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守靈之夜

夜深了，前來吊唁的鄉(xiāng)親們紛紛離去，靈堂里只剩下山哥和香妹兩個年輕人。

這兒是吉林東部山區(qū)的一個偏遠(yuǎn)小村莊——靠山屯。正值數(shù)九寒冬，室外是漫天飛雪，室內(nèi)是陰風(fēng)慘慘。按照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死者的棺木就停在堂屋正中?？蓱z劉木匠做了半輩子細(xì)木匠，卻沒給自己備下一口上好的棺材。這口棺材還是昨天在匆忙之中雇人趕制的，薄薄的板子，白生生的木茬，連油漆都沒有來得及刷。

劉木匠是喝農(nóng)藥死在自家土坯房的炕上的，被人發(fā)現(xiàn)時，早已氣絕身亡。他的身邊留有一個封了口的信封，上面寫著“山哥我兒親啟”幾個工工整整的鋼筆字，旁邊還附有一個電話號碼。村干部們一見，不敢怠慢，連忙給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鋼都科技大學(xué)讀書的劉山哥打了電話。

山哥是第二天下午趕回村的，陪同他一起回來的還有香妹。香妹是山哥青梅竹馬的戀人。兩人在一個屯子長大，一同讀小學(xué)，讀中學(xué)，上縣高中，今年夏天，又雙雙考上了鋼都科技大學(xué)。他們是靠山屯有史以來的第一批大學(xué)生。

本來，學(xué)校正在放寒假，山哥和香妹是應(yīng)該回家過年的。但是，他們舍不得幾百元錢路費，同時也不愿意放棄寒假這個做家教的極好機(jī)會，所以就決定留在學(xué)校不回家了。放假還沒三天，一個無情的電話就把他們追了回來。

山哥邁進(jìn)家門，一眼便看到當(dāng)時還沒有入殮的爸爸那直挺挺躺在門板上的軀體，禁不住失聲痛哭。

鄰居們將劉木匠留下的那封信遞給山哥，他擦了擦眼淚，強(qiáng)忍悲痛拆開信封，見里面是一封遺書和一個活期存折。遺書上寫道：

“山哥我兒，爸爸去了，請不要怪爸爸心腸太狠。今年夏天，我發(fā)現(xiàn)自己得了肺癌，雖說當(dāng)時還是初期，但是我知道，癌癥是無法治好的。即使可以治好，也需要花費大量的錢，我不能將家里的積蓄都踢騰在為自己治病上。我暗暗發(fā)誓，要抓緊生命的最后這點時間，多掙錢，掙大錢，供你把大學(xué)念完。然而入冬之后，我的身體卻越來越不爭氣了，這兩天更是臥床不起，無法干活。香妹她娘看我這樣，托人將我送進(jìn)了鄉(xiāng)醫(yī)院?？墒?，他們前腳剛走，我后腳就跑了出來。把錢花在我這個治不好的廢人身上，不是造孽嗎？現(xiàn)在，我決定自己走了。山哥，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這兒有一個存折，上面有兩千塊錢，是我這半年積攢的，留著給你交來年的學(xué)費吧。兒呀，以后就是再苦再難，你也要將大學(xué)念完，將來畢業(yè)了，也好有個好的前程。你和香妹是很好的一對，以后你要多多照顧她，遺憾的是爸爸看不到你們成親的日子了。父即日絕筆?！?/p>

“爸爸，是我害死了你呀！”山哥大叫一聲，昏死了過去。

香妹急忙用力推搡著山哥，哭著喊著他的名字?；琶χ?，香妹媽舀來一瓢涼水，撲地噴在山哥的臉上。山哥渾身一激靈，緩緩地醒了過來。

圍觀的人無不潸然淚下。

一位鄰居大媽說：“山哥這孩子真是命苦??！媽死的早，爸爸又這么去了，真不知他以后的日子怎么過?！?/p>

另一位大媽說：“聽說了嗎？老木匠是在縣醫(yī)院賣血時被查出癌癥的。要說老木匠干活真是一把好手，可是這半年卻是渾身無力，胃疼得經(jīng)常直不起腰來。實在干不動活了，他就到縣里去賣血。沒法子呀，家里還有個花大錢的大學(xué)生呢！可是醫(yī)院一檢查，卻查出大病來了?！?/p>

聽到鄰居們的談話，山哥涕淚交流，一遍遍地哭述著：“爸爸，我要是知道你有病，就不去念大學(xué)了，我要打工掙錢給你治病?，F(xiàn)在，你死了，我念書還有什么意思！”

“山哥，你要想開些，要多保重??！”香妹貼著他的耳根子，輕聲叮嚀著。

香妹媽屋里屋外張羅著給老木匠入殮，只等明天一早，就正式下葬。

忙乎到晚上九點多鐘，鄉(xiāng)親們陸續(xù)散去，香妹媽也累得骨頭散了架，回家休息去了。

山哥要給爸爸守靈。香妹留下來陪伴山哥守靈，以此盡一個未過門的兒媳婦的孝心。兩人在靈柩前跪坐，相對無語。淚，早已哭干，只剩下無盡的哀思。每過一陣子，香妹就起身一次，查看長明燈的豆油是否要加，香燭是否要續(xù)，或者往炭火盆里加幾塊焦炭，或者在泥瓦盆里燒幾張紙。

室外的雪停了，風(fēng)也住了。山哥跪在靈前的墊子上，陷入沉思，與爸爸生活過的場景像一幕幕電影一樣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

五歲時，媽媽得了心絞痛，他與爸爸一起到山上采草藥給媽媽治病，爸爸爬到石崖上采藥，山哥在山坡的草叢里捉蜻蜓。忽然，一條一米多長的花蛇出現(xiàn)在山哥面前，向山哥揚起了脖子。山哥嚇得大聲驚叫。爸爸聽到聲音，一步跳下崖頭，迅速跑到山哥和花蛇之間。他瞅準(zhǔn)機(jī)會，快速出擊，一把捉住了蛇的七寸，用力向石頭上一摔，蛇便一動不動了。

十歲時，媽媽因心肌梗塞去世了。媽是信佛的女人，家中常年供奉著佛龕。媽吃素，燒香，不殺生，做善事。媽是在幾個佛友的誦經(jīng)聲中被葬到山上的墓地里的。媽下葬的那天晚上，在空空落落的土坯屋里，爸爸抱著山哥的頭痛哭了一場。在山哥的記憶中，這是爸爸唯一的一次。這是典型的男子漢的哭泣，沒有號啕，沒有頓足，只有無聲的哽咽，大滴大滴的淚珠打濕了山哥的肩頭。從那以后，爸爸再也沒有續(xù)弦，他用自己的木匠手藝，一個人艱難地支撐起這個殘缺的家，并且供山哥讀完了小學(xué)、初中和高中，今年夏天，又把山哥送進(jìn)了大學(xué)的校門。

三年前，爸爸開始經(jīng)常咳嗽，有時竟咳得汗珠子滿頭，捂著胸口直不起腰來。山哥多次勸他到醫(yī)院治病，他就是不肯。每次犯病時，爸爸都是默默地忍受著。后來，他自己在山上采了些中草藥，熬成了土造的止咳糖漿，裝在瓶子里，咳得太厲害時就喝上一大口?，F(xiàn)在看來，爸爸的病根就是從那時候落下的。

今年八月，山哥和香妹上學(xué)臨行的前一個星期，爸爸將一個層層包裹的手巾包交給山哥。山哥打開一看，里面是厚厚的一疊鈔票，各種面額的都有，甚至還有五元和兩元的。爸爸說，家里只有這些錢了，都給你拿走吧。聽說大學(xué)的學(xué)費貴著呢。要是不夠，你就跟學(xué)校當(dāng)官的說一聲，欠下的過幾天我就給寄去。眼下就要到結(jié)婚高峰期了，找爸爸打家具辦嫁妝的人多著呢，用不上兩個月，爸爸就能將欠的錢掙出來。

……

回憶著這一幕幕情景，山哥深深地悔恨自己。這些年，爸爸是忍著癌痛的折磨支撐著這個家。爸爸早就得知了自己的病情，但他沒有告訴自己，也沒有想法子治病，而是將全部精力用于勞動。他在向時間抗?fàn)帲獮閮鹤愉伨鸵粭l生活的黃金大道。在病痛終于將他撂倒在病床上，使他終將成為家庭負(fù)擔(dān)時，他又毅然決然地選擇了死亡。這是一個多么偉大的爸爸呀！他沒有驚天動地的豐功偉績，沒有氣壯山河的豪言壯語，有的只是深深的父愛和默默的奉獻(xiàn)，甚至包括奉獻(xiàn)自己的生命！可是，對于爸爸的病痛，自己卻絲毫沒有察覺。如果知道了爸爸的病情，他說什么也不會去念什么大學(xué)。他要領(lǐng)著爸爸到縣城，到省城，到京城，想盡一切辦法給爸爸治病。沒有錢，他可以找親戚朋友們借，可以變賣家產(chǎn)，他還可以去打工掙錢。可是，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爸爸已經(jīng)長眠于這個白茬棺木中，并且很快就要在山坡上與媽媽作伴了。

山哥望著爸爸靈前的長明燈，心中默念著：“爸爸，我對不起你呀！爸爸，你能原諒兒子的粗心嗎？如果你能原諒我，就請你表示一下吧！”

長明燈是一個小碗做的，里邊放滿了豆油，一根棉花條作為燈捻浸在碗中。山哥見燈捻有些短了，如豆的火苗在暗夜中無力地閃動，發(fā)出幾聲輕微的噼叭聲。他向前跪爬了兩步，用一根放在供桌上的長針想將燈捻挑高一些。忽然，不知從哪兒吹來一股風(fēng)，長明燈的火苗跳動了兩下，倏地滅了。

山哥不禁感到一股涼氣從后背升起，直漫頭頂……

2不辭而別

第二天一早，老木匠被吹吹打打地送到了墓地，與山哥媽合葬在了一起。

按照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習(xí)慣，送葬過后，喪家應(yīng)該辦上幾桌酒席款待幫忙的親友。但是，當(dāng)山哥提出要請鄉(xiāng)親們到村里唯一的一家小飯店開上幾桌時，大家都婉言謝絕了，急得山哥趴在地上一個勁地給大家叩頭。

當(dāng)天晚上，香妹媽將鄉(xiāng)親們湊的份子錢交給了山哥，扣除葬禮花銷，還剩余了一千多元。香妹媽說：“山哥，你是個苦命的孩子，一小就死了娘，現(xiàn)在又沒了爹。今后，你就是大媽的兒子，這兒就是你的家。我要供你和香妹一起念書，你就安心地上學(xué)吧！”

山哥熱淚盈眶，對香妹媽說：“大媽，您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我怎么能讓您養(yǎng)活呢？香妹上學(xué)你家里就很難了，我已經(jīng)想好了，這書我不念了?！?/p>

“不準(zhǔn)胡說！孩子，你的爸爸之所以走這一步，不就是為了讓你能繼續(xù)念書嗎？你要是不念書了，他不是白死了嗎？現(xiàn)在，你在家安心休息幾天，等過了一七，你就和香妹回學(xué)校吧。聽香妹說，你們在城里還找了一份家教的活計，可別把人家孩子的學(xué)習(xí)耽誤了。這些日子，你也不要自己開伙了，就在這兒和我們一起過吧?！?/p>

山哥感激地點了點頭。

幾天時光在無盡的哀思中悄悄地度過。

這天一早，香妹見山哥沒有過來吃飯，就去喊他，竟然發(fā)現(xiàn)柴門虛掩，室內(nèi)空無一人。山哥會到什么地方去了呢？香妹正與媽媽說著這事，十三歲的小弟弟二娃從旁邊插言道：“山哥大哥昨晚交給我一封信，說讓我今天一早再交給你們。你們不提他，我差點兒忘了?！闭f著，他從自己的床鋪下面翻出了一個信封。香妹抓過信封，感到里面沉甸甸的，她急忙撕開信的封口，從里面倒出厚厚一疊鈔票，一個存折和一封信。信上寫道：

“大媽，香妹，我們不要找我了。當(dāng)你們看到這封信時，我早已乘坐火車去南方了。爸爸死了，他是因為我而死的，是被我逼死的、累死的。我為什么要念大學(xué)呢？如果我不念大學(xué)，爸爸就有錢治病了，甚至可能根本不會有病。

我知道，你們的家庭也非常困難，香妹上學(xué)的學(xué)費大部分都是借的。我不愿意拖累你們，就讓香妹一個人把書順利地念完吧！我要到南方去打工掙錢，以此幫助香妹完成學(xué)業(yè)。

我把家里的房子賣了，土坯房，不值什么錢，連同前后院子和果木只賣了五千五百元。我?guī)Я宋灏僭髀焚M，剩余的，包括辦喪事剩下的錢，以及爸爸給我留下的存折，全都送給香妹，我已經(jīng)不再需要錢了。等我打工掙了錢，我會經(jīng)常給香妹寄錢的。

如果因為我的退學(xué)而能使香妹幸福的話，我無怨無悔！

兩天后，賣主將拿著我們的合同書前來收房子。請你們到我家里查看一下，將有用的東西搬走。

不要找我，就當(dāng)我失蹤了。

我永遠(yuǎn)愛著香妹。愿她有一個美好的前程?！?/p>

看完信，香妹媽急得直搓手：“山哥這孩子也真是的，做出這么大的舉動也不與我們商量一下?！?/p>

香妹說道：“媽，這錢我們不能動，就給山哥留著，我一定要把他找回來，讓他繼續(xù)回學(xué)校讀書?，F(xiàn)在，我就動身去縣城，我記得從夜里到早上，只有一列南下進(jìn)關(guān)的火車，沒準(zhǔn)我們會在火車上見面。如果他已經(jīng)走了，我就先回學(xué)校，再找機(jī)會打聽他的消息。”

“好吧，既然這樣，媽就不留你了。媽與你一同去火車站，萬一真的能找到山哥，說什么也要將他留下來。這些錢你都帶上，就存在學(xué)校旁邊的銀行里，等將來山哥用起來也方便一些。”

二十分鐘后，母女二人乘著一輛拉腳的拖拉機(jī)上了路。東北的臘月，冰天雪地，凜冽的寒風(fēng)直透骨髓。香妹和母親蜷縮在后車廂里，緊緊地依偎在一起，凍出的眼淚在臉上都結(jié)了冰?？墒?，香妹的心里只有一個愿望，那就是拖拉機(jī)快一些開，一定要在南下的火車進(jìn)站前趕到，將山哥截回來。

一個小時以后，母女二人趕到縣城的火車站廣場。一打聽，南下廣州的列車已經(jīng)進(jìn)站了。香妹和媽媽不顧一切闖過檢票口就往里邊跑。跑過地下道，來到列車?？康牡诙九_，正好看到列車徐徐起動。香妹呆愣愣地站在那里，透過移動的越來越快的車窗向里面張望，看到的是一張張陌生的臉。

望著遠(yuǎn)去的列車，香妹淚流滿面……

出了站臺，香妹和媽媽走進(jìn)車站售票大廳。香妹請工作人員查一下夜里售票的情況，問有沒有一個學(xué)生模樣的單身旅客購買車票。售票員調(diào)了一個微機(jī)后告訴她們，一夜之中，車站總共賣出了三十多張北京以南的火車票，大部分是回南方過年的打工仔，至于購票人的模樣，因為是隔著一個只有巴掌大的小窗口，沒有看清。

看來，要找尋山哥的落足之處，無異于大海撈針。

香妹只好與媽媽告別，暫回學(xué)校，再從長計議。她還抱著一線希望，如果山哥真的給她寄錢過來，那么從寄錢人的地址上不是就可以查到他了嗎？到那時，就是遠(yuǎn)在天涯海角，她也要去把山哥拉回來。

春節(jié)前夕，在別人千里返鄉(xiāng)與家人團(tuán)圓的時候，山哥與香妹這一對年輕人卻離開了家，一個去了前途莫測的遠(yuǎn)方，一個回到了冷冷清清的校園。

3A市之行

“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這首詠荊軻的詩用來形容山哥的此刻的心情是再恰當(dāng)不過的了。

昨夜，山哥是天黑后悄悄離開家的。他先是到離村子不遠(yuǎn)的山上，向爸爸媽媽的墳?zāi)垢鎰e。他磕了三個頭，灑了一把淚，然后便義無反顧地下了山。村子離縣城有三十多里路，他拎著皮箱足足走了三個半小時才來到車站。列車時刻表顯示，開往廣州的特快列車要等到早上八點半鐘才能進(jìn)站。山哥想先買票到北京，然后再決定去往何方。但是工作人員告訴他，為了控制特快列車的乘客流量，本站只售A市以遠(yuǎn)的火車票。沒辦法，他只好花了一百八十多元錢，買了一張去往A市的車票。

早上八點多鐘，車站開始檢票，山哥拎著皮箱來到檢票口。他讓過一個又一個急于進(jìn)站的乘客，最后一次回過頭，望了望車站候車室的入口處。此刻，他明知道不會有人前來為他送行，但他的眼里還是滿懷著希望。山哥甚至覺得，如果香妹這時候出現(xiàn)，他可能會放棄這次出行。

候車的人幾乎都進(jìn)站了，奇跡并沒有出現(xiàn)。

檢票員對山哥有些不耐煩地說：“先生，你到底走不走？我們可要關(guān)門了?！?/p>

山哥咬了咬牙，檢過車票，向月臺走去。

列車上人很多，山哥費力地擠了上去。車廂里面是進(jìn)不去了，他只好站在車門口。這兒很冷，車門的玻璃上有一層厚厚的霜花。山哥用熱氣將窗玻璃哈出了巴掌大的一塊兒，費力地往外瞧著。忽然，他看到了香妹和香妹媽，看到香妹那雙焦灼的眼睛。

“香妹！香妹！”

山哥用力捶打著玻璃，但是，在列車的轟鳴聲中，這聲音是那么的微弱。山哥的心顫抖了，眼睛濕潤了。他知道，香妹是愛他的。他在心里暗自發(fā)誓道：“香妹，再見了。我一定要掙好多好多的錢，幫助你把大學(xué)讀完！”

南下的列車飛馳著，將故鄉(xiāng)的白山黑水拋在身后。

車到A市火車站，已是晚上，山哥無處可去，只好在候車室的長椅上蜷了半宿。第二天，他走出車站，在街邊買了張當(dāng)?shù)氐膱蠹?，想看看有沒有招工的信息?？墒牵瑘蠹埳蠞M眼都是酬賓、打折、展銷的商品銷售廣告，卻沒有看到招工的消息。想一想也難怪，有幾個工廠或商店會在年關(guān)將至的時候招收新工人呢？

打聽了半天，山哥來到一個勞務(wù)市場，想不到這兒也是門庭冷落車馬稀，并排十幾個職業(yè)介紹所只有四五個開著門。山哥走進(jìn)其中一家，見里面面積不大，有幾個年輕人正湊在一起吆五喝六地打著撲克，對于山哥的闖入，他們視而不見。

“請問，這兒是職業(yè)介紹所吧？”山哥怯生生地問道。

其中一個小老板模樣的人審視地看了看山哥，問道：“你有什么事？”

“我要找份工作。”

“找工作，真有意思。”一位年輕小姐笑了起來，“我們還沒工作哪。”

小老板一擺手，止住了小姐的譏笑，扔下手中的撲克說道：“先生，這邊請。”

二人落座后，小老板問道：“你有文憑嗎？”

“沒有?！鄙礁缛鐚嵉鼗卮稹？吹綄Ψ接行┍梢牡谋砬椋纸恿艘痪?，“可我是大學(xué)在讀，這是我的學(xué)生證?！?/p>

小老板看過學(xué)生證，面色稍解：“噢，原來是大學(xué)生想放假出來掙點外快。好吧，你填個表，先付登記服務(wù)費十元，找到工作后另付五十元?！?/p>

“能不能找到工作后再交登記費？”

“這可不行。我們要給你多方聯(lián)系，打很多電話，甚至要專程派人去企業(yè)具體商談，這十元錢還不夠我們的通訊費呢?！?/p>

山哥一邊看著登記表一邊隨口問道：“多長時間可以找到工作？”

“這個嘛，可不好說，也許是今天明天，也許是十天半月。眼下正是年終歲尾，企業(yè)都在忙著裁人，要人的可不多啊！要不，你留下聯(lián)系方式，回頭有結(jié)果了我們給你打電話。”

山哥嘆了口氣，失望地把登記表還給對方。十天半個月他可等不起。再者說，自己也沒有聯(lián)系方式可以告訴人家。

逛了大半天，山哥饑腸轆轆，他花兩元錢在勞務(wù)市場旁的小飯店里買了一碗面條，稀里唿嚕地吃了下去，雖然不太飽，但總算止住了饑渴，身上也有了幾分熱乎氣。

下一步該怎么辦呢？按說，應(yīng)該先找家小旅店住下來?？墒?，他剛才逛街時已經(jīng)打聽過了，住店最便宜的床位也要二十多元。自己帶來的現(xiàn)金僅有五百多元，一張火車票已經(jīng)用去了近三分之一，如果一個星期找不到工作，這點錢不是要坐吃山空嗎？

他正在猶豫不決之時，一個穿著蹩腳西裝的中年男人湊了過來，搭訕地問道：“小兄弟，剛下火車吧？”

山哥點了點頭。這是顯而易見的，因為山哥拎著皮箱。

“是探親還是路過？”中年男人又問了一句。

“我是來找工作的。大哥，你知道哪兒用人嗎？我什么苦都能吃，什么活都能干！”山哥突然有了種談話的沖動。憑直覺，他感到這位中年人也許會對他有些幫助。

“大年根的，外地打工的人都張羅回家，你卻在這時候出來。難啊！”中年男人賣著關(guān)子?？吹缴礁缏冻鍪?，他又接著說道：“老弟，幸虧你遇到了我，要不然，你在這轉(zhuǎn)悠半個月也是白搭?！?/p>

“大哥，你有辦法嗎？”

“嗯……我有個表哥，在附近開了家磚廠。這不到年底了，外地工人大部分都回家探親去了，可他剛剛接到一個大訂單，正是用人之時?！?/p>

“行，我去?！鄙礁缦渤鐾?，“只要有工作干就行。大哥，那兒掙的多嗎？”

“沒說的。我表哥是市里的明星企業(yè)家，對員工從不苛刻，管吃管住，星期天伙食還改善呢?！?/p>

“太好了，我這就過去。大哥，工廠離這遠(yuǎn)嗎？”

“坐汽車要兩個多小時吧?！?/p>

“我怎么能找到你表哥呢？”

“我給他寫封推薦信，就說你是我的親戚，讓他照顧一下?！?/p>

“那我可要好好謝謝您了?！鄙礁缬芍缘卣f。他感到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光明。

4遭遇欺騙

按照中年男人的指點，山哥乘長途汽車來到一個離城很遠(yuǎn)的偏僻鄉(xiāng)村，找到了那家磚廠。這是一個非常原始的私營企業(yè)，除了夜里照遍全廠的探照燈外，幾乎沒有一臺現(xiàn)代化的生產(chǎn)設(shè)備。取土、拉坯、燒窯、出磚，全部都要靠人力來完成。

老板姓李，是一個五大三粗的中年漢子?？戳送扑]信，他笑著說：“小老弟，要不是我的表弟介紹你來我這兒，我還真的不愿意要你呢。看你文質(zhì)彬彬的，一副學(xué)生相，能干了重活嗎？”

“我是農(nóng)村長大的孩子，什么苦都能吃的?！鄙礁缂泵β暶?。

“好吧，看在我兄弟的份上，就收下你了。我們這兒是計件工資，多干多得，有的工人一個月能掙好一千好幾呢。我這兒還管吃管住，保證你的生活一分錢都不用花，掙一個剩一個。來，你先簽一份勞動合同，無非是走個形式，市里勞動部門要求的?！?/p>

山哥接過勞動合同，粗略地看了一下，上面的大體意思是：工人一方按要求每天完成最低生產(chǎn)定額，即可獲得基本工資，超過部分額外計付工資。但是，如果在工作中出現(xiàn)人身傷亡事故，廠方概不負(fù)責(zé)。另外，如出現(xiàn)產(chǎn)品質(zhì)量事故，要全額包賠廠方的經(jīng)濟(jì)損失。山哥毫不猶豫地在合同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好啦，小老弟，現(xiàn)在請你交出身份證和五百元抵押金?！?/p>

“為什么？”山哥不解地問道。

“身份證是用來到公安部門辦理暫住證的?，F(xiàn)在全國上下正在搞網(wǎng)上抓逃犯，沒有暫住證的一律拘留。五百元抵押金是我們這的規(guī)矩，我借你宿舍、被褥，總得有些抵押吧，要不然，你拿跑了我找誰要去？”

山哥覺得對方說得入情入理，便拿出了自己的身份證?？墒牵戳丝醋约嚎瞻T癟的錢包，他不好意思地說道：“廠長，我只有三百元了?！?/p>

“三百就三百吧，不足部分等你開第一個月工資時再扣。還有，你有沒有手機(jī)傳呼什么的？也給我留下?！?/p>

“沒有?！?/p>

“那就省事了?！崩罾习逭f罷，沖外面喊了一嗓子，“老王，把這個兄弟帶到宿舍去，安排好就正式上工?！?/p>

一位上了年紀(jì)的男人將山哥領(lǐng)到宿舍。所謂宿舍，無非是用不合格的土坯搭建的一排工棚，一溜離地半尺多高的板床，薄薄的行李粗糙的就像學(xué)校冬天使用的棉門簾子，并且臟得看不出本來顏色。近前一聞，一股頭油和汗腳的混合氣味直沖腦頂。

放下行李，山哥立即被老王領(lǐng)到了勞動現(xiàn)場。十幾個工人在緊張忙碌著，有的運土，有的托坯，有的倒垛。看到新來了工人，這些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老王交給山哥一輛獨輪車，讓他將曬干的土坯送進(jìn)磚窯，碼成花垛。

山哥從來沒用過獨輪車，一搭手，車身便晃了起來，沒走兩步，被地上的半截土坯一墊，車翻了。正巧李老板走過來，他二話沒說，當(dāng)胸就給了山哥一拳，打得山哥一個趔趄。此時的李老板已經(jīng)沒有了剛才那般和顏悅色的笑容，他大聲罵道：“混蛋，你會不會干活？老王，你給我數(shù)一數(shù)，這小子摔壞了我多少土坯？從當(dāng)月的工資里面扣！”

老王急忙跑過來，幫助山哥扶起車子，給他簡單講了一下推獨輪車的要領(lǐng)，就回頭忙自己的活計去了。

山哥咬了咬牙，繼續(xù)干下去。

中午吃飯了，一個工人挑來一副擔(dān)子，一邊是一桶白菜湯，一邊是半桶饅頭。工人們放下手中的活，邊手都顧不得洗，在衣襟上擦巴兩下，便抓起饅頭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等山哥洗了手回來，桶里的饅頭已經(jīng)見了底。幸虧老王事先給山哥藏起了兩個，才使得他不至于挨餓。

吃過午飯，還沒歇到一袋煙的工夫，工人們又繼續(xù)干了起來。

晚飯仍然是白菜湯大饅頭。飯后，大探照燈亮了起來，將整個工地照得如同白晝。山哥伸展了一下酸痛的腰肢，本想回宿舍休息，卻見工人們都在繼續(xù)干活，他只好又推起了那輛獨輪車。

大約晚上九點多鐘，老王才宣布：“今天的活就干到這吧。休息?！?/p>

山哥回到宿舍，找到自己的床鋪，臉也沒洗就一頭倒下去。幾分鐘后，他就呼呼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長時間，山哥被尿憋醒了，他迷迷糊糊地爬起來，要到外面解手。他來到工棚門口，卻怎么也拉不開門。

“小伙子，你要干什么？”身后傳來老王的聲音。

“大叔，我要上廁所?！?/p>

“就在屋里尿吧。屋角有尿桶?！?/p>

說話之間，一盞昏暗的小燈亮了起來。山哥發(fā)現(xiàn)一個沒有蓋蓋的尿桶，就放在自己床鋪旁邊一米多遠(yuǎn)的地方。他不覺感到一陣惡心。

“大叔，這多臟??！”

“沒法子，門從外面鎖上了?！?/p>

“鎖上了，為什么？”

老王向山哥招了招手，山哥湊到他的面前。老王低聲說道：“老板說是為保護(hù)我們的安全，其實是怕我們逃跑?！?/p>

“為什么要逃跑？我們不是來掙錢的嗎？”山哥驚訝地問道。

“一句兩句說不清楚。小伙子，你受騙了，這兒不是人呆的地方。李老板的心黑著呢，多少個外鄉(xiāng)人都是一分錢沒掙著就被趕走了。原先的人走了，他們就再騙一些新來的人。我勸你還是及早離開這兒?！?/p>

山哥的頭嗡地一下，幾乎跌倒。他的耳邊一遍又一遍地回響著老王的那句話：

你受騙了！你受騙了！你受騙了……

5求告無門

第二天吃過早飯，山哥沒有到工地干活，而是直接走進(jìn)了廠長辦公室。李老板剛剛吃過飯，正坐在那里用一根牙簽剔著牙花子。

“老板，我不干了，請你把錢和身份證還給我?！鄙礁缋碇睔鈮训卣f道。

“不干了，為什么？”

“不為什么，就是不愿意干了，太累，我受不了?！?/p>

“你以為這兒是自由市場，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嗎？我們可是簽了勞務(wù)合同，如今是法制社會，干什么都要講法。”

“就算我昨天白干了還不行嗎？我不跟你們要工錢了?！?/p>

“好哇，你既然想算，我就同你算一算?！崩罾习鍞[出一副無賴的架式，掰著指頭說，“你可以不要工錢，但我卻不能不要飯錢。三頓飯少說也得五十吧？住一宿也得五十吧？你摔壞了我一車坯，少說也得賠三十。你昨天沒完成定額，影響了我的生產(chǎn)進(jìn)度，按規(guī)定，要扣你五十元。還有，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害得我還得四處找人，這耽誤的工夫怕是一百二百也擋不住吧？這么說吧，你現(xiàn)在如果走了，那三百元押金還不夠我的損失費呢。實在要走也行，把你的皮箱子留下，立馬可以走人！”

山哥傻了，這種算賬的方法他還是頭一回聽說。

“小兄弟，你就別帶頭鬧事了?！崩罾习遄哌^來，以長輩的姿態(tài)拍了拍山哥的肩頭，“你就好好地在這干吧，習(xí)慣了就好了。我看你好像還有點文化，過幾天，等你熟悉了這兒的工作，我讓你當(dāng)個工長，管上幾個人，工資也加個三百二百的。人出門在外，不就是為了多掙倆錢嗎？今天是臘月十三，再過十天是小年，到時候我保證給你們開餉。放心吧，只要你實心實意地干，我虧不了你！”

山哥無可奈何，垂頭喪氣地走了出去。

又過了十天。這十天，對于山哥來說，簡直就是地獄般的生活。每天長達(dá)十四個小時的勞動，惡劣的僅能維持生命的伙食，使他感到身體早已嚴(yán)重透支了。

小年到了。雖然磚廠遠(yuǎn)離村落，但是，從幾里之外村莊里傳來的陣陣鞭炮聲中，人們還是感覺到了節(jié)日的來臨。人們期盼著老板快點給大家開餉，盼望磚廠盡快放假，好回家過年。

那天的伙食略有改善，白菜湯里多了幾個肉片和一把粉條。然而，直到夜幕降臨，老板也沒有張羅給大家發(fā)工資。

老王代表大家去問李老板什么時候給工友們開資，李老板冷冷地說：“磚廠的效益不好，賣出的磚沒有收回來錢，我自己的年都過不去了，還開什么資？”

這天晚上，工人們被鎖進(jìn)工棚后，一反常態(tài)沒有倒頭便睡，他們大聲地罵李老板狠毒，良心都讓狗吃了。大家共同商量對付李老板的對策，可是商量了半天也沒有結(jié)果。最后，老王說：“山哥是大學(xué)生，懂得事理，我們派他出去，找政府評理，非讓狗日的李老板把扣壓我們的工錢吐出來不可！”

“找政府我敢，可是，我們被鎖在屋里出不去呀！”山哥焦急地說。

“這個好辦?！崩贤跽f，“我們可以把門從里面卸下來?！?/p>

大家一聽這個主意很好，立即找來螺絲刀、撬杠等工具。這工棚本來就是簡易的，房門撬起來很方便，十分鐘后，就摘下來一扇門板。

老王說：“大家給山哥兄弟湊點路費，讓他早去早回?！?/p>

于是，你十元，他五元，一會兒功夫，山哥手中已經(jīng)有了一百多元錢。山哥揮淚告別眾工友，拎著皮箱，悄悄地走了出去。

第二天清晨，山哥出現(xiàn)在A市。

仿佛是虎入深山，魚翔大海，山哥有了一種重獲新生的感覺。他先是找一家浴池，舒舒服服地洗了個熱水澡，又在早點攤上吃了籠蒸包。上午八點鐘，他來到了市政府的大門口。看大門的保安不讓他進(jìn)院，他據(jù)理力爭，說是來告狀的。

從大門里走出個老頭說：“告狀到法院，你到政府來干什么？”

山哥問清了法院的方位，轉(zhuǎn)身向法院走去。

法院傳達(dá)室的人說：“告狀得有狀子，交上狀子后還要等候受理。再者說，這種勞資糾紛不歸法院管，你應(yīng)該去勞動局仲裁處?！?/p>

山哥又去了勞動局。

勞動局大門緊閉，敲了半天門，里面出來一個人說：“今天局里的人開年終表彰聯(lián)歡會，都到度假村去了，有事明天再辦吧。”

山哥只好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流浪。

街上的人很多，人們穿著光鮮的衣服，手里提著各式各樣的年貨，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匆匆走過。商店外面張揚著花花綠綠的促銷廣告，到處是大甩賣，大出血，跳樓價的字樣。城里的節(jié)日氣氛很濃，可山哥的心卻像掉進(jìn)了冰窖里，沒有一絲熱乎氣。他希望今天快快過去，明天早早來臨。他堅信，只要他走進(jìn)勞動局的大門，將李老板的惡行一揭露，必將引起領(lǐng)導(dǎo)們的重視和幫助。到那時，看那個混蛋還有什么話說！

天終于黑了，山哥走進(jìn)一個小旅店，請求住宿一夜。女服務(wù)員正在聚精會神地看一本時裝雜志，她頭也不抬地說道：“身份證?！?/p>

“同志，我的身份證丟了?！?/p>

“不行！”女服務(wù)員仍然沒有抬頭。

山哥悻悻地走了出來。一個小時之后，他來到長途汽車站，在一條長椅上躺了下來，頭枕著皮箱，很快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這是什么地方？好像是在山上，對了，就是靠山屯北面的那座小山。山哥與香妹走在一起，似乎是剛剛從學(xué)校回來。山哥一路唱著歌，香妹邊走邊信手采摘著路邊的野花，編織著花環(huán)。靠山屯快到了，香妹的花環(huán)也編好了，她悄悄繞到山哥背后，乘他沒注意，把五彩的花環(huán)戴在他的頭上。山哥紅著臉，急忙往下摘，被香妹拉住了雙手。

“戴著，別動！”香妹嚷道，“多像一位狀元哥??！”

“狀元哥應(yīng)該十字披紅，騎高頭大馬，狀元娘子才戴花呢！”山哥說著，把花環(huán)從頭上摘下來，追著扣在了香妹的頭上。他學(xué)著京劇里小生的腔調(diào)說：“娘子，請受小生一拜?！?/p>

“我可不當(dāng)你的狀元娘子?！毕忝眠沃煺f，“我要當(dāng)祝英臺，與你一同到山外去讀書?！?/p>

“祝英臺算什么，她與梁山伯同窗共讀僅僅三載，我們可是從小學(xué)到高中整整十二年啊！”山哥無限感慨地說。

“我還要與你一同讀四年大學(xué)?！?/p>

“然后我們就一起畢業(yè)，一起找工作，最后一起結(jié)婚，再生一個可愛的小香妹。”

“山哥，你壞，你壞……”

香妹用花環(huán)在山哥臉上輕輕地拍打著，山哥甜蜜地笑出了聲。

漸漸地，他感覺有些不對，香妹的手一時間變得那么有力，野花的枝條抽打在臉上竟然是那么地疼痛，一會兒，花環(huán)散了，花瓣兒散落了一地。

“哎，醒醒，醒醒！”

山哥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香妹不見了，花環(huán)也沒有了，只有一個冰涼的鐵器在自己的臉上不輕不重地拍打著。山哥翻身坐起，認(rèn)出那是一個長長的手電筒，幾個穿制服的和沒穿制服的人站在他的面前。

“你怎么回事？”一個穿便裝的人問道。

“沒怎么回事，我等車?！?/p>

“夜里也不發(fā)車，你等的什么車？”對方繼續(xù)發(fā)問，“請出示你的身份證。”

“我的身份證被人扣了。”

“誰扣的？”

“李老板，開磚廠的?！?/p>

“什么亂七八糟的，跟我們走一趟?！?/p>

在汽車站派出所里，山哥簡要講述了自己的遭遇，以及進(jìn)城告狀的使命。

“你能拿出什么證據(jù)嗎？”穿便裝的人問。

“沒有。不過你們可以去打聽一下，老王師傅和工友們都能給我作證?！?/p>

“我們可沒工夫聽你胡說八道，也沒有時間到那么遠(yuǎn)的地方去調(diào)查核實。既然你沒有身份證明，沒準(zhǔn)是個流竄犯呢！先送進(jìn)收容所，回頭再給你照張像，上網(wǎng)查一下，看是不是通緝犯。走吧！”

“等一等，我不是流竄犯，更不是通緝犯。我是個大學(xué)生?！?/p>

“大學(xué)生？大學(xué)生還能蹲票房子？誰信呢？”

“我真是大學(xué)生，我這有學(xué)生證。”

“真的嗎？拿出來看看?！?/p>

山哥將手伸進(jìn)上衣口袋，一下子愣住了。放在里面的學(xué)生證不見了，工友們湊的那一百多元錢也不見了。

“掏啊，掏啊，你小子敢耍我們！”“便裝”抬腿給了他一腳。

“大叔，我的學(xué)生證和錢都丟了，一定是我睡覺時被人掏走了。我真是大學(xué)生，鋼都科技大學(xué)的。不信，你們可以打電話問一下?！?/p>

“隊長，沒準(zhǔn)他真是個大學(xué)生?！迸赃叺囊粋€人說，“要不，我們就打個電話問一下?！?/p>

“也好，你說個電話號碼?！?/p>

山哥想了一下，學(xué)校辦公室的電話號碼他不知道，況且，深更半夜的，學(xué)校還在放假，即使打了也不會有人接。他只有自己和香妹寢室的電話號碼。自己的寢室肯定沒有人，香妹此時遠(yuǎn)在靠山屯，寢室里也不會有人。但是，萬一她已經(jīng)回校了呢？抱著一線希望，他說出了香妹寢室的電話號碼。

被稱為隊長的人拿起電話撥了號，電話那邊響了十幾聲沒人接。他扔下話筒說道：“好了，別跟這小子費口舌了，先送進(jìn)去再說?！?/p>

6千里尋蹤

香妹一個人孤零零地回到了學(xué)校。公寓里的同學(xué)大部分都回家了，整個女生宿舍只剩下七八個人。公寓管理處為了學(xué)生們的安全，將這些同學(xué)集中在幾個房間，要求香妹也同大家住在一起。但是香妹執(zhí)意不肯，寧可一個人在冷清的房間里出出進(jìn)進(jìn)。其實，她是舍不得寢室里的那部電話。香妹相信山哥到了南方后，一定會很快給她打電話的。電話上有來電顯示，從號碼上就可以查到山哥的行蹤。她不愿意放棄與山哥聯(lián)系的任何機(jī)會，一心想盡快找到他。

回來的第二天，香妹就只身一人進(jìn)了城。她要獨立完成放假前與山哥一同承攬的那兩份家教工作。那是一個高中女孩和一個初中男孩，兩家的住處相距不遠(yuǎn)。

臘月二十五這天，在高中女孩的家里，香妹補(bǔ)課一直到晚上十點多鐘。見時間已晚，女孩的母親怕香妹一個人回學(xué)校出事，執(zhí)意要留她住一夜。香妹只好同意。

第二天，香妹趕回學(xué)校時已經(jīng)是上午八點多鐘。她走進(jìn)冷冷清清的寢室，從桌子上拿起暖瓶要接開水。突然，她愣住了，她看到桌上電話機(jī)的液晶屏上出現(xiàn)了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

“會不會是山哥？”香妹的心狂跳起來。她放下暖瓶，立即回?fù)芰诉@個電話。

“喂，誰呀？”話筒里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

“請問，您這是哪里？”

“你要哪里？”對方的口氣不甚友好。

“對不起，我沒有說清。我是鋼都科技大學(xué)，遼寧的。昨天夜里兩點多鐘，您那有人給我打電話嗎？”

“請等一下?！睂Ψ椒畔铝嗽捦?，香妹隱約聽到了喊人的聲音。過了一會兒，聽筒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你好，這里是A市長途客運站派出所。你有什么事？”

“我是鋼都科技大學(xué)，昨天夜里有人給我打電話嗎？”

“噢，是這樣，聽說昨天夜里抓了一個流浪漢，他自稱是什么大學(xué)的學(xué)生，還讓我們打電話核實。”

“真的嗎？他是不是叫劉山哥？”

“名字我們不知道。他說有身份證，還說有學(xué)生證，可就是拿不出來?！?/p>

“他真的是我們這兒的大學(xué)生，叫劉山哥。同志，您讓他與我通話好嗎？”

“晚了，已經(jīng)送到收容所去了。”

“什么？收容所？哎……同志，能把收容所的電話告訴我嗎？”

“不知道，你自己查吧?！睂Ψ秸f罷，不客氣地放下了電話。

“喂，喂……”香妹對著話筒用力喊著，但是話筒里已經(jīng)沒了聲息。

香妹又一次撥了電話。過了好半天，對方才有人接，仍然是那個男的。

“同志，劉山哥真是大學(xué)生，是我的同學(xué)，求你們把他放出來吧！”

“你這人有沒有完了？不是告訴你了嗎？人已經(jīng)送到收容所，不歸我們管了。什么？電話號碼？明告訴你吧，你就是查到了也沒有用。識相的，就請你帶上兩千塊錢，親自去把他贖出來，要不然，過兩天就移送勞教所了。再見！”

香妹呆呆地望著電話機(jī)，眼淚不知不覺地流了出來。真不知道山哥這些日子是怎么過的，他怎么會變成一個流浪漢呢？他挨餓了嗎？受凍了嗎？挨打了嗎？他這會兒在什么地方？我真該死呀，昨天晚上怎么沒在宿舍住呢？

忽然，香妹跳起來，從床下拉出皮箱，飛快地往里面裝東西。牙具、衣服，書本，還有她手頭的全部現(xiàn)金。她又找出山哥的存折，決定先取出二千元。她要親自去A市，將山哥接回來。

兩天后的早晨，香妹只身來到A市。車站的站前廣場人來車往，一派繁忙景象。

香妹在一個售貨亭前買方便面，順便打聽一下去收容所的路怎么走。正在這時，她遠(yuǎn)遠(yuǎn)看到有輛警車在候車室門前停了下來，從汽車上跑下幾個警察，打開后車廂，從里面押出七八個人來。一行人魚貫地向車站里面走去。

香妹發(fā)現(xiàn)被押送的人中有一個背影很像山哥。她拎起皮箱，急忙向前跑去。

“小姐，給你找錢！”賣貨的人在后面喊道。

“不要啦！”

香妹跑到警車前，那一行人已經(jīng)全部進(jìn)了候車室。她剛要往里面闖，一個車站民警伸手?jǐn)r住她：“小姐，請出示你的車票?！?/p>

“同志，我要找人?！?/p>

“對不起，春運期間，候車室十分擁擠，沒有車票的人一律不準(zhǔn)入內(nèi)?！?/p>

“同志，你就行行好，放我進(jìn)去，一會兒我就出來?！?/p>

“不行！請你走開，不要妨礙我執(zhí)行公務(wù)?！睂Ψ揭荒槺翢o通融之氣。

香妹翹首向里面觀瞧，哪兒還有警察和人犯的影子？她頭腦冷靜地想了想，覺得八成是自己想山哥想花了眼。這大千世界，茫茫人海，怎么那么容易就遇到山哥呢？再者說，他不是還在收容所關(guān)著嗎？

打聽了半天，香妹終于找到了位于市郊的收容遣送站。但見這兒大門緊閉，并無人員車輛出入。香妹敲了半天門，里面才走出一個值班干部。香妹說明了來意，對方說：“馬上就要過年了，站里的人都放假了。收容的人員也分別做了安置，有犯罪嫌疑的送去教養(yǎng)，流竄分子遣送原籍，沒有犯罪嫌疑的便被放了出去。這兒不是養(yǎng)老院，是從來不留人過年的?！?/p>

香妹請求對方查閱一下山哥的去處，那人從卷柜里翻出一個大本子，在最后一頁上找到了如下記錄：“164號，男，二十多歲，北方口音，于1月25日夜在長途汽車站逗留時被收容。本人自稱名叫劉山哥，是大學(xué)生，但無任何身份證明，也無法提供親友為自己擔(dān)保，已于1月28日被強(qiáng)行遣送原籍?！?/p>

1月28日，不正是今天嗎？這么說，山哥已經(jīng)回東北了。那么，在火車站見到的那個被押送的人定是山哥無疑了！老天爺與他們開了個無情的玩笑，竟讓他們擦肩而過，各奔東西。

山哥會去哪兒呢？回靠山屯？根本不可能！香妹了解山哥的性格，他可不是那種吃回頭草的人。那么他只有回學(xué)校了。香妹急忙與那名值班干部告辭，火速向火車站奔去。她要盡快趕回學(xué)校，去找山哥，沒準(zhǔn)他們還能在一起過除夕呢！

香妹在車站見到的人還真是山哥。

山哥與其他幾名被收容人員進(jìn)了火車站，警察讓他們在角落里圍成一圈。立時，他們的周圍就圍滿了看熱鬧的人。警察中的一個到車站公安處進(jìn)行交涉。

大約等了一個多小時，收容人員先后被一個個地領(lǐng)走。終于輪到了山哥，他孤身一人被帶進(jìn)了車站，在一個乘警的引導(dǎo)下，上了一列客車的行李車廂。帶他進(jìn)來的小警察掏出二十元錢說：“小伙子，算你有福氣，沒買車票就能回家過年了。車廂里面太擠，沒辦法照看你，你就在這行李車廂中貓著吧。冷是冷一點，就將就著吧。這二十元錢呢，是我們發(fā)給你的路費，留著你半路上買個大餅火燒什么的。車到大站卸行李時，你可以委托剛才那位乘警給你代買。你老老實實地在這呆著，別想著逃跑，也別偷行李里的東西。車一到沈陽，就放你出去?！?/p>

小警察交待完有關(guān)事項，跳下車走了。行李車的大門“咣當(dāng)”一聲關(guān)得溜嚴(yán)。這車廂又叫悶罐子，沒有車窗，只有透過大門上那兩個一尺見方的小窗戶，才能射進(jìn)來一線陽光。山哥試著走到車廂一側(cè)，推了推門，發(fā)現(xiàn)門已經(jīng)從外面鎖上了。既來之，則安之。山哥將幾件行李挪了挪，壘成一個窩，倒頭便睡。這兩天他太累了。收容的第一天，他被迫當(dāng)了一天裝卸工，搬磚搬石頭。第二天，他又當(dāng)了一天泥瓦小工，收容所里面正在蓋一間監(jiān)房，難得有這些廉價的勞動力。累一點倒是不怕，他最懊悔的是未能完成老王和工友們交辦的任務(wù)，也不知李老板現(xiàn)在給沒給他們開資，他們回沒回家過年。他們該不會認(rèn)為自己偷著跑了吧？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山哥醒了過來。他感到身上十分寒冷，看來，火車已經(jīng)走了很長時間，窗外早暗了下來。山哥用力裹了裹身上的大衣，想繼續(xù)睡一會，卻怎么也睡不著了。

躺在空無一人的車廂里，望著黑洞洞的夜空，聽著車輪與鐵軌單調(diào)的碰撞聲，山哥的腦海中忽然想起一首高中課本中學(xué)過的古詩：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那是西楚霸王項羽在垓下被圍時發(fā)出的最后的哀嘆。自己的境遇與垓下的項羽何其相似，空有一番力拔山兮的雄心壯志，卻落得家破人亡，求學(xué)無路，就業(yè)無門，被人押解還鄉(xiāng)。人生的路怎么這么難走?。?/p>

每到大的?？空?，行李車上總要上來幾個人，搬幾件行李下去，又搬幾件行李上來。山哥躲在行李車的最里端，一般人很難看到他，他也懶得與他們說話。

車越向前走，氣溫越低，越是感到寒冷。

車終于到了終點站沈陽，行李車廂里的行李被搬運一空，那個乘警再次出現(xiàn)了。他略有些抱歉地對山哥說：“對不起，一忙就把你忘了，餓壞了吧？你現(xiàn)在可以走了，記住，好好在家過日子，不要再到處亂跑了?！?/p>

山哥走出沈陽車站，天空又飄起了雪花。這時，已經(jīng)是大年除夕的下午時分，到處是一派節(jié)日的祥和氣氛。鞭炮聲聲，彩旗獵獵。

一個賣茶葉蛋的小販沖著他大聲吆喝著，山哥這才記起自己已經(jīng)一天一夜水米沒沾牙了。他捏著手中的二十元錢，想買幾個茶蛋，卻感到?jīng)]有一點食欲。

眼下，去路已經(jīng)成了最大的問題?；丶野桑缫褯]有家了，那個象征家的土坯房已經(jīng)成了別人的財產(chǎn)。到香妹家吧，他怎么對香妹說呢？就說自己無能，白白地走了一趟，沒掙到一分錢，還被騙得一文不名，是當(dāng)作流浪漢被遣送回來的？再者說，這區(qū)區(qū)二十元錢遠(yuǎn)遠(yuǎn)不夠回家的車票錢呀！到學(xué)校去吧，鞍山離沈陽倒是不遠(yuǎn)，只要幾元錢車票就可以了，但是，自己已經(jīng)發(fā)誓不再念書了，這樣回去，不是讓人笑話嗎？再者說，爸爸不在了，以后的學(xué)費從何而出呢？

忽然，山哥想到千山，想到了剛剛來到學(xué)校時與香妹一同游覽千山香巖寺的情景，那座千年古剎的晨鐘暮鼓之聲當(dāng)時是那么令自己心動。對，就去千山，就去香巖寺，我要出家當(dāng)一個和尚。也許，這就是天意！這就是我的最后歸宿！

山哥猛然轉(zhuǎn)身，毅然決然地向火車站走去。

7風(fēng)雪夜歸人

千山，古稱積翠山，又名千朵蓮花山。它位于鞍山市東南16公里處，鞍山也由此成為全國著名的旅游城市。明代大詩人張鏊有一句盛贊千山的著名詩句：“南海八千路，遼東第一山。”其意是說作者游歷了祖國的山山水水，遍訪了名山大川，發(fā)現(xiàn)千山是遼東半島上自然景觀最秀美多姿，人文景觀最豐富多彩的一座名山。

千山自古以來就有“無峰不奇，無石不峭，無寺不古”之譽(yù)。

香巖寺坐落于千山南溝的群峰環(huán)抱之中，林木蔥蘢，山花簇?fù)?，由寺旁小路蜿蜒而上大約四十分鐘，便可登至千山最高峰——仙人臺。寺周圍奇峰怪石，山勢雄峻，大有華山的味道。每到山花爛漫之際，滿山花開，香澤撲鼻，就連巖石都透著幽香，故稱香巖。

除夕之夜的香巖寺，籠罩在茫茫雪霧的神秘氣氛之中。

寺中正在做全年最后一次的晚課。全寺十幾名和尚穿著整齊的黃架裟，齊刷刷地跪在大雄寶殿正殿前的蒲團(tuán)上，誦經(jīng)之聲在木魚和磬鐘的陪伴下時緩時急，時高時低。方丈如愿長老站在如來佛祖的塑像前面，雙手合十，二目微閉，虔誠地主持著莊嚴(yán)的佛事。

按照預(yù)定的程序，佛事將進(jìn)行三個多小時，直到午夜時分。

晚上十點多鐘，寺外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如愿長老不由得眉頭緊蹙。按說，在這除夕之夜，山上早已沒有了游客，這時候，誰會到寺里來呢？

如愿長老示意小徒弟慧能過去開門。一會兒功夫，慧能領(lǐng)進(jìn)來一個滿身是雪的年輕人。只見來人神情疲憊，面容憔悴，臉頰被凍得通紅，一雙雪地棉鞋幾乎已經(jīng)被雪水濕透了。他的手提著一個皮箱，顯然是專程遠(yuǎn)道而來。

此人正是劉山哥。

從鞍山火車站走出來時，天已經(jīng)黑了。此刻，正是人們闔家歡聚吃團(tuán)圓飯的時候。街上幾乎沒有行人，偶爾走過幾個行色匆匆的人，也是要趕著回家的。山哥感到饑腸轆轆，但是，商店和飯店都已經(jīng)打烊了，買不到一點吃的，只有少數(shù)出租車司機(jī)還在做著生意。有幾輛車先后停在山哥身邊，問他需不需要服務(wù)。山哥擺擺手，他沒有足夠的打車錢。

香巖寺距城里大約二十公里。開往郊區(qū)的公共汽車早已經(jīng)收線了，看來，要上山只有選擇步行。雪越下越大，地面上已積了半尺多深，老天爺似乎意猶未盡，仍然飄飄灑灑地漫天傾瀉著無盡的雪花。城中的一段路還比較好走，因為來往的車輛將路面壓出了一道道車轍。出了城，路面上的雪便明顯地厚了起來，一腳踏下去，像踩在棉花團(tuán)上，每次拔腳都是那么費力。西北風(fēng)呼嘯著，卷著雪粒子抽打在臉上，讓人幾乎喘不過氣來。走了兩個小時后，山哥進(jìn)入了山區(qū)，村落的燈光不見了，除夕的鞭炮聲沒有了，就連過往的車輛都絕了跡，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了他自己。

經(jīng)過四個多小時的艱難跋涉，在繞過最后一個山谷后，山哥終于看到了暗夜中巍峨屹立在半山腰中的香巖寺。香巖寺的寺門不大，但顯得很莊嚴(yán)，兩個寫著“佛”字的大紅紗燈掛在門洞之中，給這個深山古寺增添了幾分過年的溫馨氣息。山哥伸出手，堅定地扣動了寺門上的鐵環(huán)。

如愿長老停下了正在進(jìn)行的儀式，向山哥深施一禮后問道：“阿彌陀佛，請問小施主，您在大年之夜頂風(fēng)冒雪來到小寺，有何貴干??？”

山哥舉目觀瞧，但見大殿上燈火輝煌，香煙繚繞，幾尊佛像端坐在錦帳之中，是那么的莊嚴(yán)和肅穆。殿前整齊地跪坐著十幾名和尚，每人都披著金黃色的袈裟，面前還攤開著古舊的經(jīng)書。與他說話的老和尚有著長長的眉毛，高高的額頭，紅潤的膚色，慈善的面容，飄逸的胡須，好一副仙風(fēng)道骨。整個大殿，只有他一個人身著大紅的袈裟，一望便知是寺中的方丈。

山哥放下皮箱，跨過高高的門坎，撲跪到老和尚面前，大聲說道：“師父，我要出家！”

“出家？”如愿長老顯然一愣，“請問施主，你是何方人氏，為什么要出家？”

“我是……”山哥忽然語塞。他本想如實回答，但轉(zhuǎn)念一想，廟里怎么會收留一個在讀的本市大學(xué)生呢？于是，他說道：“師父，我家住吉林省的貧困農(nóng)村，自幼喪母，近又喪父，求業(yè)無門，生活無助，家鄉(xiāng)又無親人，所以萬念俱灰，請師父無論如何收留我。”說罷，山哥一頭磕在方磚地上。

“你且起來，你且起來，有話慢慢地說?！比缭搁L老慌忙用手?jǐn)v扶山哥，“小施主，你要出家，可有當(dāng)?shù)嘏沙鏊淖C明信嗎？”

“沒有。師父，我不知道出家還需要公安機(jī)關(guān)的證明?！鄙礁绱鸬馈?/p>

“那么，你有身份證嗎？”

“也沒有，坐車時連同錢包一起被小偷掏走了?！?/p>

“哎呀，你既沒有證明信，又沒有身份證，這可就不好辦了。小施主，千山風(fēng)景管理局有規(guī)定，本院不能收留來歷不明之人。你還是下山去吧。”

“師父，我千里迢迢遠(yuǎn)道而來，又連夜走了四十多里山路，你就念我的一片赤誠，收下我吧！”說罷，山哥又磕起頭來。

“政府有法令，廟里有寺規(guī)，你求我也沒有用。小施主，我本想請你立即離開本寺，念你走了半宿的山路，天又下著這么大的雪，就留你住一晚上，明天一早，就請你下山去吧。世上總有千條路，何必寂寞陪孤燈？你還年輕，回家后，好好學(xué)上一門手藝，將來娶妻生子，也不枉父母生養(yǎng)你一回。對不起，我們還有晚課要做?；勰?，送小施主去客房安歇?！闭f罷，如愿長老不再理會山哥，繼續(xù)垂首主持儀式。

“施主，請吧。”慧能說著，拉起山哥，起身走出大殿。在大殿左側(cè)，是一排客房，室內(nèi)有一排大通鋪。慧能領(lǐng)山哥進(jìn)了客房，從里間屋抱出一床棉被說：“施主，條件不好，你就將就著歇息一晚吧。暖壺里有熱水，你簡單地洗一洗，別把腳凍壞了。我還得回去做晚課，等我們午夜做完課，請你同我們一起吃年夜飯?！闭f罷，慧能向山哥深施一禮，退了出去。

山哥放下皮箱，急忙追出客房，看見小和尚已經(jīng)重新進(jìn)了大殿，并且輕輕地掩上了殿門。山哥站在殿前，聽著里面嗡嗡的誦經(jīng)之聲和木魚磬鐘有節(jié)奏的敲擊聲，已經(jīng)沒有了再度敲門的勇氣。他雙膝一軟，跪在殿前的雪地上，雙手合十，心里也開始了默默的祈禱。此時此刻，他感覺自己已經(jīng)成為了僧侶中的一員，正在接受佛祖的檢閱……

子夜時分，香巖寺鐘樓上敲起了洪亮而悠揚的鐘聲?！爱?dāng)……當(dāng)……”這鐘聲有如天籟之音，在寂靜的山谷里傳得很遠(yuǎn)。

如愿長老用一陣有節(jié)奏的木魚之聲結(jié)束了晚課儀式。眾僧人從蒲團(tuán)上站起身，目送如愿長老離殿。小和尚慧能搶先一步，打開關(guān)閉的殿門，一陣寒風(fēng)夾帶著雪花吹了進(jìn)來。長老邁出高高的門坎，忽然發(fā)現(xiàn)雪地上跪著一個雪人。他疾走兩步，走上前去仔細(xì)一看，竟然是剛才那個要出家的小伙子。他已經(jīng)快凍僵了，全身不停地發(fā)著抖，一行眼淚在臉上結(jié)成了長長的冰柱，兩只手紅紅的，腫腫的，像是雪地里的紅蘿卜。除了臉和手之外，他的全身都被厚厚的雪覆蓋著。

如愿長老讓兩名和尚費力地攙扶起山哥，聲音哽咽地說：“小施主，不是讓你回客房休息嗎？你何苦要這樣做賤自己呢？”

山哥氣若游絲說：“師父，你不要趕我走，我早已沒有家了，我要出家，我要出家！我要……”話未說完，他便昏了過去。

“小施主，小施主?！比缭搁L老將山哥摟在懷里，連連呼喚，又對周圍的人安排說：“慧能，你們扶小施主回客房，立刻用雪給小施主搓臉和手腳，不要讓他得下凍瘡。智能師傅，你馬上熬上一副感冒湯藥，盡快給小施主灌下去，他在發(fā)燒?！?/p>

山哥喝了智能師傅熬的湯藥，又喝了一小碗膳房做的黑米粥，感覺好多了。由于發(fā)燒，他的臉還微微有些潮紅，但溫度已經(jīng)明顯降低。半個小時后，他躺在客房的炕上，靜靜地睡著了。

8寂寞除夕

由于比山哥晚了一趟車，香妹乘坐的列車駛進(jìn)鞍山車站時，已經(jīng)是除夕之夜了。一路上，她心急如焚，恨不得插上翅膀，一下飛回鞍山。她不知道山哥是如何回來的，現(xiàn)在，他能在哪呢？如果他回了學(xué)校，找不到我怎么辦？香妹后悔出來時沒有在山哥的門上留個便條。她暗自發(fā)誓，這次見到山哥，一定勸他回心轉(zhuǎn)意，繼續(xù)把大學(xué)念下去。

走出車站，正是子夜時分?；疖囌緩V場的大屏幕上正在播放春節(jié)文藝晚會的現(xiàn)場直播。幾十個著名的歌星、笑星和大腕主持人都擠在屏幕上，向全國人民拜年。人們沉浸在辭舊迎新的歡樂之中，鞭炮和禮花使鋼城的夜空流光溢彩。金蛇狂舞，火樹銀花，流星滿天，明珠夜探……絢麗多彩的焰火爭奇斗艷，將節(jié)日的氣氛推向了頂峰。

香妹無心欣賞節(jié)日的景色，急著要返回學(xué)校。她堅信山哥此刻一定會獨自坐在寢室的床前，焦急盼望著她的歸來。她甚至幻想著與山哥一起熱熱乎乎地吃頓年夜餃子，親親熱熱，卿卿我我，就像一對要好的小夫妻一樣。然后，她要與山哥徹夜長談，告訴他，人生在世，難免要經(jīng)常遇到一些挫折，戰(zhàn)勝了挫折，迎來的必將是輝煌的勝利和美好的回報。他們要一起讀完大學(xué)，甚至還可以一起讀完研究生，一同畢業(yè)，一塊兒找工作，最后，再一起建立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兩個知識分子結(jié)合在一起，一定會培養(yǎng)出一個高智商的孩子。沒有學(xué)費算什么，我們可以一起打工去掙。對了，還可以去貸款。臨回來時，香妹在A市火車站等車時，看到閱報欄里有一則新聞，說河南省已經(jīng)開始給貧困大學(xué)生發(fā)放助學(xué)貸款了，這貸款是可以等到將來畢業(yè)后再還的?？催^新聞后，香妹特意找到報刊銷售點，將那期報紙買了下來。既然河南省有了助學(xué)貸款，沒準(zhǔn)我們這兒也要實行了呢。

香妹在路邊等了半天，終于等來一輛出租車。平時，香妹是從來不坐出租車的，但今天情況特殊。

二十分鐘后，香妹回到了學(xué)生公寓。

香妹沒有回自己的寢室，先奔向山哥的宿舍樓。樓里冷冷清清，一個人影都沒有。山哥的寢室里也是一片漆黑。香妹抱著一線希望，敲了半天門，隔壁房間探出一個睡眼惺松的腦袋，不滿意地嘟噥著：“都什么時候了，還讓不讓人睡覺？”

香妹抱歉地說道：“對不起，同學(xué)，請問劉山哥今天回來了嗎？”

“連個鬼影子也沒有。真是的！”那個男生說著，大大地打了一個哈欠，把頭縮了回去，“咣當(dāng)”一下將門關(guān)上了。

香妹失望地回到了自己的寢室。

慘白的日光燈下，香妹發(fā)現(xiàn)桌面和床鋪上落了薄薄的一層灰。由于走的匆忙，床上還丟著自己翻出的書本和衣物，亂七八糟的，像是剛剛遭受過一場浩劫。香妹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感到肚子有些餓，拉開抽屜，看見里面還有一袋方便面，就拿起暖壺，到水房去打開水。到跟前一看，水房的門已經(jīng)鎖上了。

回到房間，香妹撕開方便面，拿出面餅用力地嚼著。面餅干干的，淡淡的，在喉嚨里說什么也咽不下去。香妹索性扔下面餅，呆呆地坐在桌前，眼淚忍不住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流了出來。

山哥啊山哥！你到底在哪里？山哥啊山哥！你怎么這么狠心??！

終于，默默的流淚變成了號啕的大哭。幾天來的勞累、寒冷、饑餓、焦急、煩惱、恐懼、委屈一起涌上心頭，通過眼睛的閘門，噴涌而出。反正這大樓里也沒有別人，就讓我一次哭個夠吧！

9找到歸宿

直到第二天上午十點多鐘，山哥才從夢中醒了過來。

睜開眼，他一時有些惶惑，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直到小和尚慧能進(jìn)了屋，他才想起昨天夜里的事情?；勰芤娚礁缧蚜朔浅８吲d，急忙跑了出去。一會兒功夫，如愿長老和幾位上了年紀(jì)的老和尚捋著手中的佛珠走了進(jìn)來。

山哥看見如愿長老，急忙翻身爬起，要給長老磕頭，無奈頭重腳輕，身子一栽險些跌倒。如愿長老急忙上前一步，扶住山哥說：“小施主，你得了重感冒，還是好好歇著吧！”

山哥說：“師父，我出家之意已決，請您無論如何收留我！”

長老說：“非是老衲不愿收留你，只是你沒有身份證明，如果收留有違政府法令，多有不便。再者說，本寺廟小香疏，且已人滿為患，實在是僧多粥少。你且在本寺歇息兩天，待身體康復(fù)之后，就下山去吧！”

山哥說：“師父，我不求榮華富貴，享樂安逸，只求殘羹冷飯，度命而已。如果師父執(zhí)意不肯收留，我寧可在仙人臺上縱身一躍，了此殘生。”

見山哥出家之意已決，如愿長老嘆了口氣說：“小施主，話不要說得那么絕。要不，你先在寺中住幾天，體驗一下寺中的生活，再從長計議。”

“多謝師父！”山哥感激地說，淚水再次模糊了雙眼。

喝了智能師傅熬的湯藥，加上慧能的悉心照料，山哥的燒很快就退了。到第三天上午，他感到身輕體健，生命的活力又回到了體內(nèi)，便一個人步出了禪房。

由于是春節(jié)黃金周，到香巖寺參觀的游客絡(luò)繹不絕，全寺上下都在忙著接待客人，每個殿前都有和尚值班，接待前來燒香拜佛的人們。當(dāng)有人捐資或跪拜，他們便在一旁誦經(jīng)，并敲擊木魚和磬鐘。遇有尊貴的客人和外國游客，如愿長老便親自出面接待。

山哥來到天王殿，看到如愿長老正陪同兩個外國游客參觀。這兩個外賓是一男一女，年齡不大，長得金發(fā)碧眼，皮膚白皙，像是一對情侶。他們沒帶翻譯，也沒雇導(dǎo)游。如愿長老費力地向他們介紹著寺里的情況，但從他們迷惑的眼神中，山哥看出他們一句也沒聽懂，只是出于禮貌地連連點著頭。山哥沒顧得多想，便迎了上去。

“哈羅，你們好！我能夠幫你們什么忙嗎？”山哥用純正的英語問道。

兩個外國游客看到來了一個懂英語的年輕人，顯得格外高興。小伙子立即主動地與山哥握手，用英語自我介紹道：“您好，我是保羅，來自美國加州，這是我的女朋友瓊斯。認(rèn)識你很高興！”

瓊斯接著說：“中國是個神奇的國度，有著悠久的文化和美麗的景色。我們喜歡中國，可惜對漢語一句也聽不懂。先生，您能為我們導(dǎo)游嗎？”

山哥用英語回答道：“對于佛教知識，我還是個外行，就請如愿長老給你們介紹，我做翻譯吧?！比缓螅钟脻h語將這番話對如愿長老說了一遍。

如愿長老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山哥還懂英語，看來，要對這個小伙子刮目相看了。他領(lǐng)著兩位游客，對全寺又重新走了一遍，講解了香巖寺的歷史、特色以及佛教方面的一些知識。山哥對廟里的許多情況并不熟悉，對于佛教方面的英文專業(yè)用語更是生疏，只能連說帶比劃地勉強(qiáng)進(jìn)行翻譯。好在面對現(xiàn)場實物，兩個游客還是聽懂了大部分意思。經(jīng)過半個多小時的參觀，兩個美國游客逛完了整個廟宇。他們執(zhí)意要與如愿長老和山哥合影留念，保羅還拿出十美元小費送給山哥，被山哥婉言謝絕了。保羅為了表達(dá)自己的真誠謝意，將那張美鈔投進(jìn)了功德箱。

外國游客走后，如愿長老將山哥領(lǐng)進(jìn)方丈室，他破例給山哥搬來一把椅子，請他落座，滿意地拍了拍山哥的肩膀說：“小施主，見面第一天，我就看你來歷不一般，沒想到你還會英語。你一定是個大學(xué)畢業(yè)生吧？”

山哥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算是做了回答。

如愿長老繼續(xù)說道：“按規(guī)定，我是不應(yīng)該收留你的。但是，我要謝謝你幫了我的忙，也要感謝你給我們寺院爭了光。我已老邁，自知時日不多，可我向佛學(xué)院申請了幾年，也沒有來一個畢業(yè)生。沒辦法，廟太小，養(yǎng)不住人才啊！如果你愿意，就在這兒呆下去，好好學(xué)一學(xué)佛經(jīng)，再認(rèn)真學(xué)一學(xué)外語，佛教文化的傳播需要你這樣的年輕人??！”

“多謝師傅！”山哥激動萬分，急忙起身要給如愿長老叩頭。

“且慢！請容我把話說完?！遍L老攔住山哥，繼續(xù)說，“你是個讀書人，關(guān)于佛門的規(guī)矩我就不多說了，這吃齋戒色是首要的前提。你還年輕，對于這些要有充分的思想準(zhǔn)備。不過眼下你還不能正式出家，最多算個皈依佛門的俗家弟子。這段時間，你要多讀一些佛教方面和介紹千山風(fēng)景區(qū)的書籍，了解情況。明天，你到智能師傅那里領(lǐng)一套僧衣。另外，我賜你一個法號，嗯……就叫慧清吧?！?/p>

“多謝師父收留之恩！慧清謹(jǐn)記師父教誨，一定成為香巖寺的有用之人?！鄙礁缯f罷，五體投地，給如愿長老叩了一個響頭。（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