人的生活、自由和存在。當然存在主義的“存在”和我的“存在”所指大相徑庭。作為社會的存在主體,無論扮演著什么角色,掛的什么臉譜,我們都要做出自己的“自由選擇”,讓自己成為自己的上帝。例如海子,一個受著千萬人膜拜的詩國王者,他希望自己從明天起開始“喂馬、劈柴,周游世界”;從明天起開始“關心糧食和蔬菜”;從明天起和家里所有的人通信,告訴他們自己的幸福,并且希望自己有一所面朝大海的房子,可以感受春暖花開,在自己有生的日子里祝福每一個朋友和陌生的人。在詩里,不管海子表達的是對塵世幸福生活的渴望,還是對“結廬在人間,而無車馬喧”的一方凈土的幸福生活的向往,在現實中,他恪守的仍然是自己所擁有的東西,虔誠得如拉薩布達拉宮朝圣路上的叩拜者,懷抱著自己的青春臥倒在山海關的鐵軌上,至死不渝。換言之,“白領”并不是任何時候都像郁金香般嬌艷,有時它僅僅只是一管致幻劑。在脫掉了文化或者其他什么東西做就的外衣之后,在超級白領的身上看到的是人的虛榮、矯情和兩面性,即在虛構的白領童話里,也許正在出現“莊生曉夢迷蝴蝶”呢。
詩人李元勝最新詩集《重慶生活》開篇作中寫得好:“細長的草葉,是一根綠線/排著隊的螞蟻,是一根黑線/喘著粗氣的馬,是一根白線/我呢,也是一根有些溫暖的線/所有仍在呼吸的生命/都被納入神秘的編織之中/我沒有其他的一線明亮/也并不比它們更重要?!薄鞍最I”和我們都是生命形式中最普通、最平凡的一種,與草葉、螞蟻等線條,勾織成豐富多彩的世界。我們要“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在祝?!鞍最I”越過越好之時,神游在自己平凡世界里,沒事偷著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