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　依

在檢察院從事刑檢工作以來，上百起刑事案件讓我領悟了人生的真諦，讓我度過了人生最難忘的20年，也許是同為女性的緣故，我自然對那些女性犯罪格外關注。其中，去年發(fā)生在蘇北農村的一起女教師殺子案件讓我至今記憶猶新。

去年下半年，我除了辦案之外，還利用休息天，在本地電臺"法在身邊"欄目擔任嘉賓主持，現場解答一些聽眾的提問，我做些深入淺出的回答，這項工作對我來說很輕松。

這一天，主持人已經播放欄目結束曲，導播又接進一個電話，說這個聽眾一定要讓我做個回答，電話那端一個男子用濃重的蘇北鄉(xiāng)音問我：“檢察官，我想請問，殺死自己生的嬰兒該不該判罪？”“那當然，因為人的生命權是受法律保護的，無論他是嬰孩還是成年人。法律上規(guī)定……”我還沒有說完，電話那端傳來嗚咽聲，電話也隨之擱斷了。

我的心不由得沉重了許多，因為那段時間我手里正在承辦一起周小亞殺子案件，也就是那起后來在我腦海里沉淀多時的案件。

紅杏出墻后，她殺死兒子

次日早晨，我的辦公室里來了一位陌生男子，他對我說他是周的丈夫，就是打進電話的聽眾，他在得知妻子將肯定被判罪入獄之后，幾乎一夜未眠，今天來檢察院，就是為妻子的案件說幾句。

這個案件的卷宗我已經看完，案情也基本清楚：周小亞與丈夫8年前成婚，第二年有了一個女兒，但夫君是個獨子，公婆抱孫心切，硬是讓小兩口生第二胎。身為教師的周小亞盡管一百個不愿意，但為了遂上夫家的心愿，在多次流產、保胎之后有了喜，當年秋天生了個白白胖胖的男孩子，全家人歡天喜地，對周小亞更加呵護備至。其實，從妊娠反應開始，婆家就百般照顧周小亞，生怕她有什么閃失，而丈夫越是疼愛，周小亞越是不安，因為她心里有個秘密，不敢對任何人說。

周小亞在認識丈夫之前，曾經愛過一個男同學。也許是太年輕的緣故吧，兩人最終分手了，多年以后，各自組成了小家庭。周小亞曾經以為日子就會這樣日復一日地過去，不可能發(fā)生什么改變了。但有一天開家長會時，她在校園里意外地見到了他。周小亞當時突然覺得這些年過來的日子就像潮水汐汐退下，而青春歲月的故事竟那么清楚地顯現在眼前，她有點不能自已。

對過去的歲月，兩人是有些傷感。雖然各自有了新的生活，而且還算如意，但周小亞時常感到寂寞，因為丈夫常年在昆山隨建筑公司打工，女兒也被婆婆接過去住。獨對窗兒怎守得住黑？在幾次與老同學長談敘舊之后，有一天夜晚，老同學沒有離開她家。

過了兩天，丈夫風塵仆仆地趕回家，又過了一些日子，周小亞意外地發(fā)現自己有了身孕，這讓她又驚又喜。

也許，在這個世界上，喜歡別人和被別人喜歡，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你如果是有了家庭的人，你就不能對別人說出你喜歡的感覺，因為愛情的感受其實是無法溝通也不能分享的，否則，帶給所有人的則是無限的傷痛；每個人懷念自己初戀的原因，恐怕也正如《中國式離婚》里面所說，初戀不可忘卻的不是初戀的對象，刻骨銘心的只是自己青春初始時的悸動，是對純潔青春的懷念。所以，聰明的人們說，永遠不要跟你的初戀對象見面，

而周小亞不僅見了面，還有了激情燃燒的紀念。懷孕之后，一直心存疑慮，因為她確實不知道肚里孩子的生父究竟是誰？她沒法對任何人說出心中的疑問，所以，丈夫的每一句囑咐和問候，在她聽來都讓她羞愧不已。因為她清楚地知道，對女人而言，紅杏出墻是最不為人齒的事情，實際上，她已經失去了做妻子的資格。她想狠狠心找個借口將肚里的孩子拿掉，但想到自己多年來求醫(yī)問藥，不就是盼望能懷上二胎抱兒子嗎？況且，罰款已經交掉，自己輕易弄掉孩子，對盼孫心切的婆家實在不好交代。

孩子一天天地在長大，轉眼間，兒子會笑了，會做瞇眼、點頭的動作了。丈夫一家歡喜不已，可是周小亞卻一天比一天顯得憔悴，巨大的精神壓力使她常常夜不入寐，因為她怎么看都覺得孩子不像父母，越看越懷疑像那個男同學。她擔心孩子長大之后會被世人恥笑，曾經想把事情真相告訴丈夫，但擔心他受不了打擊。于是，恐懼、羞愧、自責整天整夜地伴隨著周小亞，一個可怕的念頭產生：與其將來一輩子讓孩子和丈夫沒法做人，干脆……

可孩子畢竟是娘心頭的肉啊，每次給孩子喂奶的時候，周小亞的眼淚都簌簌而下，滴在兒子嬌嫩的臉蛋上，她實在于心不忍。但為了掩藏過去的一切，她不得不實施這個可怕的計劃：她想趁兒子熟睡的時候將他悶死，但又不忍心看到兒子的慘相。終于有一天早晨，她在丈夫還沒有起床的時候，抱著兒子親了又親，咬著牙走到自家的大水缸前，眼睛一閉，將孩子丟了進去，然后飛快地跑到自家田里掩飾內心的恐慌……

丈夫為殺子的妻子說情

這真是一個蹊蹺的殺人案件，雖然我任檢察官十幾年了，但如周小亞這樣的案件還真少見。自作聰明的周小亞在警員剛開始盤問時，她將溺死孩子的兇魁指向村里的“阿?！?，這個“阿福”是村里出名的弱智，整天流著口水，逛東家，竄西戶，游手好閑。后來，正當警方集中力量調查“阿福”的作案時間時，周小亞突然跪倒在公安人員面前，愧疚的臉上滿是淚水，承認之前的說謊是轉移視線，因為這樣的謊言讓她心如刀絞，自己畢竟是孩子的親生母親啊，想到被自己扼殺的小生命，她心痛得想立馬去死，所以，她愿意向政法人員如實交代。

厚厚的卷宗堆在我的辦公桌前，我一頁一頁仔細翻閱著。這個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鑿充分。但圍繞著本案的焦點是，被周小亞殺死的孩子的生父究竟是誰？

帶著這個問題我下鄉(xiāng)進行了調查取證，周小亞的男同學看到我的到來，紅著臉對我承認了曾經發(fā)生的無法挽回的一切，他說他已經做好了為孩子砌房造屋的打算（農村風俗，父輩為孩子婚前作的準備）。我擔心兩個男人之間會再引發(fā)新的糾葛，關照村里做好這個案件的防范事宜。

好在孩子的胎毛保存完好，經過DNA親子鑒定，結論真的令所有人唏噓不已：孩子是周小亞的丈夫親生！

說實在的，我真的不忍心將這個答案告訴周小亞?；蛟S她是心靈感應，或許她從公安人員的口中得知這一事實，記得提審周小亞的時候，她哭得淚人似的，用紅腫的眼睛怔怔地看著我，半晌說不出話來。

于情于法，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大逆不道的。殺子之仇，奪妻之恨，足以讓一個男人去毀滅世界。但是，我面前的這位男人——周小亞的丈夫卻在替妻子說情：“檢察官，我雖然頂著很大的壓力不得不接受這個現實，但周小亞畢竟是我的老婆啊，我常年不在她身邊，不能給她體貼與關心，她偶爾走錯一步我是能理解的。我們農村有句土話：滿屋兒女，不抵半床夫妻。過去在農村，將孩子生下來扔在馬桶里的多的是，就算當初沒有養(yǎng)他行不行？你是搞法律的，你說該判罪肯定不錯，但能少判幾年讓她早點回家好嗎？”話未說完，這個農村漢子的眼圈紅了。

我的心不禁緊縮，要知道，我本以為這個做丈夫的是來請求檢察機關嚴懲致子死命的妻子。對于一個農村男人來講，能做到這一點談何容易。透過這件事，我看到了人性美好的一面，也更為周小亞感到惋惜。

放棄本身也是一種美麗

開庭那天，我注意到，這個男人來到了法庭，身旁站著一個小女孩，我猜想那是周小亞的女兒吧。因為牽涉到被告人的隱私，作為不公開審理的案件，法庭沒有允許父女倆旁聽，小女孩拽著爸爸的衣角，怯怯地退到室外。作為公訴人，我照例義正辭嚴地宣讀起訴書，發(fā)表出庭意見，從證據的角度分析犯罪的構成，闡述婚外情引發(fā)的惡果，但我的心里總覺得被什么東西堵住一樣的悶，因為，從開庭到庭審結束，站在被告席上的周小亞不停地回頭張望，我知道，她一定在牽掛自己的丈夫，在牽掛自己的女兒。整個庭審中，她都泣不成聲，當法警向她出示孩子的死尸照片時，她禁不住放聲大哭，整個空蕩蕩的法庭回響著她那凄厲的聲音，和著法庭外面父女倆的嗚咽，讓每一個在場的人為之動容……

這個場景讓我久久難忘，這是我擔任檢察官以來見到的“讓人腸子都悔得發(fā)青”的案件。只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法庭最終判處周小亞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庭審很順利，但周小亞在最后陳述時卻很平靜，她向法庭遞交了事前寫好的陳述詞，現在隨卷保存——

“我走到今天，是由于自己的猜疑，這種猜疑是由于我意亂情迷所致，我痛恨我自己，我愧為人妻，愧為人母，我本應當珍惜我的家庭。生活中有許多誘惑，很多時候，人是應當放棄的，我們擁有的一切，說到底都是抓在手里的細沙，它在一點一滴地從我們的手縫里向外漏著，不停地漏著，以至于空。不是我們愿意放棄，人就兩只手，我們不可能抓住所有的東西，該放棄時一定要放棄，因為放棄本身也是一種美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