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龍
雨后初晴,水洗后的慕尼黑更顯清新,行人徒步區(qū)的街道很快重新恢復熱鬧。陽光和暖,輕風徐來,一個懶洋洋的天氣,令人毫無移步欲望。和阿杰在路邊的咖啡座上泡了兩個多小時,他專心注視往來人潮,突然沒頭沒腦冒出一句:“德國女孩還是沒有巴黎精致耐看!”我笑答:“哦!真的嗎?下回有機會自己去評分再告訴你我的心得?!苯裉焓俏业聡贸痰淖詈笠惶?,晚上就要搭國泰航空到香港轉(zhuǎn)機返回臺北。
這次狠狠給自己放假,在外面玩了兩個多星期。選擇德國多少和好友阿杰有關,他已經(jīng)在慕尼黑念了八年書,歐洲早就跑遍,明知德國念書比美國吃力,他仍然選擇這里,因為傾心歐洲古老文化,寧愿付出更多代價,這致命的吸引力害阿杰流連忘返,經(jīng)常被臺灣家人叨念,他也不在乎。
這些天來,他很夠意思地陪我跑了不少地方,從柏林、海德堡、羅騰堡、新天鵝堡皇宮的萊茵河沿岸,該去的地方都走遍了,圓滿完成“到此一游”的任務,應該對自己可以交代得過去。最后一天的安排是,兩個大男人懶散悠閑地泡露天咖啡坐,欣賞眼前來來去去的異國鶯鷺燕燕,從女孩、太太看到歐巴桑,其實也不錯,回臺北就沒有這份閑情逸致。
只不過,我腦海里還有一個想去的地方?jīng)]去,幾天前問過阿杰,他說就在慕尼黑近郊,時間上來得及。我仍在考慮。周圍人愈來愈多,咖啡座生意超好,很多人沒位子,我們叫了兩杯咖啡坐耗了三個多小時,跑堂發(fā)出趕人的暗示訊號,已經(jīng)來來回回問了好幾次“還要點什么”。阿杰杠上跑堂:“就不走,賴在這里,看他能拿我們怎么樣?”我不習慣跟人斗法,拉拉阿杰:“走吧!屁股都坐硬了,站起來活動一下?!卑⒔苄牟桓是椴辉傅刈呷耍顿~時一毛小費也沒給,我補上一點零錢擱在桌上。
離開咖啡座,兩人一路往火車站方向走,依舊是艷藍的晴空,心情卻有點走樣,“德國人就是這樣,現(xiàn)實冷酷。”阿杰不滿地嘀咕。我覺得他在德國住久了似乎變得憤世嫉俗,不太同意他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向‘錢看,全世界都差不多?!彼淮钋?。離上飛機還有七八個小時,阿杰停下腳步問:“你不是要到大豪?火車站有郊區(qū)捷運直達?!蔽尹c頭同意。
郊區(qū)捷運每二十分鐘一班,月臺上沒等多久車就來了。十幾分鐘后,我們下車轉(zhuǎn)搭巴士。公車站有好幾個不同方向的巴士,阿杰隨便問一個小男孩,經(jīng)他指點我們很快找到車號。這趟德國之行多虧有阿杰,發(fā)現(xiàn)英文在這里并非到處行得通。
“你沒來過?”我很驚訝近在咫尺,阿杰居然未曾造訪,突然想起位于東吳大學旁的故宮博物院,“老外”千山萬水外搭飛機專程前來觀賞,而東吳大學學生卻有不少人沒去過故宮。
阿杰沒把握,他上車后用德文問司機“到集中營哪一站下車?”重復兩遍,司機竟裝聾作啞毫無反應,阿杰聳聳肩退回座位。
“我也去那里,到時候您跟著我下車就是。”后面一位老太太熱心主動地答腔,她的德語帶濃重口音。
老太太是從美國來的,她只身出門旅行,似乎很高興臨時出現(xiàn)談話對象,發(fā)揮美國式的“人來熟”精神,也或許對外國人沒顧忌,一路滔滔不絕。從老太太口中得知,她是一半猶太血統(tǒng)的德國人,二次大戰(zhàn)初期,在納粹正式下令逮捕猶太人之前,因緣際會僥幸逃到美國。當時她許多親友都不相信事情會發(fā)展到滅族的地步,僅一念之差,留下不走的大半慘死于集中營。
因此,她每隔幾年便要到此,垂悼尸骨無存的親友。老太太的故事屬于六十幾年前百萬猶太族宿命之一,許多年后,她娓娓向萍水相逢的兩個中國人敘述這段悲慘的心酸事,我們默默無言以對。我突然想到,同一時間,中國的老百姓不正也承受類似的災難?這筆賬,該跟誰算?
開車前一分鐘,涌進一群德國中學生,他們吱吱喳喳,推擠嬉笑玩鬧,空氣中有掩不住的青春氣息,整個車廂塞滿興奮激動,像當年我們所熟悉的遠足心情。
阿杰告訴我,參觀集中營屬于德國戶外教學,幾十年來,一直是所有當?shù)刂袑W生的“必修課”。
這些中學生是“惡魔”的子孫或后代?我仔細打量眼前一張張年輕無邪的面孔,企圖找出些許的蛛絲馬跡,但無法聯(lián)想,他們的祖父、曾祖父輩或上幾代親友,可能屬于當年謀殺猶太人的劊子手之一。
壞人永遠是壞人嗎?曾經(jīng)讀過報道,那些白天下令殺人的軍官將領,晚上出入典雅的文化藝術場所,聽巴哈、莫扎特音樂會,欣賞古典歌??;在集中營槍斃猶太人的官兵,可能回到家里是好丈夫、好爸爸。如何解釋這種矛盾現(xiàn)象?甚至,魔頭希特勒在私人女秘書眼中是和善寬容的好上司。前陣子被判刑的德國“食人魔”阿敏,不也是鄰居、同事眼中的“好好先生”?有絕對的善惡嗎?好人也有壞的一面,而壞人也有好的一面?什么情況下,好人會變壞人?兩三歲牙牙學語的希特勒應該也是純真可愛一如天使?有誰一生下來就是惡魔?人性的多面與復雜令我深深迷惑。
正陷入沉思,老太太突然拍我肩頭:“到了!”我們尾隨在一窩蜂擠向車門的中學生后面,慢慢步出車門。
大門很小,毫不起眼的入口。這是納粹政權最早的集中營,建于一九三三年。起先逮捕對象是“反動分子”之類的政治犯,例如共產(chǎn)黨、異議分子、持不同意見的政敵或神父牧師;后來,陸續(xù)將所謂“邪教派”門徒、同性戀、身體殘障、智能不足者(所謂沒用的米蟲)送進來;最后,以猶太人和蘇聯(lián)戰(zhàn)犯為主,并于一九四二年開始進入人體“醫(yī)學實驗”。后來的集中營都按照這個“標準模式”建造,現(xiàn)在,它成為見證歷史的“博物館”。
天氣很好,風輕云淡,藍天中點綴幾朵白云。半個多世紀前,集中營里的人,他們還有心情抬頭看天空嗎?在朝不保夕,隨時可能被凌虐、處決,所剩無幾的生命里,他們?nèi)绾蚊鎸φ勰ズ涂嚯y?認命?不甘心?或怨天尤人?
“人生至此,天道人倫,此刻,死亡恐怕是最大的幸福和賞賜吧?!”戰(zhàn)爭時期,人命賤如螻蟻,毫無價值和尊嚴可言,陳列室里的黑白圖片令人鼻酸,雖不忍瀏覽,但我強迫自己看個仔細。人類是健忘的,不記取教訓,歷史很快會重演,死者的犧牲更成枉然。
“為什么猶太人必須接受這種宿命安排?”我和阿杰不約而同提出這個疑問。記得一位篤信基督教的朋友曾說:“猶太人多次背叛神,浩劫在所難逃,這些在圣經(jīng)上都有預言?!?/p>
阿杰不以為然:“就算有,也是千百年前的事,為什么必須由子孫后代來償還這筆賬?為什么要拉整個民族為幾個害群之馬一起陪葬?宇宙中真有記恨、小心眼,動不動懲罰人類的神?正義公理何在?”
我啞口無言,誰也無法洞悉神的旨意。
但是,有一點我確知,別人的苦很難成為自己的痛,美國“九一一”事件發(fā)生后,受難家屬痛失至親好友呼天搶地之際,在臺灣認識的德國朋友米勒一家人原來計劃到紐約玩,他們認為,受恐怖襲擊而死那么多人當然不是好事,但更大的苦惱是,“紐約去不成了,現(xiàn)在度假應該往哪里?”米勒先生并非惟一例外,據(jù)知,海嘯事件發(fā)生后不久,傳聞這時候“大概泰國災區(qū)住旅館不要錢”,不少人到旅行社打聽行情,準備趁機撿便宜。
地球村時代來臨,“一家烤肉萬家香”,已經(jīng)不允許“自掃門前雪”,實際上可能幾百公里外的境遇天差地別的情況令人難以想像,仿佛兩個不同世界,科索沃戰(zhàn)爭如火如荼之際,幾百公里外的西歐家庭正歡度圣誕節(jié),拆禮物、吃大餐,令人懷疑,不同境遇的人是否同樣生活在一個地球。對我的“傷春悲秋”,女友米雪勸我想開一點:“既然不能改變這世界,為何不想辦法讓自己好過一點,干嘛老是想那么多,把全世界的擔子一肩扛?”我不責怪她“置身事外”的“明智”,自己不也經(jīng)常充滿無法力挽狂瀾的挫折感?但是,同情心如果只適用在自己及親人好友身上,人類的災難將永無止境。每念及此,便不禁悲從中來。
再瀏覽檔案資料,更加沮喪。照片上,被用于人體“醫(yī)學實驗”的年輕男孩,雖然被理了個大光頭,仍看得出是相貌俊美英挺的少年,年齡大概十五六歲,年齡、神態(tài)、表情和小弟差不多!想到這里,突然喉頭被堵住,如果誰家孩子被送進集中營,當成醫(yī)學實驗活材料,當父母的情何以堪?豈不令人痛不欲生!不敢再想下去。這不就是人之常情?自己的痛才是真正的痛吧?!俄國別斯蘭學校的悲劇、伊拉克、巴基斯坦、阿富汗每天不斷傳來死人的消息,久之,人命不再關天,大家漸漸麻木,對我們而言似乎只是個不痛不癢的數(shù)字吧!
來到毒氣室的入口,阿杰發(fā)現(xiàn)門邊上有德文的“淋浴間”標示。淋?。课覀兲ь^一看,天花板上果然安裝許多類似蓮蓬頭的裝置,可惜噴口冒出來的不是水,而是致命的毒氣。明明是“死亡之室”,卻寫成洗澡的浴室。阿杰說,他在電視上看過紀錄片,納粹官兵通知集中營里的“選民”前往“淋浴”,等他們脫掉衣物,光溜溜魚貫進場后,大門一關,按下電鈕,幾分鐘內(nèi)生命便結束。阿杰嘆口氣:“比起其他死前的凌虐、折磨,還算‘人道?!?/p>
我想起南京大屠殺,日本士兵競相以比賽兇狠毒辣為樂,令人發(fā)指的劣跡不勝枚舉,包括把孕婦肚里的孩子活生生用刺刀挑出,遂不得不同意阿杰的看法。就邏輯上來說,“偷總比搶好”,雖無法茍同,卻不得不承認。
毒氣室與燒尸間比鄰,毒氣室“程序”結束后,立刻送進火爐“銷毀”,流水線的“一貫作業(yè)”,就安排設計而言,的確十分“方便”。阿杰不忘嘲諷:“德國人做事的確有‘效率。”
執(zhí)行殺人任務的士兵軍官,和猶太人有深仇大恨?他認識被殺害的猶太人?如果做出任何泯滅人性的事不需要什么深仇大恨,也就是說,人性的沉淪不需要有理由,人還需要大腦?此刻,深深贊同愛因斯坦的說法,有時候“萬物之靈”根本和“執(zhí)行命令的機器”差不多,這點實在令人絕望。
更讓我感到幻滅的是,一個曾誕生歌德、貝多芬、巴哈的如此優(yōu)秀的民族,會隨一介莽夫的魔杖起舞!“希特勒一個人偏激也罷,為什么那么多德國人心甘情愿盲目跟隨這位奧地利狂徒?”
阿杰不愧為“德國通”,對這個問題滿有研究:“希特勒自幼喪父,飽受身邊親友歧視、侮辱,長期壓抑、不得志導致心理不平衡,造成憤世嫉俗的極端意識,這和德國人的命運有些共同點,兩相聯(lián)結,一拍即合?!?/p>
“希特勒和德國人的命運有何關系?”我不解。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德國是戰(zhàn)敗國,被迫簽訂喪權辱國合約,雖然他們也很慘,但沒有人同情,甚至大家認為罪有應得,因為他們是禍首。很長一段時間,背這十字架,被大國踩在腳底,又四面受敵,簡直尊嚴掃地,換句話說,就是‘狗急跳墻。是希特勒的大日耳曼主義重拾他們的自信,迎合當時德國人的需要和心理。不管怎么說,別忘了希特勒是人民選出來的。”“一個巴掌拍不響”,“有什么樣的人民,就有什么樣的政府”,這點我同意。
“所以,當時德國人認定只有希特勒才能帶領德國,希特勒的領導地位無可取代?!卑⒔芩坪醪毁澇捎上L乩找粋€人擔責任。
“你的意思是,仇恨可以讓人變成魔鬼?”
阿杰點點頭:“你也知道,他們?yōu)榇烁冻龊艽蟠鷥r,二次大戰(zhàn)導致五千萬德國人喪生,家園變廢墟?!?/p>
甚至直到今天,德國還在為二次大戰(zhàn)認錯、道歉與賠償,猶太人仍然無法原諒他們。相形之下,中國人是否健忘得多?而日本政府不肯認錯,又篡改歷史教科書的無恥行徑,難道不必負責或接受懲罰?一句“公道自在人心”、“以德報怨”就能弭平歷史傷痕?我該相信:“惡有惡報,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或者因為“冤冤相報何時了”,所以肯定《圣經(jīng)》上耶穌的話語:“當有人打你右臉,你應該把左臉送上去”?上帝存在嗎?真理是什么?它對人類命運以丟骰子決定?我不禁深深迷惑。
我們不再交談,慢慢踱步走出陰沉的紀念館。外面依舊風輕云淡,陽光明朗。遼闊無比的空地上,原來房舍早已拆除,僅留下一排作為參觀展示用;跟我們一起上車的德國中學生聚在一角抽煙、聊天。阿杰看了他們一眼,感嘆:“年輕一代的德國人不了解,二次大戰(zhàn)不是已經(jīng)結束六十多年了嗎?為什么德國人還得繼續(xù)承擔納粹黨徒的罪名?他們哪里知道,人是健忘的,前車之鑒如果不隨時警惕在心,歷史是很容易重演的?!?/p>
午后游人不多,偌大的廣場更顯空曠,寧靜中透露著孤寂與凄涼;偶爾傳來幾聲鳥鳴;一陣風掃過,卷起落葉碎石,發(fā)出輕輕嗚咽聲回蕩不去,似在哭泣控訴,為當年的悲慘,發(fā)出不平之鳴。幾十萬在達豪慘死的人命,無數(shù)受苦受難的靈魂是否已得永恒的安息?
歷史會重演嗎?今天世界上戰(zhàn)爭仍不止息,仇恨醞釀的苦酒,似乎在繼續(xù)發(fā)酵,帶給人類永不止息的災難。
(選自《旅游文學的百花園》 / 香港明報出版社有限公司,均為“世界華文旅游文學征文獎”第三名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