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方劍

編者按：黑龍江省佳木斯市發(fā)生的建國以來的一起最大的攜款潛逃案，涉案金額近4500萬元。犯罪嫌疑人殺死兩個同伙后整容潛逃200余天。在省檢察院和市委的領(lǐng)導(dǎo)之下，佳木斯市檢察院抽調(diào)近百人，查遍全國15個省、市、自治區(qū)，歷時220個晝夜，調(diào)查取證40余萬份，行程30余萬公里，終于將攜款潛逃殺人罪案犯中國工商銀行佳西支行會計科長胡俊軍捕獲，追回贓款3000余萬元。

胡俊軍挪用公款數(shù)額巨大，逃亡中又殺死兩名同伙。2002年因挪用、殺人罪被黑龍江省佳木斯市中級人民法院判處死刑。已執(zhí)行。

此文的作者是胡俊軍案的檢察官，應(yīng)死囚生前請求，這篇他與這一銀行巨貪被執(zhí)行死刑前的終極對話今天才得以面世。

一

隨著嘩啦嘩啦……一陣刺耳的鐐銬撞擊聲，獄警帶進一個人。

我抬頭仔細(xì)打量來人：就見他個頭不高，面皮白凈，兩腮無須，嘴角微微翹起。給人的印象靦腆中略帶幾分文靜，只是雙眼時不時地閃動著憂郁的光。就這樣一副面孔，令你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他就是當(dāng)年那個震動全省、震動全國工商銀行系統(tǒng)，貪污挪用國家資金4500萬元連殺兩人的重大經(jīng)濟、刑事案犯。

嘩啦、嘩啦，鐐銬又響了幾聲。我重新整理了一下思緒：“你就是胡俊軍？”“是的，我就是胡俊軍?！?/p>

“坐下吧，胡俊軍。”“謝謝檢察官?！?/p>

“我今天找你不談案情?！焙≤娒偷靥痤^，顯然我的話讓他感到幾分意外。

“我想聽你說說你是怎樣走上今天這條不歸路的？或者說你走上犯罪道路的心路歷程。”

短暫的沉默：“這個嘛，沒什么好說的，其實很簡單?！焙≤姷淖旖歉〕鲆唤z苦笑。

“簡單我也想聽。不要忘記，你是從人們傳統(tǒng)觀念中的好人堆里突然墮落的，直到案發(fā)前的一天你們單位都沒有一個人說你的壞話。你的心路歷程說不定會給很多人提供一份十分難得的寶貴的警戒教材?！?/p>

“說實話，我對自己一下子由事業(yè)的頂峰跌落到地獄也感到困惑，其實我最想說的話就是我不能原諒我自己。因為要知道，面對今天的結(jié)局，本來我至少有四次選擇說不的機會，可是我都沒能把握住。唉——”胡俊軍長嘆一聲，臉上的表情頓時復(fù)雜起來。一陣沉默之后，胡俊軍才用他那略顯沙啞的男中音打開了平時不輕易開啟的話匣子。

二

第一次是我發(fā)現(xiàn)他們作假賬的時候，也是我這輩子最刻骨銘心最不能原諒自己的那一次。我永遠(yuǎn)忘不了當(dāng)時的情形。那時我是行里的質(zhì)量檢查員，負(fù)責(zé)全行業(yè)務(wù)的質(zhì)量檢查，正是我事業(yè)蒸蒸日上，愛情春風(fēng)得意的時候。有一天我檢查同城科目，無意中發(fā)現(xiàn)兩張隔年的支票。正常情況下這是不允許的，因為它的發(fā)生就意味有人使用非法手段挪用銀行資金。經(jīng)過進一步檢查，我發(fā)現(xiàn)是文鳴飛、郝昌海干的。于是我把票據(jù)提取出來，想仔細(xì)看看還有沒有其他問題?？墒撬麄儌z很快就知道了這件事，剛一下班，也不管我愿意不愿意，強拉著我去喝酒。

地點選在佳東一個十分隱蔽的酒店二樓。酒桌上除了他倆，還有幾個我不認(rèn)識。酒沒喝幾杯飯沒吃幾口，文鳴飛就先發(fā)話，求我放他們一馬。說他的一個朋友做生意有難處，暫時挪用行里的資金頂一下，等周轉(zhuǎn)過來馬上就還。我不置可否地回了一句：“朋友缺錢可以正常渠道貸款嘛?！比缓缶驮僖膊徽f一句話。文見一招不靈，就改換策略，大講我剛到行里時，他當(dāng)科長，是如何如何幫我，又如何把自己準(zhǔn)備結(jié)婚用的15000元錢給了我。

這些事其實他不講我心里也有數(shù)，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然后還是讓我放過他。我為了脫身，就裝糊涂，我說我什么也沒看見，什么也不知道。郝四生氣了，沖我大喊：“你把我做的票子都挑出來了，還說不知道？”我看這招不管用，就推說你們今天請我喝酒，還有別的朋友在場，就別說單位的事兒行不行？他們說我不夠意思、不夠哥們。我說你們再喊我就走人了。我剛站起身，沒等邁步，那幾個人突然兇相畢露，一起亮出了家伙什。有兩個拔出匕首，對著我的胸口惡狠狠地比劃，門口有個人手握一把手槍指著我。幾個人兇神惡煞般地把我摁到椅子上，不讓我動彈。一個手拿匕首的高喊：“你小子裝什么燈？再裝我宰了你！”冰涼的刀刃立刻貼在了我的脖子上。我這輩子沒見過這種陣勢，心怦怦亂跳，緊張得快要蹦出嗓子眼。不過我這人好勝，在外面輕易不露怯。我說：“你們殺了我也沒用，反而把你們自己暴露了?！蹦脴尩耐飺]舞手槍：“沒用？老子殺你全家！”“對！連他媳婦一塊兒殺！”“這小子媳婦漂亮著哪……”一聽他們提我愛人，我的頭嗡一聲，立刻大了。心說：不好，這伙人心狠手辣，什么事干不出來？“走哇，去把他媳婦弄來，大伙開開眼?！薄皩Γ〕眠@小子明白，把他媳婦整來陪咱哥們喝兩杯！”說著，就有兩個人向包房門口移動腳步。我所有的防線瞬間崩潰，再也支持不住了，顫抖著聲音求他們：“別、別……我求、求求你們……”一個聲音惡狠狠地：“不去也可以，文哥說的話你聽不聽？”“我……我……”“你什么你？你還想?；ɑ?？”又一個聲音高喊：“別嘞他，把他媳婦整來陪咱哥們。走！”有兩個人轉(zhuǎn)身向門口走去。我掙扎著想站起來，可是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只好忙不迭地喊：“別、別去，我聽，我全都聽?！薄罢娴模俊薄罢娴?。”

就這樣，他們?nèi)缭敢詢數(shù)靥舆^了一場死劫，我哪，也不明不白一只腳踏上了賊船。從此，賬我是不能再查了，而且上上下下，處處幫助他們隱瞞犯罪事實，成了名副其實的幫兇。

第二次是我接手會計科長的時候，命運之神再次嘲弄了我。年末前一天，他們倆找到我，讓我?guī)退麄兤劫~。直到這時我才知道他們倆居然累計挪用了行里1700萬元巨資。那時全行一共才3億多元的資金規(guī)模，他們居然敢挪走1700萬，簡直是瘋了。我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可是他們輕飄飄的一句話卻差一點兒讓我背過氣去。郝四說他有一次在經(jīng)手人一欄偷偷蓋上了我的名章，我怒發(fā)沖冠，呼地站起身，攥緊了拳頭。文鳴飛忙把我摁到椅子上，陰陽怪氣地：“何必呢！何必呢！都是自家兄弟?！薄罢l跟你們是兄弟，你們是你們，我是我?！薄拔覀兊氖履闳懒?，也參與了，還說不是兄弟？”“以前我不知道底細(xì)，今天知道了，往后咱們就是兩股道上的人?！薄皠e裝了，胡老三！咱們是一根繩上拴兩只螞蚱，聰明的話你就趕緊幫我們平賬。”“就是，我們被抓你也跑不了?！薄澳?、那我惹不起還躲不起呀？我調(diào)走，上別的行干去，也不跟你們?nèi)ジ赡切﹤€缺德事。”“你走？你往哪走？就算你躲過了以后的事，那以前的事呢？你當(dāng)稽查知情不舉就是包庇罪。包庇罪也不輕，一樣能把你送進笆籬子。讓你一輩子抬不起頭，變成窮光蛋，一無所有?！蔽业哪X瓜嗡地一聲，心氣一下全泄沒了，暗暗對自己說：我怎么這么倒霉，偏偏碰上了這么兩個災(zāi)星。文鳴飛陰陽怪氣地：“老三哪，別犯傻了，聽大哥的話，咱們兄弟同舟共濟，渡過眼下的難關(guān)就沒有事了?！闭f著他拉開我的抽屜，塞進一個鼓鼓囊囊的大紙包，倆人頭也不回地走了。

從此，我被他們牢牢地攥進了手掌心。連續(xù)三年，都是我利用職權(quán)，采用填匯票、打假付報以及其他在途資金的形式作平賬目，幫助他們逃避法律的懲罰。之后，我用文鳴飛塞給我的20萬元買了臺捷達(dá)王，心安理得地提前步入這個城市為數(shù)不多的有車一族。

三

第三次是案發(fā)，也是我一只腳開始踏上不歸路的時候。我永遠(yuǎn)忘不了那天下午的情形。那是新年過后的第四天，正好我值班。一切跟平日沒有什么兩樣，我坐在電腦前正瀏覽網(wǎng)頁。突然，電話響了，是市行李行長親自打來的。問我誰向雙鴨山打了一張1000萬元的付報？我閃爍其詞，東遮西擋。其實我心里比誰都清楚，那張付報就是我年前最后一刻鐘親手打到雙鴨山嶺東支行賬上的。撂下電話，沒容我擦額上的冷汗，電話又響了。原來是省行稽查處的，至此我明白：案發(fā)了，我最擔(dān)心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撥通了他倆的電話，他們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快跑，讓我趕緊收拾東西。我心里十分矛盾，走就是亡命天涯；不走呢？我能判幾年？我撥通了妻子的電話。我和妻子是二次婚姻，她比我小12歲。但我們感情非常好，我十分珍惜她愛她。妻子哭了，她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我面對坐牢的命運。我安慰了她幾句，撂下電話，決定跟他倆一起跑。出租車向城外飛馳，我突然心里一動，吩咐司機拐個彎，從單位門前的馬路走。心里幻想著：單位會不會不報案，盼著我們幾個浪子回頭呢？車經(jīng)過佳西支行門口大約是下午5點鐘，借著燈光，就見大門外停滿了各色車輛，樓里樓外樓上樓下到處人頭攢動，一片忙亂，其中幾臺警車特別的顯眼。我徹底絕望了。于是，出租車加大油門，載著我們仨快速駛出佳城，從此，我和他倆一道踏上了亡命路。

第四次是我舉起斧子砍向他倆的時候，也就是一切最終到了不可挽回的那一刻。檢察官，其實我明白，如果我不殺人，無論如何也不至于淪落到今天這種地步。當(dāng)然，今天說這種話已經(jīng)是無法實現(xiàn)的奢望了。那段時間我們隱藏在長春，住在一處花7萬元錢買來的舊單元樓里。雖然說人在外地，可是每時每刻都惦記著家。特別是得知檢察院把我愛人叫去之后，更是放心不下她。我甚至幻想：要是我回去投案自首，能不能把她換出來呢？還想：我要是歸案能判幾年呢？可是一場突如其來的無妄之災(zāi)，讓這一切都變成了泡影。

那時在外逃亡最怕被抓，整天提心吊膽過日子。尤其我沒經(jīng)歷過這類事，生怕被檢察院發(fā)現(xiàn)行蹤。可是他們倆卻不以為然，尤其郝四，居然找到長春的地下賭場去賭博。一次不過癮兩次，兩次還不過癮三次；后來那幾天簡直就是天天去。這要是被人發(fā)現(xiàn)可怎么得了？我再也受不了了，一天中午吃飯就指責(zé)他?？墒呛滤牟毁I我的賬。我知道一離開工作崗位他們就不把我當(dāng)回事兒了，逃亡以來他們就沒少擠對我?？墒谴耸率玛P(guān)生死，我顧不得那么多了，大聲跟郝四爭執(zhí)起來。吵著吵著他們攆我走，說給我6萬元錢，讓我離開他倆；要不把房子留給我也行，他們倆走。我一聽就氣炸了。你們把我拖下水，現(xiàn)在給我?guī)讉€小錢就想把我打發(fā)了？天底下哪有這么便宜的事兒？我就罵他們狼心狗肺，不是東西！郝四脾氣不好為人粗野，這時趁我不備，猛地一拳打在我臉上把我打倒在地。鮮血頓時從我的鼻孔、嘴角竄了出來。還沒容我爬起來，郝四猛撲過來騎在我背上又是一頓拳腳。開始我還撕巴撕巴，后來我才知道我根本不是郝四的對手。而此時大哥文鳴飛就默默坐在側(cè)旁冷眼觀看著，既不制止也不說話。到這時我才明白：無論逃到天涯海角，他們倆都不會把我當(dāng)成自己人看待。也許他倆一開始就只是表面恭敬我、籠絡(luò)我，目的是利用我，讓我?guī)退麄冏骷儋~，掩蓋罪責(zé)?，F(xiàn)在我的利用價值沒了，他們的廬山真面目也就暴露了出來。

真相和渾身的楚痛終于沖破理智的底線，燃成熊熊的復(fù)仇怒火，我胸中的一切幾乎都被這火燒光，只剩下四個字：殺了他倆！殺了他倆！檢察官，您可能不知道，一個人當(dāng)他的靈魂被罪惡的欲念扭曲之后，那么他距離魔鬼恐怕就只有一步之遙。一步，僅僅一步。真的，我一點兒也沒夸大。

天黑之前，我下樓開始準(zhǔn)備兇器。在地攤上，我買了把斧子，一把砍刀，一把匕首，也可能叫剔骨刀之類的東西。然后悄悄拎進屋藏了起來。

晚飯我特意若無其事地跟他倆一起吃，還破例泯了兩小口白酒。要知道，我平時可是從來都不碰這些個東西的。然后看著他倆推杯換盞，把一瓶精制二鍋頭喝干，又啟開了另一瓶。

凌晨一點左右，我悄悄爬起來穿好衣服裝作上廁所，還故意咳了兩聲，好看看他們的反應(yīng)。當(dāng)確信他們倆完全睡熟之后，我悄悄打開窗戶，以備萬一殺不了他們，我自己好從樓上跳下去，留下尸體，也好讓檢察機關(guān)尋跡來抓他們。然后我嘴叼著匕首，后腰別著砍刀，手拎板斧來到二人床邊?？礈?zhǔn)了位置，我沒有半點猶豫掄斧砍向郝四。噗的一聲，郝四的頭歪向一邊。緊接著我又揮斧砍向文鳴飛……整個過程居然出奇的順利，前后不到一分鐘，他們倆就煙飛灰滅，從此在這個世界徹底消失。我呢，也完成了由蠶到蛹的蛻變。當(dāng)我把一切干完，打開電燈看到血淋淋的場面，心中突然涌出一股莫名的悲哀和凄涼，心里堵得難受。于是我來到衛(wèi)生間，把水龍頭擰到最大，一個人蹲在地上抱頭痛哭。時間一分一秒地從我身邊溜走，嘩嘩的水流也承載著我的哭聲一直向地底下流淌，不知流向何方。

從此，自知開啟了地獄之門的我就四處逃亡，先是在火車上度過我生平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別樣的年三十，然后奔北京，下廣州，去云南，轉(zhuǎn)湖南，過江西，走河北……一直到選擇上海隱藏了下來，還做了整容手術(shù)，結(jié)果不足一年還是被你們抓到了。

“唉！這就是我的心路，我的選擇?！?/p>

……

“什么？檢察官問我想對世人說些什么？唉！都淪落到了這個地步，還能說什么？不過，如果允許的話，那么我就奉勸那些跟我有相同或是類似經(jīng)歷的人幾句吧：兄弟，當(dāng)你不知不覺滑落到地獄邊緣，又面臨著威逼或者是形形色色利誘的時候，為了拯救你自己，也為了你的家人，你只有一個正確選擇：那就是說不！記住，一定要大聲說不?。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