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塵
楊叛和蕭蕭的戀愛故事絕對是上天安排的,曾經是流傳在我們學校的經典。大二的時候,我們班的男生經常在晚上打牌,為了找樂,大家在不斷地變換花樣懲罰輸牌的人。楊叛最后一次和我們打牌是在一個冬天的夜晚,那次是我出的主意,最后一局結束后由贏家指定一個女生樓的電話號碼,輸牌最多的人要打電話報出自己的名字,然后告訴那個接電話的女生說“我是豬”。結果,我很幸運地成了贏家,更幸運的是輸家是楊叛,這下有好戲看了。我隨口把我們班一個女生宿舍的電話號碼的最后兩位胡亂改動了一下,報了一個號碼給楊叛。楊叛很不好意思,但是看到大家的態(tài)度堅決,情緒高漲,只好拿起了電話。你們肯定猜到了,接電話的就是蕭蕭。
后來我們看到楊叛和蕭蕭在校園里牽著手散步,我想只有用“幸?!眱蓚€字才能形容他們的表情,如果非要用三個字,那就是“很幸?!保盟膫€字的話,就應該是“非常幸福”,依次類推好了。我們還經??吹剿麄兞嘀蟠闶硰某袣w來,帶著疲憊的笑容。他們在餐廳里一起吃飯和洗碗,在固定的時間去教室里一起上晚自習。偶爾我們還能在2406教室的門上發(fā)現楊叛瀟灑的行書:“小小,這里今晚有課,我在2418等你?!被蛘呤鞘捠捄芾w細認真的楷書:“豬豬,我有事8點才能過來?!奔词乖谧呃壤锘椟S的燈光下,那些白色的粉筆字在暗紅色的木門上也顯得非常清晰,讓所有的光協(xié)成員羨慕嫉妒仇恨,深受刺激。后來我們都上了本校的研究生,只是宿舍離得遠了,不過這點變化并不妨礙他們繼續(xù)在我們并不美麗的校園里演出他們美麗的故事。楊叛依然幸福地自稱是一只豬,而蕭蕭依然幸福地自稱是養(yǎng)豬專業(yè)戶。
因此你可以想像當我突然聽到他們分手的消息時,那種莫名的驚詫。那天很冷,下著雪,我問了很多人,最后才在圖書館后面的臺階上找到了楊叛,他正像那座名叫思想者的著名雕像一樣,右手握拳支撐住低下的頭,姿勢沉靜而悲傷。我在雪地里站住,問他,楊叛,你在想什么?楊叛抬起臉,一臉嚴肅地回答,總理說國有企業(yè)三年脫困,你說,能實現嗎?
后來我在校園里遇到楊叛的時候,他還是老樣子,只是衣服總顯得有點落伍,臉上的笑也有點蒼老。很多女生在背后說他的笑容更滄桑更迷人了,我跟他說起的時候,他一臉不屑地說,靠,你丫越來越弱智了,小女生的鬼話你也信。
畢業(yè)以后楊叛仍然是我們關注的焦點。楊叛是7月1日到單位報到上班的,可從那天起他每天晚上都處于半失眠狀態(tài),什么也沒有想,但就是睡不著。他總覺得有件事需要辦,但想不起來這件事是什么。他的焦慮一天一天地嚴重起來,容顏憔悴。有天深夜,楊叛的腦海里就像一道閃電劃過,他突然想起來了,7月14日就是蕭蕭的生日。原來自己一直惦記的是這件事,楊叛如釋重負地吐了一口氣。他想自己應該對她說聲生日快樂,送她一件禮物,像往常一樣,送她一只玩具小豬。
你好,我是蕭蕭。
喂?
……,你好,我叫楊叛,我是豬。楊叛吃力地說。
蕭蕭在電話那一端笑了起來,你打錯了。她的聲音突然變得很冷,對不起,我不是養(yǎng)豬專業(yè)戶。
以前你是的。
那是以前?,F在我喜歡養(yǎng)貓,你又要變成貓么?
不會的,我一直是豬,我知道你喜歡豬。楊叛固執(zhí)地說。
得了吧,楊叛,我不喜歡你自以為是的樣子。
我真的是豬,就算你不喜歡豬了,我仍然是豬。
我知道。蕭蕭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傷感。這也許就是我們分手的原因,我無法改變你,楊叛。
我愿意為你改變,小小,我可以變成各種各樣的豬,只要你喜歡。
但你就是不肯變成貓,對么?我討厭你的詭辯,你只是在尋找借口?,F在我喜歡貓了,我想應該對一只豬說再見了。再見。
蕭蕭果斷地掛了電話。
聽筒里傳來單調的忙音,但楊叛沒有放下電話,很久。楊叛嘆了口氣,對著話筒說,生日快樂,小小,其實,我只是想對你說生日快樂。
7月13日是個星期五,楊叛一下班就去了西單。本來楊叛以為在西單買一只玩具豬是很容易的事情,然而他錯了,那天在楊叛饑渴的目光里根本就沒有出現過一只豬,哪怕是做儲蓄罐用的瓷豬。
離國際奧委會公布2008年奧運會舉辦城市投票結果的時間越來越近,商店里所有的人,包括售貨員,都把目光投向了電視屏幕。只有那個名叫楊叛的男人,面色蒼白,神情越來越絕望。
各種各樣的動物擁擠地坐在柜臺上,吊在貨架上,趴在玻璃柜里,一齊用鬼鬼祟祟的眼神瞅著楊叛,于是楊叛漸漸看出來了,它們都心照不宣,竭力向他隱瞞那只可愛的小豬藏身的地方。
當周圍的人群和所有的建筑物都突然傳來激動的歡呼和尖叫的時候,楊叛感覺到了自己的力不從心。他的眼睛已經開始酸疼,視線模糊,他的腿越來越沉,胃也開始隱隱作痛。但那塊“萬象禮品店”的霓虹燈招牌重新燃起了楊叛的希望,他走了進去。
小店里的售貨員正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屏幕上一群西裝革履的人在晃來晃去,揚聲器里傳來主持人亢奮的聲音。楊叛叫了好幾聲,那位年輕的女孩才轉過身來,滿臉喜悅的笑容。
我想要一只豬。楊叛說。
貓比豬可愛多了。女孩不斷地回頭看電視,隨手指了一下貨架,您可以看看……
我討厭貓!楊叛粗暴地打斷了女孩的話。
女孩驚訝地看著楊叛,嘴角浮起一絲嘲弄的笑,對不起,我們這里沒有豬,可能整個北京都不會有豬,除了屠宰場……
也許你說得對,楊叛突然變得很冷靜,我就是一只豬,但現在不流行豬了。
女孩看出了楊叛臉上的痛苦,感覺到這個男人被深深刺傷了。她有點愧疚地抿了一下嘴唇,輕聲對楊叛說,也許您可以去公主墳大廈去看看,我們的總店在那里,我記得那里有玩具豬賣,很可愛的。
謝謝。楊叛抬起眼睛看著她,真誠而熱烈地說。
出門之后楊叛看到街上擠滿了興奮的人們,有人在喊叫,北京成功啦!有人在揮舞著國旗,有人在吹著小喇叭。楊叛伸手攔下了一輛出租車,打開門坐進前座。
師傅,我到公主墳。
哪兒?公主墳?去天安門吧,大家都去慶祝呢。
楊叛這才注意到所有的人都在向天安門方向涌去。我要去公主墳。
去天安門吧哥們兒,不要錢,一塊兒慶祝一下。司機熱情地說。
我要去公主墳。楊叛的語氣斬釘截鐵。
你有病啊,我要去天安門,要去公主墳你自個兒去。傻。
楊叛憤怒地下了車。惡言是小人的身份證,我不和你對罵。楊叛用力關上車門,對那個年輕司機大聲說。
楊叛很容易地攔下了第二輛出租車。
師傅,我去公主墳。
司機踩下了油門,一邊興奮地說,我操,真不容易啊,這回咱北京可出了口怨氣,媽的,八年啊您說是不是?
師傅,你弄錯了,公主墳在西邊。
我知道,咱先上天安門樂一下。完了您上哪兒都成,我一分錢不收。
我不去天安門。楊叛很耐心地說。
什么?你不去?
我要去公主墳,我要買一只玩具豬。
你不去我去,你下去吧你。真是有病……
人們都沉浸在成功的喜悅里,整個城市像過節(jié)一樣熱鬧,充滿了喜慶的氣氛。世紀壇的上空綻放出多多禮花,在夜空下華麗無比。沒有人注意到那個在路邊攔下一輛又一輛出租車的年輕男人,所有被攔下的出租車最后都隨著涌動的人流快樂地空駛而去,只留下他以一種徒勞無益的姿勢固執(zhí)地站在路邊,像外星人一樣孤單。
那個失敗的年輕男人有一個很牛逼的名字,他叫楊叛。
(陳超摘自文化藝術出版社《王小波門下走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