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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爸爸一個媽媽(短篇小說)

        2005-04-29 00:44:03
        臺港文學(xué)選刊 2005年11期
        關(guān)鍵詞:老楊春花老馬

        履 彊

        來到田洋村,倏忽已兩年了。

        是什么時候開始喜歡這里的已無關(guān)緊要,此后,我將永遠(yuǎn)懷念這里。但我不得不承認(rèn),在甫向田洋國小報到之時,我對這里著實沒有好感。

        我和孩子們及田洋村村民打成一片,有一次,家庭訪問中,我認(rèn)識了老馬、老楊,他倆的故事令我驚愕不已、難以置信,但眼前的事實,卻不容否認(rèn)。由是之故,我對人生的態(tài)度得以趨向成熟、穩(wěn)重,對以往的某些缺憾心存感激——沒有撞擊,鐵怎會成鋼呢?

        開學(xué)不久,學(xué)校命令級任老師要逐一實施家庭訪問,因為到課率太低的緣故。校長說:我們這間學(xué)校要辦得好,首先要解決的便是學(xué)生人數(shù),年復(fù)一年,逐年減少的狀況,不能再繼續(xù)下去了,老師們,自強不息?。?/p>

        馬楊林是我班上的學(xué)生,整天白癡般地張著嘴巴,涎著口水。他不是乖孩子,但精力過人,平時喜歡打架,會唱曲調(diào)模糊的山地歌,和一些流行歌、民歌。

        依址找到了棕櫚鄉(xiāng)田洋村七號,我看到懸在門口上方的名牌計有三塊:

        馬楊林

        我正在詫異之際,馬楊林跑出來開門。

        一個壯碩的漢子,咧著嘴露出白亮的牙齒,連連喊著老師好,老師好,接著是一串朗笑。略一遲疑,我決定不主動和這位顯然是家長的漢子握手,以免手指受傷。

        “是馬先生?”我問,看了看馬楊林那小子。

        “哎,我姓楊,請指教?!?/p>

        “啊,抱歉!”聽他口音是四川人,我便以卷舌的四川鄉(xiāng)音致意,這時,我也才發(fā)現(xiàn)他的腳部有些跛。

        “那——你爸爸呢?”我問害羞低著頭的小子,同時伸手拍了他一下肩膀,“別緊張嘛!老師只是來聊天?!?/p>

        “啊,我就是?!睏钕壬Φ溃拔揖褪?!”

        我一時語滯,無法舒平僵硬的舌頭。

        “馬楊林最調(diào)皮了,成績不好哦,老師?!睏钕壬鷵嶂R楊林青蔥般的頭,眼里溢出關(guān)愛之情。

        “他很聰明,只是希望他每天都能上學(xué)。”對每一位家長,我都這么說。

        楊先生又哈哈哈朗笑。我正要告別,竹林里走出一個與楊先生年紀(jì)相仿的男子,一副割筍的裝束。馬楊林跑向他,喚道:“爸,老師唔?!?/p>

        “你好,老師。”舉手向我行個軍禮。

        “我的兄弟?!睏钕壬蛭医榻B道。

        “哦!”我無法拒絕沾著泥土、伸到面前的手。

        我回到宿舍,正要吃速食面,馬楊林握著兩支嫩黃的筍,在窗口向我招手。

        “老師,爸爸要我送來的?!?/p>

        我開門讓他進(jìn)來,他卻想溜掉?!皠e跑,馬楊林?!蔽覈?yán)厲地制止他,他怯怯地回身過來:“老師?!?/p>

        “來,老師請你喝杯汽水?!蔽医舆^筍子,“謝謝你爸爸?!?/p>

        “也要謝謝我啊?!毙∽觾深w眼珠碌碌轉(zhuǎn)著。

        “好,也謝謝你,馬楊林——”我溫和地讓他坐下,用指甲在筍皮上掐了一下,“很嫩,一定好吃,是誰種的???”

        “爸爸啊?!?/p>

        “誰?”

        “爸爸啊?!?/p>

        “誰?”

        “老師,是、我、爸、爸!”他湊到我面前,大聲。

        “爸爸?哪一個?”

        “兩個!”

        “兩個?”

        “我!兩個!”馬楊林嘻嘻地笑著,“老師,我有兩個爸爸,一個媽媽?!?/p>

        我心中一顫,思忖著,這是一件多么荒謬的事!

        “媽媽呢?”

        “回山上去了?!瘪R楊林說,“老師,我爸爸說下次要請你客,他說你是小同鄉(xiāng)。我要回去了,老師再見!”

        過了幾天,座位上失去了馬楊林的影子。對這么個問題家庭所制造的問題孩子,我能說什么呢?但基于職責(zé)所在,我再度來到竹林。屋子里只有一只土灰色的狗,朝我汪汪叫著,顯然并沒有人在家。正在附近種花生籽的婦人說,楊先生生病了,正在鎮(zhèn)上陳外科處住院治療,并問我有什么事,要不要托付什么東西——指的是慰問品,這是田洋村富于人情味的一面。婦人又說她丈夫?qū)⒃谙挛缜巴愅饪铺揭暡∪?。我回答道,我將自己前去?/p>

        小鎮(zhèn)距田洋村約十公里,是附近農(nóng)鄉(xiāng)人文薈萃、交易買賣的據(jù)點。簡陋但堪稱宏大的陳外科醫(yī)院,竟也是惟一令鄉(xiāng)人們心安的診所。我走進(jìn)去,迎面是市場般的喧囂,大夫們權(quán)威而親切的態(tài)度,當(dāng)是他們樂于受診的最大原因。老楊住在二樓病房里。

        眼前的一幕,使我尷尬極了,好在彼此都是男生,才沒有那么難堪。扶著老楊的老馬,很坦然地喚我坐下。他正協(xié)助老楊解手。我聞到一股惡臭,比諸農(nóng)舍間骯臟的廁所,有過之無不及。因為招呼我的緣故,利便器—— 一種塑膠馬桶沒有對準(zhǔn)老楊,以致床下漏滿了濁黃的液體。

        “唉唉?!崩蠗铒@然是不安的。我裝作閱讀墻上人體解剖圖,避開視線。

        “沒有關(guān)系啦,來,拉完,拉完,好!再來,來,嗯,用力,好!唔,對了,大夫講通了便,就表示沒有問題了啦?!崩像R扶好利便器,像哄著嬰兒般細(xì)聲軟語。

        “是啊是??!”我呼應(yīng)道。

        “好啦!這不是好了嗎?嘿嘿。”像滿意的父親,老馬笑了笑,又替老楊擦了屁股,讓他躺下。

        “等會兒啊。”老馬對我悻然一笑。

        “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你忙好了?!蔽野褦y來的奶粉置在茶幾上。老楊翕動著嘴唇,“老師,謝……”

        “哪里,你好好休養(yǎng)?!?/p>

        “快好了啦!”老馬彎腰,拿起利便器,端向盥洗間,還邊安慰病人。

        “唉,在戰(zhàn)場上,槍里來,彈里去,也沒傷我一根汗毛,想不到脫了軍裝才幾年,就一身病?!崩蠗钍肿ブ薇灰唤?,“真不甘心哪!”

        “楊先生,快別胡思亂想,小災(zāi)小病的,有啥大不了的,病好,又是一條鐵錚錚的漢子?!?/p>

        老馬進(jìn)來,嘴里不讓閑著,“是嘛,王老師說的是,哎,老鄉(xiāng),干嘛呀?好好躺著,苦了大半輩,趁機歇歇還嫌累啊,赫!”他又彎腰,手里拿抹布去擦拭床下那一灘穢物,又走出去。

        “我這兄弟?!?。老楊哽咽道,搖頭,“拖累了他?!?/p>

        我替他拭了眼淚,心中一酸。昔日的老兵,一朝臥病,鐵漢成了軟泥,隨人搬弄。善感的我,想到他們一生最美好的青春,如江水東去,保了老命,解甲歸田,卻剩下一具病體,也不禁陪著老楊難過半天。

        老馬進(jìn)來,看我眼眶濕紅,別過臉打著哈哈。

        “春花?”老楊顫聲問道,“還沒有來?”

        “春花,還沒有,唉,老鄉(xiāng),干嘛呀!她要走就由她去,叫她回來折騰你不?”老馬轉(zhuǎn)向我,“老師,真抱歉,她把馬楊林帶走了,沒有請假?!?/p>

        “哎,沒關(guān)系。”我訕訕道。

        過了數(shù)日,馬楊林傻愣愣的臉出現(xiàn)了。我抓住他問:“姆媽回來了?”

        他猛點頭,又說:“被爸爸捉回來,爸爸也回來了。”

        “哪一位?”

        “兩個啊。”他嘻著臉,意思是老師好笨。

        放學(xué)后,我三度造訪竹林,啟門的女人,一臉羞赧,我驚訝于她的年輕、姣美,薄衫內(nèi)躍動著青春的軀體。她盈盈笑道,“老師,進(jìn)來坐!”

        她執(zhí)意要我留下用晚餐。對這份熱情,我實無法拒絕,再者,我想趁機探索這個家庭里所存在的問題。是時,我對一切事物,不再因自己戀人的離去而意興索然,相反地卻充滿了好奇之心,以之轉(zhuǎn)移自我的挫折,并企圖改造一個新的自我,以迎接未來久遠(yuǎn)的路程和挑戰(zhàn)。于是,我留下來。

        “呵,嘗嘗我的手藝。”老馬高興地笑道,轉(zhuǎn)身便走入廚房。

        “這個伙夫頭?!崩蠗钪钢秤啊!俺瞬粫⒆樱裁带B事都會?!闭f完,朝著屋外喊道,“春花、春花,拿香煙來?!?/p>

        女人拿著一包長壽進(jìn)來,嘴里先銜了一根。

        “我不用,我不用!”我連忙拒絕,她嘴里噴出的煙霧,漫了我一臉。

        “還不去廚房幫忙?!崩蠗詈鹊馈?/p>

        女人眨眨眼,又無所謂地吸了一口,才↓∪懷鋈ァ

        “唉。”老楊對著她背影嘆了口氣,也猛吸了口香煙,卻又咳了起來,邊咳邊捂著腹部?!氨拘噪y移呵!”他痛苦地說。

        老馬果然手藝絕佳,只是咸了些。

        “酒,老師,咱們喝兩杯,好好聊聊?!彼f。

        “我也要,老鄉(xiāng)?!崩蠗顕肃榈卣f。

        “……”老馬張著嘴,想說又咽回去,他把著酒瓶倒酒,給老楊的總一點一點斟,不夠半杯。我注意到他臉上的不悅,以及老楊貪婪的眼神,老楊舉杯的手微微抖著,總是一仰而盡。

        “可以了?!崩像R把老楊的杯子推回去,老楊哭喪著臉,像個無助的孩子望著我。

        “馬老哥,今晚,真是酒足菜香飯飽了,我要醉了。”我把自己杯里的酒倒了一半給老楊,“來!大家干杯。”

        回到宿舍,已經(jīng)夜半,約略盥洗后,我坐在桌前批改作業(yè),想不到老馬來敲我的門。

        “老師,我有事?!彼_門見山,“務(wù)必請你幫忙?!彼麧q紅的臉閃著亮采。

        “老哥哥,只要我做得到,義不容辭?!蔽遗闹馗?,泡給他一杯濃茶。

        “我的兄弟在作賤自己,”趁著酒意,老馬娓娓敘述著:

        相信我,我沒有醉。

        哦,你的茶很香。

        戰(zhàn)事,久遠(yuǎn)的年代。兵荒馬亂,多少人離鄉(xiāng)背井,呃!你當(dāng)然沒有這樣的記憶啦!

        我們像一群饑餓的鳥雀,張惶于逃難的路途,最后,終于在那陌生的島上落足。不!在戰(zhàn)地,一個芝麻大的小島,我和老楊負(fù)責(zé)守海灘碉堡,而彼時的空氣里,彌漫著大戰(zhàn)的氣息!由于同鄉(xiāng),我們在舉目無親的情況下,互拜為兄弟,在碉堡內(nèi)相依為命。年稚的小子,聽到炮聲還要尿濕褲子哩!

        但是,我們不會。戰(zhàn)火是生活的一部分。除了自己,我們愛酒。那時,軍營的長官說:槍就是我們的愛人。因為,兩人都曾在北地的雪天冰漠里生活過,所以,酒是我們不可缺少的飲料。酒使我們像個男人,十七八歲的小伙子,還不是一樣去逛樂園你懂嗎?八三么,八、三,么!聽過了?那好,你懂就好。哈,愛人,槍,酒、八三么,赫赫!我們在小島上待了將近十年,每天準(zhǔn)備打仗。

        果真,戰(zhàn)火又燃燒起來了。

        但我們不死,你看,我只受了點小傷,這塊疤記就是哪!我的兄弟楊四川——名字是當(dāng)初在四川被編入軍隊時,文書填上的,他比較慘,彈片隱藏在他身體中,這使他成了老病號。

        部隊移到另一個比較大的島,我們過著比較安靜的日子,但戰(zhàn)爭并沒有遠(yuǎn)離我們。

        好了,話說回頭,你知道八三么是干啥子的了,那我坦白告訴你,老師,我只對你說——

        我們在八三么認(rèn)識林春花,彼時,多少人買她的票??!當(dāng)然,我和楊四川也不例外。

        在某個單日的炮戰(zhàn)中,四川被破片擊中,他被醫(yī)生宣告,必須脫卸草綠軍服。他是多么沮喪?。∞k好退伍手續(xù),我將他窩藏在伙房里,彼時,我已升任班長,伙夫頭啦。最后,被長官發(fā)現(xiàn)了,我受到處分。四川卻把領(lǐng)得的退役金,幾乎全數(shù)花費在八三么的春花身上。

        呵!你別以為他偉大。當(dāng)然,我是把他當(dāng)做親人的。我的兄弟,他把春花的鐘點——就是買票啦,買了一大本,哦,老天。逃難是免不了攜一些金條在身邊的,我一直帶著,不只是因為它們可以換不少錢,更重要的是,那上面有我馬氏金鋪的烙印哪!

        一日夜里,我照例在微酩中就寢。

        忽然一條黑影,在暗中的細(xì)微光暈中活動。你知道的,每一個老兵在冥暗里的警覺,比軍犬還敏銳。我奮力躍起,撲擊那一條笨拙的影子,然后發(fā)現(xiàn)倒在血泊中的是四川,我的兄弟。他說:許多兵士把金子和錢獻(xiàn)給春花,春花就要跟一個老鬼回臺灣了。那老鬼因戰(zhàn)功獲得巨額獎金,因受傷也必須退役。他沒有金子,我有,他利用夜黑要借取我的金子。他說得有理,這怎么可以呢?春花是我和他的,啊,年輕人你別笑。春花溫軟豐滿的胸懷,多么令我們愛戀啊。當(dāng)夜,我責(zé)怪他不該拿自己性命開玩笑,萬一衛(wèi)兵發(fā)現(xiàn)他潛入碉堡,子彈是不長眼睛的;萬一我的拳頭再重些,他的腦殼如何承受得了。我把所有的金子交給他,隔天一早,他得到春花。過了幾天,他和她離開戰(zhàn)島,從此以后,啊,我過著孤獨的生活,老狗不如的日子!我?guī)缀趸畈幌氯チ?,像被拋棄的受傷的鴿子,渴望著愛的瓊汁敷潤傷口。我的兄弟使我精神錯亂,讓我又想他又恨他,他怎么可以霸占春花?啊!我每日喝酒,酒是會使人瘋狂的,我的長官因害怕我的失常,會造成慘痛的意外,把槍、刺刀鎖得緊緊的,甚至連菜刀也不許我再碰。多么可恥?。”焕U了械的戰(zhàn)士,我成了禁閉室的俘虜,被加上腳鐐,手銬,嚴(yán)密地被看管著。每天,我對著外面狂暴地吼叫著。

        我的兄弟終于送來信息。

        我提出退伍的申請,迅速獲得批準(zhǔn),誠然,我已無法執(zhí)行一名戰(zhàn)士的任務(wù)了。

        我們住在一起,啊,老師,你笑了,全田洋村的人也在背后笑我們,你不必否認(rèn)。

        我只有這個兄弟了,啊……

        春花,不是一個很好的女人,但她使我們……哦,年輕人,你會懂得的,終有一天,倘若你在戰(zhàn)亂中流離,你的親人……她是我們惟一的親人。后來,加上馬楊林,這個小雜種,哈哈哈哈……

        年輕人,你臉上的表情,告知我你心里的疑惑,你覺得滑稽嗎?

        讓我繼續(xù)說下去:

        我的兄弟因為舊傷療治不當(dāng),終年,身上發(fā)著惡臭,那個女人,不!春花,她輕視他,甚至不再和他同房。女人,她需要的是男人的情愛,是不是?年輕的你,對女人的了解有多少呢?她愛的不只是金子啊!

        我的兄弟,竟因春花的緣故,而頹喪如一尾無力掙脫泥垢的泥鰍,他粗暴地毆打春花,我又有什么辦法呢?春花也打他……

        我兄弟的傷痛,因迷亂且無節(jié)制的生活,而加重了。可怕的是:他竟然借著了斷自己來結(jié)束春花對他的輕視。老師,求你,你找個機會去勸他,救救他的靈魂。啊!我就這么個兄弟,而我無法時刻看著他;我白天必須做一些農(nóng)事,我不能讓我們的田荒廢,你知道的,我們?nèi)业纳?,必須仰賴我的勞力?/p>

        你別說我偉大。我——我不過是一介小卒,活著,就是為著活著,還有什么理由可說?

        一夜的談話,使我無法在清晨按時起床,聽調(diào)頻電臺的英語節(jié)目。我胸中理想火焰的熱度,依然高漲著,除了接觸和探索新奇的事物之外,我更狂熱地吸收知識,企圖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學(xué)問家。

        醒來時,睡意仍侵襲著腦神經(jīng);我嘆了口氣,決定賴床片刻,以養(yǎng)足精神,應(yīng)付今日體育和童軍課。鄉(xiāng)下孩子要命地活躍,你必須有倍于他們的體力,才制得了他們,加上學(xué)校里男女老“老”師不少,他們個個是太極拳高手,把一些需要活動肢體的課,全推給我。

        朦朧間,我在考慮是否接受老馬的請托,同時思索著他的敘說是否真實。他是在替自己辯白嗎?

        從村人的口中,得知他和老楊的確是兄弟般友愛,老馬做農(nóng)事的勤快、利落,更贏得人們的贊賞,但關(guān)于春花和兩兄弟的關(guān)系,引起的風(fēng)評卻比路邊的野花還多,并且十分招人。兩兄弟對之竟一派漠然,也因之他對我的知遇、信任,令我惶恐不安。

        我還沒有想通——想不出來,要如何去完成這神圣而高貴的使命,老楊竟先期出現(xiàn)在我面前了。

        臨海的田洋村,向晚,澄藍(lán)的天空開始詭異地變幻著,玫瑰紅、晶燦奪目,卻又安靜溫柔;一瞬間,薔薇藍(lán)和紫色暈染如畫。我慣于在簡單的晚餐后,步上操場,享受這美好的大自然風(fēng)味。

        老楊在我身后,一定已經(jīng)站立許久了。要不是我心中一片坦蕩,真會被他鬼魅般的身影嚇著呢。

        我們就坐在象形的滑梯前,一邊仰視天空逐漸清亮的星星,一邊談話。

        “珍重啊,老鄉(xiāng)?!蔽艺f。

        “哦呵!”他干咳著回答。

        然后,我把父親告訴我的家鄉(xiāng)模糊的影子,描述了一遍。他嘆息著,似有無盡的鄉(xiāng)愁。

        “你還記得嗎?”我問。

        “記得,有啥用?”他說,“恐怕都變了?!彼麕缀跏青哉Z。

        我接不上話,只好陪著他沉默,但想到老馬的托付,只好有一句沒一句地找話題。

        “你要珍重,老鄉(xiāng)?!边@句無聊的話又溜出口。他看了看我,“老師,你忙,你回去吧!”

        “沒事、沒事,我喜歡這樣。嗯,反正沒事,來!抽支煙。”我把平時放在口袋里,準(zhǔn)備應(yīng)酬的香煙拿出來,替他點著。他深深吸了一口,緩緩將煙霧吐出,慘然一笑?!鞍?!我那個老鄉(xiāng)可把我管死了,連香煙都不許抽,真沒意思?!闭f得像個受委屈的小學(xué)生。我這才警覺他的病,不能再抽煙、喝酒。

        “馬先生是個好人,你們兄弟倆都是好人。”我說。

        “你也是個好人。”香煙似乎使他的談興濃厚。

        他幾乎是歇斯底里,夢囈般地訴說,使我心中駭然。

        “不要激動?!蔽曳鲋募绨?。

        他閉緊雙眼,像彷徨夢境中受傷的流浪者,雙眉緊蹙。

        老師,我好苦、苦哇!你是想像不出來的。

        我的腦子近來不好,有些事情不清楚了。從她開始起頭吧,林春花,樂園之花,一朵山上艷麗的花,哈哈。

        那一年,我們以為回家鄉(xiāng)的日子不遠(yuǎn)了,大家都這么說,我們便拼命地干:出操、演習(xí)。我們?nèi)グ巳促I票,買春花的票,嘿嘿。我們住在同一個碉堡里,愛同一個女人,一齊挨炮彈碎片,一齊受傷。

        你看,我這胸脯上的,差兩厘米,我就完啦!還有,這里,不知被炸了幾個洞。背后,你摸,摸摸看,硬硬的,不是嗎?是彈片哪,還有,腿上的,還有……那一次,我以為我完蛋了,結(jié)果,沒有死,那一次,你知道,多么慘烈的,下午——我是說那一天,很平靜。不瞞你說,我和老鄉(xiāng)正要去八三么,已經(jīng)講好了,我買頭一張,他在我后面,下次再換回來。那時候,你吸口氣,你就可以聞到戰(zhàn)爭硝煙氣味。本來,很多弟兄都還三貞九烈地守著,不敢去樂園,怕染上什么病毒,無臉見江東父老,但是,戰(zhàn)爭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大家紛紛破戒了。哈哈!我們竟因為要去解決“問題”,在半路上被彈片卯上,不死而得到勛章,什么英勇可嘉呵呵呵呵,這事兒,神不知、鬼不覺,我的兄弟現(xiàn)在都怕看到那枚勛章,你也別和他提這事,他會不喜歡的。

        我可以告訴你——請再給我一支煙——當(dāng)年,我確實是個英勇可嘉的戰(zhàn)士。好,謝謝,這煙是好。那一天,我們半跑著向八三么,聽到到炮彈劃破空氣的咻咻聲,我們立即臥倒,正要起身時,一群炮彈準(zhǔn)確地落在我們四周,我推倒兄弟,用身子護(hù)住他。對,我是伏在他身上的,就這樣,受傷,是我第無數(shù)次的傷。我——你問我為什么只顧保護(hù)他?他呀,被抓到部隊前,還是個銀樓的小開,膽子是比較小,我比他早被抓參加軍隊,當(dāng)然要照顧同鄉(xiāng)兄弟啦!對不對?

        我以為受點傷沒什么,哪知道他奶奶的小——什么玩意兒,我竟被人家當(dāng)成殘廢,不許我在軍隊中繼續(xù)混下去,我當(dāng)然不甘心啊。

        想當(dāng)年那薛仁貴……啊,時勢造英雄,也作弄英雄,我不得不離開部隊。我的兄弟,夠意思,他把身上所有的金條子給了我,娶春花,還買了這塊地,落腳,總算有個家啊。沒多久,兄弟也退了,幸好我先打了底,不然哪兒去啊?

        讓我慢慢講,我的胸口有些痛。哦,你怕臭嗎?這些創(chuàng)口簡直他媽的該死。

        不!沒關(guān)系。

        哪年,多久了?算一算也有十來年了,馬楊林都小學(xué)四年級了嗯,那孩子……

        我們發(fā)覺他在林子里哭,臘月天哪,田洋村吹著海風(fēng),他只包了一件破皮襖,唉,哭得都快斷氣了。

        不久,兄弟來了,他以為孩子是我和春花的,他來不到兩天就要走。

        我怎忍心讓兄弟走……我追出來……看到……

        他正走進(jìn)棕櫚鄉(xiāng)……茶室……我等他,一夜,直到隔天,冬天,早晨的日光,我猶記得如此清晰,日光照著青黯、布滿胡茬的臉,我跟在他背后,我了解他心境,春花已然不是八三么當(dāng)番的春花,伊是我太太,雖然,他曾經(jīng)愛戀她,他的離去……他走到車站,卻在候車室里枯坐了幾個小時,他始終低著頭,像一個無家的流浪漢,因我的出現(xiàn),而使他憂郁的臉激動,他的手那樣冰冷,我用腳踏車載他回家。

        某日,我倏然發(fā)現(xiàn)老鄉(xiāng)在院落的曬衣桿架下流連。他張惶的神色吸引著我,我躲在芭樂樹叢里,看他的舉動。他伸手,迅速把桿架上春花的內(nèi)衣拿下,塞進(jìn)夾克內(nèi)里口袋。

        后來,春花在一次酒后走進(jìn)他的房間。??!你以為我是個狹心窄肚的男人嗎?對他,我的生死之交,患難兄弟……或者,你以為是什么?

        告訴你,我曾經(jīng)憤怒地想殺死他。

        不要驚訝。

        我不是壓抑自己,是我的傷,這些魔靈般的碎鐵片,在我身上游移著,蝕著我的細(xì)胞,時時偷襲我的神經(jīng),由是,我的憤怒化作一聲嘆息。而春花和這塊地,還是他出的錢買來的啊!我這殘廢的兵,能說什么?還要計較什么?

        不!我現(xiàn)在很平和,我兄弟也極力地壓抑自己的情欲,倒是春花極盡所能地挑逗他,他幾次想離我而去,都被我及時發(fā)現(xiàn)阻止。

        我不恨他。

        我無用了呵。

        我不忍看我的兄弟那不安、愧疚的臉色,以及春花那婊子豺狼般的眼神。

        如果,我有槍,我會對準(zhǔn)我的心臟,嗤!迅速、準(zhǔn)確、漂亮地完成子彈的任務(wù)。??!苦呵!老師!苦呵!苦苦苦……咳咳………唉!這毛病,鬼魔附身般使我不得安寧。

        再給我一支煙好嗎?

        什么?連你都不讓我抽煙,哎!我的兄弟也是,他老像防著小偷似的防我,把酒、煙藏得緊緊的,并且不讓我有打酒買煙的錢。

        老師,醫(yī)生說:酒比子彈有效,你愿意幫助我嗎?你有,一定有,對不對??。∧憧纯次业氖?,因為渴望酒的潤滑太迫切,而抖動起來,老師……

        聽說老楊又被送進(jìn)醫(yī)院,老馬叫人帶口信給我,要我關(guān)照馬楊林。我一發(fā)現(xiàn)那小子沒來上課,即時走向田洋村七號。托天之福,正遇著林春花攜著馬楊林要出門。我聞到一股濃烈的酒味。馬楊林傻愣愣扯著她的衣角。

        “老……師你有、什、什、么、事?呃!”林春花扶著籬笆,瞇瞇笑著,一臉的酡紅,像戀愛的女人。

        我看著她,忽然竟有一股說不上來的、美而綺麗的感覺。多么溫馴、美麗的上帝杰作?。×钊酥舷⒌呐?。因身形不穩(wěn),她皺亂的衣衫,裹不住圓潤的身軀,微張的領(lǐng)口露出豐滿的胸脯。我想到柔麗的雪、甜而爽口的奶油淇淋。我走近她,扶她走進(jìn)屋子。她健美的身軀,靠在我肩胛上,我的步伐迷亂,幾乎被她絆倒。馬楊林呱呱叫著。我沒想到醉酒的女人,竟這般迷人。我坐在高凳上,交叉著腳,看她、聽她的咆哮——她拒絕我給她的水,開始咒罵她的兩個男人和馬楊林,然后,也罵其他男人。

        死了好,死了好……通通先死呃!

        小雜種,你,過來——把你的小耳朵擰下來。

        叫叫叫什么叫,嘻嘻,你爸爸不也是這樣對我么?

        你滾開,小雜種,天曉得你是誰的兒子,誰?哈!

        你為什么這樣看我,看個××的嘻嘻。

        哦!你是老師?。?/p>

        你是什么老師?你是老師啊,也是男人嘛,有什么不同?哼哼,男人……什么東西!

        我不要喝水,我要喝酒。小雜種,去,去拿來。

        你抓我的手干什么?要、強、奸、我?嘻嘻,你不敢,你不敢,你和那只馬一樣,不敢,沒鳥蛋的男人,不敢……對不起老師。小雜種,我打死你。啊喲!你又抓我的手,真要強奸我?

        不是。好,那你不要管我,他小雜種我為——什——么不可以打他?

        什么別人看不起我,你不會,你是老師。好,我坐下,乖乖小雜種別哭別哭,你愿意聽我說,老師?好。其實我沒有醉,醉了就要跳舞,我沒有跳舞,所以沒有醉。

        都是你啦,老師,死老師,我要帶這小雜種回山上去。為什么嗎?那你去問老羊、老馬,那兩個老不死的,病不死的鬼,什么時候把小雜種當(dāng)成兒子?他們都以為他不是他們的,他們都以為他是他們的……好好好,我沒有激動,哈哈,他是誰的?床鋪也不知道啊!是羊是馬?哈哈……

        我是妓女。兩個老鬼的妓女。

        老師,我不是妓女,兩個鬼都像軟弱枯萎的草梗。

        你不把我當(dāng)成妓女,呵!你別叫我什么太太,你叫不出來吧!告訴你,嘻嘻,我是林春花,林——春——花,不是馬太太,馬——太——太,也不是楊太太,楊——太——太,哈哈……

        你好像有些怕我,來,坐近我,別怕,別怕啊,為什么男人總是想吃又不敢吃。

        你不是那種人,你是老師。你話說得有氣無力,和那頭老馬一樣,他也是這么說的??墒牵?、經(jīng)、曾經(jīng)強奸過我,這個小雜種,走開,小雜種,別礙事。

        說起來,可笑啊,我老爸和老馬、老羊的年歲,一、樣、大,可是啊,哈,這兩個老鬼,都曾經(jīng)在床上,哭著,喊我,姆媽喲!

        他們又疼我,又罵我,又怕我,又打我,又想要我。推來推去,我像個皮球撞來撞去,他們躲來躲去,妙不妙,老師!

        嘻嘻,這兩個老鬼,曾經(jīng)在那個海水漫泡著的礁島上,爭著要我,并且和其他男人打架,比金子的重量。在子彈、炮彈呼嘯的日子里,還不忘到我的床上報到,難兄難弟真是的,他們輪流,在我的懷抱里,喘息,像跑不動的馬,像老野山羊,嘶著、舐著我。然后,死去——就是死去的樣子,軟溜溜的,瞪著眼睛,對我嘆息,并且發(fā)誓,發(fā)同樣的誓,要娶我……

        那年我才十六,事實上是十三歲,沒有人知道我十三歲就干著二十,甚至是三十歲的事,他們都以為我二十了呢。

        那個游戲,比種山墾地要輕松太多了。也因為很多男人要娶我——至少他們發(fā)著這樣的誓,更令我沉迷。所以我——嘿嘿!你看我這腦袋瓜子,還挺聰明的,想出了絕招,比金子。一些男人吝嗇得身上出鹽,只有老馬、老羊和另外幾個家伙,比吧!比。

        告訴你,那時候,老羊這個鬼,身上滿是窟隆,膿臭一身,居然拿出最多的金子。閃閃的金子,把我的眼睛迷亂了,我張不開眼睛,便跟他走,離開那個礁石的海島,來到這里。

        當(dāng)然,我也會把金子都換成錢,一部分寄回山上我娘家,給我可憐的老爸、老媽買酒吃。你想,我這腦袋瓜子管用吧!嘻嘻。

        我哪里有想到老山羊這么壞,套句他的話,他奶奶的頭頂生瘡腳底流膿,他把我藏在這比山上好不到哪里的鬼地方,還要我下田咧,除了下田還要幫他洗澡,多壞!你瞧瞧,這只老山羊。

        是這樣啦,他身上背后長了一個癬或一塊疤吧,他說癢,抓不到,所以拼命要我洗。

        至于上床,他和死人有什么分別?不是我笑他,嘻嘻,對不起,老師,我講到哪里去了……

        后來,老馬來了,我討厭討厭討厭他,他為什么要偷我的內(nèi)衣呢?嘻嘻,后來,在一次酒后,我叫他到竹林草堆,他哭得慘慘兮兮的。后來,我們經(jīng)常偷偷在一起,玩那個游戲。每次,他張惶的神色,像個偷糖的小雜種,才伸手,就把糖罐子打翻,一塌糊涂呵呵呵呵!

        你說什么?

        你說他們愛我?什么叫愛?

        他們?yōu)槭裁磁挛??像躲避什么病毒似的,不愿單獨和我在一起?/p>

        我是什么東西???老師,你說我是東西嗎?老楊說要把我送給老馬,他曾經(jīng)逃離我,后來老馬在鎮(zhèn)上的警局把他領(lǐng)回來,老馬說要把我還給老楊,這……嗚嗚……你說,我是……什……么……東………西……南……北……啊……

        謝謝你的手帕。哦,他們說過,像一個嚴(yán)厲的魔鬼班長規(guī)定他的士兵,不能接受任何男人的物件,否則,他們要撕碎我。你是老師,你是壞人嗎?不是!所以,你這條手帕,讓我留下來,作為一項證據(jù),哈!別怕別怕,他們,我、看、穿、了、啦!嚇、唬、我、得啦!

        他們——你說他們可憐?

        哼哼!你以為我虐待他們?

        啊,請你看看我烏黑的手臂,我背上的鞭疤,我大腿上的瘀血,我——你敢不敢看?你不要退后。為了證明我的清白,你看——我胸脯上的牙印,他、們、幾、乎,咬,掉,我的奶頭,你看啊,你看啊……

        什么,你還一直以為我喝醉了?傻孩子,你和這個呆笨的小雜種一樣,弄不清楚誰是他的父親。小雜種,我叫你,你不要光傻傻地流口水,誰,誰人是你的爸!爸?羊?馬?牛?豬?猴?虎?獅?老鼠?

        你——還——想——看——我——的——傷——痕?別害羞,可憐的孩子,你看吧!盡情地看,或者,伸出你的手,摸看看,你也可以抱住我,趴在我身上,在我懷里,喘息,喊我一聲姆媽。

        你怕了……

        別走啊,別走啊,老師……

        沒有人知道你來過,老師……別走。

        小雜種,我打死你……別走——老師!你這礙事的——老師……小雜種……沒用的東西……

        我從可怕的夢魔中醒來,腦子里還清晰地印著林春花赤胸朝我追出的影子。不!都不是事實,那一定是一場夢。

        我又看到一個寂寞、酒醉的女人,朝我招手,握著我冰冷的手,觸摸她灼熱的胸懷。是林春花,她的眼睛比火還熱,比電還炙人。我不敢看她,她裸露的雙肩、她美麗曲線的背脊、她壯偉的胸脯,逼近我……

        我閉緊雙目,趺坐如僧,絳紅的幻云卻一再地在眼膜內(nèi)飄忽。我胸前被汗?jié)n濕了。

        連續(xù)幾天,我恍惚得無法自持,也打消了去醫(yī)院探視老楊的念頭。

        可怕的事件,像夢,突然在冥冥暗夜里,轟然如海嘯般喧騰。整個田洋村,籠罩在彩麗的火光中,竹林里畢剝畢剝的聲響,此起彼落。天空猛然燦亮,視覺的緣故,原本青綠的一片桂竹,像火焰的花蕊,教圍觀的村人看呆了。

        有人說:是她!

        那個查某(編者注:女人),鷹般地攜著她的兒子,自火中奔出,消失在村前的路。

        我無法相信這是事實。

        久旱的大地,以及干澀的風(fēng)使大火魔幻般地舞動巨大的旗幡,揮向鄰近的樹和田間的工寮,好在附近沒有住家,否則將是一場巨大的災(zāi)禍。消防車加上溝渠的水稍稍制服了火神的獰笑,有人提議用棍棒打火。立時,竹林邊緣的竹子被砍削下來,人手一支,打向不甘縮息的火舌,打得一片火星亂竄。

        我回到宿舍,整夜不能成眠,惡夢圍困著我,林春花濕潤酡紅的臉,圓滑的裸體,在面前轉(zhuǎn)動著,像火燒灼著我。

        我一直以為是夢,也但愿是夢。隔天一早,我來到竹林,聞到焦燥的氣息,一些零落的火星猶在風(fēng)里閃爍,兩兄弟的住屋燒得只剩下傾頹的梁柱。

        我默默走離。

        此后,我沉迷于禪與道的修習(xí)里,離,夢,遠(yuǎn)了。我依然是個快樂的教師。

        黃昏,散步依然是我的樂趣。我照例來到操場,向那片萎死的竹林望了一眼。我走向反方向的木麻黃林子里。我喜歡聽樹梢上,在針葉叢中發(fā)出的風(fēng)的囈語,那使我得到一種悟道般的快樂。

        遠(yuǎn)遠(yuǎn)的,我看到兩條被斜陽染映在一起的影子,在林緣踽踽行著。自私的我立即感到三分不悅,像受到侵犯的國王,不能抑止心中的憤懣,同時悔恨月來的修息養(yǎng)練,輕易地被破解了。

        那不是老馬、老楊嗎?

        田洋村向晚的海邊,吹著他們鹽般的發(fā)。老馬背著老楊,一步一步地在木麻黃林間,愉快而艱難地走著。

        他們發(fā)現(xiàn)了我?!袄蠋?!”老楊下來,扶著樹干。

        我趨前向老楊道喜。老馬微佝的背,令人感覺他矮了些。他臉上一顆顆豆大的汗珠,在泛著橘紅的夕照中閃爍著?!昂脝??”我問,“什么時候回來的?”

        “回來一段時日了,老師?!崩像R揮揮手拭著汗。

        “我可忙著起新房子咧!”老楊說。

        “新房子?”

        “是啊!就我們兄弟倆住。”

        “我的兄弟把房子蓋得像座碉堡,哈哈!”

        然后,老馬曲身,讓老楊趴在背上,喝了一聲——嗨咻!穩(wěn)住身子向竹林走去,他說,我兄弟服藥的時間到了。

        我站在原地,看那兩條相疊的影子,艱難地越過操場。

        (選自《1984年臺灣小說選》 / 臺灣前衛(wèi)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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