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蟄存
南寨是長汀郊外的一個大樹林。我到這個小城里的第三天,就成為日常到那里去散步的許多人之一。因為這是一個綿延四五里,橫亙一二里的柿和栗兩種樹的果樹林。
栗與柿是同一個季節(jié)的果木,秋風(fēng)一起,它們的果實就開始碩大起來了。栗子成熟得早一些,柿子的成熟期卻可以參差到兩個月以上,因此,由于它們的合作,使我們整個秋季的散步不覺得太寂寞了。當(dāng)我最初看見樹上一團團毛茸茸的栗球,不禁想起了杭州西湖的滿覺隴,那是以桂花與栗子著名的一個山谷。是的,桂花也是秋季的植物,它給與我們的愉快是那些金黃色的,有酒味的花。不知誰有那么值得贊美的理想,在那山谷中栽滿了這兩種植物,使我們同時享受色香味三種官能的幸福。
栗子成熟的時候,它那長滿了鋼鬣的外皮自己會裂開。但它的主人卻不等到這時候,就把它取下來了。那是怕鳥雀和松鼠會趁它破裂的時候偷吃去。人們?nèi)±踝拥姆椒ㄊ窍扔瞄L竹竿打它下地,然后用一個長柄的竹鉗子來夾起扔進一個大竹籮里去。這樣,它雖然有可怕的刺毛,也無法逃免它的末劫了。我每天看見老婦人在仰面亂打那些結(jié)滿了果實的樹枝,而許多小孩子在抓著一個與他們的身子一樣長的竹鉗子奔走揀拾的時候,又不禁會憶起古詩“八月?lián)淅酢钡木渥?,這個“撲”字,真是體物會心而搜索出來的。
這幾天,樹上的栗子差不多完了,但市上卻還在一批一批的出來。這是因為近年來外銷不暢,而這又是一種可以久藏的干果。但是,抱歉得很,除了把它買來煮豬肉當(dāng)菜吃之外,我卻不很喜歡吃栗子。至于柿子呢,雖然從前也不很喜歡它,現(xiàn)在卻非常欣賞它了。我發(fā)現(xiàn)我對于果物的嗜好,是與它的顏色或香味有關(guān)系的。栗子就因為特別缺乏于這兩個條件,所以始終被我擯斥了。這里,你也許會問我:“柿子并不是近來才變成美麗的紅色的,何以你到如今才嗜愛它呢?”是的,這必須待我申述理由。原來我對于柿樹的趣味,確是新近才濃厚起來。記得幼小的時候,在我家的門前有一個荒廢了的花園。那園里有一個小池塘,池塘旁邊有一株大柿樹。這是我所記得的平生看到的第一株柿樹。不幸那柿樹每年總結(jié)不到幾十個果實,雖然葉子長得很濃密。到了柿葉落盡的時候,樹上再也看不見有什么柿子,于是在我的知識中,向來以為秋深時的柿樹,也像其他早凋的樹木一樣,光光的只剩了空枝。
現(xiàn)在,我才知道不然。柿樹原來是秋天最美的樹。因為柿子殷紅的時候,柿葉就開始被西風(fēng)吹落了。柿葉落盡以后,掛滿樹枝的柿子就顯露出它們的美麗來了。而且,這里的柿樹的生殖力又那么強,在每一株樹上,我們至少可以數(shù)到三百個柿子,倘若我們真有這股呆勁,愿意仔細(xì)去數(shù)一數(shù)的話。于是,你試想,每一株樹上掛著三百盞朱紅的小紗燈,而這樹是綿延四五里不斷的,在秋天的斜陽里,這該是多么美麗的風(fēng)景??!我承認(rèn),我現(xiàn)在開始愛吃柿子了。
但其理由并不是因為我發(fā)現(xiàn)了它有什么美味——事實上,曾經(jīng)有許多柿子欺騙了我,使我的舌頭澀了好久,——而是因為我常常高興在玩賞它的時候憧憬著那秋風(fēng)中萬盞紅燈的光景。俞平伯先生有過一聯(lián)詩句:
遙燈出樹明如柿,
倦漿投波蜜似餳。
這上句我從前曾覺得有意思,但只是因為他把遙燈比做柿一般的明而已。至于“出樹”這兩個字的意思,卻直到現(xiàn)在才捉摸到。可是一捉摸到之后,就覺得他把燈比之為柿,不如讓我們把柿比之為燈更有些風(fēng)趣了。
當(dāng)這成千累萬的小紅紗燈在秋風(fēng)中一盞一盞地熄滅掉,直到最后一盞也消逝了的時候,人們也許會停止到那里去散步了。于是天天刮著北風(fēng),雨季侵襲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