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明萬歷三十二年(1604年)冬十月,由削籍回鄉(xiāng)的吏部文選郎中顧憲成主持,在南直隸常州府屬無錫縣城東門外,修繕重建后的東林書院舉行了首次大會。這里原是北宋理學家楊時(龜山)的講學之地,歷經(jīng)五百年風風雨雨,早已荒廢而為僧舍。如今由顧憲成集合幾位同道,包括他的老弟顧允成,同鄉(xiāng)高攀龍、錢一本等在這里聚徒講學,書院的名聲很快便傳揚全國?!睹魇贰酚涊d:“當是時,士大夫抱道忤時者,率退處林野,聞風響附。”吳、越、江漢甚至北直隸等地都有人慕名前來,人數(shù)之多使得書院里的房間都不夠住了。
顧憲成曾在朝廷考核官吏時“舉公廉寡欲,天下推官第一”,從分管一個“府”的政法工作的外吏升任吏部考功主事??墒撬先尾坏饺昙幢弧跋骷?,換成今天的說法相當于開除公職,原因是他觸怒了皇帝。當時的萬歷皇帝寵愛鄭貴妃,據(jù)說他倆曾在菩薩面前密誓,要冊立貴妃所生的兒子朱常洵為太子。但常洵是老三,萬歷的長子朱常洛系恭妃所生,按“立嫡立長”的皇位繼承規(guī)則,太子應為常洛。萬歷便采用拖延戰(zhàn)術,遲遲不肯“立儲”,指望在時間的推移中能找到廢長立幼的有利時機。萬歷還制造“子以母貴”的既成事實,冊封鄭氏為地位僅次于皇后的皇貴妃,卻有意冷落恭妃,以此試探朝臣們的反應。許多朝臣都上疏激烈抗議并因此遭到貶逐,但兩屆首席內閣大臣即“首輔”對于皇帝這種藐視“祖宗成法”和有?!皞惓!钡腻e誤,不僅沒有抵制和進諫,反而一味迎合。例如冊封鄭氏為皇貴妃時,首輔申引時就出面擔任首席贊禮官。后來的首輔王錫爵更為皇帝出了個“三王并封”的餿主意,即把三個皇子在同一天封王,實際上剝奪了皇長子應為太子的優(yōu)先權。而他這個主意遭到另一位內閣大臣王家屏等人的反對。王家屏還勇敢地批評了皇帝,皇帝一氣之下,就罷了他的官。閣臣缺員,照例由吏部會同其他官員“會推”幾個人選供皇帝選擇,而顧憲成等人竟把王家屏列為“會推”名單中的第一人選,這不是分明在和皇帝對著干嗎?不僅如此,顧憲成還得罪了首輔。有一回首輔王錫爵找他談話說:“現(xiàn)在竟有這等怪事!內閣以為是的,外廷總要反對;內閣以為非的,外廷卻都贊成!”顧憲成針鋒相對回答道:“是?。‖F(xiàn)在的事情實在奇怪:天下以為是的,內閣都要反對;天下以為非的,內閣卻都贊成?!边@樣,他把皇帝和首輔全都得罪了,還能有好果子吃嗎?皇帝降旨:將他“削籍為民”。這是萬歷二十二年的事。
當時和顧憲成一道而先后遭到貶逐的官員很多。按照官場慣例,朝臣們是可以上疏為他們求情和分辯的,這叫“申救”??墒枪侔荨靶腥恕钡母吲数垍s上疏質問皇帝,列舉眾多被罷斥官員的姓名,說這些人絕大多數(shù)“未見忤旨,何以皆罷斥也?!”他不是為某一官員求情,卻代表所有這些被貶逐的官員公開向萬歷帝和首輔提出抗議。結果是:他的官從七品官“行人”貶到外省一個小縣里去當從九品雜職的“典史”。
再如錢一本,他原先官拜御史。當時皇帝被朝臣們接二連三、連篇累牘奏請早日“立儲”的事鬧得心煩,便降旨宣布:如果朝臣們一年之內不再提及“立儲”,那么一年之后我就來辦這件事。如果你們一年之間再拿這件事來煩我,那就再拖一年免談此事。誰知一年將滿之時,一位朝臣上疏談論冊立太子的禮儀和費用問題,萬歷便抓住這件事宣布:既然臣下違反當初的旨意,那么立儲一事在下一年也免談!錢一本竟上疏尖銳批判皇帝:“陛下預設機阱,以御天下言者……必使天下無一人敢言而后已,庶幾依違遷就,以全其衽席昵愛之私,而不顧國本從此動搖,天下從此危亂!臣以為陛下之御人至巧,而為謀則甚拙也!”〔1〕措辭如此尖銳激烈,簡直像在指著皇帝的鼻子大加訓斥似的。萬歷帝大怒,當即將錢一本削籍為民。
在東林書院講學的其余幾位人物,也都有著類似的“抱道忤時”的經(jīng)歷。他們雖官職不高,聲望卻不小。尤其是顧憲成交游廣闊且頗有手腕,由他牽頭重建東林書院,淮南巡撫李三才便慷慨解囊,常州知府歐陽東風和無錫縣令林宰更是具體操辦,“為之營造”,京城的許多官員也致信鼓勵、祝賀,各地那些“抱道忤時,退處林野”的士大夫自然同氣相求、同聲相應,把這座書院當作他們的一個結集點了。
不消說,他們“抱”的是孔孟儒家之“道”。但明代中期以后,曾經(jīng)壟斷孔孟之道闡釋權的程朱理學已被王陽明的“心性之學”所取代。王學主張“致良知”、“心即理”,聲稱“求之于心而非也,雖其言出于孔子,不敢以為是也”〔2〕,甚至主張人性“無善無惡”。王學的出現(xiàn)對于那時禁錮心智的理學末流曾經(jīng)是一種解放,但王學自身也存在著先天的弊病?!靶男浴焙汀傲贾倍际强梢砸蛉硕惖模o客觀標準,所以王陽明死后,按黃宗羲的說法,王學迅速分化而成七個支派。到了顧憲成他們的時代,“無善無惡”的王學末流已成抹煞是非觀念、肆意胡作非為的根源,所以顧憲成批判它是“以仁義為桎梏,以禮法為土苴,以日用為塵緣……以砥節(jié)礪行為意氣用事……以閹然媚世為萬物一體……以委曲遷就為無可無不可,以猖狂無忌為不好名,以臨難茍免為圣人<無死地,以頑鈍無恥為不動人心者矣!”〔3〕更批評“心即理”的說法是“此乃無星之秤,無寸之尺,其于輕重長短,幾何不顛倒而失錯哉?”〔4〕顧憲成他們進而認為:當時那種朝政濁亂、是非混淆、皇帝任性胡來、官員們道德淪喪、社會風氣輕浮丑惡……種種不良現(xiàn)象的思想理論根源,就在于王學末流的盛行。因此他們要強調善善惡惡、明辨是非,主張學問應該“濟物利人”,做人做學問應該嚴謹篤實、身體力行,主張士大夫應該“立朝居鄉(xiāng),無一念不在國家,無一言一事不關世故”〔5〕,這樣才是“學以致用”的孔孟之道。
因此他們在東林書院中專講《四書》即《大學》、《中庸》、《論語》、《孟子》。顧憲成在首次大會上宣布的《會約》中規(guī)定:東林書院每年召開大會一次,會期三天,每月召開小會一次,大小會都輪流推選主持一人,再推一人主講學習《四書》中某篇某章的心得,大家可以向他提問質疑,也可互相討論印證。他們不論是講解還是討論,內容都聯(lián)系現(xiàn)實的社會政治問題?!睹魇贰酚涊d:他們“講習之余,往往諷議朝政裁量人物。朝士慕其風者,皆遙相應和”。這樣,不僅南北兩京都有“朝士”應和,而且當?shù)氐氖考澓汀安菀褒R民、總角童子”也都在他們集會時趕來“聽教”〔6〕,“一時傳為吳中自古以來未有之盛”〔7〕。
其實,顧憲成和他的同道們重建東林書院聚徒講學,這一舉動本身就是一種自覺地擔當社會責任、一種繼續(xù)“抱道忤時”的行為。顧憲成曾明白申說:“自古以來未有關門閉戶、獨自做成的圣賢,自古圣賢未有絕類棄群、孤立無與的學問。吾群一鄉(xiāng)之善士講習,即一鄉(xiāng)之善皆收而為吾之善,而精神充滿乎一鄉(xiāng)矣。群一國之善士講習,即一國之善于皆收而為吾之善,而精神充滿乎一國矣。群天下之善士講習,即天下之善皆收而為吾之善,而精神充滿乎天下矣!”〔8〕可見他們重建東林書院,著手處雖是一鄉(xiāng)一書院,著眼處卻在天下之人心士氣;著手處雖是在講習圣人經(jīng)書,著眼處卻在干預朝政時局。他們這樣做,事實上已對中國傳統(tǒng)的書院講學制度進行了實質性的改革,已經(jīng)把五百年前楊龜山創(chuàng)建的從事學術探究的東林書院改造成為通過講學評議朝政、批判社會人心、介入現(xiàn)實政治斗爭的東林書院。而他們在講學中所反復闡述的那些觀點:入世、務實、求真、身體力行、崇尚氣節(jié)等等,也因此成了他們在現(xiàn)實政治斗爭中的思想武器和精神支柱,成了他們心靈的盔甲和戈矛。黃宗羲稱贊他們是“一堂師友,冷風熱血,滌洗乾坤”,就他們在當時的作用和對后世的影響而言,這話并非諛辭。
顧憲成他們在東林書院聚徒講學的年代,同時也是晚明社會艱難轉型的時期。一方面是商品經(jīng)濟愈益繁榮、市民階層加速壯大、文化教育日趨普及、言論和出版自由的空間越來越大;另一方面則是皇權衰落、政治腐敗,官僚集團四分五裂,無論在兵制、鹽法、賦稅徭役等基本制度和國家生活和其余環(huán)節(jié)上,都是一片混亂,體制運轉失靈,而外患卻已經(jīng)露頭并且越來越嚴重。用顧憲成老弟顧允成的話來形容,這是一個“天崩地裂”的時代,換成今天的說法,便是舊制度已無法維持,新制度卻尚未成型,更沒有支配局面的力量,形成了一個“方生未死”的社會轉型期。
這是一個呼喚改革、呼喚勵精圖治的時代??墒侨f歷皇帝卻在“立儲”問題上有偏心、私心。因派遣太監(jiān)四出征稅擾民、躲懶不肯參加“經(jīng)筵”聽取講官為他講解圣人經(jīng)書等等問題屢遭朝臣們的尖銳批評,他竟干脆躲進深宮不肯和臣下見面,居然有二十多年不肯臨朝理政,成了中國歷史上少見的消極怠工的君王?;实蹖?、兆民、祖宗基業(yè)如此不負責任,朝臣之中那些營私舞弊、貪贓枉法之徒便大有活動空間,一些正派而有責任感的官員反倒招怨犯忌,想負責任也很難負得起來。加上一批又一批“抱道忤時”的朝臣觸怒皇帝遭到貶逐,再加上一些正派的官員灰心失望感到難有作為,紛紛上疏辭職,甚至不經(jīng)皇帝批準就自行掛冠回家,以致許多衙門嚴重缺官,運轉失靈,朝政便越來越混亂。在朝的官僚中漸漸形成以同鄉(xiāng)、同年、師生、姻婭等關系相結合的小幫派,當時著名的就有齊、楚、浙三黨,此外還有“宣黨”(宣城湯賓尹)、“昆黨”(昆山顧天峻)之類。
按明制慣例:京官每六年(逢已、亥)考核一次,簡稱“京察”;外省官員每三年(逢辰、戌、丑、未)考核一次,簡稱“外計”,通常由吏部會同都察院主持。考核結果形成升遷、降罰、貶逐三個等級的處理意見上奏,皇帝一般都照準,以示尊重朝臣們的公論。制度雖這么規(guī)定,實際執(zhí)行中吏部往往事前“請教”內閣首輔,以免觸犯閣臣們的“關系戶”。然而按照明朝官制,內閣、六部和言官乃是“三權分立”,內閣不得干預六部的業(yè)務。當初顧憲成等一群官員之所以遭貶逐,起因就是萬歷二十一年京察時,他們不僅未向內閣首輔“請教”,還認真負責地將“一時公論所不預者貶逐殆盡”〔9〕,其中包括首輔王錫爵的眾多“關系戶”和另一位閣臣的老弟。內閣反撲,策動幾個言官彈劾顧憲成他們是“專權植黨”?;实鄄粏柺拢纵o便上下其手,用各種理由將顧憲成等吏部官員貶逐一空。于是雙方都從這場斗爭中獲得啟示:從此以后,每逢京察、外計,各派政治力量便都奮起廝拼,因為每次考核的結果都直接影響到各派實力的消長。而顧憲成他們雖遭貶逐“退處林野”,卻和在朝在野的同道們依舊保持聯(lián)絡,互通聲氣,并且開展各種活動。拿顧憲成來說,他不僅學養(yǎng)深厚,人品純正,而且能從大處著眼胸襟寬廣,具備政治才干。他的政敵首輔王錫爵一度下臺、復出再任首輔時,顧憲成曾一連寫了兩篇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類似公開信的文章,批評他也爭取他。后來葉向高入閣擔任首輔,此人和顧憲成關系較好,顧憲成便經(jīng)常和他通信討論各種問題,力圖通過他對政局施加影響。以致他的政敵們聯(lián)名上疏告狀:“顧憲成講學東林,遙執(zhí)朝政,結淮撫李三才,傾動一時。孫丕揚(吏部尚書)、湯兆京(御史)、丁元薦(禮部主事)角勝附和,京察盡歸黨人?!?sup>〔10〕其中所說“京察盡歸黨人”一語,指的是萬歷三十九年由孫丕揚等主持的京察,齊、楚、浙三黨中有劣跡的分子以及“宣黨”和“昆黨”的黨魁湯賓尹、顧天峻二人統(tǒng)統(tǒng)遭到彈劾和斥逐一案。三黨雖遭打擊,但主力仍在,他們激烈反攻,終于迫使孫丕揚和葉向高先后去職,顧憲成也在萬歷四十年因病去世。從此朝政歸三黨把持,他們便將一切反對他們的人統(tǒng)稱為“東林黨”。
黃宗羲在明亡后慨嘆道:“東林之名,講學者不過數(shù)人耳,倚附者亦不過數(shù)人耳……乃言國本者謂之東林,爭科場者謂之東林,攻閹人者謂之東林,以致言奪情、奸相、討賊,凡一議之正,一人之不隨俗者,無不謂之東林。……然則東林豈真有名目哉?亦攻東林者加之名目而已矣!”〔11〕所謂“加之名目”,換成現(xiàn)代的說法大約相當于“扣帽子”。因為在皇權專制政體下,臣下結黨乃是十分嚴重的罪惡。官僚們結成的“朋黨”寄生在官僚體制之內,利用體制來排斥異己、擴展權勢、損公肥私、欺詐皇帝,從而腐蝕體制本身,危害神圣的皇權。所以歷朝歷代的君主全都痛恨“朋黨”,所謂“結黨營私”,所謂“朋比為奸”,所謂“黨同伐異”,所謂“君子群而不黨”等等,這些主流話語所斥責或鼓吹的,正是出于皇權專制政體的意志和需要。因此一有機會,不同派系的官僚們都很樂意給自己的仇敵扣上一頂“朋黨”、“奸黨”的帽子,從而在皇帝面前將對手置于被動挨打的位置上。尤其是那些自己在拉幫結派中又有種種劣跡的官僚們,如能反咬一口將一切反對他們的人統(tǒng)統(tǒng)扣上一頂“朋黨”的帽子,那他們自己就安全多了。事實上,從萬歷中期直到明朝亡國的數(shù)十年間,正是那些弄權、貪贓、誤國殃民的官僚們,不斷地把一頂又一頂“東林黨人”的帽子扣到一切反對他們的人們頭上去,從而使“東林黨人”名滿天下,成了他們那個時代正義和良知的代名詞。因此,當我們在今天談論“東林黨”的時候,并不是說歷史上真的有過這么一個“黨”,而是指歷史上曾經(jīng)有過這么一批被稱為“東林黨人”的人士。他們是具有官僚身份的知識精英,是皇權專制政權體中比較正直,對國家對民族較有責任感,而又講究氣節(jié)操守的一群。
(二)
還在東林書院重建以前,北京城里就發(fā)生過兩次“妖書”事件。所謂“妖書”,換成今天的說法便是“反動傳單”。萬歷二十六年,一位呂姓官員寫了一冊名叫《閨鑒圖說》的書,記述歷代優(yōu)秀后妃們的模范事跡并配上圖畫。他把此書獻給了皇帝,萬歷則把此書賜給了寵妃鄭氏。鄭貴妃是個有野心的女人,她出資將此書重刻(再版發(fā)行),以顯示她雖不是皇后,卻已在做著“母儀天下”的工作。但京城里很快便出現(xiàn)了尖銳批判此書的傳單。傳單以反諷的口吻一問一答,揭露此書表明鄭妃想搞“子以母貴”、廢長立幼的勾當。朝臣中也有人上疏參劾此書作者呂某“包藏禍心”,而鄭貴妃的兄弟則氣勢洶洶反擊,請求皇帝將參劾呂某的那位官員逮捕審查。萬歷知道此事如果鬧大,對鄭貴妃畢竟不利,因為她并非皇后,而這種“母儀天下”的工作,理應由皇后來做才是,輪不著她,于是采取了“大事化小”的姿態(tài),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萬歷二十九年,皇帝生了一場大病。他在病中發(fā)覺鄭貴妃并不怎么憂慮焦急,對她的感情便有所變化,再加朝臣們多年來催促他“立儲”的呼聲,在他生病時顯得更為有理和緊迫,于是病后便降旨冊立皇長子朱常洛為太子。但當時有種種跡象表明,鄭貴妃一方并不甘心,而且他們勢力強大,太子方面反倒孤立無援。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萬歷三十一年冬,京城里達官貴人和皇親國戚們的府邸門外,一夜之間同時又出現(xiàn)了一份“妖書”,指斥皇帝立儲是迫于臣下壓力“不得已而立之”,責備皇帝并沒有配備應有的侍奉太子的職官,說這就是為在適當時機改立太子埋下了伏筆。而鄭妃在文武官僚之中則有眾多黨羽,傳單將這些黨羽的名字和職位一一公布,又大罵首輔沈一貫“為人陰賊”,最后說,現(xiàn)在的形勢是“厝火于積薪之下”,萬分危險,要求大家提高警惕。這份傳單的出現(xiàn)使?jié)M朝震驚,東廠的特工將這份“妖書”上奏,萬歷勃然大怒,除了指令東廠“多布旗校,用心密訪”,又嚴令各省巡撫和京城里的“五城兵馬司”(警察總局)等衙門“通行嚴捕,務在必獲”,發(fā)動了一場全國性的大搜捕活動。首輔沈一貫則借此機會打擊包括次輔在內的政敵,唆使幾個御史“風聞言事”,捕風捉影造謠誣陷,連上奏章參劾他們的政敵和“妖書”有關,致使不少無辜者被捕下獄,一些官員遭到革職,另一些官員受到監(jiān)視。一時間朝野洶洶。
最后,錦衣衛(wèi)終于緝獲了兩次“妖書”的作者及其同伙:原來是順天府(北京)一名革去功名的秀才及其兒子,以及一個刻字匠?;实鄄幌嘈胚@三個下層百姓居然如此大膽而且熟知朝廷內情,于是又是會審又是用刑,“必欲得主使奸黨以正國法”??墒窃趺磳徳趺床椋舱也怀鏊麄冇惺裁春笈_,這個案子純粹是案犯們的個人行為。那么他們?yōu)槭裁锤拭皽玳T風險要這么干呢?原來,他們是受了“鄭皇親”即貴妃娘家人的迫害,因此立志要報仇雪恨。
“妖書”事件表明,普通士民們的政治同情屬于太子一方,而對作威作福的鄭貴妃一伙則強烈不滿。他們這種政治態(tài)度,使他們在以后直接介入了東林黨人進行的政治斗爭,并且使明末的“黨禍”具備了不同于漢、唐、宋代黨爭的規(guī)模和意義。而東林書院吸收一般士紳和“草野齊民總角童子”們入院聽講議政,也是在有意識地向普通士民宣傳他們的理念和主張,這種“喚起民眾”的做法,也是前代黨爭中從未有過的事。
萬歷年間圍繞著“立儲”問題掀起了一系列斗爭,東林黨人稱之謂“國本之爭”,即皇位繼承權之爭,其實就是未來的領導權之爭。東林黨人都是信奉儒家學說的理想主義者,他們相信在一個好皇帝、一個賢首輔、一群忠良朝臣的統(tǒng)治下,這個國家便沒有什么解決不了的問題。因此皇位繼承問題,對他們來說便具有頭等重大的意義?!傲⒌樟㈤L”的原則不僅符合天命倫常的宗法觀念,更有太祖皇帝規(guī)定的“祖宗成法”可據(jù)。如果破壞了這個規(guī)矩,那么任何一個皇子便都有權覬覦皇位,那就國無寧日了。所以“國本”問題關系到帝國治亂興衰的根本大計,絕不是皇帝一人的家務事。他們本著這樣的信念,一個個都不顧個人榮辱,一次又一次地激烈批評、指責、懇求皇帝,以盡到他們的忠君愛國之責。因此對于東林黨人而言,他們在“國本之爭”中爭的是原則和信念問題,但對于另外一批朝臣來說,“立儲”問題只不過是一個可供他們用來達到個人目的而加以發(fā)揮的“題目”,是一團可供捏弄成方成圓或長或短的泥巴,是官場利害之爭的一系列“關節(jié)”。他們比東林黨人更“現(xiàn)實”更乖巧也更通權變之術,所以他們往往比東林黨人更容易討得皇帝的歡心而成為最終勝利者。
萬歷四十二年,一個手執(zhí)棗木棍的漢子突然闖進太子的住處東宮,“第一門寂然無人,第二門止兩閹守之,一年七十余,一年六十余”,漢子一棍便打倒了衰老的太監(jiān),沖上了內殿的臺階,這時才被人發(fā)覺,七八個太監(jiān)趕來把此人抓住了。漢子供認:名叫張差,是兩名太監(jiān)指使自己這么干并給了棗木棍,叫他“打進(東宮)去,撞(見)一個打殺一個,打殺了小爺(太子),吃也有你的,穿也有你的”。而指使他的兩名太監(jiān)中有一人姓鄭,是貴妃的本家〔12〕。
這個謀害太子的案件本該追究這兩名太監(jiān)的后臺,于是主張徹查此案后臺的官員和主張“張差是瘋魔之人”企圖為兩名太監(jiān)開脫的官員,為此吵得不可開交?;实蹞拇税缸废氯⑸婕班嵸F妃,便匆匆降旨將張差和兩個太監(jiān)處死、滅口。這件鬧得朝野震動的“挺擊案”便在留存著重大疑點的情況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那些主張徹查此案的官員,則被政敵扣上了“東林黨”的帽子,此外還給他們起了個外號:東宮(太子)叫“大東”,“東林黨”叫“小東”,意指“東林黨”為太子黨,想借此挑動皇帝對東林黨人的不滿。果然,在萬歷一朝的末年,東林黨人多半遭貶逐,失去了左右朝政的可能。也在這段時間里,東北的努爾哈赤叛明建國,攻占撫順,并在萬歷四十七年大敗三路圍剿的明軍,近逼遼沈,嚴重威脅著大明帝國的安全。
在外患加劇的背景下,萬歷四十八年皇帝駕崩,太子朱常洛即位稱泰昌皇帝。新皇帝的皇位,可以說是不知多少“東林黨人”拼掉官爵和前程才換來的,所以他即位的第二天便降旨撤回外出征稅擾民的太監(jiān),再撥發(fā)皇家內庫一百萬兩銀子供應遼沈前線,又大批起用“被逐舊臣”,即主要是一些東林黨人,更將民間拖欠的錢糧一概豁免……這些順應民心的措施,基本上都是東林黨人多年來不畏貶逐而一再提出的主張。可是這位受到普遍歡迎的新皇帝登基不過一個多月,突然間卻暴病身亡。追查死因,一是新皇帝曾“一夜御美女四人”,淫樂過度敗壞了身體,二是生了病竟服用小臣李可灼敬獻的“紅丸仙丹”兩顆,第二顆“仙丹”吃下去不久就一命嗚呼。四名美女是萬歷的鄭貴妃為了討好新皇帝而敬獻的。這事不便追查,能追查的只有“紅丸仙丹”,因此此案叫做“紅丸案”。主張徹查此案的仍然是東林黨人,而變著法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仍然是東林黨的那些政敵。最終新皇帝不明不白的死亡又成了一宗疑案。
泰昌皇帝還沒有來得及冊立太子,便暴病死亡?;书L子朱由校才十五歲,被泰昌寵幸的一個李姓“選侍”(地位低于妃子的宮嬪)和萬歷的鄭貴妃合謀“守護”在乾清宮內作為人質,要求封鄭貴妃為太皇太后,封李選侍為皇太后,這才肯放他去登基做皇帝。這消息隨著泰昌駕崩的消息一道傳出,朝臣們悲憤號哭要進宮去見皇長子,太監(jiān)卻持棍阻攔。給事中楊漣厲聲呵斥,率先闖入,群臣們這才一齊把皇長子抬到宮外去即位登基。這便是天啟皇帝。但這時李選侍一伙仍占據(jù)著只應由皇帝居住的乾清宮,楊漣、左光斗等人便趕快上疏要求李選侍她們搬走。天啟降旨批準,李選侍一伙只得哭哭啼啼的“移宮”。政敵們便攻擊楊漣等人威逼先帝寵愛的選侍,離間皇室骨肉之情。此事成了又一起聚訟紛紜的公案,是為“移宮案”,連同“挺擊”、“紅丸”二案,并稱“三案”。東林人士主張徹查“三案”內情,弄清真相,明判是非,而他們那些和“三案”有利害關系甚至做過手腳的政敵們,則極力把“三案”化為禮儀問題、道德感情問題、動機用心問題等等,并在事實不清的情況下就這些問題反復糾纏、爭吵不休。
“三案”的焦點,起初是“誰該做皇帝”的問題,后來便演變?yōu)椤盎实蹖儆谡l”的問題了。東林黨人盡心竭力擁戴朱常洛、朱由校父子登基,并不是因為他們知道這父子倆多么英明多么好,而是由于按照“立嫡立長”的原則,這皇位理應由他倆去坐,東林黨只是忠實于這條原則,所以才不畏貶逐,前仆后繼。至于這父子倆坐上皇位以后,究竟是好是壞,東林黨人便只能“盡人事以聽天命”了。所謂“人事”,也就是盡到忠臣應盡的匡弼諍諫之責而已?;实鄄唤邮苣愕目镥稣娭G怎么辦?那只有繼續(xù)匡弼諍諫下去,鞠躬盡瘁,死而后已,這便是儒家理念中的忠臣之道。作為儒家學說的忠實信徒,他們的責任、他們的能力都只能到此為止,越出界線的事,他們是不能也不愿干的。然而歷史卻和他們開著荒謬殘酷的玩笑:他們奮不顧身地擁戴登基的泰昌、天啟兩朝皇帝,全都很不爭氣。泰昌執(zhí)政不過四十天便淫樂而死,天啟更糟:他懦弱而又昏憒,成了太監(jiān)魏忠賢手中的傀儡,極其荒謬地虐殺了大批效忠于他的東林黨人。
萬歷末年齊、楚、浙三黨專權,大肆貶逐東林黨人,史書上說是“善類為之一空”。到了泰昌登基,被逐的東林黨人又大批起復回朝,所以天啟初年,東林黨人在朝中頗有實力。怎樣對待這么多政敵?少數(shù)東林黨人主張寬恕和爭取部分可以爭取的敵人,以利分化瓦解他們;多數(shù)東林黨人則主張追究他們的罪責,明辨是非,嚴格劃清“君子”和“小人”的界限,絕不和稀泥。于是,多數(shù)派占了上風,在天啟三年的“京察”前后,便新賬老賬一起算,追論“三案”罪責,考核政績人品,把齊、楚、浙三黨的頭面人物幾乎貶逐一空。幸存的三黨分子惶惶不可終日,便紛紛投靠野心勃勃的太監(jiān)魏忠賢,匯集而成“閹黨”。
明代的太監(jiān)是一股自成系統(tǒng)、足夠強大的政治勢力。清朝的康熙曾說:明末太監(jiān)約有十萬人〔13〕,這個數(shù)字并非瞎估猜。李自成攻陷北京后清理皇宮,“中珰七萬人皆喧嘩走”〔14〕,再加上南都、中都和上百個王府中的太監(jiān),十萬人恐怕只多不少。而明末的在職官僚,全國不過二萬人左右,在京的朝臣更只有三千左右,相形之下,就可見太監(jiān)勢力之盛了。打從篡位稱帝的明成祖開始,太監(jiān)就是皇帝親自掌握的一股特務勢力,東廠、詔獄、錦衣衛(wèi)等等鎮(zhèn)壓機關,使全國臣民都談虎色變。太監(jiān)還奉派外出監(jiān)軍、監(jiān)稅、監(jiān)貿易、監(jiān)織造等,監(jiān)控國家生活的方方面面。所以像秉筆太監(jiān)、司禮太監(jiān)等等“大珰”,其權力幾乎和內閣首輔相當。
魏忠賢原是個市井無賴,日子混得不如意,便自我閹割,找關系進宮做了太監(jiān)。他勾搭上了天啟的奶媽客氏,又抓住了天啟耳根子軟且又貪玩的特點,漸漸取得寵信做了司禮太監(jiān)。天啟愛干木工活,魏忠賢便湊他干得起勁的時候,捧一批奏章請他處理?;实鄄荒蜔┑溃骸斑@些事你們看著辦罷!”于是魏忠賢便往往“矯旨”,即把自己的意志披上皇帝圣旨的外衣,愛整誰就可以懲罰誰。但他畢竟粗鄙、淺陋不知官場內情,要干預朝政,便需要在朝臣中培植黨羽,而齊、楚、浙三黨中的失勢官僚尤其是一些貪污不法分子,也很想找到新的后臺和保護傘,雙方因此一拍即合。比如御史崔呈秀貪贓劣績敗露,左都御史高攀龍要參劾他,他就夜間找到魏忠賢長跪叩頭,請求做魏的干兒子,魏便矯旨免他的罪,還升他的官,再把高攀龍貶逐回鄉(xiāng)。再如人品卑污的內閣大學士魏廣征,受到東林黨人的參劾,他便投靠魏忠賢,自稱“宗侄”,于是那些參劾他的官員便紛紛獲罪。諸如此類奸邪卑劣之徒,這時紛紛呼朋引類拜倒在魏忠賢腳下,為魏出謀權劃策,一個個都成了“得志便猖狂”的中山狼。他們置國家危局于不顧,卻以搏擊殘害東林黨人為業(yè)。他們編制了一份黑名單,仿效《水滸傳》中一百零八將的綽號,一一對號入座,名之曰《東林點將錄》。例如,“天閑星入云龍左都御史高攀龍”,“天勇星左付都御史楊漣”,“天雄星豹子頭左僉都御史左光斗”,如此等等。應該說,這份黑名單比起四百年后美國人在伊拉克搞的“撲克牌名單”更狠毒,因為它將政敵比作梁山泊中叛逆的強盜,已在政治上預先將他們判處死刑。
列入黑名單的東林黨人先遭貶逐,再羅織一些莫須有的罪名將他們抓捕回京折磨致死。例如當初熊廷弼經(jīng)略遼東,因不肯行賄得罪一些貪官,便被牽連進他人的過錯,以“喪失封疆”罪論斬。楊漣曾上疏為熊說過一些公道話,他們便據(jù)此捏造楊漣受了熊廷弼多少萬兩銀子的賄,把楊漣逮回北京受刑“追贓”。再如周順昌為官清廉,因曾大罵魏忠賢及其干兒子毛某,便被捏造說他貪贓銀貨裝了三大船,多得把船都壓沉了,也逮回北京“追贓”。諸如此類胡說八道毫無影蹤的“罪狀”滿天飛,反正他們愛怎么糟蹋你就怎么血口噴人,且以“圣旨”形式下達,派出錦衣衛(wèi)緹騎分赴全國各地去抓捕那些已遭貶逐的東林黨人。
在這以前,黨爭基本上是官僚集團的內部矛盾,雙方也都遵守內部矛盾的“潛規(guī)則”:失敗者一般并無身家性命之憂,無非遭貶逐,今后仍有機會“起復”,重新回朝執(zhí)政,但現(xiàn)在閹黨對東林黨人的鎮(zhèn)壓已完全脫出了官僚集團內部矛盾的常規(guī),變成了一場蓄謀陷害、無理可喻、荒謬殘忍的集體大屠殺。而那些手捧“圣旨”奔赴各地捕人的緹騎,則變成了激起公憤,引發(fā)群眾性救援、抗爭、甚至暴動的導火索,致使斗爭遠遠越出了官僚集團的范圍,演化成為一場全國性的群眾抗議浪潮。
在江南,奔赴桐城逮捕左光斗的緹騎,遇到的是“里人數(shù)千祈神,欲擊緹騎”。奔赴常州逮捕李應升的緹騎,遇到的是“常民一時集者數(shù)千人……欲擊官旗”。奔赴蘇州逮捕周順昌的緹騎,更是遇上“一郡罷市,不期而集者數(shù)萬人,號怨之聲上徹云霄”。緹騎威脅打罵請愿示威的群眾,“眾心憤極,即奪巨梃反擊緹騎,瞬息間萬聲鼎沸,雖黃童白叟皆攘臂奮勇……緹騎斃者三人,余皆四下逃竄”。魏忠賢的干兒子、巡撫毛一鷺原是帶領緹騎前來“彈壓”群眾的,這時嚇得躲進茅廁逃命〔15〕。奔赴浙江逮捕黃尊素的緹騎,半路上敲詐勒索,百姓便“擊者云集,沉其舟,焚其衣冠”,所得輜重悉投之于河,“緹騎倉皇星散”,連隨身攜帶的公文也丟失了。
在北方,囚押楊漣等人的“檻車”一路北上,一路都有士民群眾“設案焚香祝禱”,為他們鳴冤、祝福。保定舉人孫逢奇更在畿南各地“舉旗擊鼓,張榜設柜”,公開為蒙冤“追贓”的東林黨人募捐“義助完贓”,等于在大張旗鼓地為東林黨人鳴冤、求助。更有一位無名氏,人們稱之為“燕客”,聽說楊、左諸公被捕,便趕到北京,投宿在“詔獄”附近,換上吏卒衣衫,天天找獄卒、馬夫們吃喝交朋友,設法混進獄中,終于見到了被捕的黨人們,把他們慘遭酷刑被摧殘致死的情形,以及他們的遺言、遺書、血書一一收集整理。但在某次多喝了酒說漏了嘴,被人發(fā)覺后,于是他趕快換上商人的服飾,跨馬疾奔南方,一晝夜急馳三百里,這才逃脫虎口,為死難黨人們的殘酷遭遇留下了見證,也為他們留下了一批珍貴的血書和遺稿〔16〕。
(三)
在這場波及全國的群眾性抗議浪潮中,東林黨人不僅沒有起來領導這場運動,反而向抗議的群眾作揖打躬,懇求他們不要鬧事。他們一個個都嚴守“君臣大義”,雖然明知這些緹騎“開讀”的“圣旨”出自閹黨,自己被捕后“決無生理”,但既然面對“圣旨”,他們便一個個都自覺地“囚服待罪”,束手就逮,蹲坐進檻車長途跋涉去北京面對屈辱和死亡。這些曾經(jīng)在殿陛之間敢于不顧身家性命直言極諫、痛切批評皇帝的正直剛烈之士,此刻面對屈辱和枉死的命運,為什么全都采取逆來順受死而無怨的姿態(tài)呢?
儒家學說認為皇權是上天所授,神圣不可違拗,但皇帝只是上天把神圣皇權授予他的那個肉胎凡人,所以皇帝并不一定圣明,需要臣下在擁戴的同時諍諫匡輔,以幫助皇帝更好地使用手中的神圣皇權。臣下若發(fā)現(xiàn)了皇帝的過失或國政的弊病卻不加諍諫,那就是不忠,而那些諂媚迎逢、縱容或誘導皇帝犯錯誤以謀一己私利的家伙,才是奸臣,甚至是心懷叵測的亂臣賊子。傳統(tǒng)儒學的這種忠奸觀,意味著皇權專制需要自我完善,便應賦予臣下有批評皇帝的權利,因此東林黨人在殿陛之間直言極諫、強項抗爭,他們自己和同情他們的普通士民都認為這就是在盡忠報國?;实廴绻虼松愕臍?,把你貶逐、充軍甚至殺頭,那你也應該無怨無悔地接受,因為你已盡到了自己對國家和皇權應盡之責,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上天會鑒諒你的孤忠,青史會留下你的英名。如果因為皇帝怨屈你,你就有權反抗,若是人人都這樣干,那么神圣的皇權就無法維持,你就將違反自己的初衷,反而陷自己于不忠了。
因此,如果今天的人們認為“皇權天授”、“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之類觀念陳腐愚蠢,從而把身殉這些觀念的古人貶之謂“愚忠”,那就和嘲笑古人為什么不乘飛機卻要坐騾車旅行一樣輕浮。在四百年前滿世界都是君主國或者酋長國的古代,儒家學說中關于上天、皇權、皇帝、臣僚和兆民等關系的闡述,即皇權專制制度下的民本思想、忠奸觀念等等,乃是當時全世界最文明先進的學說。而東林黨人正是這套理論的忠實信奉者和實踐者。他們正是出于自身的信仰,出于維護大明皇朝的自覺,才一個個都義無反顧地從容赴死,但又都寧死不屈。
楊漣被誣“受賄”下獄,他在獄中寫的“揭”(大約相當于“聲明”)中說:“血性男子……既已不愛官、不愛生矣,前日無所不拚(指爭“紅丸”、爭“移宮”、彈劾魏忠賢等事),今日當無所不聽,辯復何為?……何以不欲辯?非不敢辯、不能辯,私心竊有自盟:我輩入告君父,出對天下,辯駁執(zhí)爭,只當在國家大是非、大安危,不當在一己勝負、一身利害?!舴蚶做?,莫非天恩,何不可安受?……但愿二祖十宗,實鑒此心,天下后世,共見此心,漣之愿畢矣!”他不屑為自身的清白辯護,因為向存心“污其名、陷其身”的仇敵證明自己的無辜不僅徒勞,而且有失尊嚴,他心里念著的是“國家大是非、大安?!薄?/p>
左光斗也是如此。據(jù)方苞在《左忠毅公軼事》中記述:左光斗的學生史可法,聽說老師在獄中遭炮烙酷刑,出五十兩銀子賄賂獄卒,換上掏糞工人的衣帽、背筐,手持糞鏟,混入獄中。見到左光斗“席地倚墻而坐,面額焦爛不可辯,左膝以下筋骨盡脫矣。史前跪抱公膝而嗚咽。公辨其聲,而目不可開。乃奮臂以指撥眥,目光如炬,怒曰:‘庸奴!此何地耶,而汝前來!國家事糜爛至此,老夫已矣,汝復輕生而昧大義,天下事誰可支柱者?!不速去……吾今即撲殺汝!’”
楊、左等人被酷刑折磨而死的次年,有同情者為高攀龍通風報信,說緹騎已出發(fā)來逮捕他。高攀龍笑笑說,“果然來了”,飲食起居如平時。將寢時又有人來報,說緹騎快到了,于是他“從容入書齋”,寫了兩紙文字,又從容和夫人說了些事,然后投水自盡。他寫的“遺表”說:“臣雖削奪,舊系大臣,大臣辱則國辱,故北向叩頭,從屈平之遺則?!彼@是以國家的名義在向這種濫施酷刑辱殺大臣的做法提出抗議,又自比屈原來譏責皇帝類似昏君楚懷王。
在全國范圍內斥逐捕殺東林黨人以后,明朝形成了魏忠賢全面專政的局面。宮廷之內不必說了,“外廷”從內閣、六部、言官到軍隊和各省督撫甚至道、府、縣及民間,到處都有閹黨分子或特務在監(jiān)控。據(jù)野史記載,京城一家茶館里有幾個百姓議論時政發(fā)發(fā)牢騷,第二天這些人就都被割掉舌頭殺害了。而閹黨又編了一部《三朝典要》,顛倒挺擊、紅丸、移宮三案的事實和是非,把“三案”統(tǒng)統(tǒng)說成是東林黨的陰謀和罪狀,以皇帝圣諭的名義頒發(fā)天下,企圖篡改歷史。士民們如果違背了這部《三朝典要》的說法,就將被視為“東林余孽”而遭到迫害。更可鄙的是,閹黨更大樹特樹魏忠賢的權威,大搞對這個市井無賴的個人崇拜,利誘、策動、脅迫各地官員為魏忠賢建立“生祠”,集體去叩頭跪拜頌德歌功,甚至把魏忠賢比作孔子,說孔子誅殺少正卯,“魏公”誅殺東林黨,是一樣的有功于天下人心,因此要求把魏忠賢和孔子并列一道享祭。這類瘋狂鬧騰的丑劇,凸現(xiàn)著當時官僚士大夫階層的整體墮落與腐敗,也反襯著閹黨分子們的心虛膽怯。
其實宦官弄權、專政的基礎是十分脆弱的:他們只能借用皇帝的名義狐假虎威,離開了“矯旨”的條件,魏忠賢就等于零,什么也不是了。因此,天啟因貪玩落水得病身亡,無子,由皇弟繼位,是為崇禎皇帝,便使局面全變。崇禎和乃兄截然相反,他是個兢兢業(yè)業(yè)、日夜勤政、多疑而剛愎自用的年輕人,遇事愛“宸衷獨斷”。這就從根本上剝奪了魏忠賢“矯旨”的可能。而崇禎做藩王時又頗受魏閹的輕慢與監(jiān)控,他那王府里的管事太監(jiān)就是魏忠賢派去監(jiān)視他的,他進宮繼位那一夜,竟自帶晚餐、通宵不睡,以防有人下毒手。他即位后沒花多大氣力,便在短短三個月之內把魏忠賢及其死黨逐一處決,并將魏閹派往全國各地監(jiān)控軍政的太監(jiān)全部撤回,為死難的東林黨人平反昭雪、追贈封謚,又起用了一些被逐的東林黨人,更定了一份“逆案”名單,把依附魏閹的數(shù)百名官僚或殺或逐或貶斥,“永不敘用”,還降旨毀掉《三朝典要》??傊杆俎k成了東林黨人多年來想做而做不到的事。一時間舉國上下都稱頌他“英明天縱”,指望他能成為扶危振衰的“中興之主”。
但大明皇朝卻在崇禎手里土崩瓦解,使他最終成了飲恨上吊的亡國之君。雖然明朝滅亡的根本原因是體制性的僵化、腐朽與混亂,但崇禎作為最高決策者,他因剛愎多疑舉措乖張而犯下的一連串失誤,無疑加速了皇朝的崩潰。而東林黨及其政敵間的黨爭則貫穿崇禎一朝始終,無補于挽救危亡,陡然增加了政局的紛亂。
皇權專制政體中的黨爭,其勢力消長從來都是看誰能影響、利用、左右皇帝。東林黨人一味諍諫匡弼,只知道向皇帝宣講圣賢之道,皇帝即使承認他們說得有理,也會覺得他們迂闊,也會煩他們。他們的政敵卻機敏乖巧得多。這些人善于研究皇帝的個性,再投其所好,斥其所惡,從而掌握皇帝的性格弱點加以利用,以達到自己的目的。而崇禎是個往好處說有責任心又有主見、一心想做“明主”的皇帝,往壞處說是一個剛愎自用而又峻急多疑的獨夫,在這“往好”和“往壞”之間,便要看首輔和內閣的影響與導引作用了。狡詐的溫體仁正是掌握了崇禎這一性格特點。他知道皇帝不僅痛恨太監(jiān)弄權,也很警惕朝臣們結黨欺君,所以利用各種機會得以擊敗錢謙益,從此取得皇帝信任,長期專權。這便是崇禎元年著名的“枚卜”一案。當時溫體仁控告錢謙益受賄純系誣陷,但溫體仁敢于冒險這樣做,他是算準了東林黨人將會群起而攻他的這一弱點的。而他則甘犯眾怒,借此向崇禎證明:“滿朝俱是謙益之黨”,致使皇帝對攻溫的這些人大起疑心,最后認定“溫體仁也辯的是”,從此相信溫是一個正派獨立、只知效忠皇帝的良臣,并長期讓他擔任首輔〔17〕。其實溫的親信薛國觀、同伙王永光等人,都是閹黨余孽。他們先后掌權,閹黨分子們便有了新的保護傘。
雖然崇禎搞了一份“逆案”名單,殺、戍、斥逐了二百余人,但擬訂這份名單的大臣中就有好幾個閹黨殘余,他們千方百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為閹黨保存了大批骨干分子。而對于這些漏網(wǎng)的閹黨分子來說,這份名單反而成了他們“清白”的證明,因為他們并未列名其中。這些漏網(wǎng)的閹黨分子一旦有事便很快聯(lián)合起來興風作浪,后果最嚴重的事件便是制造和擴大了袁崇煥冤案。
督師遼東、曾擊敗努爾哈赤并使之負傷后恨恨而死、又屢敗皇太極的袁崇煥,是當時杰出的良將。而性格多疑的崇禎卻輕易地中了皇太極的反間之計,將袁崇煥逮捕下獄。但“上雖疑崇煥,猶未有實指,(僅)以逗留罪之”〔18〕,就是說皇帝對袁還只是懷疑,要審查,還沒有定他的罪,事情還有挽回的可能。然而吏部尚書王永光和御史袁某、史某等閹黨殘余,卻決計利用這一事件,執(zhí)意扳倒內閣大學士錢錫龍,因為崇禎“欽定逆案”時,這個工作“半為錫龍主持,奸黨恨之入骨”。而希圖入閣的周延儒、溫體仁等,也在幕后策應,再聯(lián)絡宦官作內線,更“出間金數(shù)十萬,飛箝上下,流言小說,造作末端”控制了輿論〔19〕,然后輪番上疏,造謠指控,“聚謀指崇煥為逆首,錫龍等為逆黨,更立一逆案相抵”〔20〕。意思是你們搞了個“欽定逆案”打擊我們,我們現(xiàn)在也另搞一個逆案來打倒你們!當時皇太極兵臨北京城下,王永光等人利用了皇帝的緊張情緒和多疑性格,終于制造了袁崇煥以“謀逆”罪凌遲處死,錢錫龍遭“長系”(終身關押),另一個閣臣成基命遭貶逐,又株連了許多其他人的大冤案。一度由東林黨人主導的內閣因此大換班,周延儒和溫體仁等則聯(lián)袂入閣。就連清朝的御用文人也不禁慨嘆:“自崇煥死,邊事益無人,明亡征決矣!”〔21〕可見此案后果之嚴重。
即使那些名列“欽定逆案”的閹黨分子,絕大部分也只是遭斥逐,他們的身家財產(chǎn)毫發(fā)未損,他們的“老關系”依舊遍布朝野,于是便有了繼續(xù)政治活動的充足條件。以阮大鋮為例,當初此人因貪圖升官投靠閹黨后,便報復魏大中,參劾楊漣、左光斗,是誣陷迫害東林黨人的奸惡打手之一。他名列“逆案”,受到“坐徙三年,納續(xù)為民,永不敘用”的處分。但他絕不甘心。他和左光斗是同鄉(xiāng),在家鄉(xiāng)混不開局面了,便移居南京??吹綎|林黨的后繼者成立“復社”并且聲勢大盛,他也建立了一個“群社”,借此積累政治資本。但因名聲太臭,應者寥寥,他便依仗萬貫家財養(yǎng)了個家庭戲班子,自編自演幾部戲劇,借以廣交朋友,在官紳文士中多方拉攏關系,等待時機。崇禎十四年周延儒與復社達成政治交易后復出為首輔時,阮大鋮看準時機,資助數(shù)萬兩銀子供周做活動經(jīng)費,又趕赴揚州與周秘密會晤,要求復出。周延儒說你是逆案中人,皇帝不會批準,這事我辦不了。阮大鋮便說:如果我不行,那就請起用馬士英罷。馬與阮是“鐵桿哥們”,有“茍富貴毋相忘”的誓約,但馬并未列名逆案。后來周延儒果然起用馬士英為鳳陽總督,埋下了甲申事變后南明小朝廷中馬阮專權、亂政亡國的禍根。
像阮大鋮這樣名列逆案遭到貶斥但不甘寂寞,總在窺測時機蠢蠢欲動的閹黨分子,南北各地都有。他們和在朝當政的閹黨漏網(wǎng)分子聲息相通,有的甚至和宮中的太監(jiān)也接上了關系。此外,東林黨人在天啟年間英勇赴死的高風亮節(jié),贏得了全國士民的敬崇,崇禎年間又獲昭雪追謚,這時做一個東林黨人不僅沒有危險反而可以沽名釣譽,一些投機分子便鉆營攀附,混跡東林,使得崇禎年間的黨爭呈現(xiàn)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復雜形態(tài)。黃宗羲曾分析說:“毅宗(崇禎)亦非不知東林之為君子,而以其倚附者之不純?yōu)榫右?,故疑之。亦非不知攻東林者之為小人也,而以其可以制乎東林,故參用之。卒之君子盡去而小人獨存,是毅宗之所以亡國者,和平之說害之也?!?sup>〔22〕他把明朝亡國的原因說成是崇禎的用人方針有問題,但又回避了為什么“君子”老是斗不過“小人”,即“君子”本身的弱點。
且看具體事例罷。崇禎十五年,局勢已十分危急,在一次討論軍國大事的御前會議上,有人提議起用西洋人湯若望制造大炮以加強軍力(紅衣大炮是當時最先進的武器)。官拜左都御史的劉宗周說:“國之大事以仁義為本,若望向來倡說邪教,堂堂中國,若用其小技以御敵,豈不貽笑?”崇禎反駁說:“火器是中國長技,若望也比不得外夷”(當時湯若望已在欽天監(jiān)供職)。劉宗周堅持說:“若望小技何益成?。磕拷褚鬟x督撫,若文官不要錢,武官不怕死,何愁不太平?”〔23〕這位劉宗周是當時東林領袖人物之一,道德文章名滿天下,政治上也以直言無忌著稱,但他面對現(xiàn)實的軍事政治問題,見識卻是如此褊狹、迂腐!
再以東林黨的另一位領袖人物文震孟為例。他任崇禎的“日講官”時,有一次崇禎聽講坐姿不夠端莊,兩腳架到了椅子的橫檔上,他便一面講解王者應如何注重禮儀,一面兩眼死盯著皇帝的腳,迫使崇禎放下兩腳端莊而坐,從此便獲得了“剛嚴方正”的名聲。崇禎八年農民軍攻陷中都鳳陽,文震孟上《皇陵震動疏》縱論時局,剛嚴方正地要求皇帝下罪己詔,得到崇禎賞識。他被提升為內閣大學士,入閣“與首輔溫體仁協(xié)同辦事”,也就是黃宗羲所說的“參雜用之”了。當時的官場慣例是:新入閣的大學士通常都以名帖或禮帖向司禮、掌印等大太監(jiān)致意,大太監(jiān)也以名帖或禮帖回禮。文震孟“剛嚴方正”地不理睬這一套,拒絕和太監(jiān)們交往。一些大太監(jiān)主動向他送名帖示好,他也不肯回帖,說是“名帖既入,此辱豈能洗耶?”在閣臣之間,他也“剛嚴方正”,和別人格格不入。因此他就越來越孤立。有一回溫體仁“票擬”諭旨,要將一位科道言官削籍為民,文震孟反對,溫體仁堅持不改。文震孟氣憤極了,朝溫一揖,說道:“科道為民,極榮之事,敬謝老先生玉成之!”溫體仁不動聲色,第二天便參劾文震孟這句話是“悖倫滅法之語”。皇帝果然生氣,降旨:“文震孟著冠帶閑住去!”——入閣不到三個月就被趕走了〔24〕。這樣的君子怎能不敗于小人之手呢?
在那個社會動蕩,經(jīng)濟混亂,烽煙四起,亡國之禍迫在眉睫,救亡圖存已成緊迫的時代主題的崇禎一朝,東林黨中的大半精英卻已在天啟年間橫遭虐殺,剩下的領袖人物如劉宗周、文震孟、黃道周、姜曰廣等,他們的操守品格、儒家學術、忠君憂國之心、疾惡如仇之情,全都極好,但卻缺乏把握全局、抓住要害、隨機應變、爭取盟友分化對手、組織力量實施政治主張的才干,更談不上具備順應時代需要、變革“祖宗成法”的眼光和手腕了。后來在南明小朝廷中的史可法、瞿式耜等,基本上也屬于這一類型。拿東林黨人來說,按傳統(tǒng)儒學的標準,他們大都堪稱精英甚至是“完人”。他們對國家、民族、老百姓有責任感和憂患意識,做人、做事、做學問講究誠篤。他們按儒家學說的要求重“道”輕“術”,認為耍政治手腕是“小人”的專利,“君子”是不可以干的,科學技術是“小技”,商賈是下賤的“末業(yè)”,除儒學以外的任何學說都是“邪說”等等。以這樣的見識、思維定勢,即使人品再高尚再“誠篤”,沒有“小人”作對,讓他們“當國”主政,能夠挽救當時的危局嗎?
崇禎八年,皇帝在一次上諭中就曾指出:“近來大小臣工多營私圖,罔恤民艱。”這是在斥責那些“小人”了。而“君子”呢?“廉謹者又迂闊無通論”——他承認這些“君子”廉潔而且忠謹,但只會講些迂腐空疏的大道理卻拿不出行得通的辦法來。應該說,崇禎對朝廷中那些“君子”們的批評是相當準確中肯的〔25〕。他站在皇帝的角度來考慮用人問題,除了“參雜用之”,此外還能有什么別的辦法?
中國的歷史一再重復著這種大同小異的故事:開國之君很少受到儒學教條的熏染和限制,有的甚至干脆就是“無賴”,但卻能開創(chuàng)一番局面。然后他們便尊崇儒學為惟一真理,以此培養(yǎng)人才加強統(tǒng)治,如此幾百年,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了,內外形勢改變了,皇室和朝廷越來越腐敗了,國家陷入嚴重的危機了,到了這個時候卻發(fā)現(xiàn):由這樣的體制和這一種學說所長期培育的統(tǒng)治集團中,卻舉不出一個能挽狂瀾于既倒、能使現(xiàn)行體制自我更新以回應時代需要的人。而一個體制、一個統(tǒng)治階層如果失去了自我完善、自我更新的能力,那么它就命該滅亡,也只能滅亡了。東林黨人的悲劇,并不在于他們是大明皇朝最忠誠的維護者卻又是備受這個皇朝貶斥甚至摧殘的受害者,而是在于他們由于自身的教養(yǎng),只能在一套已經(jīng)僵化的學說和已經(jīng)僵化的制度中苦苦掙扎。因此在百孔千瘡的時局面前,他們拿不出救時之策也沒有救時的能力,只能成為這個皇朝的殉葬品。為此他們越是氣節(jié)慷慨,越是品格高尚,越是操守冰清玉潔,他們的悲劇便越是叫人扼腕長嘆。
早在崇禎朝的中葉,東林黨的政治繼承者復社便已登上政治舞臺。復社有成形的組織,有公認的領袖,有各地分支機構,某些方面已具備了近代政黨的雛形。復社成員大都是青年才俊,比東林黨人思想活躍也更為務實。但他們承襲著東林黨人的信念和行為準則,便和東林黨人一樣未能挽救明皇朝的危亡。倒是在明亡以后,他們經(jīng)歷著痛苦的反思,逐漸在某些方面突破了皇權專制政體和儒學的僵硬教條,開啟了中國近代思潮的朦朧曙光。但這已是另一時段另一批中國讀書人的悲歌,需要另一篇文章來評述了。
注釋:
〔1〕〔5〕轉引自謝國楨:《明清之際黨社運動考》,上海書店2004年版,第15、35~36頁。
〔2〕〔3〕〔4〕轉引自嵇文甫:《晚明思想史稿》,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13、81、91頁。
〔6〕〔7〕〔10〕〔12〕蔣平階:《東林始末》,北京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5、314、166~167、313頁。
〔8〕文秉:《先撥志始》卷上,上海書店1982年版,第125頁。
〔9〕文秉:《先撥志始》卷下,上海書店1982年版,第188頁。
〔11〕〔14〕〔15〕〔17〕〔22〕〔24〕文秉:《烈皇小識》,上海書局1982年版,第33~34、86、77、110、105頁。
〔13〕〔23〕〔25〕李之遜:《三朝野記》,北京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82、187、160頁。
〔16〕黃煜:《碧血錄·附燕客傳略》。
〔18〕《明史》卷二五一《錢錫龍列傳》。
〔19〕《袁督師遺稿遺事匯輯》卷五。
〔20〕《明史·錢錫龍列傳》。
〔21〕《明史》卷二五九《袁崇煥列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