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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山地的傳說

        2005-04-29 00:00:00周孜仁
        滇池 2005年5期

        開頭

        本故事以一個令人驚駭?shù)膱雒娼Y(jié)尾。情況如下:

        某年某月某日——目擊者說,該是一個舊年前夕——某燃料廠職工正在食堂舉行聚餐會,門外猛地傳來天崩地裂一聲巨響,只見窗玻璃嘩嘩抖顫,飯桌上菜潑湯流,杯、盤、碗、碟狂摔于地,砸起驚惶惶一派亂響。眾人以為地震了,紛紛奪路狂奔——沖去門外,但見宿舍區(qū)塵霧沖天,黑煙柱高托一朵蘑菇云團(tuán)升騰,冉冉地向四空彌漫。跑高一點看得更清了:爆炸確實發(fā)生在宿舍區(qū)。目擊者進(jìn)一步證實,說炸聲響后,但見飛砂走石,颯颯啦啦,從頭頂落下一天瓦礫碎石。尤其恐怖的是,凌空飛墜的,還有紅色血滴、粉色肉渣、白色骨屑……如萬花散落,凄凄惶惶,撒得滿地滿樹皆是。人說,事過半年,等到仲夏的透雨夜夜相連,一直下了整整半月,這才把滿山的殘痕晦跡沖了個干凈。

        在這個故事很少的野山地,與此事相關(guān)的人、他們的悲歡聚散、抗?fàn)幒蜌缱匀蛔屓穗y以釋懷,雨水和歲月很難沖掉的。恰恰相反,隨著時間推移,事件的整個過程,甚至若干細(xì)節(jié),反倒變得越發(fā)鮮明離奇,簡直成了可以記之于書、傳之久遠(yuǎn)的傳奇。工友們發(fā)誓,說出事當(dāng)天黃昏,眾人親眼看見天頂有三朵怪云西去,如長發(fā),如巨漢,如夜叉,如精靈——總而言之,三朵,翻騰舒卷,相尾相追,向山外飄浮而去。大家還說,從此后,每當(dāng)野螢亂飛之夜,戶外總會有厲鬼追魂之聲與滿谷松風(fēng)交混起伏,嚇得娃娃們夜夜驚夢。而每次都是先有兩雄鬼廝打,冤冤難解,厲叫喧嚷之聲如雷行天下,后又總有一女鬼潛出,始而凄聲長嘆,繼而嚶嚶啜泣,繼而呼天搶地,聲音尤為凄絕。接著鬼遁聲匿,窗外莽莽群山,依舊一片月白風(fēng)清……

        現(xiàn)在,能夠見證事件真實性的,只有山頭這兩座荒墳了。說它荒,因為時間確實有些久遠(yuǎn),兩壟黃土斑斑駁駁,早已長滿衰草。肅冬風(fēng)寒,細(xì)莖瑟瑟,抖若斷弦游絲。我的向?qū)А⑹录哪繐粽?、紅鋒燃料廠的退休工會主席楊,有些傷感地指著其中長著一叢波斯菊的土堆說:這就是故事女主人公白原君和他老公朱長富的墓塋。埋在另一壟泥土下的,當(dāng)然就是黃二斗了。楊說,當(dāng)初三人炸在一起,根本分不清誰是誰,只好用一個簡單辦法,把亂七八糟的碎肉和骨渣分成兩堆,白一點的,算女尸,黑的就囫圇收一起,再一分為二,其中一半和白色混一起埋了,立個木牌,算是白朱夫妻合葬墓;另一半則胡亂挖個土坑葬掉,也不裝棺,也不立牌,大家知道那就是白的野老公:黃了。

        我和楊席地坐在荒墳面前。地上鋪著廢報。報紙上肴核既盡,玻樽已空,但余半瓶殘酒,浸泡一輪斜陽,幽幽泛著紅光。退休工會主席和我談得太久,已經(jīng)相對無言,不約而同把眼光轉(zhuǎn)向了暮色蒼茫的群山。山勢如濤,和夕陽一道緩緩?fù)巳ァqR幫在林中走過。晚風(fēng)送來沉重的銅鐸和趕馬人悠悠長長、不知所云的山歌。

        下面,就是他給我講的故事。

        1

        要說清這段恩怨情仇,得先從我們工廠說起。紅鋒燃料廠很特別——你看見了——它的特點首先就是遠(yuǎn)。當(dāng)年備戰(zhàn),害怕超級大國扔原子彈,軍工廠都得“靠山”“進(jìn)洞”,離城遠(yuǎn)遠(yuǎn)的。還有呢,我們廠產(chǎn)品特殊:造炸藥雷管,絕對危險品。這一帶原來叫“小三線”。造步槍的、造兵車的、造電臺、造雷達(dá)的……順著山溝從下往上一溜煙兒地排,很有氣象。紅鋒廠最危險,位置就最靠后,最高,在山頂上圈了上千畝地,真的個“占山為王”。

        后來改革開放了。“軍轉(zhuǎn)民”了。十來個兵工廠轉(zhuǎn)的轉(zhuǎn)汽車,轉(zhuǎn)的轉(zhuǎn)冰箱,轉(zhuǎn)的轉(zhuǎn)彩電……全都搬進(jìn)大城市。最后就剩一個紅鋒沒搬。你造炸藥?。∧馨嵬醺畣??能搬南京路嗎?能搬解放碑嗎?不能。隨便一個事故,肯定就是轟動全國大慘案。本來,紅鋒廠確實常出事故,皆因遠(yuǎn)蔽深山,炸就炸,無非死幾個傷幾個,外間根本不知道,絕不影響全國的大好形勢。職工家屬多為鄉(xiāng)下人,給他們發(fā)個千把、幾千元撫恤金,老農(nóng)民就對黨對政府就感恩戴德了。

        還有一層需要說明,TNT炸藥絕對屬壟斷產(chǎn)品,雖然工廠遠(yuǎn)避野山,生意卻依舊紅火得很。市場競爭,好多國營企業(yè)效益不好,怨聲載道——我們絕無此類問題。燃料廠廠強(qiáng)民富,與世無爭,在烽煙四起的商戰(zhàn)環(huán)境中確是一塊安靜綠洲。說難聽點,小國寡民,完整保留著計劃經(jīng)濟(jì)、傳統(tǒng)道德色彩的獨立王國。說好聽呢,世紀(jì)末的桃花源。山外世界的唯利是圖、爾虞我詐、拜金主義、物欲橫流,等等,對我們遙遠(yuǎn)而陌生——這是本故事的背景。

        紅鋒人有錢,好吃好在,與世無爭,可畢竟非神非仙??!你總得搞對象、戀愛、討老婆,總得傳宗接代啊——問題就出來了:本廠職工多是建廠初期招進(jìn)的小伙子,年齡越長越大,人越長越老,全員陽盛陰衰,性比例嚴(yán)重失調(diào)。陰陽失調(diào)的男人們免不了躁動不安。小小桃花源內(nèi),吵架、打架、甚至賭博、偷雞摸狗之類的事體也就慢慢添全了,嚴(yán)重影響了安定團(tuán)結(jié)。群眾頭疼,領(lǐng)導(dǎo)更頭疼。解決問題的光榮任務(wù)自然落到了我這個小小弼馬溫頭上?!按道瓘棾?、打球照相、生老病死,福利發(fā)放”——社會主義企業(yè)的工會就專干這類差事。

        卻說某天,我看見公安部門一個通報,說四川GL縣地方窮,拐賣婦女現(xiàn)象十分嚴(yán)重,于是靈機(jī)一動——我來靈感了。文學(xué)書說過,靈感是什么?靈感就是閃電。云團(tuán)里電荷堆積太多,憋不住了,一碰,啪啦啦就放出閃電了。我成天替工人弟兄急著呢,也是電荷憋得太多,那天“啪”的一聲就放電了。我想出一個餿主意,并且躍躍欲試就把這個餿主意報告了廠領(lǐng)導(dǎo)。我建議以招工名義去GL縣招人——當(dāng)然是招女人,說穿了,就是給心急火燎的“王老五”們招對象。我喜歡看新聞。沿海發(fā)達(dá)地區(qū)的豪門大款養(yǎng)小蜜、包二奶、三妻四妾的現(xiàn)象屢見報端,咱們工人階級主人公,為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shè)舍生忘死、流血流汗,連對象都找不到——就為這,我胸臆間早就有了一股路見不平的豪俠之氣。炸藥廠錢大氣粗,我不信咱們比廣東佬低人一等,不信窮慌了的女娃子不上勾。

        如此臭招竟得到廠領(lǐng)導(dǎo)全體一致的堅決支持。我又馬不停蹄去縣委、縣府、縣婦聯(lián)、縣工會、縣公安局、縣勞動局把想法細(xì)說一番,讓密密麻麻的公章把介紹信蓋個滿紙通紅,這就去四川了。我找到GL縣,找到當(dāng)?shù)氐目h委、縣府、縣婦聯(lián)、縣工會、縣公安局、縣勞動局核準(zhǔn)無誤,接著就滿城里張貼廣告。廣告的關(guān)鍵詞是:招聘。女。未婚。身體健康。待遇從優(yōu)。GL區(qū)區(qū)彈丸小城,廣告的轟動效應(yīng)可想而知。聽人說,為了前來報名,與爹媽斷絕關(guān)系者有之,翻窗破門強(qiáng)行離家者有之,和男朋友絕交息游者也有之……情況異常火爆熱烈不提。

        且說廠領(lǐng)導(dǎo)對我的工作非常滿意,早早就派專車前來接站。從火車站到紅鋒還有大半天車程。車是新買的大巴,VOLVO,世界第一名牌。車內(nèi)車外布置得通體鮮亮,絲毫不亞于大都會的婚禮花車,而且還外帶廁所,外帶錄像:香港明星永不疲倦地在熒屏上搞笑打斗,逗得乘客們前俯后仰。四川姑娘全都興奮得很——我看得出來——第一次出遠(yuǎn)門??!第一次坐火車?。〉谝淮巫绱撕廊A的大巴??!一上路便滋潤如此,未來的生活一定比蜜甜比蜜甜。

        滿車廂只有一個人不看錄像,不與人說笑,只管孤獨地呆望山景在窗外蘇蘇后移。她長睫低垂,愁容滿面,楚楚地深蜷角落。自打離家出發(fā),她就一直愁苦如此。同行眾人公認(rèn)她漂亮,也明白漂亮女孩一旦出現(xiàn)于世,總是容易被眾多男人寵愛和追逐(當(dāng)然也最遭女性嫉妒),美人兒唯一的防身武器就是孤傲。同行姑娘們明白這個,因此一路上誰也不招惹她。她們自個兒還樂不完呢!

        這個美人兒就是本故事主人公:白原君。家鄉(xiāng)人管她叫白妹。

        一路上我觀察許久,以為白妹的離群索處并非因為高傲,而是感情生活受了什么挫折。我作如此推斷是有依據(jù)的。臨行前我去作過家訪,知道她父母早喪,一直跟外婆長大。雖說家境窘困,但她得到的關(guān)愛還是很多的。高爾基不就是跟外婆長大才當(dāng)上革命文豪的嗎?外婆一般都喜歡給外孫女兒講故事——外婆的故事里總有一大堆羅曼蒂克的情節(jié)和一大堆善良得一塌糊涂的好人——出發(fā)那天,外婆摟著白妹哭得涕泗漣漣,就是證明。從小飽享疼愛的人是不會落落寡合的,我以為。汽車快開出了,外婆還站在窗前表決心一般對我發(fā)誓說:把白妹交給國營單位,我一千個放心!二人抱頭痛哭之后,外孫女和外婆有如下一段對話:

        外孫女:外婆!我到外邊掙了錢,就接你過去!

        外婆:你先攢錢成家吧!成了家,外婆過去給你帶娃娃。

        外孫女:外婆,我不成家!我不結(jié)婚!

        外婆:哪有女娃娃不結(jié)婚的道理?外面世界大著呢!會有好人在等你呢!

        外孫女:不!外婆,我一輩子不結(jié)婚!

        說這段話的時候,她有點義無反顧的意思了。其中是否別有深意?我以為值得研究。

        還有一個疑問:像白妹那樣的漂亮女孩,即使不走,就留在GL小縣,獲得幸運的機(jī)會也絕對一大把。文學(xué)書說過,女人的美貌就是最大資本,足以讓平民姑娘和最顯赫的命婦并駕齊驅(qū)。白妹干嗎偏偏要固執(zhí)地往山溝里奔呢?這也值得研究。

        看她一路上形只影單,傷傷楚楚,我心里莫名其妙地不踏實,加上她外婆一定要她認(rèn)我叔,因此我莫名其妙又覺得對她有一種責(zé)任,比如呵護(hù)她、疼她、甚至拯救她。我的任務(wù)本是給哥兒們找對象,招來的女孩兒越漂亮越好,可剛一上路,我就走火入魔地希望這個美人兒能突然改變主意,打道回府,不去紅鋒了。白妹那么美好,人見人愛,如果回返城市,不說當(dāng)白領(lǐng),就當(dāng)個迎賓小姐,隨往哪個酒店門口一站,就給咱中國人民長臉。她來這拉屎不生蛆的破山溝干嗎?就算嫁個帥哥吧,說不準(zhǔn)三天兩頭吵架打架鬧離婚,最后怪我這個工會主席哄騙她,我真不知該如何下臺呢!

        2

        蹊蹺的是,白妹到了紅鋒一點情緒沒鬧,而且在姐妹中率先選定對象并且很快結(jié)了婚。

        她相中的男人叫朱長富。老工人。勞動模范。政治歷史工作表現(xiàn)絕對沒好挑剔的,只是脾氣古板,犟,吝嗇。舉一個例子就夠了。七十年代那會兒單車是很奢侈的高檔消費品。貴,而且難買——其實這與他毫無關(guān)系。山區(qū)溝深坡陡,根本無法騎車,買車何用?可他偏偏要買。他專門補(bǔ)休三天,去縣城百貨商場通宵排隊,得意洋洋真把一輛亮錚錚的“永久17”扛上山。上山后他還用繩子將龍頭、車杠、輪子通通來了個五花大綁,然后結(jié)結(jié)實實掛上屋梁,接著就臊里臊氣專門拉人去他侵蝕參觀“真正的上海貨”——那勁頭就像現(xiàn)在的暴發(fā)戶喜歡脖子上套一根索子粗的金項鏈,在手上連戳四五只鉆戒——知道了這一點,朱長富的求偶故事總以失敗結(jié)尾便不足為怪了。

        俗話說:饑不擇食,寒不擇衣,老不擇妻??衫现觳挪?,他的擇偶標(biāo)準(zhǔn)永遠(yuǎn)苛刻:就一條,漂亮。雖然數(shù)十年屢談屢敗,額頭的皺紋不可動搖地與日俱增,而他依舊堅定不移要把漂亮進(jìn)行到底。某次,好事者將電影明星楊麗坤的照片給他,惡作劇地征求意見說:

        朱師,你瞧瞧這位如何?

        朱師瞇縫著眼左右端詳,問:哪個單位?

        回答:山下,板橋供銷社賣鹽巴的。

        朱又端詳許久,最后癟癟嘴,權(quán)威地宣布:靚是靚,就是不耐看!

        眾人哄然大笑,說:你完了!

        能夠頑強(qiáng)不屈通宵排隊三天三夜買一輛自行車的人怎么可能輕易言完呢?載滿四川女孩的VOLVO開來紅鋒廠,正遇了打飯時刻?!般@石王老五”老朱和廠里那幫“金”“銀”“銅”“鐵”各個級別的光棍漢一起聚在廠大門自發(fā)舉行了歡迎儀式:筷子、湯勺把、搪瓷盤子、搪瓷碗,還有鋼精飯盒什么的一齊敲響,嘴巴還不斷地低聲嗚嗚叫,像不安分的雄性動物在非洲草原的三月之夜嗷嗷叫春。白原君款款邁步下車。那一剎那,朱長富的兩眼一下子發(fā)了直,誓將漂亮進(jìn)行到底的宏圖大志再次在胸臆間風(fēng)起云涌。

        丑八怪被美女迷?。哼@很自然。美女公然認(rèn)可丑八怪的追求,并且在很短時間之內(nèi)為他穿上嫁衣——更加自然的就是:在故事很少的燃料廠平添了轟動一時的頭條新聞,也為人們解讀這則傳說平添了許多懸念。

        婚禮在廠俱樂部大禮堂舉行。和白朱同時成婚的,共有十幾對。集體婚禮,山溝里是頭一回。宿舍區(qū)成了空城一座。高高低低的窗口全都熄了燈火,只有大禮堂熱鬧非凡。先炸炮仗,紅的紙屑白的紙屑炸滿一地。搶拾啞炮的娃娃像小鳥啄食,在刺鼻的火煙里你奔我跑。糖果一大把一大把往天上撒,在大廳上空劃出花花綠綠的弧線,接糖的手臂如亂風(fēng)擺柳,一片亂哄哄地?fù)u。接下來黨委書記主婚。接下來廠宣傳隊表演節(jié)目:從快板書、對口詞一直到歌伴舞,從《三中全會放光芒》一直到《只生一個好》,熱熱鬧鬧直至夜闌方休。

        必須補(bǔ)充說明,首批完婚者年齡普遍偏高。因為廠黨委事前定了一個原則,按單身漢們的政治表現(xiàn)、工作態(tài)度、年齡和成婚難易程度綜合評分,分了三個梯隊。第一梯隊最是“老大難”。趁四川姑娘初來乍到,兩眼一抹黑,首先把第一梯隊拉上陣——結(jié)果事情大獲成功?;槎Y這天,領(lǐng)導(dǎo)們的成就感溢于言表,禮畢,親自把披紅掛綠的新人一對對送進(jìn)洞房。

        朱長富的新房布置得很上檔次。老師傅啊。又是鏗吝鬼。幾十年的積攢定然豐厚。終身大事,傾家蕩產(chǎn)也得拼一回。新房還沒啟用,天天便有人牽著線兒前來參觀取經(jīng),帶上鋼卷尺帶著紙兒筆兒,認(rèn)認(rèn)真真測量擺滿玻璃玩藝兒的組合柜、帶日光燈的梳妝臺、還有天大地大的席夢思床,以便回家照著打。我也跟大伙兒去鬧房。看見壁燈、臺燈、吊燈、落地?zé)?、床頭燈……燈燈點亮:土是土,倒還真有點星級豪宅的感覺呢。老朱能為婚禮如此破費,我以為今生他對白原君肯定很好的。想到這一層,我有如釋重負(fù)之感。

        這是一個令人愜意的浪漫之夜。春天,有這么多新人做愛。享受生活賜予的初歡、顫栗和瘋狂。性、男人和女人、愛、婚姻……上帝的安排多么神秘莫測!人啊,正是因為有了這一夜,他們對生命,對家園,對遠(yuǎn)山的竹樹、對風(fēng)、對春和秋,夏天和冬天,將會有全新的感悟。因了這一夜,他們對愛、對生命、對勞動和創(chuàng)造,對幸福,會倍加珍惜。他們將獲得一種沒有體驗過的信念和勇氣。哪怕世界洪水滔天,他們也將帶著孩子們,還有畜類、飛鳥、一切有血肉的動物,在自己的挪亞方舟,從容地延續(xù)屬于自己的生命和歡樂。

        誰也沒有想到,對于白原君和朱長富,這天恰恰是他們悲劇的初夜。

        3

        鬧房的人群好不容易離去,朱迫不及待把門栓了,窗閉了,非常勤快地開始打掃滿地瓜子殼、水果皮、煙蒂和各種垃圾。開始刷牙。開始洗臉洗腳。進(jìn)行這一切的過程中,他始終沒有忘記用非常色情的眼睛滴溜溜地瞅看白妹。像欣賞一份終于搶購到手的高檔生活必需品。剛才鬧房,哥兒們無一例外地對新娘的嬌艷奪目嘖嘖贊嘆,夸朱兄好福氣。朱長富對此毫不拒絕,總是得意洋洋地答:男子漢大丈夫,說要找個漂亮的,就得找個漂亮的!懂不?他教訓(xùn)道,這就叫:久坐吃好席!功成名就的磅礴大氣,決不讓于當(dāng)初賣回永久17型單車。賀客散盡,屋里只有他和新婦二人,他反倒不自在了。白妹端端莊莊靜坐床頭,像無言的女神般威不可近。朱不知所措,忙不迭打洗臉?biāo)?,打洗腳水,牙膏擠好,連同漱口水一道顫巍巍送去新婦面前。丈夫過分的討好讓她十分感動,甚至覺得有些滑稽,憋不住撲哧笑了。笑的時候她又似覺不妥,遂用手肘把顏面掩去:一雙媚眼于是特別亮,特別撩人。朱的欲念被媚眼訇然惹火,什么也不顧了,猛撲而前,一把將白妹緊緊摟定,粗暴地按翻在天大地大的婚床上。

        白原君小心把他推開,驀地——仿是自言自語,說了一句:

        咋辦呢?如果他來找我……

        爬滿額頭的血管頓時像灌足漿汁的樹叉。朱問:

        你說什么?誰來找你?

        沒承想對方反應(yīng)如此激烈,白知道漏嘴了。但話已出口,無法挽回,她的全身先哆嗦起來。

        新郎咆哮如雷:誰來找你?說呀?

        很快被逼到絕境,她鎮(zhèn)靜了。她說:我是個失足青年……

        粗大的手掌將她高盤的發(fā)髻狂暴撕開,揪住,狠狠后拉,烏黑的流云頓時被風(fēng)暴扯得支離破碎。滿頭花瓣紛紛墜落?!澳阏f下去!”老師傅雙眼噴火,聲震屋梁,“你……這個娼婦!”

        縷縷青絲被拽得緊緊,如急弦欲斷。她格外平靜?!拔壹亦l(xiāng)有個男朋友?!彼f。她那么信賴面前這位老實巴交的老工人。她本想像對朋友甚至像對長輩一樣告訴她,像講一個第三者的故事,講她的無知和謬誤,講她的悔悟和決心——既然決定徹底告別過去,她就覺得應(yīng)該像虔誠的教徒,在新生活即將開始的時候向他懺悔,把過去的罪孽洗個干干凈凈。而現(xiàn)在,她絕望了。她什么也不想說也不能說。對已經(jīng)開始的災(zāi)難,她只想聽天由命。

        她向他說:他判了刑。他要我等他!他不準(zhǔn)我嫁人……

        依然大吼:你和他上過床嗎?

        回答:上過。

        啪!

        一記兇狠的耳光。老師傅的手太重。白嫩嫩的臉頰頓現(xiàn)了五個的血浸浸的指印。緊揪長發(fā)的手再次后拽,一個踉蹌,新婦倒去了墻腳。巨大的黑影不可動搖地緊逼過來,結(jié)結(jié)實實的皮鞋踢了一腳,又踢一腳,又踢一腳——她把他的腿抱住了:痙攣地抱住。柔長的秀發(fā)橫摔而過,和下巴一道幫助雙臂將肆虐的大腿死死箍緊——另一只皮鞋又毫不動搖地踢過來,如急雨,如錘頭,狠狠,沉沉。白原君,這個背井離鄉(xiāng)、舉目無親的弱女子,她放棄反抗了。她將手徹底松開,躺在地上,她喊:你踢吧!你踢。我是個壞女人,我瞞了你。我活該受到天報應(yīng)。你踢了好受,你就踢!

        男人不踢了。橫倒在面前的這具美麗生靈,已經(jīng)被他折磨得亂發(fā)覆額,遍體鱗傷,卻頑強(qiáng)的忍受著。櫻唇緊咬,嘴邊滲出細(xì)細(xì)鮮血。嫁衣已殘破不堪,露出半個乳房,那么雪白耀眼。她見丈夫停了打,喘喘地掙起身子,靠墻,把領(lǐng)口小心扣好了,又說:

        你,再打吧!

        她說得那么肯定,莊嚴(yán)。新郎已經(jīng)沒辦法說清她是瀕死的蕩婦?還是受難的女神?默然無語的新婦面前,他反倒驚駭、退卻了。他不敢面對她,不敢再看她的眼睛!熊立著,他咻咻喘氣。喘完了,猛地轉(zhuǎn)身拉門,向漆黑一團(tuán)的山野瘋跑而去。

        四面都是起伏的崗巒和松林。紅鋒廠周圍的山,遇到?jīng)]有月亮也沒有星星的晚上,天和地是一樣黑的。只有遠(yuǎn)處一泓水庫,像大地的眼睛,會在暗夜里呆呆地瞅著寂寞的天空。

        朱在露地里躺了整整一夜,接著就出了一件非??膳碌氖?。

        第二天,按規(guī)定本應(yīng)是蜜月婚假,但事已至此,朱還有什么心思渡婚假?昏昏沉沉又去上班——心情本來就壞,頭又暈暈乎乎,稀里糊涂,果真把滿臺雷管搞崩了。氣浪膨脹洶涌,像瘋狂的巨漢,把他像一袋土豆也似地輕而易舉推向墻面。好在墻體不結(jié)實,被他的身子舂出一個大窟窿,等于起了緩沖作用:這已足夠讓他受的——送廠醫(yī)一番搶救,算是保了一條命,但脊椎斷裂,下身整個兒癱瘓,廢了。

        一夢醒來,已不知過了幾日幾夜。他艱難地睜開眼皮,發(fā)現(xiàn)白原君正傻呆呆守候床頭,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睡過覺了,一雙大眼淌血似地紅??匆娬煞蚪K于醒來,她的淚水牽著線兒流。逆著明麗的陽光,像萬千珍珠墜落,撲撲簌簌,擲地有聲。男人也想哭,但沒力氣,只得把臉艱難地轉(zhuǎn)向墻壁,嘟嘟囔囔說了一句:

        你改嫁吧!你改嫁。我給人家證明。我沒有碰過你……

        她哭得更加厲害。你不要說了!她說,都是我不好,我對不起你……

        他還是對著墻壁。你走!你年輕漂亮。他說,你改嫁。我會證明。我沒有碰過你……

        她還是一個勁兒地?fù)u頭,哭成了一個淚人。

        4

        為了理清這個離奇的故事,我必須回過頭來介紹朱長富追求白原君的全過程。

        姑娘們到廠第二天,廠黨委書記就親自設(shè)宴款待。參加宴會的,有廠部、各科室、各車間的領(lǐng)導(dǎo),除了為本單位的單身漢多爭取幾個名額,還因為,紅鋒的女人全都已徐娘半老。一下子涌來這多年輕女孩——人家都說四川女孩皮膚好,濃妝淡抹總相宜——領(lǐng)導(dǎo)們也想養(yǎng)養(yǎng)眼。除了領(lǐng)導(dǎo),當(dāng)然就是“第一梯隊”各成員,年齡均在三十八歲以上。

        宴會極豐富。一開桌就是八大碗。白衣白帽的炊事員如勤蜂探花,神氣活現(xiàn)地托著菜盤在席間穿梭,不停撤下舊的換上新的。窮鄉(xiāng)姑娘第一次見識如此盛宴,簡直受寵若驚,只管在心中默記著菜名和盤數(shù)。后來,太多,漸漸糊涂了,干脆不記,不數(shù),只管吃。這些姑娘中間,只有白原君一人表現(xiàn)出舉止得體,甚至還有幾分儀態(tài)高雅:顯然不是初次見識這類場合。對任何人的勸酒,她都禮貌地道聲謝謝,輕輕碰一碰杯,然后視情況,或象征性地抿抿,或豪爽仰脖,一飲而盡,一俯、一仰、一舉手、一投足,每個動作都恰到好處。

        那一天我主持酒會。席間,我有意識帶領(lǐng)老伙子依桌敬酒。紅鋒廠這幫“王老五”都是有色心無色膽,到了姑娘面前,我慫恿他們說幾句恭維話以加深印象,可他們千篇一律,只會照本宣科?!皻g迎歡迎!我們山里人不會說話——喝吧!喝?!比绻媚飩儾缓?,情況就更糟了,自己先嚇破了膽,慌慌張張把手中的酒仰脖喝盡,然后逃之夭夭。唯一沒有讓人難堪的,就是白原君。她總會見機(jī)行事,在對方尷尬時候說些輕松話來緩和氣氛,比如“感情深,一口悶”、“感情淺,舔一舔”、“喝一半,情不斷”,等等。這些流行于男性酒鬼間的勸酒詞被她用得恰到好處,足見見多識廣了。宴終人散,男光棍們對她的印象好到了極點。

        歡迎會忙活了一天,太困,我回家倒床睡得正熟,有人敲門了。聲音很膽怯,很小。我急問是誰?不答。我們山里人都很君子,絕無小偷竊賊一說。我以為是風(fēng),連問幾聲,才聽到一聲回答,說他是朱長富。我披衣起來,但見他像干骯臟勾當(dāng)似的,一進(jìn)門就將手里一大包東西直往桌上擺。我急了,忙說老朱,你也算老職工了,有何事不能直說?送東西干什么呀?要逼我搞不正之風(fēng)?逼我犯錯誤么?

        他依舊一個勁兒擺放禮物,完了還給我下個最后通牒:你不收,我今天就不走了!

        朱長富脾氣之倔全廠聞名。民間盛傳一個掌故,說某日他去食堂打飯,莫名其妙聽前路有人議論,說朱某某是個小氣鬼。他一觸即跳,沖上去便大吼一聲:“誰說我小氣啦!老子大方一回給你小子看看!”說著便動作利索地將腕上的東方表褪下來,路邊揀過一塊磚頭便砸。今夜他提來的禮物雖不如東方表貴重,但真要在我家里撒起野來,影響也很不好的。我只好暫且收下,接著沏茶一杯,央他快快說有何急事?

        他可憐巴巴地開始憶苦思甜,說自己貧下中農(nóng)苦出身,皆因毛主席、共產(chǎn)黨英明偉大,皆因組織上關(guān)懷備至,才讓他過上今天幸福生活——他才開頭我就知道了下文:不就想結(jié)婚唄!不就是想討姓白的當(dāng)老婆唄!是是是。他老老實實承認(rèn)。他說打從見了白妹,心情一直就七顛八倒。這回要娶不成她——他的表情異常沉重:日后很難再保先進(jìn)了。他甚至威脅說如果哪天上班把雷管搞崩,就更對不起黨對不起組織了!我耐著性子把他的話聽完,連連安慰說行,說組織會認(rèn)真考慮、會盡量滿足你的合理要求,等等,好歹把這頭犟牛勸走了。

        朱長富送我的禮物計有:

        紅塔山香煙2條

        芝麻豆末糖8盒

        袖珍半導(dǎo)體收音機(jī)1只

        銀耳1袋(重量不詳)

        這份禮單我之所以記得清楚,絕非想秋后算賬,而是生平第一次收人財禮,而且收禮的后果如此慘烈,多年來讓我心中不安,所以印象特別深。俗話說,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收了朱禮,只好硬著頭皮去說合這樁純屬悲劇的婚姻。我找到白妹,嘻皮笑臉問她對紅鋒伙子印象如何?白妹猶豫許久,回答說都差不多。我提醒:那個姓朱的呢?她問:哪個姓朱的?我說就是給你敬了三回酒那個。他呀?她想了想,說:年紀(jì)好像有點老……我忙說不老不老!三十七、四十八,事業(yè)有成好年華!我說我是過來人哪!你不知道,過日子,不問長相老,但求心腸好!男人年紀(jì)大,最懂得心疼女人呢!再說他還是新長征突擊手……

        我也不知道那天我哪來這么多言子。我覺得自己簡直就像陰謀家,上了賊船,只好一條道走到黑了——幾天后組織四川妹參觀工廠,我又故意把白帶到了朱的工位面前,叫一聲長富,說:人家白妹專門看你來哪!

        朱喜出望外,驚訝地回頭——她只能看見他的眼睛,一只大口罩把起皮打皺的臉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朱長富其他地方都生得丟份兒,就那雙眼睛值錢,有點像外國佬的眼睛,大,有光。我估計這眼睛為他扳回了一分。

        這兒是雷管裝藥車間。前面說過了,我們廠危險。最危險的工序就數(shù)這兒了。經(jīng)常出事。為了減小損失,每工位一人,彼此之間用二十公厘的厚鋼板隔開,要炸就炸一個。我常對廠長開玩笑,說要聯(lián)合國人權(quán)組織核查人員來了,肯定找你廠長麻煩。廠長也牛皮哄哄,說:資本主義哪有我這好的廠長?管職工飯票鈔票,拉屎拉尿,還管上床打炮——這是題外的話。

        白原君不知底里,只覺得這里一切新鮮。工作臺上放著一排排裝好的雷管,頭上還點染著紅綠油漆,好似玩具一般,白妹忍不住伸手就拿:朱一把將她的手逮了。粗黑的大掌將纖纖細(xì)手攥得緊緊。朱對她說(幾乎是一種本能):莫動,要炸的!

        她的臉紅了。他的臉紅得更厲害。放開她,自己的手還在簌簌發(fā)顫。他小心翼翼把剩下的藥裝完,這才抱歉地請她到門外去。我們這兒太危險!他說,太危險了!真對不起!我們這兒太危險。好像“太危險”是他的過錯。除此之外,他別無話說。

        白發(fā)現(xiàn)對方的尷尬,忙說:瞧你們白衣白帽的!好神氣。她想讓氣氛輕松些。像是科研單位!她說。

        他還是說太危險了!稍不小心,就炸。他還想說,幾年來車間已經(jīng)炸死了多少多少,我忙遞眼色,他打住了。

        白沒有注意到這一層,繼續(xù)柔聲安慰:其實干什么事情不危險呢?您,小心點就好了。

        朱長富從來沒有聽過這樣溫婉的體己話。他一定是感動了。當(dāng)天晚上,他又來了我家。也是夜闌人靜時分。他的表情也是沉重異常。他說白妹就是他的救苦救難觀世音,光聽聽她的聲音就渾身舒坦。如果她嫁了我——他向我表決心——下世就變牛變馬也報我的大恩大德,說著撲通一聲就跪到地下。

        我忙不迭趨前將他扶起。我說:長富長富!你瞧你瞧!你這干什么呀?

        朱把我逼到了絕路。

        5

        集體招婚讓遙遠(yuǎn)的野山地過了一回大節(jié),紅鋒的名聲也因此狠狠火了一把。

        先是,廠宣傳部的酸秀才給省報投了一篇稿,對此事做了簡單報道,不料省報就真當(dāng)回事了,作為頭條消息在《工會生活》專欄發(fā)表,還配發(fā)評論。消息標(biāo)題是:“遠(yuǎn)方飛來金鳳凰,山區(qū)職工喜洋洋”。文章通篇陳詞舊調(diào),什么“在紅鋒廠黨委和廠部領(lǐng)導(dǎo)的親切關(guān)懷下,在廠工會廠婦聯(lián)的直接領(lǐng)導(dǎo)下,十六位大齡男青年和應(yīng)聘來廠的四川姑娘喜結(jié)良緣,燕爾新婚?!敝?,評論就吹得神乎其神了,說這是“扎扎實實為工人辦實事”、是“新時期社會主義的新生事物”等等。問題是,事情發(fā)展還不止于此,文章和評論一出,不知哪位省級領(lǐng)導(dǎo)看了,馬上發(fā)話,責(zé)令報社跟蹤采訪,連續(xù)報道,深挖細(xì)找,樹立典型。記者一來就沒完沒了,對外來妹及其老公跟蹤不止。聽說有個姓白的新娘艷若美玉,記者們興致尤高。而廠宣傳部介紹她的事跡(這兒所提到的所謂事跡,我以為是一件十分殘忍的事情。關(guān)于這個,我將留待后面再說),更讓老記們像發(fā)現(xiàn)新時期雷鋒一般興奮。他們對黨委書記說了,這是典型東方婦女的美德嘛!他們說:什么是精神力量?這就是精神力量!他們說:當(dāng)今世界,物欲橫流,道德滑坡,我們很需要這樣的典型嘛!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抓好一個典型,比生產(chǎn)幾十噸幾百噸甚至幾千噸TNT炸藥還讓人振聾發(fā)聵!黨委書記把帶領(lǐng)這幫記者采訪白原君的光榮任務(wù)又交給我了。

        我這個有名的“馴服工具”,這回破題兒第一遭把黨委下達(dá)的任務(wù)堅決頂了。前面說過,對于白朱這門婚事,我本來頭一個反對,可后來礙于朱犟牛的黑纏白賴,偏偏又由我從中說合,讓白妹妹穿上新嫁衣走向了深淵。記得有作家說過:什么是悲?。勘瘎【褪前衙篮玫臇|西毀滅給人看。我親自參與制造了一位美麗女孩的毀滅。在她面前,我是一個罪人。我怎么能繼續(xù)傷害她?成年累月陪伴一個癱子,她已經(jīng)活得不容易哪!再把她推到媒體焦點有何意義?就像舊社會給婦女立一塊貞節(jié)牌坊,最后只能讓她頂著嚇人的名份被折磨至死。當(dāng)我非常委婉地向她流露起廠黨委的意思,白妹果然驚詫詫地喊起來,喊得很慘烈:

        我是死過一回的人啦!

        她對我說:

        你們就讓我清清靜靜了斷這一輩子吧!就當(dāng)我是出家人!就當(dāng)我這人已經(jīng)不活在人世了!好不好?

        前面說過,漂亮女人的孤傲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因為門第高貴,性格使然,另一種是因為感情生活遇了挫折,用離群索處以為自衛(wèi)。后來我已經(jīng)清楚,白的情況就屬于第二種。她在家鄉(xiāng)確有個男朋友,叫黃二斗,GL縣上有名的爛仔。黃身材肥碩,喜歡大聲武氣飲酒猜拳,酒意一上臉脖,他就將上衣剝個精光,露出一迭迭贅肉,故有綽號叫“肉娃”,大名倒很少人叫了。改革開放,肉娃莫名其妙發(fā)了財——這些年不三不四發(fā)大財?shù)暮芏?,就不必深究了。反正肉娃發(fā)了。肉娃發(fā)了本來與白原君毫無關(guān)系。問題是:GL縣區(qū)區(qū)彈丸小城,白的美貌過于招蜂引蝶,還有一個順理成章的結(jié)果就是,肉娃這個社會渣滓轉(zhuǎn)彎抹角找到了白的舅舅。白舅是個唯利是圖的宵小之徒,原先在縣醫(yī)院當(dāng)司藥,嫌錢少了,自己出來開了個診所搞“氣功拔牙”什么的。他還把原本就窄得一塌糊涂的屋子隔出來,開了個太陽能浴室,對外營業(yè)以增加收入。更可笑的是他把家用廁所也對外開放,貼個廣告,說每次三分,和街對過正經(jīng)八百的公廁搞競爭:那邊一次收五分。僅此一端,足見其財迷心竅至于何等地步,也證明他那個“氣功拔牙”買賣一定很臭。肉娃打聽到白美人的舅舅就是這位慘淡經(jīng)營的江湖郎中,有病沒病便經(jīng)常去照顧生意。胡亂叫他號號脈,藥也不要,扔一張兩張“大團(tuán)結(jié)”就走。他的出手不俗使這位舅舅崇拜不置,恨不到找什么機(jī)會順著暴發(fā)戶的竿子爬一回。

        某日,財神爺又去了那破診所。這回他問:你看性病不看?

        舅舅一聽,喜出望外:這可是賺大錢的買賣??!遂討好地問:老板您在哪兒風(fēng)流?這等富貴病,可是麻煩呀!

        肉娃哈哈一笑:你說說多少錢?

        江湖郎中狐疑地盯著對方,然后張開一只巴掌晃了晃:五千。他說,少了這個數(shù)可是醫(yī)不斷根呢!

        肉娃“啪”地與他擊一掌,說:就一萬吧!你給我搞定!

        郎中暗問病情,肉娃神秘一笑,說他什么病沒有,就是有點陽萎。原因不是別的,他說,你沒見過我老婆吧?黃臉婆,“鬼見愁”,一點兒提不起性欲。他說,我什么藥都不要,就要你那漂亮的外甥女,你讓她來,給老子起起性!

        恬不知恥的舅舅諾諾照辦。二人還商量了些什么?白妹當(dāng)然一點不知情,總之她和他認(rèn)識了。白告訴我,說舅舅肯定從中使了壞,黃二斗也肯定預(yù)設(shè)了圈套,但是最后決定和他好,卻是我自己的選擇。她說我不怪誰。要怪,只能怪自己太年輕,不懂事。家里畢竟太窮呀!外婆守在巷口賣老蔭茶,一毛錢一杯。我每天去建筑工地提灰桶,運泥漿。兩人辛辛苦苦一個月,加起來不到二百元呀!肉娃帶我去成都錦江酒樓吃海鮮,一只龍蝦就兩千八!他出手大方得讓我吃驚。她給我買金項鏈、買時裝,逛一次商場就好幾千!我能拒絕嗎?他帶我坐飛機(jī)玩北京玩上海玩深圳玩廣州,我能拒絕嗎?他帶我出入星級酒店,讓我暈暈乎乎地和他一起享受原來做夢也沒有想過的奢侈、纏綿和瘋狂。這些,我都沒法拒絕。

        后來就出了一件事:為一筆財產(chǎn),肉娃和他的合伙人、他的親哥哥黃一斗發(fā)生了械斗。一斗是縣府干部,神通廣大,利用手中權(quán)力為哥倆的生意賺了不少錢。好像哥想多分而弟又不樂意吧?生意場上的事他從不告訴我,而我偏偏又成了哥倆鬧架的借口。一斗說,養(yǎng)情婦花錢是無底洞——我是二斗的情婦,但我從來沒有主動向他要過錢——總之,一斗就抓二斗這個軟肋,把弟媳婦,就是二斗的老婆一起攪合進(jìn)來。先是吵,吵過了就動拳頭,接著動刀子。接著他就被抓了。我記得事后小報上刊登消息的標(biāo)題是:“骨肉自相斗,血濺獅子樓”。獅子樓是個茶館。事發(fā)當(dāng)天我在現(xiàn)場,所以我也被抓了。人家說我是他的“臭姘頭”。掛在我胸前的黑牌就是這樣寫的。還用粗暴的紅墨水在我的名字上畫了三個大“×”。黑牌很沉。掛在脖子上,細(xì)鐵繩像刀刃一樣往肉里切。游街示眾那天,卡車開得慢吞吞的。小街兩邊全是灰蒙蒙的瓦房,看熱鬧的人就像泡沫翻滾的濁流在瓦房之間的峽谷霍霍涌,沒盡沒頭。白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羞辱。那一刻,我真想鉆地下去呢,她說。而肉娃卻全無所謂。他被尼龍繩捆得結(jié)實,繩子一扎,肌肉就一楞一楞地朝外鼓,像掛在成都飯館櫥窗里的“棒棒雞”。他的頭高高揚著,滿不在乎,像是檢閱隊伍。趁滿街人語喧天,他小聲對我說:

        你等我!莫怕!不就是三年工夫嘛???。撒泡尿就到期了!

        白妹對我說,肉娃還對她說了一句:這回坐牢,我趁機(jī)把老婆休了!

        我只是低頭不語。她對我說,那時候,她只想死!

        游街結(jié)束,下車,分別在即。肉娃收監(jiān),白免予刑事處分,該回家了。這時,黃二斗突然對她說了一句:

        你等我!這三年你若嫁了人,就到天涯海角,我也追了來——我殺了你!

        她完全傻了。回過頭——白妹凄楚地對我說——她絕望地應(yīng)了他一句:

        我等你來殺我!

        當(dāng)日回家,她便自殺了。吃的耗子藥。從舅舅店里弄來的:舅舅不知道用什么毒汁浸泡過的谷米,粒粒晶紅細(xì)碎。白妹一仰脖,將整整一包全倒進(jìn)了大張的嘴里,用牙咬得聲聲脆響。她是一個真正的小鎮(zhèn)人??!從小就學(xué)習(xí)著忍耐。和黃相愛,還有自殺,是她這一生僅有的兩次屬于自己的選擇??上В瑑纱味际×?!是外婆發(fā)現(xiàn)的。是外婆呼天搶地令舅舅速速趕了回來。舅舅有何辦法?據(jù)說,這個蹩腳郎中配的藥,包括鼠藥,從來都效果極差。據(jù)說,縣人民醫(yī)院的搶救醫(yī)生很快給她灌了滿滿一盆肥皂水,把腸腸肚肚角角落落沖了個干干凈凈,飯粒、菜渣、膽液、血塊,一發(fā)從口中擠出來,粘乎乎臟了一地。據(jù)說,外婆把舅舅臭罵了一頓,說,明明曉得黃二斗有家有室,干嗎偏偏把親外甥女往火坑里推?真是錢把你眼睛打瞎了呀!好端端的黃花閨女被你害成這樣,日后咋嫁人呀?據(jù)說——事后,街坊鄰里,不懂事的小崽崽們一見了她,就滿巷子地唱:花喜鵲,尾巴長,嫁個姑爺坐班房……

        這就是白原君死過一回的故事。這故事就是我探問她是否愿意接受采訪時說的。她說她永遠(yuǎn)記得那回游街示眾。她說她永遠(yuǎn)記得窮街的人和窮街的瓦房,像永遠(yuǎn)的灰色濁流,霍霍啦啦響,沒盡沒頭。她說她永遠(yuǎn)記得那句惡狠狠的話:“我殺了你!”——說到這一節(jié),白妹抓緊了我的手,像溺水者抓住漂流的船板,絕望地逼問:你說,那時候,黃二斗為什么不對我說:“你還年輕。你結(jié)婚去吧”?他真要那樣說,她就真會等他的,他關(guān)十年,我等十年,他關(guān)一輩子,我等他一輩子!我會為他受苦!哪怕出獄后一貧如洗!白妹說,老朱打了我,可他為什么不對我說:我殺了你!他要這樣說,我心里會多輕松啊……

        白原君沒有勇氣繼續(xù)呆在家鄉(xiāng)的狹小世界,沒有勇氣接受窮街陋巷間鄙夷的目光和竊竊私議,于是一橫心,到天涯海角來了。

        6

        朱長富從住院回來,廠里就安排白原君照料他的生活。理論上,白已是紅鋒廠正式的在冊職工,從結(jié)婚那天起就開始計算工齡。但兩年多來她從來沒有上過班,沒有參加過任何集體活動。

        姐妹們都去車間當(dāng)班了,正兒八經(jīng)成了工人階級。一到星期天,大伙兒就鬧鬧嚷嚷地搭乘廠里的交通車去縣城買時裝,買化妝品,買瓢盆碗盞,為已經(jīng)出世或者正準(zhǔn)備出世的小寶寶準(zhǔn)備小裙小褂。遇了長假,還集體外出旅游,也去北京去上海去深圳去廣州。白妹哪兒也不能去,只是每月25日,準(zhǔn)時去財務(wù)科把她的工資,還有老公的工資一并領(lǐng)出來,又存進(jìn)銀行。廠里很仁義的,老朱記工傷,領(lǐng)全薪,而她,除了全薪,一年365天還天天記加班費,真是很富裕了??沙硕ㄆ诮o外婆寄一點生活費,這個家什么用度都沒有,只能把錢攢起來。兩年多了,存折上的數(shù)字越累越多。每次去儲蓄所,柜臺后邊那個浮浪子弟都要嬉皮笑臉地開玩笑,說白妹妹,你也啟動一下內(nèi)需??!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瞧你年輕漂亮的,多買幾件高檔服裝來穿穿,多買些高級化妝品來抹抹啊——告訴你,這人民幣和你們紅鋒廠的工人一個樣,沒幾張母的!存我們這兒下不了幾個崽!白原君總是不笑,不答,辦完事,依舊平靜地回到那間躺著一個癱瘓人的世界。

        生活就這樣平平靜靜地過著:每天早上起床、開火爐、燒水、服侍丈夫拉屎、拉尿、洗臉,然后做飯。然后喂飯喂湯。然后洗碗洗筷子。然后擦桌子擦凳子。然后種地去。他們獨住一個平房小院。其他人原來也住平房,后來漸漸都有計劃地搬了新樓。他們沒搬。有個癱子,行動恁不方便啊。她的地是自己開的,就在屋外不遠(yuǎn),水塘邊的山坡上。她種了些很好看的莊稼,比如花生,開出的花是十字形,粉白粉白;莧菜,紫紅的莖,紫紅的葉片,結(jié)出的籽實也是紫紅色,像長長的流蘇。下地時候,她都預(yù)備一只陶罐,盛滿涼白開,在山上口渴了好喝。陶罐造型和圖案都很別致。她在廣州工藝美術(shù)公司的展柜上見過的,廣州公司的場面和柜臺裝飾華麗,罐子檔次也就顯得高貴了,標(biāo)價貴得連肉娃都癟嘴,說什么破玩藝兒?你想要,我拿這價錢回內(nèi)地給你買一堆!確實,有天白妹下山去小鎮(zhèn)上買針線,雜貨店門口的地上,這種土罐就擺了一大堆。她喜歡它們,一斤鹽巴錢就買了兩個。她扛一把鋤頭、用麻繩拎一只陶罐下地,那樣子,真像是米勒筆下的恬靜圣潔的農(nóng)家女。人的適應(yīng)能力真強(qiáng)??!像她這樣的美人兒,本該享受各種精美舒適的生活,應(yīng)該躺在酒店貴賓房的沙發(fā)上,閑閑地翻看電視里播放的最新連續(xù)劇,享受彬彬有禮的服務(wù)生送進(jìn)的果盤和檸檬汁。晚上,強(qiáng)有力的男人會挽著她光滑細(xì)長的手臂,去綠草茵茵的堤岸看大都市的萬家燈火。然后回到席夢思上,沒完沒了,瘋瘋顛顛,轟轟烈烈,做愛……而現(xiàn)在,她像無根的蓬蒿飄落這野山地,孤苦伶仃,無人知曉……白原君對此似乎毫無怨尤。她過得平靜而安閑,有如兩世為人。高原海拔高,干一會兒就會累。還有,山上紫外線特強(qiáng),風(fēng)大,她發(fā)現(xiàn)皮膚已經(jīng)開始皸裂發(fā)黑,太陽一大,她就喜歡躲到樹下去??纯瓷?,看看樹,看看她的罐子,有時也看看自己。鏡子小,她只能左右移動著照照,攏攏被山風(fēng)吹亂的長發(fā),很滿足地端詳自己的大眼睛、小小的嘴、鼻子和圓圓的腮幫兒。有時遠(yuǎn)處的微風(fēng)會傳來山歌,她就聽得出神。什么“月亮出來月亮黃,阿哥想妹想斷腸”,什么“有心愛哥就留門,今晚和你睡一床”之類,反正都是說男歡女愛的,白原君好多都能背得下來。

        但她在山上總是不能呆得太久,鋤一回地兒她就必須跑回家來,問問丈夫要不要翻身?要不要喝水?要不要拉屎拉尿?癱子的身體就像死人一樣。死人的尸體是很沉的。但他并沒有死,壞死的只是被床鋪長期捂著擦著的皮下組織。于是就生了好多水泡,化出許多膿血。她小心翼翼將丈夫的身子移開,翻過來,把膿血揩干凈,用熱水擦一遍,接著把臟床單換下來,一團(tuán)地揉進(jìn)大木桶。太累了,滿臉急汗津津,她有時也會很煩,一煩惱她就想想小時候和外婆一起去河灘地砸公分石、砸狗頭石,去建筑工地的腳手架上提灰桶送泥漿,想想就好些了。那時不也很苦么!那時每天不也干十幾個小時么!才多少錢?現(xiàn)在國家給恁高工資,服侍不好一個廢人,她怕人說閑話哩。當(dāng)然還有一層,最重要的一層,她覺得是自己害了他,服侍不好,她心里難過。

        看見她每天奔進(jìn)奔出,好端端的美人兒被活活折磨成了骯臟農(nóng)婦,癱者心里也不好過。于是他說了:“你歇歇吧!”他笑得很艱難,滿面皺紋扭動得更加厲害,“你坐下來,我們說說話兒好么?”

        “好。我坐下來。”順從地坐去床邊,但無話可說。她喜歡戶外。屋里僅僅代表著無法回避的責(zé)任。而外面,才真正是她的世界,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和土地、和莊稼、和樹、和地上的野花和天空的云彩對話,可以聽微風(fēng)送來的山歌,然后想入非非。屋里的一切太真實了。太真實就讓人失去了幻想、失去了希望、失去了夢,就可怕。

        這屋可是男人唯一的世界。而她——丈夫覺得——就是為他受難的女菩薩。只用對她瞅上一眼心里就好過多了??粗齺y發(fā)蓬蓬,汗水在臉上涂滿烏跡,他也會后悔,也會內(nèi)愧,他也想讓她開心。不知所措之時,他也盡量找話對她說:“你淑德姐怎么沒有來玩?”淑德是妻子的同鄉(xiāng)。

        妻答:生娃娃了。婆家把她接回去了。

        又問:是不是鳳仙也回去了?

        回答:是。也生娃娃了。是個胖小子。一生下來就八斤六兩。

        啊……那個小李呢?是叫李艷梅吧?

        聽說廠里派公差,讓她回鄉(xiāng)招工。廠里二梯隊三梯隊,還有好些沒對象。

        啊……停了。好久,又問:廖先芬呢?

        妻答:和男人打架,鬧離婚。聽說女人原先有癲癇。結(jié)了婚才發(fā)現(xiàn),就打。

        啊……

        她聽得出來,丈夫就是怕失掉她。于是故意換轉(zhuǎn)了話題。哪兒不舒服么?她問,哪兒不舒服,你就說。

        他忙說:沒有。挺好的。

        是不是有事要給車間說?她又問。

        沒有。

        是不是要我守在你身邊?

        癱子又把頭扭向墻壁了,說:沒有沒有。你有事,你忙吧……

        她太可憐他了。但呆在一起,自己又難以忍受。于是幾乎每天,他和她都重復(fù)同樣的內(nèi)容,同樣的話,最后又都是無可奈何的嘆息:有事,你忙吧……

        直到有一天,談話結(jié)束時,他才終于說了:

        你給我搞幾筒雷管!幾斤炸藥……

        她大吃一驚。

        你說什么?她喊起來。

        我不想活了!我?guī)Шα四?!他也喊。喊罷,老癱子突然小孩一般嚎啕大哭。白妹第一次看見男人哭得如此讓人動容。她嚇壞了,不知所措。好在突然聞到一股臭氣逼人,知道他拉稀了,急忙把他身子挪開,利利索索將床單拖出來揉一團(tuán),扔木桶里,又忙不迭給他洗身子洗屁股,嘴里叨念:你莫胡思亂想!莫胡思亂想!又說:我多留時間陪你,不好嗎?又說:水塘邊那點地,我種些懶莊稼好了!

        懶莊稼,春天點包谷,夏天種紅薯,秋天撒蕎麥。第一季收了好多包谷,于是養(yǎng)了好多雞。白天放在院里,雞糞白了一地。晚上關(guān)進(jìn)雞塒,常常還不安分地鬧。嘈嘈雜雜,不休不歇。聲音太大,怕是黃鼠狼來,她便提一柄菜刀出門。她一離開,癱子就不踏實,不停掙起身子張望,待到妻巡夜回屋,他一把將她的冷手焐了。

        恁凍的天,你起來干嗎?他說。

        我以為是黃鼠狼兒偷雞。她嬌喘咻咻。

        是么?

        不是。

        干嗎?

        把腳伸進(jìn)了被窩,她坐在床頭發(fā)愣,半天不想睡。

        干嗎?他還是問。

        那只大黑公雞不規(guī)矩。她自言自語,半夜里還跳窩踩蛋……

        聽見雞塒里亂羽撲騰,她一夜沒睡安穩(wěn),第二天起床,她把那只黑公雞揪來,一刀宰了。白花花的地上,濺出一片觸目驚心的亂羽腥紅……

        現(xiàn)在她一共有了二十只雞,三分半菜地。深秋已近。水塘邊的蕎花燦若云霞。待到北風(fēng)起,花兒落,便可以收獲了。

        于是她喜歡倚著門楣出神,看那菜地,看那蕎花,看起伏的,像墳場一樣永遠(yuǎn)寂寞著的青山。她沒有欲念,沒有企求,沒有焦慮,沒有怨尤。不與人爭亦不求于人。她在世已如出家。細(xì)細(xì)算起來,她到山溝,有三年工夫了。

        7

        白原君斷然拒絕了新聞媒體的采訪,可老臉厚皮的記者還是通過各種渠道搜集到各種似是而非的素材,接著,一個“閃爍著傳統(tǒng)美德”、“富有自我犧牲精神”、“充滿愛心”、“吃苦耐勞”、“忍辱負(fù)重”的東方婦女的典型被添油加醋地塑造出來,被報章雜志炒作得沸沸揚揚。不少兄弟單位甚至來電來函,要求當(dāng)事人前去傳經(jīng)送寶。白原君,以及有關(guān)于她的故事,除了那些她僅僅對我一人說過的背景材料,已經(jīng)暴露無遺。

        麻煩事這就來了。

        黃二斗,就是那個揚言要追到天涯海角將不忠女友殺死的囚犯,還在監(jiān)獄政治學(xué)習(xí)時間就已從報刊上對白的行蹤了如指掌。一旦出獄,他立即通過編輯部給白轉(zhuǎn)來一封信。信很短,就說他出獄了,說他很想她,說他要到山里來看她。信是交到工會由我轉(zhuǎn)的。我已經(jīng)猜到是誰的信,所以故意避開僵臥病床的朱,到山坡上交給她的??串厑硇牛酌霉室膺f給我看,然后當(dāng)我的面把信撕了。她當(dāng)然沒有回信,而黃卻絕不灰心。信件依舊通過編輯部源源不斷轉(zhuǎn)來。每次送信給她,她也總是要遞給我看,然后當(dāng)我的面撕掉。我看得出來,她很矛盾很痛苦,同時也想讓我給她出出主意??蛇@樣的事情我能出什么主意?后來,大約漸漸對我失去了信心,從某一封信開始,她不再給我看了,說聲謝謝,把信裝塞進(jìn)衣袋,便向長滿松樹的上坡奔跑而去?????薜萌砩囟?。

        后來我知道了,原來肉娃正式通知了她來廠的日程,大約二人已經(jīng)達(dá)成了某種共識,后來她還主動想辦法和他通了電話,知道了班車到達(dá)的確切時間。接站那天,她心慌意亂。她對癱子撒了謊,很早很早便離家出發(fā)了。她還躲在門外屋檐下,對著小鏡子淡淡地化了妝。

        他們是在一個小小的招呼站相見的。

        招呼站前不巴村后不著店。在半山上。紅鋒廠下游,距離廠區(qū)有足夠車程,廠里沒誰會來此候車的。她就來這兒等他。站牌早已損毀,只剩下一柱孤零零的木樁,像雷火擊燒過的樹,沒枝沒葉,卻一直頑強(qiáng)站著,等待著來年的春雨春風(fēng)。山野一派空寂。山路一派空寂。她遠(yuǎn)遠(yuǎn)揀一個山巖處歇了。

        好一會兒,漸漸有了汽車聲響。正山坡。油門轟得地皮兒發(fā)顫,她的心也開始發(fā)顫。她真希望這不是客車。是貨車才好。那輛客車永遠(yuǎn)不來才好。她對自己說。山里的日子多么寧靜,她不愿意山外的回憶蘇醒,她害怕愛欲會重新燃燒,將脆弱的理性徹底焚毀。女人總是那么習(xí)慣于忍耐,對任何一丁點兒可能的變化都心驚膽顫。她寧愿獨個兒夜夜舔食痛苦。不管過去多么刻骨銘心,她都愿意通通忘掉——只是汽車,終究無可動搖地開來了。車頂和車頂上的行李架,已從起伏的地平線緩緩浮出,如遠(yuǎn)海的紅帆悠悠而來。一切都無法改變。最后的希望就是:他沒有乘坐這輛車,或者,他壓根兒就沒有來——這也很快破滅了。她等的就是這一輛車。而且停了。而且有人走下車來。就一個人。而且就是他:黃二斗!天哪,他還那樣壯實,那么胖,只是——好像比原來黑了些。滿臉絡(luò)腮胡久已未刮,暈乎乎一片。肉娃站在站牌處蹣跚地徘徊四顧,沒花多大工夫就發(fā)現(xiàn)了她——他徑直向山巖邊走來了!

        整個世界不復(fù)存在。只有地上的鐵線草像無邊無際的網(wǎng)羅,盤結(jié)交錯,把世界封殺得奄奄待斃。她低著頭。死死低著。漫長日子里她所恐懼的、所期待的、所不知其可、迷迷茫茫的一切,現(xiàn)在都統(tǒng)統(tǒng)向她走來——她反而全無畏懼了。她聽到了他的腳音,急促如風(fēng)暴驟至。他已經(jīng)站到了她的面前,鼻息呼呼震耳。

        你殺了我吧!她說。

        沒有回答。只聽見鼻息喘喘如雷。

        你殺了我吧!她又說。幾乎就是喊叫。

        還是沒有回答,還是鼻息喘喘如雷。遠(yuǎn)方似有馬幫行過,山歌循著黃昏的風(fēng)吹來,和腳下的枯草一起瑟瑟作抖:白布鞋底青布幫,小妹做鞋做兩雙。一雙送郎腳上穿,一雙陪你走他鄉(xiāng)……

        她又說了:你不是說過嗎,我要嫁了人,就是天涯海角你也追來,你要殺我……

        依然沒有回答。甚至連鼻息也停了。她無法忍受,終于,抬起頭,她大喊大叫,不管他在不在面前——她是在掙扎了: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嫁了人,你殺我吧!殺吧!

        像回聲,他終于迅疾地喊了一句:我知道你嫁人了。你,嫁了一個癱子!喊罷,他一把將她抱了,發(fā)瘋也似地向道旁的山野沖去。路旁是廣袤無邊的、綠色的荒林。松毛——本地人管松針叫松毛——落了一地,鋪撒在厚厚的青草上,婚床一樣柔軟芬芳。他就把她的身子放在柔柔的松毛上。云翳和霞光在遠(yuǎn)山撕搏,滿天里演繹著變幻莫測、光怪陸離的色彩。叫天子在林中膽怯地叫了一聲便不知影遁何方。世界仿佛把一切都為他們準(zhǔn)備就緒。當(dāng)他粗暴地把她的衣服剝光,當(dāng)兩個滾燙灼人的軀體赤裸相向,緊緊纏繞一起,白妹覺得自己整個兒暈眩了。冥冥中,她以為自己成了一只正在蛻變的蠶蛹。她曾日復(fù)一日地吐絲織繭,把自己層層包裹,而今已快窒息而死。她需要把繭殼咬破。她和他相抱相擁。于是就掙扎,就撕咬,就撲騰,就瘋狂。她仿佛已經(jīng)咬破了繭殼,羽化而為蛾,天下地下,快活地,噗噗飛翔……

        只是事情結(jié)束,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自己。無力地坐在冰涼的山地,她沒有長出翅膀,她沒有飛。眼神茫然,面對寂寞的群山(她不愿意看他),她感到巨大的恐懼向全身逼來。

        現(xiàn)在我該怎么辦呢?懶懶地扣好衣褲。她問。像是自言自語。

        他和她并坐在山地上。同樣冷漠地面對群山。沉默良久,他說:你回去吧。他說他先找個旅館住下來。他會天天來看她。

        她已經(jīng)無法擺脫了。她惶惶不可終日。她害怕他來,又天天盼望他來。像兩團(tuán)充滿異型電荷的云團(tuán),他們?nèi)杖斩荚诿芰窒喾?,釋放雷電般的激情。她像一頭母獸,在對方的肉體上無休止地撕咬、摧毀著曾經(jīng)神圣過的理性。性愛是一種神秘的力量,幾天功夫,便輕而易舉將三年多構(gòu)筑起的一切:忍耐、理智、虛榮、責(zé)任……頃刻間破壞殆盡。

        她憔悴了,終日心神不安。他對丈夫說假話。包括說我通知她去工會有事。包括說去給外婆匯款——在這個問題上,朱長富倒是很大方的。他總是交代她一次多匯些,還叮囑她讓外婆到山里來——于是她又順?biāo)浦壅业揭粋€借口,說要去縣城了解交通信息,要發(fā)電報,要等電話,等等,等等,千方百計為與肉娃的幽會爭取更多時間……

        白妹畢竟從沒有這樣長時間地撒過謊,沒有這樣持續(xù)不斷地撒過謊,甚至壓根兒就沒有撒過謊,而朱本來生性多疑,事情的最終敗露不可避免了。白原君被審問,小屋里開始鬧矛盾,開始吵架——開始是小聲嘀咕,接著越來越厲害,最后就天翻地覆……終于有一天,她抽抽答答找我來了。我看得出來她很沖動??吹贸鏊枪牧撕艽笥職鈦碚椅业?。

        又到年節(jié),我在俱樂部組織宣傳隊排練節(jié)目。業(yè)余明星們在大廳里跳得轟轟烈烈。我?guī)呱蠘琼斠婚g蒙滿灰塵的辦公室。二人相對而坐。小屋空蕩蕩的。條凳橫七豎八。墻壁處胡亂堆放的道具蛛網(wǎng)密布,讓人想起恐怖電影的謀殺現(xiàn)場或者幽靈出沒的古堡。我有點喘不過氣。

        有什么事嗎?我問得很小心。對方漲紅的臉讓我感到事情的嚴(yán)重性。

        她沉默不語。醞釀已久的勇氣在眼里掙扎。我不敢輕易打破僵局。我害怕問題一旦挑出便不可收拾。她也被自己的沉默壓得難以忍受,于是最終爆發(fā)了:

        楊主席!告訴我,我能離婚嗎?

        我說當(dāng)然能。我想讓氣氛盡量輕松。我說:可這是為什么呢?能告訴嗎?

        她說什么也不為,就是想離!

        我問:是不是老朱他——對你不好?

        她肯定地回答:不!是我對他不好!

        我淡淡失笑,我說,你對他的好處,全廠,全縣,全省都知道呀!

        不不!主席!她喊起來:我求你不要再提這個!

        又是沉默。我已聽過太多風(fēng)言風(fēng)語。我總以為它們都毫無根據(jù)。白的突然到訪使我頓時感覺危機(jī)。樓下正在排練歌頌大好形勢的歌舞節(jié)目,歡快的樂聲驚心動魄,而我卻屏聲斂氣,仿佛等待一個可怕的謎底。白再次爆發(fā)了——這一回,她語調(diào)很平靜:

        主席,你已經(jīng)聽說了吧:我原來那朋友,二斗,他來了……

        我?guī)缀醪患偎妓?,打斷她:老朱知道嗎?/p>

        知道了。

        你為什么讓他知道?這句話也未假思索。

        我至今都感到奇怪,當(dāng)時我為什么會說這句話?而且說得這么順當(dāng)?是不是潛意識里,我早就希望有一個忠實的情人——就像司空見慣的愛情故事說得那樣,騎一匹白馬,或者懸一面紅帆——前來將她從苦難中接走?恰恰因了我的這句反詰,白的最后一道防線被突破了。她把我看成了她的同謀者。她說她已無法繼續(xù)這樣活下去。她說她已經(jīng)告訴丈夫說二斗來了。她說她愿意繼續(xù)服侍他一輩子。愿意什么先進(jìn)都不當(dāng)。如果丈夫覺得需要請傭人,她愿意把自己的工資全部送給他……但是,她只請求丈夫理解,同意離婚……

        朱長富當(dāng)然不理解。這些天,朱對她只有痛罵不止,罵她破鞋,罵她臭姘頭,罵她……反正能想得到的難聽話全罵過了,仍不解恨,就打,掙起身子撿床邊的拖鞋砸她。她給他翻身,他就叉出手掌,狠狠地打耳光。他還說,他要殺了她然后自殺,落得大家痛快!

        我無話可說。我只能用無可奈何的長嘆表示我的同情。一直等她泣聲初歇,眼淚流盡,我才無力地問了一句:老朱原來不是說過嗎,希望你重新找一個,他會證明——

        是的,他對我說過,而且不止一次。白說:一看見我可憐他就說。正因為這個,二斗來了,我怕傷他的心,一直就瞞他。直到追逼太急,我才認(rèn)了,本來,我以為他會理解……

        老朱見到黃沒有?我打斷她,我害怕她再說下去局面會失控。

        她說沒有。

        我說那好,就讓他倆暫時回避一下吧?;乇芤幌略傧朕k法。我說,他們一見面,事情就更僵了!

        可是主席,問題是二斗見我整天失魂落魄,他受不了,說什么他也要馬上見老朱呀!他說他要當(dāng)面鑼對面鼓,把事情說清楚!

        我說白妹,你想想辦法,無論如何不要讓他們見面!我說,你先穩(wěn)住情緒。下午會餐,晚上演出,今天我忙過了,明天一早我就來,見見老朱。你那個朋友叫什么?二斗,好,明天我也見見他,和你們合計合計——

        也許我如此明確的肯定了她和肉娃關(guān)系的合理性,讓她得到很大寬慰。她不再哭了,甚至有些感激地說:主席,我知道你也沒有好辦法。我只是說說,心里痛快些。

        我再次寬慰她問題會解決的。我再次承諾,明天一早,我就來。

        她走了。聽著輕松的腳音在樓梯間一路響去,我莫名其妙感到釋然。我甚至預(yù)感到我的介入最終會把事情擺平。沒承想當(dāng)天下午,可怕的事情就猝不及防發(fā)生了——這就是本故事開始的描述:一聲巨響,天崩地裂,一股煙柱沖天。炸聲響過,空中飛砂走石,颯颯啦啦,落下瓦礫石塊無數(shù)——我匆匆忙忙趕去現(xiàn)場,小屋已一片廢墟,蒙在濃煙騰騰的灰霧中。尤其恐怖的是,紅色血滴、粉色肉渣、白色骨屑,如萬花散落,撒得滿坡滿樹都是……

        結(jié)尾

        天已快要黑凈,墓地前面那金字塔形的孤山變得尤其蒼黑,像一座祭壇,把遲暮的殘陽沉沉地扛在山頂,如點燃一團(tuán)晶紅的圣火?;鸸馔咳局鴫烆^的衰草,顯出一派驚惶的凄迷。我們該回去了。主席神情蕭索,站起身,小心地打掃墓地,把瓜殼、果皮、易拉罐……一一收好,連一張廢紙都不放過。我也跟著揀拾,聽他把故事說完。

        死者身份很明確了:白、朱、黃。這沒有異議。主席說,我們可以想象出各種情節(jié)。比方說,白帶黃走進(jìn)那間沉重的、充滿悲情的小屋,準(zhǔn)備同朱商量解決問題的方案——我們可以這樣設(shè)想:嫉妒心極強(qiáng)的朱頓時如新婚夜那樣咆哮如雷。黃是從牢里出來的,原本就動過刀子,也是一觸即跳的。情敵相見,分外眼紅,于是馬上打起來,癱子的進(jìn)攻和還擊當(dāng)然都是象征性的。起床都困難,他能對壯漢肉娃怎么樣呢?只能把炸藥拉了。也可以這樣設(shè)想,有白妹在場,也有了監(jiān)獄里的教訓(xùn),開始,黃是很克制的,甚至提出些諸如替癱瘓者請保姆,由他和白出費用之類確具可操作性的方案以供討論。但均被嚴(yán)詞拒絕,朱得理不讓人,甚至開始放肆地用言語刺激,還扔?xùn)|西砸向入侵者,肉娃終于無法忍受,于是沖上前便揍。又比方說……不管什么情況,白只能在一邊哭,當(dāng)黃要打丈夫的一刻,她發(fā)瘋般地沖上前,嘶叫著,死死把黃的腰箍住,她想阻止事態(tài)惡化,但來不及了:睡在床上的朱,拉響了炸藥……

        事發(fā)時的情節(jié)還可以編出許多,但有兩點可以肯定:第一,爆炸發(fā)生時三人同時在場;第二,炸藥肯定是朱長富拉響的,因為三人中間,朱是弱者,面對主宰著自己生死命運的健康人,癱子唯一的自衛(wèi)手段就是拉響炸藥,同歸于盡。

        剩下的問題就是:炸藥是從哪兒來的呢?我問。

        主席愀然,轉(zhuǎn)眼望去,黑色祭壇上的圣火已開始緩緩熄滅。炸藥廠要搞點炸藥是很簡單的。主席說,蹊蹺的問題是:朱長富一個癱子,睡在床上不能動彈,他怎么能搞到呢?事發(fā)之后,局主管安全的領(lǐng)導(dǎo)確曾派專人下來調(diào)查過,找車間的人、熟悉朱的人開過座談會。有這樣幾種說法。一,炸藥是朱長富原先偷回家藏起來的。這種說法的依據(jù)是,朱其人夠財迷,喜歡占公家的小便宜,順手稍帶,搞點產(chǎn)品回家不是不可能,反正雷管體積不大。這種解釋的漏洞是:他臥床多年,私藏的炸藥怎么可能不會被老婆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了,白難道會不及時報告領(lǐng)導(dǎo)處理?第二種說法,是朱托他的哥兒們幫弄的。哥兒們看望他,見他活得如此艱難,遂答應(yīng)弄點產(chǎn)品幫他安樂死。還有一種說法就復(fù)雜了,說他老婆如花似玉,自然有人垂涎,以為讓一個性無能的廢人占著茅坑不拉屎,實在浪費資源,不如成全他早點死,他死了好讓其他有能耐的人競爭上崗。更有人言之鑿鑿,危言聳聽地說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還有某某,早就對他老婆有意思,經(jīng)常去菜地里浪語挑逗,甚至動手動腳。說不準(zhǔn),炸藥就是這幾個雜種送去的……問題越調(diào)查越糊涂,再繼續(xù)下去,肯定將影響到紅鋒廠的安定團(tuán)結(jié)。調(diào)查不能繼續(xù)。反正人也死了。發(fā)了文件吧,《關(guān)于進(jìn)一步加強(qiáng)產(chǎn)品管理,切實杜絕惡性事故的意見》交全廠職工認(rèn)真學(xué)習(xí),堅決貫徹實施之。事情到此,匆匆打住了。

        墓地已經(jīng)打掃干凈,我們該走了。最后發(fā)現(xiàn)還有半瓶殘酒,主席想想,對我說,讓白妹也喝一點吧?他又說起若干年前那次宴請,他說他記得清楚,白原君的酒量好大。他說她酒后的臉色像春桃?guī)в?,特別地好看,他后悔把她招了來,最后死得粉身碎骨……說著說著,臉上又顯出了許多傷感。我急忙將他的話打住,說行,讓我敬敬她吧!

        我接過酒瓶,把酒液緩緩地撒向墳頭。山風(fēng)已經(jīng)很勁了,颯颯吹來,酒液便碎成微塵般的水滴,迎著晶紅的暮光飛向墳頭。那一刻,在蓬蓬蒼蒼的衰草間,飄起了萬千小小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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