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鎮(zhèn)有鬧鬼的房子

１９８８年的春天，我們一家三口和簡單的家具被一輛解放牌汽車從六十多公里的地方走了三個小時，拉進了一個灰色的小縣城。我跟我媽坐在駕駛室里，我父親只好坐在車廂上。

在倒車鏡里，我看見我父親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直立起來，眼鏡被灰塵蒙住了，他都來不及取下來擦，只用手背抹抹，但立刻又被蒙起來了。這使得他很像豎在車廂上的一叢枯草。

但我的父親肯定不是什么枯草，他是一名優(yōu)秀的中學(xué)老師，被派到一個小縣城去支教。我們即將要去的這個地方，叫雙羊縣，自從國家恢復(fù)高考就沒出過一個大學(xué)生。為了幫助雙羊縣將教育搞上去，省上從教育比較發(fā)達的城市選派了一些教學(xué)經(jīng)驗豐富的老師到雙羊縣支援他們。每個來支教的老師都肩負偉大的使命和艱巨的任務(wù)，他們必須在雙羊縣培養(yǎng)出一名大學(xué)生才算功德圓滿獲得回城的機會。

在此之前，我一直居住在一個環(huán)境優(yōu)美的小城市里，我們有寬敞的三居室，我還養(yǎng)了一只貓。由于我們的搬家，貓兒只好送了別人，不知現(xiàn)在，它是不是被人家拴住了脖子餓得喵喵直叫？

想到這里我就哭了。

我媽也不理我，她正在暈車。她用手指緊緊掐住自己的咽喉，嘴唇發(fā)紫，臉泛青光，看上去很難受，根本顧不了我。

我哭了一陣，就被窗外路邊上忽然奔過的一只小松鼠吸引了，只見它的大尾巴一晃，就躥上了一棵樹上，再一晃，就到了另一棵樹。

我正在驚嘆于松鼠的本事，汽車已經(jīng)進城了。路面平穩(wěn)了一些，我媽終于放開自己的脖子，喘了口氣，說：“呀，這鬼路！”

父母都是到這個小縣城當(dāng)老師的，我們的家也就安在學(xué)校里。學(xué)校在一個山頭上，汽車穿過縣城的街道，加足馬力向那個山頭駛?cè)ァ?/p>

我也就此機會看清了縣城的形狀。說是一個縣城，其實就是比農(nóng)村的鄉(xiāng)鎮(zhèn)府大那么一點點，像一根細長的藤子，從頭到尾只有一條街，那是主莖；另有幾個小巷，就是藤子的分枝了。鎮(zhèn)上的民居基本清一色是青磚瓦房，沒有人種花養(yǎng)草，所以缺乏色彩，就是一片青灰，叫人眼神呆滯。

這時忽然一道清澈的光讓我的眼睛一亮，我看見路邊有一個碧綠清亮的大池塘，水波蕩漾，金光閃閃。我啊了一聲，把頭伸出去，這時看見了一道比較另類的風(fēng)景：有一所淡藍色的院落，飛檐高墻，肅穆而孤獨地坐落在這個大池塘對岸，在落日的光輝下，恍然有著淺紫的煙霧在縈繞，很神秘的樣子。

我縮回頭問司機：“那是誰的家？又好像沒人??？”

司機扭頭看了一眼，說：“那不是人住的地方?！?/p>

我來了興趣：“為什么？看上去風(fēng)景很好呢。”

司機冷笑了兩聲：“那是觀音寺，鬧鬼呢！”

我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心跳加速。我想，這個地方可能就是這小鎮(zhèn)上最有趣的地方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媽懷著我的時候遇到過什么怪異的事情，她膽小如鼠，我卻從小對那些精靈古怪的東西有著特殊的興趣。十歲不到就把《聊齋志異》里每個故事倒背如流，繪聲繪色地在同學(xué)面前賣弄。做夢都想有一天遇到個狐仙或者幽靈什么的交個朋友，至于僵尸或者鬼怪之類，就更能激起我那根神經(jīng)的興奮，想看到，想認識，想觸摸，想研究，想……我想，干脆自己變成鬼怪，豈不是更過癮呀！因此，這座古舊神秘的鬧鬼的建筑物，終于使得這個灰不啦嘰的小鎮(zhèn)在我心里有了動人之處。

二、解救偷雞腿的男孩

汽車大聲地哼喘著，屁股冒煙地爬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坡。我按捺住激動的心情，暗暗記著走過的路，生怕以后找不到那個鬧鬼的觀音寺了。忽然看到我媽笑逐顏開地說：“瞧，那不是鐵老師嗎？他在等咱們呢！”

我知道，那個鐵老師就這個學(xué)校的校長，他跟我爸是大學(xué)同學(xué)，一年前我就見過他。我伸起脖子，看到前方有個黑色的鐵門，兩邊有水泥澆灌的柱子，上面刻著“雙羊縣一中”，字跡模糊，像老頭臉上陳年的眼屎。不過老師們精心制作了一條紅色的標(biāo)語舉在手上，上書：“歡迎周同生老師來我校任教”，標(biāo)語下是臉膛黑黑的一群學(xué)生，由老師組織了來幫我們搬家的，景象倒很生動。

我們的家還沒搬完，我就爬在一堆行李上睡著了。耳旁一直轟轟隆隆，嘰嘰歪歪，沙沙拉拉有各種聲音，我一會兒夢見下雨，一會兒夢見在操場上跳繩，一會兒夢見我變成一只貓在啃雞腿，啃得啊嗚啊嗚地……

哈哈哈！忽然有人說：“瞧那只饞貓！”

我一驚，就真的醒了，發(fā)笑的人果然在我身邊，只不過他不是笑我，是笑我旁邊站著的另一個男孩子。原來啃雞腿人也不是我，而是這個男孩兒。我抬起朦朧睡眼時，他手中正舉著一只肥大的雞腿啃得口水四濺。

只見鐵校長走過來一巴頭就甩過去，怒道：“這是給周老師一家人準備的雞！你小子，竟在這里偷吃！”

男孩嘴里含著雞肉不敢往下咽，一小股渾合著油汁的口水蜿蜒地從嘴角流了下來。

剛才發(fā)笑的人見自己不經(jīng)意的一笑使偷食的男孩受到懲罰，心下很是過意不去，嘿嘿干笑著說：“啊哈，鐵老師，孩子還小嘛，不懂事，吃點也不算什么……”

鐵老師不說話，臉更黑了，說：“我就煩他這種沒教養(yǎng)的爛毛病，他媽死得早，沒教好啊……”

我媽一下子躥過來：“鐵老師你這是干什么？我看天都晚了，孩子還沒吃飯，才讓他吃個雞腿，你就發(fā)那么大火，這不是給我難堪么？”

鐵老師這才緩下臉色來，說：“那怎么好意思？這只雞本來就是為你們遠道而來準備的……”

男孩睜著圓圓的眼睛瞅瞅鐵老師又瞅瞅我媽，支支吾吾說：“爸，是我自己偷吃的，沒人叫我吃！”

這種老實人真是叫我大吃一驚，一點面子都不給他老爸。

鐵老師差點一口氣背過去，眼看一巴掌又要落在男孩頭上。我媽眼明手快，一把就把男孩拉到身邊：“喲，瞧這孩子，誠實得多可愛！就憑這點，阿姨一定要再給你吃一只雞腿！來來，接著吃……小米，你也過來，跟哥哥一起吃吧，你也餓壞了吧！”

聽到我媽叫我，雖然知道她是利用我掩護那個犯了錯誤的男孩子，但看在那只燒得黃燦燦的肥雞面上，這交易也還劃得來。我故作快樂的奔過去，大方地撕下一只雞翅膀啃了一口，然后笑咪咪地對著男孩說：“謝謝你陪我一起吃！”

男孩對我和我媽的行為顯然沒有理解，他把眼睛睜得更大了。這時我注意到他不僅超級老實，還跛了一條腿。這真是一件不幸的事。

而他老爸鐵老師，這下終于覺得面子有擱處了，感激地沖我媽說：“啊……真是不好意思……金老師，你家小米真是懂事啊！”

男孩問我：“你叫小米？”

我點頭。

男孩又說：“怎么會有這種名字？”

我說：“你叫什么？”

男孩說：“鐵光明?！?/p>

我說：“我對你的名字感到奇怪了嗎？”

他說：“沒有啊?！?/p>

我說：“所以你也不應(yīng)該覺得我的名字奇怪。”

他恍然大悟：“對啊，對！”

他說完這話后，我就從他的眼里看到了他對我的崇拜。

三、去觀音寺吧！

幾場小雨過后，春天迅速向夏天過度，一個青翠的季節(jié)到來了。小鎮(zhèn)人少地方小，遠沒有我原來居住的城市花樣繁多，精神物質(zhì)都相對匱乏。我已到學(xué)校上學(xué)快有一個月，但父母管得嚴，所以一直過得比較郁悶。我開始向我的同桌打聽觀音寺的事，但同桌木然地看著我，說：“那地方大人都不讓去，說晦氣?！?/p>

我拿出從城里帶來的包裝精美的糖果分給她一顆，說：“跟我說說怎么個晦氣法？”

同桌把糖放到嘴里跟著心也就被我融化了，搜腸刮肚地告訴了我她所知道的所有關(guān)于觀音寺的信息。原來，那是一個曾經(jīng)香火旺盛的小寺院，文革“掃四舊”的時候被封了，我看到它的時候，它已經(jīng)是所有小鎮(zhèn)居民的禁地。同學(xué)露出神秘的神色，說：“我爸說，十年前有個地主的小老婆在觀音寺上吊死了，觀音寺就一直鬧鬼……呀！多害怕啊……”

同桌忽然用手捂著胸口臉色蒼白，好像她真的看見鬼。我被她的反應(yīng)嚇了一跳，趕快回頭，原來是班主任進來了。我的心咚咚直跳。

終于有一天下午，學(xué)校組織我們?nèi)タ措娪?，是關(guān)于火災(zāi)現(xiàn)場逃生技巧的。我們排成隊，由班長帶領(lǐng)著從學(xué)校往街上走去。二十分鐘之后，我們的隊伍來到了那天見到的那個大池塘邊，春夏之交的暖風(fēng)挾著油菜花的甜香一陣陣吹得人飄飄欲醉。

老師從前面往回跑著招呼學(xué)生：“壩塘邊，不要擁擠，注意安全！”

同桌碰碰我的胳膊，說：“瞧見沒有，觀音寺！”

其實我早就看見了那個讓我朝思暮想的地方。同桌說：“大人說了，那是個可怕的地方，有危險，誰都不能去?！?/p>

有什么告誡可以阻止十二歲少年的好奇心和冒險欲望呢？我站在岸邊，望著高高的圍墻里黑乎乎的窗子，緊鎖的院門，以及院子周圍的凄凄荒草，想象里面可能住著一位法力無邊的神仙。

于是去觀音寺探險就成了我的一個計劃，那當(dāng)然不是我一個人的事。不管怎么說，去一個大家都視為禁地的地方，光有勇氣是不夠的，我需要有個人來跟我分享這種刺激和快感。

我想到了鐵光明。那天的偷雞腿事件之后，這男孩就成了我的死黨，一般情況下，什么有趣的活動，這個跛腳的男孩都跟我在一起，他除了左腳因為小兒麻痹落下了殘疾之外，其他地方長得都跟小牛一樣強壯，遇到什么危險絕對是可以抵擋一陣的；人又老實，絕不會告訴別人我們?nèi)ビ^音寺。

在一個下著小雨的午后，我向鐵光明說了我的這個計劃，他不同意，說：“那地方有什么好玩？破破爛爛的。旁邊還有一座大花墳，害里實怕的。”

我藐視他：“你不會是不敢去吧？個個都說那里有鬼呢。”

鐵光明果然急了：“誰說我不敢去？我爸說了，世上根本沒有鬼，所以我根本就不怕！”

我說：“好，說實話，其實是我害怕。我一個人不敢去，所以叫你陪我的，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p>

鐵光明一臉幸福：“那沒問題！”

我說：“明天中午吃完飯后就去，那時大人們都睡午覺，離下午上課也還有一段時間。”

鐵光明對我的精打細算很是佩服，說：“我聽你的，不見不散?！?/p>

我對自己的膽大妄為并沒有放在心上，相反非常自信。晚上睡在床上，為了第二天有足夠的精力去對付觀音寺里的鬼，我設(shè)想了種種方案，以至于第二天早上任我媽怎么叫，我都無法起床，曠了兩節(jié)課。

中午，天還是跟昨天一樣下著點小雨，又出著點太陽，很曖昧也很舒服。初夏的雨絲清涼而溫柔，田野綠得晃眼。我們穿過一片辣椒地，就到了那個開滿水葫蘆花的池塘邊上，紫色的水葫蘆花含著晶瑩的水珠，小船一般在水面上蕩漾。還有幾只小鴨子藏在嫩綠的葉子下面，見了我們，“嘎”地叫一聲，它們并不怕人的。

水葫蘆花肯定是要摘幾朵的，拿在手里玩它胖胖的莖，捏扁它，它又會漲起來，因為它里面是泡沫狀的，像吸足水分的海綿，可以反復(fù)玩弄，最后泡沫組織才全部壞死，再也撐不起來了，一朵花也就此蔫了。

人小的時候，總是不懂得愛花的。

四、空房禁地

池塘邊上果然有一座巨大的墳，建得雄偉高大，氣勢壓人。墓碑上的刻文龍飛鳳舞，還有色彩斑駁的圖案，就是鐵光明說的“大花墳”。

我對觀音寺的各方各面都打聽過，這座大花墳的傳說也知道一些。據(jù)說里面埋的是以前鎮(zhèn)上一個非常不得了的人物。那人有錢，有勢，有手段，有眼光，呼風(fēng)喚雨劫富濟貧。他英年早逝，身后留著紛紜爭議，也留著四五個甘愿為他一生空守的女人。

至于為什么那些女人要為這個大人物獨守空房一生不嫁，當(dāng)時我不得而知，也并不關(guān)心。那些成年男人女人們，經(jīng)常為了一個叫愛情的東西把自己搞得潰不成軍說不清道不明，因此那是我關(guān)心不了的?？傊ビ^音寺，得繞過這個大人物的墳地，還要越過一條兩米多寬的小河。小河上原來是有一座橋的，寺毀了，橋也斷了。

殘寺，斷橋，孤墳，這正是觀音寺成為一個“可怕的地方”的原因之一。

我們并不懼怕墳?zāi)?。那時候我們已讀過魯迅，我們相信人死了就什么也做不了了，任你生前有多大本事。我們飛快地穿過墳地，淌過小河，站在了觀音寺的院門前。

黑黑的門，黑黑的窗，屋檐上掛著碩大的黑蜘蛛。院門緊閉，沒有鎖，但多少年來沒人敢去推開它。仿佛有與眾不同的風(fēng)從里面吹出，有舊塵土和舊故事的味兒。我們不禁往后退了幾步。舊的東西，有一種沉睡的力量，有時讓人不敢輕擾。

鐵光明說：“你怕嗎？”

我說：“怕才怪?！?/p>

然后我們一起踏上前去，重新站在了觀音寺的大門前——我們的目的是要推開觀音寺的大門，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那其實是一個很簡單的目的。

鐵光明說：“讓我來！”

這是他使用頻率最高的一句話。

我當(dāng)然也就往后退，我肯定是要躲在他身后的，因為他是男生，我是女生。

風(fēng)過處，鐵光明伸出了手，就聽見“咣當(dāng)”一聲，緊接著“呼啦啦”一片亂影飛舞，再然后鐵光明“啊”的大叫一聲就倒在我的面前。

是什么？是什么？！

確切的說那是一片花海。赤橙黃綠青藍紫布滿了院子的每個角落，讓我一向單調(diào)乏味的視覺出現(xiàn)了短暫的恍惚。而正中有一棵巨大的樹，灰白的枝節(jié)，沒有葉子，全開滿了粉紅的花朵，細細碎碎，一串一串，正在那金風(fēng)細雨里燦爛著。紅光輝映，宛若朝霞將整個院子的上空覆蓋。

原來看似黑乎乎的觀音寺，它的里面不是妖魔鬼怪，而是五彩繽紛的新天地！

那呼啦啦飛起的是數(shù)十只野鴿子，它們起起落落地穿梭于一米多高的蒿草中間。我拉起鐵光明，問他為什么要仰天一倒。

跛腳的男孩指著院子正中那棵碩壯的花樹，說：“我被它擊倒了！”

我們確實是生平第一次見到這么漂亮、這么壯觀的花。原來美是可以將一個十幾歲的男孩擊倒的，而對我來說，終于驚喜地知道什么叫柳暗花明。

對美的感嘆持續(xù)了半分鐘之后，我們就沖進了院子，撲向那些野鴿子。鴿子們咕咕叫著飛向天空，它們的翅膀劃起陣陣帶著泥土和青草味兒的清風(fēng)。

我們看見了樹上的鴿子窩，于是從陸地轉(zhuǎn)戰(zhàn)上空，向那棵美麗的樹進攻。鐵光明身手敏捷，三兩下就掏到了兩只鴿子蛋。而這時我們發(fā)現(xiàn)隨著他在樹上的摸爬騰挪，漫天花雨在興奮地飄落。

鐵光明大叫：“這棵樹怕癢！”

然后他輕輕地撓樹干，花朵果然在枝頭亂顫。這個發(fā)現(xiàn)令我們興奮不已。

五、小鎮(zhèn)的老師和同學(xué)

每個星期五，班主任都讓我們交日記。我有三天沒寫，放學(xué)后在教室里補寫。

“今天，發(fā)現(xiàn)了一棵怕癢的樹。”我在日記里寫下這樣一句話，并打上了重點符號。又補充道：“還發(fā)現(xiàn)陽光、雨絲、花瓣交織在一起，是一幅美麗的圖！”

兩天后，班主任把我的日記在班上念給大家聽，她說我的日記寫得好，因為我善于觀察。我們的學(xué)習(xí)委員非常嫉妒，下了課之后，領(lǐng)著三四個人圍住我，要我說出那棵怕癢的花在哪里。他們認為世上沒有這種花，是我在胡編亂造哄騙老師。

我堅持說：“有的，我見過！”

他們堅持問我：“那你說，那棵花在哪里？如果你帶我們?nèi)タ矗覀兙托拍??！?/p>

我滿臉通紅，因為我不能說那棵花在觀音寺。

我想了一陣，把心一橫：“我不管你們信不信，你們只是見識短淺！”

我這句話得罪了大家，好幾個人都來圍攻我：“你以為你是城里來的就比我們有見識嗎？你看不起農(nóng)村的孩子，我們要去告訴老師！我們還要告訴老師，你是個說謊的騙子！”

果然，到了第二天上課，班主任把大家的日記本發(fā)了下來，我翻開來看，老師用紅筆批注道：“想象力豐富是好事，但日記不是小說，它不能憑空想象，它的要求是記下自己真正接觸到的事物和感受。要記住，誠實才有利于你的成長?！?/p>

我看得心里一陣絞痛。我不明白老師為什么也不知道真的有那種怕癢的花，老師不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嗎？為什么她不相信我？其實，真正讓老師對我另眼相看的，不是花不花的問題，是我說同學(xué)沒有見識的話得罪了老師。老師也是小鎮(zhèn)的人啊，我說小鎮(zhèn)的同學(xué)沒有見識，也就是說小鎮(zhèn)的老師沒有見識了。我是城里來的孩子，我就可以說小地方的人見識短嗎？我就可以瞧不起小地方的人嗎？我觸及到了一根所謂“城鄉(xiāng)歧視”的敏感神經(jīng)，只是對于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我根本就不曾領(lǐng)會。

下課鈴一響，我就憤而起身，沖出教室，心里發(fā)誓再也不理這幫喜歡告嘴的家伙。

我去找鐵光明，但他被鐵老師關(guān)在家里做作業(yè)。我繞到他的窗口下，朝里頭吹口哨。少許，鐵光明露出半個腦袋，小聲說：“出不來，我爸在家呢！昨晚挨打啦！”

我聽不大清楚，但大體意思明白了，就是他現(xiàn)在不能出來跟我玩兒。只好說：“我去老地方，你待會兒來吧！”

忽然鐵光明的半個腦袋一晃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鐵老師煤黑的臉和一雙炯炯目光突然逼到我眼前。我一驚，嚇得差點從窗口的石階上跌下來，趕緊縮著頭一陣風(fēng)地逃開了。

這一驚嚇讓我更覺郁悶，不知不覺就走到了觀音寺的大花墳前。這時太陽偏西，天色陰沉，昏暗中冷冷的風(fēng)吹來，墳頭的枯草沙沙直響。我盯著大花墳，說：“別人欺負我，你也想嚇我？”

大花墳沒有動靜，墳頭上有幾朵黃色的小野花在風(fēng)里狂亂地搖擺起來。我有點心慌，又大聲說：“沒人會怕你，你不過是一堆黃土而已！”

依然是風(fēng)聲嗚咽，荒草搖曳。我一動不動，記得在鬼故事里，這樣的場合之下，就會有奇跡發(fā)生。我正緊張得有點精神恍惚，忽然墳后的荒草“嘩啦”一聲巨響，“嗖”竄出一樣?xùn)|西來！

六、新發(fā)現(xiàn)

我“啊”的一聲尖叫，聲音高達一百二十分貝。那一瞬間我終于知道我所謂的冒險精神是如此的不堪一擊，我以為我會像英雄那樣臨危不亂，但我沒有。我拔足狂奔，沖到那片辣椒地里藏了起來。半青半紅的辣椒一個個懸在我的頭頂，像一雙雙魔鬼的眼睛在俯視著我，嘲笑著我。

一切又歸于沉靜，只有我急促的喘息。我忽然記起了鐵光明。要是他此刻來了怎么辦？他會去觀音寺找我，他會遇到那個鬼嗎？鐵光明是個跛子，他肯定跑不了了！

由于著急，我頓生勇氣，頭腦也冷靜下來了。我想：我為什么藏起來？從墳里跳出來的到底是不是鬼，我并沒有看清，也許那只是老鼠！

我又記起了自己來觀音寺的目的和理想，我就是要來發(fā)現(xiàn)妖怪狐仙的，我自己倒是躲起來了，這事要是讓鐵光明知道，那還不看扁了我！

我豪氣干云地從辣椒叢里站起來。有兩只羊角辣勾住了我的頭發(fā)，我恨恨地將它們扯下來，塞到嘴里。

一股帶著甜味的辛辣氣息嗆得我口水直流虛汗直冒，勇氣也從這人間煙火味兒里滋生了。 我回到大花墳邊，發(fā)現(xiàn)它并沒有什么不對之處，便躡手躡腳的繞過它朝觀音寺走去。

我站在觀音寺門前的核桃樹下猶豫了一陣，鐵光明沒有來，我有點失望。我考慮自己一個人單槍匹馬到底要不要闖進去。

落日西下，一群麻雀嘰嘰喳喳飛過觀音寺的屋頂，一種陰陽分界即將來臨的感覺讓我覺得很冷。我想起了藍若寺，聶小倩，黑山老妖。我煩惱地抬頭望了望黑黑的大門，卻有了一個新的發(fā)現(xiàn)：觀音寺的院子里升起了一股煙。

是神仙還是鬼怪？還是有人在里面放火？我一下子跳過去，于是有了更大的發(fā)現(xiàn)：我聽到里面有人說話！

這一發(fā)現(xiàn)讓我頭發(fā)直豎渾身血液凝固不動，恐懼和興奮并存。我靜立幾秒鐘，慢慢將耳朵貼近大門，終于聽清是兩個小孩的聲音。

同時，我聞到一陣大米飯的香味。

這是不是狐仙迷惑人的伎倆？我正暗自揣測，門忽然被拉開了。我一個趔趄撲了進去。

我大叫了一聲，同時我聽見有另一個聲音也在大叫。我定睛一看，一個跟我差不多高的女孩被我撲倒在地，驚恐地瞪著我。旁邊有個小男孩，手里端著一口缺了邊的小鍋，里面有不知名的湯汁，正在傾瀉出來。

女孩推開我，說：“你要干什么？”

她的力氣真大，我的肩被她揪得生疼。我驚異地瞪大眼睛：兩個小孩長得眉清目秀，臉色紅潤，不像鬼怪；地上用石頭壘了個小灶，煨著一小鍋稀粥，并沒有煮什么蛇啊蛤蟆啊蜈蚣之類恐怖之物，也不像狐仙。

七、寶林

我就這樣認識了流浪兒寶林。寶林和她的弟弟寶石是安徽人，他們的父母都死了，她帶著弟弟來投靠云南的親戚，沒想到了親戚家后沒幾天，親戚就把姐弟倆帶到市中心丟掉了。姐弟倆在城市里轉(zhuǎn)悠了三天才找回家，親戚早已舉家遷移，下落不明。寶林十五歲，寶石八歲，姐弟倆一路流浪到了這個小鎮(zhèn)，人跡罕至的觀音寺成了姐弟倆最好的棲身之地。

“我們住在觀音寺快有兩個月了，你是我們的第一個客人！”寶林歡喜地說。

我從沒想過這樣兩個流浪的孩子他們吃什么，晚上睡覺有沒有被子蓋，生病了有沒有藥吃。我簡單的大腦從沒有接觸過這些生活問題，我只覺得我成了他們的客人，而且是第一個客人，他們?nèi)绱酥匾曃?，給了我只有大人們才有的待遇，又住在令我無比神往的觀音寺，與世隔絕，像神仙一樣。我一陣興奮，覺得終于找到了知心的朋友。

十五歲的寶林比我大三歲，身材跟我差不多高，比我還瘦弱。那是營養(yǎng)不良所致，只是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我還經(jīng)常取笑她長不大。寶林從不爭辯，只抿著嘴笑。

我說：“寶林，你真的有十五歲嗎？怎么像個小豆芽似的？寶石倒長得虎頭虎腦很有活力！”

寶林有點害羞地笑笑。寶石說：“我姐姐把吃的都給我了，她沒得吃的?！?/p>

我不以為意：“沒吃的那不早餓死了？再說，外面地里苞谷啊豆子呀多的是，晚上沒人的時候偷它幾包回來不就得了！”

寶林立刻糾正我，說：“我們雖然沒有家，雖然窮，但每天撿破爛還可以填飽肚子，偷雞摸狗的事卻是不干的！”

我笑她：“我才不信撿破爛會吃得飽，你肯定把院子里的野鴿子都整吃了，我這幾天都沒見著它們了。”

寶林說：“我沒吃它們！我才沒那么壞呢！不過我們住在這里，我把院子的茅草砍了，又燒火煮飯，可能把它們嚇走了?！?/p>

我問寶林在觀音寺有沒有見過鬼，寶林說：“什么是鬼？其實鬼就是人自己的心。我爸爸說過，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他還說，人有時比鬼還可惡呢！比如那些偷人搶人的，殺人放火的，賣假藥的，拐騙小孩的，那些人比鬼還可怕?！?/p>

寶林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發(fā)亮，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很正義的樣子。

我睜大眼睛看著她，振振有詞的寶林開始在我心里高大起來了，這個帶著幼小的弟弟流浪的孤兒，她自有一番做人的道理呢！比那個笨笨的鐵光明好玩多了，更比那些死腦筋的同學(xué)有趣。有自己想法的人經(jīng)常是會贏得我的好感的，我覺得我更喜歡寶林了。

我們又談到院子里那棵怕癢的花，寶林說她還沒發(fā)現(xiàn)呢，這棵花真的怕癢嗎？

我立刻爬到樹上，拼命撓它的癢癢，花朵果然在枝頭亂顫，看花瓣下著粉紅的雨紛紛揚揚落進草里泥里，我告訴寶林這是我的最大發(fā)現(xiàn)，寶林興奮地拍著手說：“真的真的，真是神奇！”

那是一段快樂但短暫的時光。雨季來臨了，有一陣接著下了好幾天大雨，我也就接著半個多月沒見到寶林。夏天將要結(jié)束，我去找她，卻去了兩次都沒見著人。我第三次去，觀音寺還是空空蕩蕩，但我發(fā)現(xiàn)院子里多了許多小盆小碗的，里面都種著一些不知名的花草，整齊地排在院子角落里。

我不知道寶林去哪里了，但忽然想起跟她玩了那么久，我還沒到樓上她們住的地方去看過呢，就鉆進黑黑的屋子里去。

非常的黑。我站了好一陣，才適應(yīng)了里面的光線，看見了正中那個破爛的神龕前放著一張缺胳膊少腿的小桌子，上面還放著寶林和寶石吃飯的碗和盆子，洗得很干凈；還有一只木盆，里面是幾件沒洗好的衣服。

右邊有個窄窄的樓梯，通往閣樓。我踩上去，樓梯立刻吱吱地叫起來，像是承受不了我的重量，隨時都會倒塌一樣。我一邊罵著這腐朽的地方，一邊小心翼翼往上走。

閣樓有三間小房間，可能以前這里有三個出家人住過。過道都被寶林掃得很干凈，我不知道他們住在哪一間。我推開第一間，里面是空的，再推開第二間，里面堆著亂七八糟的雜物。我推開第三間房門，看見一堆破爛的布條和黑乎乎的棉絮混合物，上面躺著一個小小的人。

那是寶石。

八、秋風(fēng)吹走了怕癢花

寶石睡在那堆黑乎乎的混合物上面，面色潮紅，不省人事，皮膚上有一顆顆紅色的小皰疹。他正在出痧子。

我叫他：“寶石！”

我抓著他的肩搖晃：“寶石，你怎么啦？”

寶石的身體軟綿綿地，沒有絲毫反應(yīng)。

或許他已經(jīng)死了？

這個想法如一顆炸彈在我腦子里炸響，我驚恐地放開他跳出兩米遠。我聽我媽說出痧子會死人的，我出痧子的時候在醫(yī)院里打了三天的吊針。隱約中我還記得出痧子的痛苦，所以我被寶石這樣的景象嚇住了。我忽然發(fā)現(xiàn)他們過著一種我從未理解的生活，在我每天吃喝玩樂無所事事想入非非的時候，我的朋友卻在生死未卜的世界里掙扎。

我覺得咽喉里有東西哽住了，我不想哭，但我真的很害怕。這種害怕主要源自于對苦難的無能為力。周圍的一切都變得很沉很悶，屋子里充滿凌亂的、骯臟的、破舊的物件，這些東西令我窒息。我一步一步往后退，我想逃離這個地方。

這時寶林進來了。她更瘦了，臉臟臟的，頭發(fā)被汗水一縷縷粘住，身上散發(fā)著一股隔夜食物般的餿味。

寶林說這段時間她得花更長的時間在外面撿破爛和乞討，她要為生病的寶石找一些好的食物。

我看著她帶回來的那一兜亂七八糟的東西：兩只還有一小點剩余物的罐頭殼，三個爛了一半的蘋果，一棵白菜，半個蓮花白，一小袋碎餅干。

這些東西令我心煩意亂，但我不清楚為什么。其實那是一種擔(dān)憂，只是當(dāng)時我不懂得表達。我說：“寶林，你應(yīng)該帶著寶石到大城去，在城市里流浪比在小縣城里流浪要好些，城市地方大，人多，得到別人施舍的機會也多。而且大城市車水馬龍好不熱鬧，小縣城冷冷清清，連只好看的貓都見不到?！?/p>

寶林歪著頭想了一陣，說：“我的家鄉(xiāng)也是個小鎮(zhèn)，在那里，沒有人會把小孩子丟掉的。但大城市里的人會。我的家鄉(xiāng)也有外地人來乞討，我們那里人不會欺負他們。但大城市里的人會。我跟弟弟在城市里乞討，還常常遭到別的乞丐的欺負，有一次，寶石的腳差點就給打斷了。”

我睜大眼睛，看著這個十五歲的女孩那么輕描淡寫地談自己悲慘的經(jīng)歷和感悟，這些東西在我看來是多么的不可思議。人生中有很多不幸的事，那時我還沒有接觸過。我以為我從一個城市來到一個小鎮(zhèn)，失去了貓，失去了寬敞的住房，沒有找到合適的玩伴，沒有得到老師和同學(xué)的信任，就是最大的悲劇，那天我終于知道，我的悲傷在寶林面前顯得多么微不足道。

我決定明天就把我柜子里所有的餅干和糖果都帶來給寶石！

我拉著她問：“寶石會死嗎？”

寶林像個大人那樣安慰我：“不會的，他會好的。我們不是住在觀音寺嗎？觀音菩薩會保佑我們的！”

她忽然興奮地拉著我跑到樓下，說：“我還有一個理想呢！你看到我在院子里種的那些花了嗎？我想種些花去賣，攢錢給寶石去上學(xué)！”

我被她這個偉大的理想怔住了。我不知道要供一個孩子上學(xué)是什么概念，但我很是佩服她的堅強和勇氣。她又說：“那天我?guī)Я艘话雅掳W花去街上賣，賣得八角錢呢！”

我高興地說：“真的？怕癢花真的能賣錢？走，我現(xiàn)在去幫你扯些去！”

我們沖到院子里，卻發(fā)現(xiàn)那棵如朝霞般燦爛的怕癢花不知什么時候凋落了，只有零星幾朵可憐地掛在枝頭。

我踢了怕癢花一腳：“嘿，想叫它開的時候它倒不開了！”

寶林說：“不要緊，我種了好些花了！”她拉著我去看她種在小碗小盆里的花，一一指給我看哪棵是牽?；ǎ目檬敲廊私?。

當(dāng)時，我跟她一樣相信，那些孱弱的植物真的能讓寶石去上學(xué)。

九、最后的花瓣

第二天我叫了鐵光明跟我一起去觀音寺。因為我快要期末考試，被爸媽管得很嚴不準我出門，但他們放心我跟鐵光明在一起。寶林和寶石都不在，我覺得有點兒失落。我想：我昨天不是跟寶林說過今天要來嗎？她卻把寶石也帶出去了，要不然，這會兒寶石看見我?guī)淼倪@些好吃的，該有多高興！

由于自己的作為沒有得到認可，也因為不能分享寶石的快樂，我有點悶悶不樂。我把帶來的東西放在他們的小桌子上。轉(zhuǎn)念又想：不過，當(dāng)寶林他們回來看見這些東西，肯定會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那樣驚喜！

我刻意把那袋大白兔奶糖放在最前面，好讓寶石第一眼就看到。

鐵光明忽然在院子里叫：“嘿，是誰種了這么些花？開了！”

我走出去，卻見鐵光明嘩地拉下褲子，對著地上的花盆撒起尿來，說：“我給它們施點兒肥！”

他的行為非常突然，弄得我面紅耳赤。我趕快轉(zhuǎn)過頭去，大聲說：“鐵光明，你怎么那么不文明？原來你不是那么老實的！”

鐵光明竟被我嚇了一跳，一般情況下，只要我一生氣，他馬上就會認為是他犯了錯誤。這次他卻不以為意，他轉(zhuǎn)到我面前來，也不把褲子提上，還抖著小雞雞上的余尿，說：“我怎么了？我這不是干好事么，給花兒施肥嘛。”

“你！”我趕緊又轉(zhuǎn)過身去。我忽然想起我媽說過，女孩子比男孩早熟，知道害羞。鐵光明比我還小兩歲，他對性別的認識肯定還很模糊。但我還是無法原諒他，我跑出了觀間寺，一個人回家了。

由于觀音寺是一個禁地，我們來去都很小心，從不敢給別人知道。但是那天，有一朵怕癢花在秋風(fēng)里不經(jīng)意地落在了我頭發(fā)上。這朵最后飄零的怕癢花，成了我跟寶林友誼的終結(jié)者。

我走到半路，就遇見了小鎮(zhèn)上精于命理相術(shù)的王奶奶。老婦人小腳，藍襖，眼睛雪亮。她看著我，從我的頭發(fā)看到我的臉，又看到我的鞋子，不知怎么的讓我兩腿發(fā)軟。

老婦人伸出尖尖的指甲，從我頭上掐下兩小片粉紅的花瓣，作了個拈花微笑的神秘表情。 當(dāng)天晚上，我被我媽訓(xùn)得兩眼發(fā)黑。我媽說：“你是不是去了那個觀音寺？你是不是去爬了院子里那棵樹？文革的時候，有一個地主的小老婆不堪忍受批斗，在那棵樹上吊死了。它是不吉利的！”

我爭辯說：“那棵樹開很好看的花，它還怕癢，很好玩！”

“什么怕癢？那是鬧鬼呢！”我媽說。

我不相信。但我太困了，一會兒就睡著了，夢中似乎有什么令人傷心的事情發(fā)生了，醒來后我居然淚流滿面。我模糊地覺得，我要跟一樣什么心愛的東西告別了。

我正發(fā)愣，我媽進來笑咪咪地跟我說：“你不是很想要一輛自行車嗎？如果你答應(yīng)我不再去觀音寺，我就給你買一輛。”

我當(dāng)時真是驚喜萬分，原以為自己闖了大禍，沒想到因禍得福。我一口答應(yīng)了我媽，從此告別了我的游戲天堂觀音寺和我的好朋友寶林，得到了一輛傾心已久的“飛達”牌自行車。它那鮮艷的色彩和小巧靈便的身姿是那么容易就令一個少年充實和快樂，每天騎著它到處逗風(fēng)的樂趣，很快就讓我忘了觀音寺里那些美麗的花和那兩個苦命的流浪兒。

我不得不承認，我媽巧妙地化解了我對“禁地”的熱情，又沒有讓我覺得受到強制。她是個聰明的女人。

冬天的時候，自行車的色彩開始黯淡，騎上它兩腳生風(fēng)的感覺已習(xí)以為常，我開始想念觀音寺淡藍色的寧靜、厚重的木門、神秘的紫煙，還有怕癢花鮮活的燦爛。當(dāng)然，我更想念寶林和寶石，我心里開始生出些隱隱的傷感和內(nèi)疚，覺得自己有點像小說書里那種見利忘義的人。

我考慮了一整夜，決定違背自己的諾言，去看寶林和她的那些花兒。

我去找鐵光明，讓他陪我一起去。但他很奇怪地看著我說：“觀音寺沒了！早就被挖平了！”

我大吃一驚，奔到池塘邊，看到觀音寺原址變成了一個建筑工地，一座大樓正在建設(shè)中。許多工人在那里添磚加瓦，非常熱鬧。

第二年春暖花開，一座干部進修學(xué)校佇立在了那個清澈的池塘邊，綠樹成蔭，窗明幾凈，進進出出的戴著眼鏡夾著書本的人們，傳遞著文明的氣息。池塘里的水草被清理得干干凈凈，小鴨子依然呷呷地叫，水葫蘆花依然溫柔地開，只是不見了那棵朝霞般燦爛的怕癢花。

寶林和寶石從此不知去向。

十、十七年后的那些花兒

今天是天下有情人的節(jié)日，今天的玫瑰花賣到了三十元一朵，今天是２００５年２月１４日。

所有的人，在今天都會容忍青年男女們?yōu)榱藧矍槎涡裕麄兇┲缕婀殴值姆b當(dāng)街擁抱接吻，空氣里飄蕩著巧克力的甜蜜味兒和爆米花的奶油香，讓每天奔走在上班下班接送孩子三點一線的中年人們饑腸轆轆，春心蠢動。

我收到了很多意味不明的花。對此我深感理解。處于改革開放初期的國人對于外來節(jié)日統(tǒng)統(tǒng)熱衷，不管節(jié)日的來由和風(fēng)俗。所以，送我花的，并非都是我的情人。其中有同事，有親戚，有同性朋友。大家只想就著節(jié)日的名，湊湊趣，討個樂子而已。也因此，花也就品種繁多，風(fēng)信子，郁金香，百合，玫瑰。有切花，有盆栽，都完美得跟假的似的。

花們各自帶著不同的香，或許也有著各自不同的心事，靜靜開放在我屋子里各個角落。作為收到這些禮物的主人，我當(dāng)然要跟這些送花的朋友們在外面大吃一餐，然后盡情娛樂，讓自己的心情變得跟這些花一樣的美好。

一直玩到了夜里十二點半。這個時段一般都屬于那些有著躁動不甘寂寞之血統(tǒng)的人們，他們需要在夜里補充能量尋找靈感，尤其是二月份這樣乍暖還寒的季節(jié)。

在這下著寒霧的冬夜里，去燒烤城里吃香辣鮮美的辣螃蟹當(dāng)然是首選。在我們的城市，管他是什么節(jié)日，中式西式，浪漫也好粗獷也罷，燒烤攤都可以一攬這節(jié)日的下半場，可謂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相結(jié)合，葷素不忌。

因此我們并不覺得過情人節(jié)去吃燒烤有什么不妥的，丟掉甜膩膩的香檳紅酒，往那又辣又嗆又香的桌前一坐，大家都興高采烈。四下環(huán)顧一眼，發(fā)現(xiàn)今天燒烤城里多是雙雙對對的倩影，就算一桌二十來個人的，也差不多是成雙成對?，F(xiàn)在的人們已越來越愿意接受節(jié)日的祝福，尋找快樂的能力也越來越強了。

我們點的三斤辣螃蟹刺啦一聲被倒進油鍋的時候，一個稚嫩的聲音在我的身后響起：

“先生們，哥哥們，情人節(jié)啦，買花送給你們的女朋友吧！”

我轉(zhuǎn)回頭，看到有個小女孩擠進來，懷里抱著一捧并不新鮮的玫瑰花。

白皙嬌柔的皮膚上襯著小女孩非常市場化的笑臉，盡管她的身體很瘦小，但臉上有了如此老練世故的神情，令她的年齡界線很是模糊，一下子像八歲，一下子像十八歲。所以她看上去和她手中的玫瑰一樣曖昧不明，不討人喜歡。

男朋友倒是都很大方，說：“多少錢一枝？”

小姑娘回答得也興致勃勃：“三十元。不貴，買一打吧！代表一心一意，才三百三十塊！”

雖然覺得是天價，但今天日子特殊，又都喝得酒酣耳熱意氣風(fēng)發(fā)，男人們并不關(guān)注賣花人是誰也不關(guān)心花怎么樣，他們要的只是一個心情，哪里還計較什么價錢。

幾百塊錢很快就到了小姑娘手里，而我得到了十一枝快要蔫癟的玫瑰，被隨意地放在身邊的一張椅子上。

“螃蟹來啦！”老板吆喝一聲，一大盤色香味美的美食抬到桌面上，令一桌子紅男綠女心花怒放，摩拳擦掌。

忽然又有人來助興，是那個每天晚上都在燒烤城賣藝的、有著披肩發(fā)的流浪歌手。問我們點不點歌。

歌手英俊而冷漠，有著藝術(shù)家般的矜持，特別惹女孩子喜歡。一起來的小梅立刻來了興趣，連連說：“點歌點歌！”

她的男朋友趕快對流浪歌手說：“我點一首《真的好想你》送給我的女朋友，你會唱嗎？”

小梅立刻叫起來：“誰要聽那俗氣的歌啊，我要聽樸樹的《那些花兒》！”

歌手瀟灑地甩一甩頭發(fā)，拔動吉它唱了起來：

“那篇小說讓我想起我的那些花，

在我生命每一個角落靜靜為我開著，

我曾以為我會永遠守在她在身旁，

今天我們已經(jīng)離去在人海茫茫。

它們都老了吧，它們都還在開嗎，

幸運的是我曾陪它們開放。

有些故事還沒講完那就算了吧，

那些心情在歲月中已經(jīng)難辨真假，

如今這里荒草叢生沒有了鮮花，

好在曾經(jīng)擁有你們的春秋和冬夏。

它們都老了吧，它們在哪里呀，

我們就這樣，各自奔天涯……”

歌者的嗓音沙啞而磁性，演繹這樣優(yōu)雅傷感的歌剛好適合。清新獨特的旋律在這煙熏火燎的大俗環(huán)境里穿梭，竟也別有一種震撼，周圍的人都靜了下來。

“嗨！還真他媽唱得真好！”小梅喝了口啤酒說，“比樸樹還傷感呢?！?/p>

我卻在這歌聲里想起了以上說的故事，觀音寺，怕癢花，寶林，寶石，鐵光明。

我想，那些鮮活的怕癢花，一把才８角錢，便宜到令人心痛，卻沒幾個人買；今夜一把空虛的玫瑰，卻也有人一擲千金。如果寶林今天還在賣花，寶石應(yīng)該可以上學(xué)了。

寶林種的那些花，不知是否已讓她實現(xiàn)了理想？

兒時的友誼，是否已像歌中唱的那樣，都已老去。

這首歌意味深遠，我想不只是我一個人的心情適合這首歌。

十一、關(guān)于怕癢花

就在兩年前，我無意間知道了怕癢花的學(xué)名叫紫薇，但書本上沒說為什么這種花會怕癢。也許那不是怕癢，是跟含羞草一個原理吧，我們應(yīng)該稱其為自衛(wèi)反應(yīng)。

現(xiàn)在在我們的城市，很多大街上都種著紫薇?？吹剿?，回想當(dāng)年，那是一個不曉得怕鬼，也不懂得愛花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