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農(nóng)歷除夕子夜生人,呱呱墜地時,正趕上村里迎春的鞭炮聲。母親說我是搶著過年來的,雖是玩笑,卻也一語言中,因為我從小時候起,就對過年情有獨鐘,我特別喜歡那種吉慶祥和而又神秘的氣氛。
小時候,幼年喪父的不幸,把我的家庭推向社會的底層,生活里平添了幾分凝重,也給過年蒙上了些許陰影。
在我慣常的感覺里,從臘月二十三過小年開始,就已經(jīng)拉開了過年的序幕。這一天的重要活動就是送灶。,當(dāng)冬陽隱入西天,星斗綴滿天空的時候,一家人急急火火地吃罷晚飯,母親便在廚房里開始了忙活。除了像往常一樣清鍋洗碗涮筷以外,還特地把灶臺里里外外打掃干凈,并在灶君像前清出一方凈土,擺上紙馬、香燭、灶糖。母親恭敬地點燃一炷香,然后長跪默禱。我知道,灶君是掌管全家炊事的神祗,受香火保康泰的同時,還兼顧察善惡、奏功過。灶節(jié)這天就是向玉帝匯報的日子。因為匯報的效果與新一年的福禍直接相關(guān),故而家家戶戶都格外慎重,飽經(jīng)風(fēng)霜孤苦無依的母親更希望灶神上天言好事,回來降吉祥。她一絲不茍地為紙馬飲食草料,生怕因微小的粗疏錯亂惹得灶王爺不滿意。灶君端坐在冰冷似鐵的墻壁上,一副鐵面無私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母親耐心細致地把灶君像揭下來,與馬放在一起,小心翼翼地?zé)K嬖V我,馬是灶君的坐騎,糖是專門讓灶君粘口的,防備他匯報時信口開河說漏了嘴。每當(dāng)這時候,我喜歡跑到院子里仰望天空,冥冥中似乎感覺到那位端莊冷漠的老人騰空而去,“星旗云轡馳如風(fēng),九萬天衙片時至”。密布的星斗閃閃發(fā)亮,好像一盞盞照明的燈籠。我想,九重天上的靈霄寶殿此刻一定燈火輝煌,佳賓咸集??墒?,我怎么也不明白,主宰天上人間的玉皇大帝為什么喜歡夜里辦公呢?
祭灶以后的日子,又是一陣緊鑼密鼓地忙活,那時家庭經(jīng)濟雖然拮據(jù),但性格剛強的母親不愿讓人寒磣,對與過年相關(guān)的每一道程序都格外看重,從不輕易簡化或省略。灶君升天之后,她首先操辦的就是再從集市上請一幅新版的灶君像來,工工整整地貼在灶臺前,說是過年要換新衣裳。緊接著,便指使我灑掃庭院,把院內(nèi)院外房上房下收拾得一干二凈,連墻角旮旯都不放過。母親說,去穢物,凈庭戶,是為了祈求新歲之安。有些精細活母親是要親自做的,譬如蒸花糕做面食之類。只見她把發(fā)好的面團靈巧地捏弄于股掌之中,摻雜著煮熟的紅棗,熟練地做成各種形態(tài)的花朵、兔兒、小鳥等,再一層一層地壘起來,形成上尖下圓的錐體,蒸熟后膨脹得豐潤肥碩,生動誘人??上н@樣的白面花糕一般做得不多,只是供大年初祭祀和家人分食的,大多年貨都是母親挖空心思用粗糧細做的。另外,一向要面子的母親,再苦再累也不志給我和弟弟趕制一身過年的新衣服。雖然是手織的粗布,卻十分挺括可體。
年三十是最緊張的一天。早晨起來,母親就對我說:“你這孩子有福,過生日不用專門準(zhǔn)備。今天的事都是很有意思的,也算給你慶賀了。”于是,我便懷著出乎尋常的喜悅,在母親指揮下,張羅著貼春聯(lián),都是些辭舊迎新免禍祈福的吉慶文字。據(jù)說,門口貼紅是為了嚇阻一種叫“年”的食人怪獸,似乎有些聳人聽聞,實際上只是遠古的神話。不過,陳舊的門扇在鮮紅的對聯(lián)映襯下,倒也增添了幾分生機和喜氣。傍晚上墳是各家各戶不約而同的慣例,主要是邀請故去的親人來家過年。起初是母親帶我一起去,后來就安排我獨自承辦。上墳往往要等到太陽落山以后,因為這時候冥界的魂靈才能出來活動。常見空曠的田野里,焚燒紙錢的火光在落日余輝里忽明忽滅,零星的爆竹聲此起彼伏,暮靄里彌漫著一種莊嚴(yán)肅穆、神神秘秘的氣氛。本來,這種自古流傳的習(xí)俗,只不過是后人對先人的一種憶念和寄托,但在我幼小的心靈里,卻有好長時間一直認(rèn)為故去的親人會真的尾隨至家,在冥冥中與我們一起過年。因此,每次去林地,都抱著極嚴(yán)肅極恭敬的心情,不敢有絲毫輕率。上墳還有一項特殊的使命,那就是順便擗一些柏枝帶回來插在門旁,一來取意松柏延年,祈求老人長壽,二來驅(qū)災(zāi)避邪,祝福家庭安康。
除夕夜是一家人團圓的時光,母親最重視的就是這頓年夜飯。下午包罷過年的餃子,就開始忙著做萊。夜幕剛剛降臨,一桌用料簡單卻也豐盛可口的飯菜便已拾掇停當(dāng),多是些蓮藕、蘿卜、白菜及油炸年貨,只有魚和雞是必不可少的,取其年年有余和吉祥如意的意思。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外公自然坐在上首,緊挨著外公的位子是空著的,那是專門為父親準(zhǔn)備的。善解人意的母親總忘不了預(yù)備一壺酒,讓辛苦一年的外公品味一下瓜干大曲的醇香。第一杯酒斟滿后,母親讓我端起送到外公跟前,只見老人家一口飲下,閉目凝神細品良久,臉上醞釀著莊稼人特有的那種豐富深邃的表情。第二杯酒斟滿后,母親沒有交給我,而是極莊重極認(rèn)真地灑到了地上,口默默有語,我知道,這杯酒是送給回家過年酌父親喝的,讓他的亡靈同享家庭團聚的溫馨。隨著母親緩慢有致的動作,一股哀傷漸漸襲上心頭,一家人都隱忍著,誰也不愿影響這一年中最隆重的節(jié)日氣氛。一向樂觀爽快的外公趁著酒興,一邊呵呵地笑著,一邊帶頭舉起筷子,頻頻招呼吃萊。那些年,除夕的歡快中常?;旌现加H的凝重。
不知為什么,歲暮的夜晚心情總是有些特別,是期盼過年的急切,還是佳節(jié)思親的沉郁,抑或是“一夜連雙歲,五更分二年”的神秘?很難說得清。常常輾轉(zhuǎn)反側(cè),很久方可入眠。當(dāng)迎新的鞭炮把我從睡夢中驚醒的時候,窗外依然是漆黑一團。母親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起床了,正忙活著敬奉天地祖先。敬天要在院子里放上供桌,祭祖則在住房里單獨辟出一塊祭壇。屋里屋外都燃著蠟燭香火,擺滿各色食品。迷蒙的夜色里,燭光閃爍,香煙繚繞,空氣中彌漫著淡淡釣幽香,太空的星斗像一對對明亮的眼睛,注視著蕓蕓眾生的一舉一動,天上人間都洋溢著過年所獨有的那種神秘和莊重。母親就在這種讓人肅然起敬的氣氛中里外奔忙,敬罷天地敬祖先,叩拜祝愿時那種虔誠執(zhí)著的神態(tài),誰見了都會為之感動。母親特地交代我,年五更過往神靈多,千萬不要多說話,出言要吉利,太陽出來前,不要隨便倒穢物,褻瀆神靈可要招致禍患。母親說得神乎其神,當(dāng)時我曾天真地想,過年應(yīng)當(dāng)是天上人間共同的節(jié)日,諸神又是親受香火,又是享祀供品,還要考察人間善惡,混沌中那個看不見摸不著的世界里還真要忙個不亦樂乎呢。
其實,敬神祭祖,不過是善良人祈求平安的一種愿望,后世子孫感念先德的一種寄托,是艱難謀生的老百姓自我保護能力受限時,尋求借助希冀轉(zhuǎn)機的一種安慰。
母親的敬祀儀式尚未結(jié)束,我便迫不及待地燃放起鞭炮,與村里此起彼伏的爆響遙相呼應(yīng),驚得天上的星星頻頻眨巴眼睛,空氣中立時充滿了嗆人的火藥味。據(jù)說祖先發(fā)明爆竹的初衷是為了驅(qū)魔,實際上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代人表示隆重和喜慶的一種替代。特別是這一年一遇的辭舊迎新,人們宣泄豐收后的喜悅,任何聲嘶力竭的呼喚,都不如驚天動地的鞭炮來得迅捷,來得暢快,來得威風(fēng)。
爆竹聲中,母親已經(jīng)下好了餃子,她先舀出兩份,分別送到院里和屋內(nèi)的供桌上,表示對神祗和祖宗的恭敬。然后再從外公開始,逐一盛碗。母親特意用糖餡包了一部分甜水餃,表示新一年生活甜甜蜜蜜。這種甜蜜必須讓每個人都能分享,所以,細心的母親特別做了標(biāo)記。吃餃子之前,母親先把切成小塊的花糕分發(fā)給大家,說是萬事如意年年高。吃了花糕吃水餃,等于把新一年的高興和甜蜜都包容在了一起。原來農(nóng)村過年還有這么多講究,許多平時司空見慣的事情,到了此時,卻陡添了諸多禁忌和靈異,籠罩了種種神秘,也許這正是過年的魅力。
剛吃罷飯,給外公和母親拜年的鄉(xiāng)親便一批接一批涌進家來,跪拜的人有時擠滿院子,摩肩接踵,黑壓壓一片。外公和母親熱情地招呼大家,相互說些問候祝愿的吉利話,一向清寂的庭院一時人氣聚集,非常熱鬧。尚未成年的我還沒有資格加入拜年的隊伍,常常站在人群一旁靜觀。我想,平時要讓這些堂堂男子漢屈膝下跪談何容易,此時此刻,卻成了人人自覺自愿的主動行為,過年的奧妙真是深不可測。外公極認(rèn)真地告訴我,可別小看這磕頭的禮節(jié),上了年紀(jì)到了輩分的時候都盼著呢,哪族哪家該來的沒來,還真當(dāng)個事牽掛著??念^不僅能加深親情,還能化解夙怨。爺兒們間平時有點磕磕碰碰,過年時一磕頭便什么怨恨都煙消云散了。這番話我當(dāng)時聽來還有些似懂非懂,隨著年歲的增長,才逐步理解了許多傳統(tǒng)習(xí)俗的文化內(nèi)涵。
當(dāng)新年的第一縷陽光將疲憊的星斗漸漸隱沒的時候,我興高采烈地跑出家門,走上街道,去追尋新年的腳步。原以為經(jīng)過夜間的醞釀,白天會形成過年的高潮,可是,卻發(fā)現(xiàn)滿街除了穿紅著綠的婦女和活蹦亂跳的兒童以外,很少見成年男人的蹤影。這些主宰世界的男人們剛才還在轟轟烈烈地蜂擁著拜年,把整個村莊鬧得一片沸騰,此刻卻不知躲到哪里睡覺去了。街道上一時成了婦女兒童的世界。陽光沖淡了黎明時的喧囂,諸多神秘似乎也隨著滿天的星斗躲藏得無影無蹤了。轉(zhuǎn)瞬間,我突然有一種年已走遠的失落。本來大年初一是新一年的起始,但卻再也沒有了過年的那種獨特感覺。我這才明白,年,實際上就在緊張籌備不斷忙活的那些企盼中,就在合家相聚歡慶團圓的那份溫馨中,就在祭祖祀神時燭光搖曳煙霧升騰的那份靜默中,就在此起彼伏震耳欲聾的聲聲鞭炮中,就在相呼相喚熙熙攘攘大拜年的那陣喧囂中,就在夜色籠罩下如夢似幻超凡脫俗的那種神秘中。所謂過年,就是親身經(jīng)歷、體驗和品味這一系列感受的過程。一旦過了年五更的巔峰時刻,年,也就淡了味兒,也就實實在在地逝去了,走遠了。
小時候喜歡過年,尋求的是那種帶有神秘色彩的自我陶醉和快樂,享受的是老母親精心安排的溫馨和口福。等我建立家庭并做了父親以后,就想著過年時讓老母親享受一下我親自營造的舒適和歡欣。只可惜這樣的年過了沒有幾個,母親就因積勞成疾,過早地離開了人世,這給我留下了更多更深的過年思親的憂傷。后來雖然也像過去一樣喜歡過年,在我的操持下,與妻子兒女共享合家團聚的天倫之樂,但因為沒有了母親的參與,總覺得感受上缺少些什么。
這些年都是在城里過年,舊歷年已經(jīng)被新時代的文明嫁接改造,不僅沒有了送灶等一系列陳俗,就連除夕夜的團聚也變成了全家人對中央臺聯(lián)歡晚會的圍觀,孩子們早巳適應(yīng)了現(xiàn)代社會的這種自然和簡單。那個被傳統(tǒng)習(xí)俗所包裝的年離我們越來越遠了,那些帶有神秘色彩的年俗景觀,對年輕人來說,似乎成了遙遠的故事。不論怎樣變化,闔家團聚吉慶歡樂的主旨都是一致的,畢竟社會發(fā)展了,時代進步了,現(xiàn)代傳媒和高新技術(shù)給人們帶來的感官愉悅和物質(zhì)享受,是過去封閉落后的農(nóng)村所不可企及的。城里人的年,正在漸漸成為一只民俗空殼,流失的;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了。
“無情歲月增中減,有味詩書讀后甜”,這本是農(nóng)村過年經(jīng)常貼的傳統(tǒng)春聯(lián)。小時候看時似乎無動于衷,現(xiàn)在讀來卻不禁感慨萬端。是啊,如今年及知命,對“增中減”的辯證法已然了悟,惜時之念更為強烈。人生滄桑,不期然半個世紀(jì)矣。前些年那些被苦水浸泡過的生話,不正是一部有味的詩書嗎,但愿能夠讀出其中的甘甜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