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國敏
1
藍鏡蟄居故里洋坪村,早晚必看山。早晨在朝霞中看。傍晚在夕照中看,當(dāng)然,免不了要泡一壺烏龍茶,邊啜,邊看,邊品。
那山叫飛仙巖,海拔八百多米,雖不是全縣第一高山,但藍鏡覺得它是全縣眾山之王。說它是眾山之王,因為整座山蘊藏著的花崗巖石材近一億立方,占全縣儲量的二十分之一。那花崗巖是黃色的,黃色石材乃是當(dāng)前和未來市場消費主流。
那山是裸露的,巖石平展展、齊刷刷地聳守著,像一塊塊年糕可以掰下來吃似的。山頂上的石崖是天造地設(shè)的飛仙形象,像李鐵拐,像呂洞賓,像何仙姑,雖沒有八仙,但個個形神畢肖,栩栩如生,常常顯靈。有一個工頭想開采幾方飛仙巖石料,一個畬族師公(巫師)告訴他這是仙山不能亂動,工頭不信,挖了幾方石料,用手扶拖拉機往山下拉,到了半山拐彎處,車翻人亡,飛仙巖的神圣不脛而走,廣為流傳,
盡管如此,還是有許多商賈來踏勘過,都因為兩件事望而卻步:一者必須花幾百萬元修一條從鄉(xiāng)里到飛仙巖的公路,二要突破藍鏡任縣人大主任時通過的“永遠不許開發(fā)飛仙巖”的地方法規(guī)。
人都說藍鏡高明,厲害,十幾年前能預(yù)見十幾年后的事??伤{鏡是官越當(dāng)越有,權(quán)越弄越小,運越走越悖。他畢業(yè)于農(nóng)學(xué)院,一級機構(gòu)改革時,把他從農(nóng)中教員一路提為新羅縣農(nóng)業(yè)局長、副縣長、縣長??h長一屆未當(dāng)滿,就被勸任縣人代會主任,人代會主仟滿一屆又換當(dāng)政協(xié)主席,政協(xié)主席倒是當(dāng)了兩屆,第三屆組織上勸他再當(dāng),他堅決謝辭,提前下崗待退。
藍鏡回老家過起躬耕出園,悠然看山的生活。他種幾畝山田,養(yǎng)一圍雞鴨,栽幾垅青菜,讀一架書,閑了就看著山??h里的事諸事不管,反正已離崗待退;親朋好友同學(xué)一概不聯(lián)系,電話不裝,手機不備,要聯(lián)系也沒辦法。但是藍鏡信息并不閉塞:一是每天鄉(xiāng)郵員會給他送來一大捆報刊雜志,二是他有兩個朋友會時不時告訴他一些鞋事趣聞。這兩個朋友是自家人,都是山哈(畬族人自稱),一個是師公,一個是捕者,抓蟈冬的(學(xué)名棘胸蚌)。
清晨曙光初露,藍鏡泡好一壺茶,坐在屋前石桌旁。從厝坪村方向總有一個人背著行囊獨行而來。他消瘦單薄,禿頂蓄須,穿著藍咔嘰中山裝,一年四季,沒見他換過幾次衣服。老遠聞到茶香味,他徑直朝藍鏡走來,在石桌旁坐下,端起茶就喝,好像泡茶是專為他準備的。他叫雷高營,畬族師公,那背的行囊,是他做法事的法器。雷高營喝完茶前腳走,從厝坪村方向又走來一個步履怠乏、一身黑裝的人,他叫雷金財,抓蟈冬為生,長得獐眉鼠眼,矮小丑陋。他也會徑直朝藍鏡石桌走來,把濕漉漉的竹簍往臺階上一放,伸手從竹簍里抓出兩只用水草捆扎好的蟈冬送給藍鏡后,才端起茶杯,美滋滋地喝茶。每次他送蟈冬給藍鏡,藍鏡都不客氣地笑納,藍鏡知道他生性善良,不收反倒使他難過。那蟈冬生長在深山水澗,肉汁鮮美,烹煮出來,清涼解毒,是珍饈佳肴,市場上價格不菲。新鮮蟈冬燉紅酒,香味異常,叫人垂涎欲滴,是藍鏡最愛吃的一道菜。
掰著指頭算算,已經(jīng)有三天了,沒見雷金財從厝坪下來,也沒見雷高營從縣城回來,藍鏡覺得有些蹊蹺。自從認識雷高營和雷金財這兩個同族朋友,藍鏡時不時都會記掛他們。年紀大了,旁邊沒有了親人,妻子棄他而去,子女遠在北京,他有時覺得孤獨和失落,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感受,過去忙著工作,一天到頭時間排不過來,再加上很多憋氣不平的事,沒有閑暇感覺孤獨,體驗失落。他現(xiàn)在才體會到,老伴老伴老來相伴的意義了。
2
濱東市委書記鐘濤砰地關(guān)上車門,司機小王聽聲音就知道老板今天心情不好。
響鈴鈴,手機響,鐘濤一看是秘書長老姚的號碼。
“鐘書記,你到哪里了?”
“正在路上。”
“項目談下來了,李老板說,一等簽字,他就把前期費用打過來……”
“先別簽……”
“為什么?”
“省里有看法,等我回去說,”
“李老板說他明天一早就要走……”
“走就走,再說吧?!?/p>
“嗯……”
鐘濤收線。小王回頭問:
“為什么?”
“省里不讓上,很多地方都在上鋼鐵項目,要宏觀調(diào)控?!?/p>
“又不是用省里的錢,人家私營老板愿打愿挨,調(diào)控什么勁!”
“你知道什么……”鐘濤嘴里這樣說,心里還是贊成小王的看法。宰相門下七品官,小王這二年跟著他,也長了不少見識。
剛才是分管工交的副省長約見,主題是防止盲日投資,低水平重復(fù)建設(shè)。中國鋼材產(chǎn)量已接近一點九億噸,已連續(xù)五六年位居世界第一。加上進口鋼材,去年鋼材消費量超過二億噸。今年上半年,鋼材產(chǎn)量和進口量又分別激增,按此趨勢,全年鋼材消費量可能達到二點三或二點四億噸。受需求拉動。鋼鐵投資大幅增長。冶金行業(yè)投資在去年增長百分之六十三點四的基礎(chǔ)上,今年上半年又增長了一點三倍……
鐘濤清楚地記著副省長歷數(shù)的數(shù)字。副省長是學(xué)者出身,十分重視數(shù)據(jù),哪怕小數(shù)點以下兩位的數(shù)字。鐘濤覺得這樣的省長當(dāng)?shù)锰毩?,他一個市委書記要這樣細,底下的人就沒有施展空間了。
他對濱東地區(qū)的思路是明確的:以城促港,以港興區(qū),山海聯(lián)動,全面發(fā)展。要實現(xiàn)這個思路,必須有項目帶動。這個年產(chǎn)500萬噸的鋼鐵工程,是他由山西引進的,放在他曾經(jīng)工作過的新羅縣,總投資30193.24萬美元,由山西海興集團和香港惠東集團共同投資。項目超過省級審批權(quán)限,他們做了許多工作,省計委作了審批的技術(shù)處理,先批后道工序?qū)捄癜屙椖?,因為寬厚板是國家鼓勵的投資項目,等寬厚板上了,再擴大批準,這樣既上了項目,又不違反政策。暫緩上馬這不僅是對他的打擊,也是對濱東的打擊。濱東工業(yè)命運多舛,前任一個重大的啤酒項目,合同都簽了,因為對方董事長游泳身亡而使項目泡湯,現(xiàn)在鋼鐵項目即將簽約,又來個堅決制止盲目重復(fù)建設(shè),他一時不知怎么說好。
他感到憋氣、煩悶,沮喪地靠在座椅上閉目養(yǎng)神。
“嗨,算了!”
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義重重地吸了一口氣。他近來常常覺得自己缺氧。
“不能算,老板。你離副省長只有一步之遙,要拼一下?!?/p>
“拼什么?”
“拼政績呀!”
“怎么拼?”
“這個鋼鐵項目非上不可。從大方面講這是濱東地區(qū)龍頭項目,一個鋼鐵項目會帶動多少行業(yè),會帶來多少就業(yè)機會,會使多少人發(fā)財致富,會使多少人脫貧奔小康?從小方面講,對你的威信、呼聲和你的晉升會有多少幫助?”
“嗬,小王,我真要對你刮目相看,看來我可以提拔你當(dāng)市計委主任了!”
“我不要提拔,就給你開車,你當(dāng)了副省長,把我?guī)ё?。?/p>
“你不能一輩子開車呀!”
“做工人好,只要有口飯吃。當(dāng)官多難!你以為當(dāng)官好,我看看都害怕,擔(dān)驚受怕,互相傾軋,阿諛奉承,擺尾乞憐,是人過的吧?不過,還是有人當(dāng)?!?/p>
“你說為什么?”
“有利唄!當(dāng)官可以權(quán)謀私?!?/p>
“那你說我謀了沒有?”
“當(dāng)了市委書記沒謀,聽說當(dāng)新羅縣委書記時謀過。”
“何以見得?”
“說你叫工程隊裝飾了省城那套小房,工頭貼你五萬塊錢,后來是你的老哥藍文德廳長替你還的?!?/p>
“鬼精靈,哈哈哈,是有那么一回事,那一劫沒躲過,就沒有我今天了?!?/p>
嘀鈴鈴,手機又響,是秘書小孫的號碼。
“鐘書記,有一個女的,說一定要找到你。”
“叫什么?”
“她不肯說,好像很有來頭,說要直接與你通話,她還有你以前的手機號碼?!?/p>
“多大歲數(shù)了?”
“將近四十?!?/p>
“長什么樣子?”
“嗯,不胖不瘦,頂富貴樣子……”
“現(xiàn)在人在哪兒?”
“在接待室?!?/p>
“把電話給她!”
他有一種預(yù)感,那是一股從心底里翻滾上來的感覺。多少年了,她時常會突兀地浮現(xiàn)在他眼前。
“鐘書記,你好,聽得出我是誰嗎?”
一個女子平靜圓潤悅耳的聲音,陌生又熟悉。
“玉娟!”
“謝謝你還記得我?!?/p>
“這輩子誰都會忘,就你忘不了?!?/p>
“虛偽。我住濱東賓館412,希望今晚能見到你,有重要的事……”
“好,你等我!”
3
鐘濤敲開濱東賓館412房門,林玉娟浴后輕裝站在他面前。天啊,這哪里是六年前的那個林玉娟,簡直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大姑娘。梨花帶雨,步履搖曳,皓齒丹唇,睇眄生情。他在窗前沙發(fā)坐下。眼光還在地身上流連。
“怎么,不認得?”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p>
“老了……”
“沒有,更年輕了……”
“還不知道我來干什么,就拍起馬屁?!?/p>
她在另一張沙發(fā)上坐下,蹺起二郎腿給他倒茶。寬大的絲綢睡褲下露出白潔如玉的小腳,小腳上耷拉著鑲寶石的拖鞋,腳指甲涂著紅色的甲油,腳拇指上描著金色的花朵。
她抿著嘴,目光跳躍著,淡淡地漾著笑靨。
“說吧,什么事?”
“我看中你一塊石頭?!?/p>
“一塊石頭?我沒收藏壽山石?!?/p>
鐘濤呷著茶水說。近年壽山石身價百倍,聽說省里正在向中央申請定為國石。北京一些人瘋了似的在收藏。
“你以為我興趣哪?壽山石,我家里一大堆,你們福建人只懂得送壽山石,多送些田黃才是,我有一塊,據(jù)說值四五十萬?!?/p>
“田黃是壽山石一種?!?/p>
“不說壽山石了,說說花崗巖吧?!?/p>
撲哧,鐘濤笑得茶水噴飛。林玉娟立即拿紙巾幫他擦,還是當(dāng)年那種細膩呵護勁。鐘濤沒有阻止她,這樣,他可以從剛才高山仰止的被動變?yōu)榫痈吲R下的主動。六年前她經(jīng)人介紹嫁給北京一位年長的領(lǐng)導(dǎo),現(xiàn)在這位領(lǐng)導(dǎo)已進入中央部委班子,她現(xiàn)在是位炙手可熱的人物,省里的領(lǐng)導(dǎo)沒少巴結(jié)她。
“濱東的花崗巖隨你要,要多少,給多少!”
“說定了?”
“嗯?!?/p>
“我知道你有這個氣魄,所以我才找你。韓國有一家公司要大規(guī)模開采石料,嫌山東萊州那邊顏色不好,不知經(jīng)過誰找了老頭子,老頭子答應(yīng)幫他忙。我想我們?yōu)I東到處是石頭,就把這個活攬過來了?!?/p>
“投資多少?”
“多少?說出來嚇你出汗!不輸你那個鋼鐵項目,起碼幾十個億人民幣?!?/p>
“真的?”
“我騙別人也不能騙你呀!”
“不可能!一個石頭項目搞這么多錢,發(fā)神經(jīng)!”
“不信就算了?!?/p>
“喂喂,那你說說。”
“怎么,心動了?告訴你是老頭子介紹的,老頭子誰敢騙?!?/p>
“你看中哪里?”
“新羅?!?/p>
“新羅貯量最大,這幾年新羅也虧了石頭,有了自己的支柱產(chǎn)業(yè)?!?/p>
“這兩天我在新羅和雷旺談好了,那個地方小法規(guī)重新審議沒有問題。畢竟是工作過的老地方,還是有感情的。再說,現(xiàn)在人們思想也開通了,與時俱進吧?!?/p>
“項目帶動戰(zhàn)略深入人心,一說有項目,有大的項目,大家都來勁,都會支持的。不過,話要說回來,是真是假,先要弄清,我們上了好幾回當(dāng),受過好幾回騙?!?/p>
“我給你看這家公司的資訊,韓國行材協(xié)會會長韓東州介紹的,不會是假的吧?!?/p>
鐘濤迅速翻閱資料。他對石材這一行相當(dāng)熟悉,翻著看著,又驚又喜,真想不到在鋼鐵項目受挫不到半日之內(nèi),上天又給他送來一個雖說比不上500萬噸鋼鐵工程,但在濱東來說也算頭號的工程。剛才的郁悶、煩惱、疑慮,一掃而光。
“怎么樣?我是及時雨吧?”
“豈止是及時雨,簡直是久旱逢甘霖……”
鐘濤自知說得過分,但話出口不好收回,便尷尬地聳了聳肩。
“那怎么謝我?”
林玉娟站起來,走到鐘濤跟前。鐘濤用目光自下而上撫摸她全身。林玉娟大膽放肆地瞟著鐘濤。自從老婆遇車禍喪生后,鐘濤已經(jīng)很久沒有異性的撫慰,他只要一伸手,這個豐滿性感的女人就會像當(dāng)年那樣暈暈乎乎地倒在他懷里,任他恣意輕薄。但是現(xiàn)在的鐘濤,已不是六年前的鐘濤,他已學(xué)會在任何場合保持住自己的矜持,而且還能裝出一副滄桑感,據(jù)說男人的滄桑感最有魅力。鐘濤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說謝怕太早吧,上大項目得有充分準備,再說各種干擾和阻礙的因素也太多。”
“是的,我知道,不過我對這個項目有充分信心?!?/p>
林玉娟也恢復(fù)了平靜,在屋里來回踱步,畢竟也是歷經(jīng)滄桑的女人,能理智地對待那一時涌溢的情欲。
“我離開新羅時,找了一個師公問了問。”
“你也信這個?”
“我從小就信,我媽逢事都問師公,特別是你們畬族師公,尊的是臨水宮奶娘陳靖姑,特別靈。”
“師公怎么說?”
“師公說我要走大運,做大生意,賺大錢。不過,賺了大錢要還愿,要回報臨水宮奶娘陳靖站。我一高興,就給了那師公五張老頭子。”
“你這么出手,他當(dāng)然揀好聽的說。”
“我也為你問了問?!?/p>
“問什么?”
“問你的官運?!?/p>
“你知道我生辰八字?”
“這輩子誰都會忘,就你忘不了?!?/p>
“師公怎么說?”
“說你前途無量,這個月有一劫,但有貴人相助,鑼鼓仔翻過山又會打響,”
“哎,莫不是說鋼鐵項目?”
“不是,說你要當(dāng)副省長了,鑼鼓仔翻過山又會打響,不是要到省里當(dāng)官?”
“那鋼鐵項目能做嗎?”
“師公說‘鋼鐵不能煉,山石可開發(fā),此番大壯舉,官財兩運通。明明白白。鋼材要下馬,石材要上馬!”
“玉娟,我們這幾十年黨齡的共產(chǎn)黨員居然相信起巫師來了,哈哈哈……”
“這有什么奇怪,比我們大的領(lǐng)導(dǎo)更迷信,你信不信?”
“信,也不信。”
4
剛吃過午飯,村委會主任兼支書劉學(xué)浩就到藍鏡家對藍鏡說,雷金財進山二天沒有回來,他老婆巧
蓮在家哭,怪可憐的。藍鏡說,你應(yīng)該派人去找。劉學(xué)浩說派不出人,后生仔、姿娘仔(女孩子)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是老弱病殘,誰都不愿意去。藍鏡說那你應(yīng)該親自去,你是村委會主任兼支部書記,再說人家都說你在追雷金財老婆,這時不表現(xiàn)表現(xiàn),能打動女人的心么?劉學(xué)浩囁囁嚅嚅地說,藍主席,你怎么也信人家瞎說,那是沒影的事。雷金財老婆哪怕有點意思,主動請我到她家喝一口茶,我替她賣命都愿意。藍鏡來了興趣,以前藍鏡沒這份興趣,也許現(xiàn)在閑了,靜了,動了那念頭。他問,雷金財老婆真那么迷人?劉學(xué)浩說,藍主席,你不信你去看看,人生得俊,品性又好,羞羞答答嬌嬌怯怯,叫人神魂顛倒。可惜一朵花插在牛屎上。嗨,不說了。我問你,見沒見到雷高營?問問他,也許能知道雷金財?shù)南侣洹K{鏡說,我也有幾天沒見高營了。
烈口下,遠處飛仙巖光影晃動。山路上,一個人影也沒有。劉學(xué)浩好失望,喝完茶,一拍屁股就走。突然他站住了,手打遮陽看遠處一個人影正踽踽走來。劉學(xué)浩驚叫起來。
“嘿,那不是雷高營!”
藍鏡定眼一看,果然是雷高營。
“這死鬼,不知這幾天死在哪里,八成又是喝醉酒了?!?/p>
“喂,雷高營,快來呀!”
劉學(xué)浩把雷金財失蹤的事講了講,雷高營的臉色立即凝重丁起來。他朝厝坪村方向看了看,在手心手背上比劃了一陣,盯住遠處一座高山,口中念念有詞最后手停勢收,閉目默然,片刻手指一處,藍鏡和劉學(xué)浩順其手指方向看去,是龍?zhí)独铩?/p>
“龍碰麒麟,水火不容,麒麟逃走,龍墜山谷……”
“什么?”
兩人不解其意。
“沒了,沒了。”
“什么,死了?”
“死了,被人害死了,扔在龍?zhí)独锷较??!?/p>
“龍墜山谷……對,雷金財屬龍,比我大一輪?!?/p>
劉學(xué)浩轉(zhuǎn)身就朝村里跑。
劉學(xué)浩剛走,雷高營示意藍鏡進屋,有重要事告訴他。
這廂房藍鏡父母住過,父母過世后就成了雜物間,藍鏡搬回來后整理成臥室。廂房窗明幾凈,一張行軍床,一架書,一架酒,一張桌,一張椅,廚房就在廂房隔壁,居住起來還是頂方便的,藍鏡感到愜意,
雷高苷進過藍鏡住室?guī)状危看嗡贿M屋目光就往酒架子上瞟,心里點著酒還剩下幾瓶。藍鏡不喝酒,他的酒是擺看的,雷高營生怕藍鏡把酒送給別人喝,少一瓶他就少享用一瓶,一看酒架上酒沒少,他就心安理得地在床沿坐下。今天進屋雷高營目光沒往酒架子上瞟,在床沿坐下后,像主人一樣示意藍鏡在椅子上坐下,然后鄭重、神秘地對他說,縣里打算開發(fā)飛仙巖。
“不會吧……”
藍鏡故作平淡地說,心里卻像被一把重錘一記重擊。
“自上而下成立了開發(fā)辦,雷旺任總指揮……”
“用得著縣委書記親自出馬?”
“據(jù)說工程很大,是全市頭號工程,樂得縣上領(lǐng)導(dǎo)屁顛屁顛的,都說這下可好了,新羅縣奔小康指日可待了?!?/p>
“縣人大會通過了地方法規(guī),飛仙巖永遠不許開發(fā)?!?/p>
“人大算什么?吃吃飯,喝喝酒,舉個手,蓋個章,再說人大主任還是雷旺兼的!”
“人大中競還是人大,它不可能對自己通過的法規(guī)不聞不問?!?/p>
“我說藍上席,你呀虧就虧在死心眼上,人家改革開放都搞活了,就你還認著死理,連我這個師公都懂得搞活……”
“你說,你說,你們師公怎么搞活?”
“看人下飯菜,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信則靈不信就不靈,說對了你再找我,說不對你另請高明,依這幾條原則不就全解決問題了。”
“唉,高營,你可以這樣做,我可不能這樣做,我這人型號鑄定了。不過,現(xiàn)在我退居二線,也不想多管,但是開發(fā)飛仙巖……你說這事能做嗎?飛仙巖開發(fā)了,地球恩賜給我們的不可再生資源失去了,我們子子孫孫還能找得到這個眾山之王,眾神之山?發(fā)展沒錯,可有很多途徑,也許過了幾十年,我們子孫富庶幸福時,他們翻開史料,就會嘲笑我們愚蠢,他們會說,致富什么辦法沒有,非得把它砸了,你看,那時的遺憾,就是用堆成像飛仙巖那么多的鈔票都無法贖回。”
雷高營低下頭,半晌沒出聲。藍鏡想,這不是雷高營一貫的做派,過去談新聞,講軼事,總是眉飛色舞,手舞足蹈,繪聲繪色,今天怎么沉吟不語?
“高營,你說對嗎?”
“你,你說得對,可我,我犯錯了……”
“你犯什么錯?你又不是縣領(lǐng)導(dǎo)……”
“三天前我在縣城,一個熟人找我?guī)鸵粋€女人設(shè)醮做法,我看那個女人相貌氣派,來路不凡,知道是有錢的主兒,我就投其所好,說了違心的話……”
“哈哈,你做迷信,哪天不是講違心的話?”
“這天不一樣,這女人間的不足家庭小事,而是國家人事。”
“什么事?”
“開發(fā)飛仙巖。”
“你怎么說?”
“我說‘鋼鐵不能煉,山石可開發(fā),此番大壯舉,官財兩運通?!?/p>
“鋼鐵怎么不能煉?”
“省里說不讓建鋼鐵廠,那是重復(fù)投資。”
“他們有盡心研究過嗎?上項目不能人云亦云,泛泛而談。高營,你恰恰說反了,鋼鐵廠可以上,仙石不能開!”
“我諒她沒本事開發(fā),說說而已,騙她幾塊錢花花。”
“能問這種事的人不簡單,你不能小看。”
“對了,她還替市委書記鐘濤問了前途?!?/p>
“她認識鐘書記?”
“豈止認識,連生辰八字都記得清清楚楚?!?/p>
“女的叫什么?”
“我沒問,旁邊的人稱她為林主任……”
“啊,可能是她,叫林玉娟,過去我們新羅縣的一個水電技術(shù)員,后來當(dāng)了市政府辦公廳副主任,后來……”
“后來怎樣?”
“騷事很多,一時講不清,以后慢慢說,不過,此女子現(xiàn)在嫁了北京一位高官,很有來歷,估計飛仙巖開發(fā)是她引的資?!?/p>
“都怪我,沒問你亂講?!?/p>
“你設(shè)醮做法幾時問過我,再說我也不管你那巫術(shù)卜卦。”
“藍主席,飛仙巖不能開發(fā)我明白,再說那也是我們畬族祖先遷居地,是我們畬族人的仙山。那鋼鐵廠的事,你也給我講明白,好多人問這能不能做,那能不能做,都關(guān)著個鋼鐵廠,你給我講個明白,我也會給求卜的人講個明白?!?/p>
“我講了,你不能打我旗號,我可不想做師公?!?/p>
“當(dāng)然,當(dāng)然……”
5
藍鏡在任上時參與過鋼鐵項目的可行性研究。他參加最后一次政協(xié)會議時,還囑咐下任主席要力薦這個項目上馬,作為參政議政的具體行動。具有天然港灣優(yōu)勢的新羅縣,在有優(yōu)越運輸條件支撐下,利用澳大利亞的礦石和西部煤炭建一個鋼鐵廠,將對整個濱東地區(qū)產(chǎn)業(yè)發(fā)展起龍頭引領(lǐng)作用。對于是否是重復(fù)建設(shè),藍鏡有個精彩論述,并說服了許多縣、市領(lǐng)導(dǎo)。藍鏡說,在某種意義說,沒有重復(fù)建設(shè)就沒有市場經(jīng)濟,重復(fù)建設(shè)是競爭的基礎(chǔ)。在美國,傳統(tǒng)的商業(yè)網(wǎng)點早就飽和了,但又出現(xiàn)了各種各樣的倉儲式的銷售點,像書店早就有了,可又出現(xiàn)了“亞馬
遜”,關(guān)鍵在于這些重復(fù)建設(shè)是不是簡單的重復(fù)。新羅縣上鋼鐵廠也是這樣。它不是簡單重復(fù)建設(shè),是從寬厚板做起,填補鋼材短缺空間,是結(jié)構(gòu)性調(diào)整建設(shè)。關(guān)鍵是建設(shè)速度要快,走在人家前面。如果人家都建設(shè)了,都上馬了,再去建設(shè),那才是無謂的重復(fù)建設(shè)。
藍鏡在任上做了一件犯眾怒的事。他堅決反對開發(fā)花崗巖。他的理由是花崗巖是不可再生資源,開發(fā)不可再生資源是犯罪。這一條理由很脆弱,人家說鐵礦、煤礦也是不可再生資源,那全國煤礦、鐵礦就不能開了?在大家哈哈哄笑聲中這點就被推翻了。他的第二條理由是,中國的花崗巖大多蘊藏在山上,開發(fā)花崗巖,造成植被流失,環(huán)境污染,不像非洲、歐洲有些國家那樣,花崗巖蘊藏在沖積平原底下開發(fā)對植被破壞不大。
反對者說,植被可以再造,環(huán)??梢酝ㄟ^征收污染費加以解決。反對最激烈的是鄉(xiāng)鎮(zhèn)書記們,鄉(xiāng)鎮(zhèn)財政收入80%以上靠石材,石板材不讓開發(fā),斷了鄉(xiāng)鎮(zhèn)的財源,書記、鄉(xiāng)長還能當(dāng)?shù)孟氯ッ?有些鄉(xiāng)鎮(zhèn)書記公開當(dāng)著藍鏡的面說,藍主席,你馬上不知馬下苦,你來當(dāng)當(dāng)鄉(xiāng)鎮(zhèn)書記,到時開采挖掘最積極的人怕有你一個。
開發(fā)花崗巖在全縣遍地開花??吹綕M山遍野樹倒草剝,山崩巖裂,亂石橫陳,綠水變白,藍鏡火燒火燎,坐立不安。他利用職便,經(jīng)常組織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老同志下鄉(xiāng)視察檢查,所到之處抨擊整治不力,痛斥失職行為,罵書記,罵鄉(xiāng)長,罵環(huán)保人員,把全縣十多個全山發(fā)展石板材的鄉(xiāng)鎮(zhèn)和環(huán)保部門都得罪了。
當(dāng)時通過永遠不許開發(fā)飛仙巖的議案和最后表決時,是迫于藍鏡的威勢和壓力,代表們也覺得一座飛仙巖山不讓開發(fā),也無關(guān)大局,最后成為地方法規(guī)也很順利?,F(xiàn)在,這原來一紙宰文變成真正具有權(quán)威的法規(guī),讓很多人佩服藍鏡的光見之明和足智多謀。
應(yīng)該說,在所有退下來的干部中,藍鏡最坦然,他表現(xiàn)出一退到底的氣概。無權(quán)無勢,冷漠失落,他從不計較,但是,現(xiàn)在有人要否決當(dāng)初的人大決議,要否定這一地方法規(guī),他動怒了,耿耿于懷了!我藍鏡個人利益、政治地位可以不管,人大決議怎么能否定呢?況且它沒有錯,而且僅僅是飛仙巖一座山永遠不能開發(fā)呀,還有其它山,還有很多石頭呀,為什么單單要動飛仙巖呢!
他想不通。但是雷高營卻從他的敘述中明白了。他為自己見錢眼開、胡謅亂言感到深深的愧疚。
說話間,劉學(xué)浩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進來,嚷著說,雷金財尸體找到了,果然在龍?zhí)独镆粋€從未有人去過的山澗中找到的。村里人不讓尸體進村,說那是半路死,抬進村不吉利,現(xiàn)在放在“知縣坪”上。鄉(xiāng)派出所雷所長上來驗過尸,說不是他殺,是抓蟈冬時不小心摔死的,命令家屬立即收尸。雷金財老婆說什么也不讓收,說師公講了是他殺,要求破案討回公道。雷所長說,師公是法官么?是法官叫他來處理,我還有事,你以為我是吃飽撐的。雷所長就要下山了。藍主席,你說怎么辦?“我們?nèi)タ纯矗彼{鏡說。
這個“知縣坪”說也奇怪,四四方方不到二十平米的山崖從不長草。據(jù)說清朝一個知縣下鄉(xiāng)巡視,轎子在山路上走,沒地方停歇,轎夫就把轎子放在路邊山崖上,知縣下轎來回走了幾步,那兒步地方從此就不長草了,百姓就把這處山崖叫“知縣坪?!?/p>
藍鏡一行到達“知縣坪”,雷所長和另外一個民警正抽著煙。雷金財?shù)氖w用一塊白塑料布裹著,他老婆劉巧蓮正跪在尸體旁號啕,雷金財父母早已去世,又無兄弟,是個上門女婿,在村子里屬于弱戶。好在雷金財白天睡覺,晚上出門,劉巧蓮內(nèi)向收斂,守身如玉,日子過得還算平安祥和。藍鏡回鄉(xiāng)后,聽人說過劉巧蓮是未婚先孕,但怎么也不說出男方是誰,又不愿把孩子打掉,父母急了,就招雷金財上門當(dāng)女婿。
雷所長和民警一見藍鏡,扔下煙頭就迎了過來,齊聲恭敬地喊道:
“藍主席……”
“主席個屁,我退下來了,叫我老藍。”
“是,藍主席?!?/p>
“嗨,你們怎么搞的?!?/p>
“是……”
藍鏡掀開翅料布,一陣惡臭直沖腦門。雷金財?shù)哪槻?、手臂、大腿已被水浸泡得臃腫腐敗,黑色衣褲緊緊地包裹著身軀,看不出有什么殺戮痕跡。
“驗過了?”
“驗過?!?/p>
“不是他殺?”
“不是,是自己摔的。”
劉巧蓮?fù)蝗晦D(zhuǎn)過身,朝藍鏡跪下,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流。
“老藍叔,金財不會自己摔的。他跟我講過,多險的巖,多深的澗,他都敢攀,敢下。他從沒失手過,他是被人害的,你要替我做主呀!”
藍鏡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看著巧蓮。這是一張白凈的瓜子臉,鼻月嘴耳都搭配得勻稱整齊,唇紅齒白,在山村,算是一個難得的美人。藍鏡思忖著什么,久久不語。巧蓮見藍鏡不出聲,含淚抬頭,哀求著。藍鏡低頭一看,從巧蓮敞開的襯衫領(lǐng)子里,他看到了深深的乳溝,一陣驚心動魄的悸動掠過他全身,使他渾身發(fā)顫。這是他從未有過的體驗,他第一次看見老婆的乳房也沒有這樣激動過。
“巧蓮,說是他殺要有證據(jù)?!?/p>
難得雷所長這么溫和。巧蓮看了看雷所長,又看了看雷高營,低下頭。
“是呀,高營,要有證據(jù),你能找到證據(jù)嗎?”藍鏡問。
雷高營笑了笑,走到藍鏡跟前,手指尸體附耳低語。藍鏡俯身看雷金財褲管靠近膝蓋的地方有一道燒灼的焦痕,藍鏡提了提褲管,發(fā)現(xiàn)只有前身有焦痕,后身沒有。他詫異地蹲下去,摸了摸焦痕,燒焦的碎片立即掉了下來。他問身欲喊,卻見雷所長臉色煞白地站在他身后,雙眼發(fā)直。藍鏡什么都明白了,站起來,拍拍手,走過去把巧蓮扶起來。
“巧蓮,你先回去,后面的事我們來處理。”
“老藍叔,金財冤吶,你要替我做上?!?/p>
“我知道,你先回去?!?/p>
他緊緊地攥了攥巧蓮的手臂,示意會幫助她。
6
案情很簡單。
派出所民警接到劉學(xué)浩報警電話的同時,雷所長也接到他兩個堂弟從深圳打來的電話。雷所長一聽破口大罵,然后安慰了他們幾句,就叫民警一起趕到“知縣坪”。他本想稍作檢查就叫人立即收尸,沒想半路殺出藍鏡。他知道藍鏡是個很認真很仗義的領(lǐng)導(dǎo),心里暗暗叫苦,表面還得裝作從容,沒想雷高營暗中指點,就把案情捅破了,這時,他恨不得把這個巫師扔下山澗。
雷所長和雷高營都是飛仙巖下厝坪村人。那里山豬經(jīng)常出入,莊稼受毀,人畜不得安生。過去有狩獵隊,后來收繳了槍支,山豬就肆無忌憚了。厝坪村架上高壓電后,有聰明人就拉起高壓電網(wǎng),在山豬經(jīng)常出設(shè)的地方安放,有時一個晚上就能電死兩三頭山豬。厝坪村人懂得電網(wǎng)安放位置,故此從未出過事故,雷所長兩個堂弟,本在深圳打工。因為最近鬧工潮,打工仔集體罷了,他們只好回來休息幾天,閑著沒事,晚上就布放電網(wǎng)電山豬。三天前晚上,聽得—聲裂帛巨響,出來一看,見電死一個人,是抓蟈冬的雷金財,一時慌了手腳,見尤其他人知道,急中生智,就把尸體抬到龍?zhí)独镆粋€偏僻山澗扔了,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就逃了。
藍鏡交代雷所長和劉學(xué)浩立即回鄉(xiāng),向縣里報告此案,秉公處理。雷所長一迭聲說是。
當(dāng)晚村里就把雷金財尸體收埋了。
破了案,藍鏡心情很好。招待雷高營的晚餐很豐富,有香菇燉雞,木耳炒肉,青椒南瓜,韭菜雞蛋,外加一碗紫菜蛋湯。酒菜上桌時,雷高營樂得直流口水。藍鏡卻唏噓說,可惜少了一碗蟈冬燉紅酒,金財沒了,今后再也吃不到蟈冬燉紅酒了。雷高營說,會有的,會有的,有人會給你送蟈冬燉紅酒的。誰,除了金財還有誰?他老婆會給你送的,雷高營閃著狡黠的目光說。你又瞎說了,他老婆會給我送蟈冬燉紅酒?會,我們打賭,我賭你這一架酒,輸了我一口不喝,贏了全歸我。好,干杯!
“高營,看來你的咒言還有點靈驗,你真的知道金財是觸電而死扔在山澗?”
“嘻嘻,天機不可泄露……”
雷高營故作深沉,自顧大口喝酒,大口吃菜。
“那‘鋼鐵不能煉,山石可以開也是天機?”
藍鏡還是放不下這兩個問題。
“那,那不是天機,是我胡謅?!?/p>
“高營,那你犯了天條,你怎么能誤導(dǎo)人家呢?”
“我說了,都是我的錯?!?/p>
“錯了就要改,不然影響太不好了?!?/p>
“那我怎么改?!?/p>
“怎么改,你自己看著辦。”
這回輪到藍鏡閃著狡黠的目光看著雷高營。雷高營從來沒見過藍鏡對人閃著這種目光。不會是喝酒的緣故吧,雷高營思忖了半晌,突然悟到了。
“我知道了,你要我再設(shè)醮做法?”
“我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說,你要客觀地說?!?/p>
“我那天沒有按部就班。是不客觀,要客觀,我今晚回去按部就班演一遍,看看陳奶娘是怎么說的?!?/p>
濱東畬族巫師尊臨水宮奶娘陳靖姑為‘師公,相傳陳奶娘學(xué)法于閭山,拜真君為師,學(xué)得設(shè)醮法,斬蛇精,破洞門,縮地騰空,驅(qū)瘟祛病,扶胎救童等法術(shù)。
“陳靖姑戲我小時候看過,你說實話,到底有沒有這回事?”
“還是那句話,信則靈,不信不靈。就說那個給我五百元的林主任,對陳靖姑崇拜得走火入魔,五體投地,”
“何以見得?”
“一說陳靖姑,馬上跪下,往地磚上叩頭,咚咚地響……你說要不是真信,會那樣虔誠?”
“好!”藍鏡拍了一下大腿,“她要這么信,我們可以利用利用?!?/p>
“利用什么?”
“利用陳靖姑?!?/p>
“怎么利用?”
“你來編?!?/p>
“編什么?”
“編說陳靖姑不讓開發(fā)飛仙巖。”
“藍主席,真有你的,這是哪碼事,怎么聯(lián)得上?”
“就靠你編了。”
“編,要有材料。”
“我曾聽當(dāng)時與她相好的縣水電局長康明說過,這個人是‘白虎?!?/p>
“白虎克夫,青龍克妻……好,好,有這一條就夠了。能編,能編,哈哈哈……”
“不過,高營,這樣說人不地道?!彼{鏡感到愧疚。
“什么地道不地道。把飛仙巖糟蹋了,更不地道!”
酒足飯飽,雷高營就告辭回村。藍鏡一夜輾轉(zhuǎn),忽聽得有人敲門,披衣下床開門,卻見門口站著雷金財,一身黑裝,背著竹簍,笑著不說話,從懷里掏出一張紙條。藍鏡接過紙條,是一張舊毛邊紙,上面寫著四句話。藍鏡正要看,突然想起這雷金財不是觸電死了嗎?正要細看時,雷金財卻不見了,他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原來是南柯一夢,紙上寫什么沒有看清。
第二天天剛朦朦亮,有人敲門,藍鏡開門一看,是厝坪一個山哈,手拿一張紙,說是雷高營寄的。山哈一早上縣城,不多坐,就告辭。藍鏡展開一看,是四句咒言。
白虎犯飛仙,飛仙趕白虎,
誰想毀仙巖,飛仙叫他死。
藍鏡想,這四句咒言會立即傳出去。他要找鐘濤、雷旺正面談?wù)勛约旱目捶ā?/p>
7
“是不是你把我們私密告訴了別人?”
林玉娟見到鐘濤,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枴?/p>
“什么私密?”鐘濤莫名其妙。
“白虎?!?/p>
“白虎?什么白虎?”
“你別水仙不開花裝蒜。白虎不知道,虧你還是個男人!”
“呵……”鐘濤突然明白過來,白虎是指女人私處不長陰毛,他和她茍且過一次,知道她是白虎。
“你扯到哪兒去了,惡心。”
“不但惡心,而且惡劣,新羅縣居然有人編出這樣的故事來攻擊我,我懷疑是藍鏡這伙人做的?!?/p>
“藍鏡打電話找過我,的確是談飛仙巖的事,要說藍鏡這個人會去編這種故事,砍了我的頭也不信。”
“那會是誰?”
“誰?哈哈哈,除了我和康明,會是誰?”
林玉娟再老練,聽了這句話也羞紅了雙腮。
“男人沒一個好東西!藍鏡對你說什么來著?”
“他說飛仙巖不能開發(fā),永久不能開發(fā),如果開發(fā)就是對子孫犯罪,千秋罪過。他倒是勸我上鋼鐵項目,立即上,跑在人家前而,他說那不是重復(fù)建設(shè),還能取得明顯的效益?!?/p>
“那你呢?”
“他說得在理,我正在考慮。玉娟,我勸你也重新考慮。要不然,換個地方開發(fā),新羅縣還有很多石材。”
“我知道從內(nèi)心里你是不支持我的。告訴你吧,我這么積極引進這個項目,很大部分是為了給你創(chuàng)造政績。你現(xiàn)在離副省長只有一步之遙,關(guān)鍵在政績?!?/p>
“我反復(fù)想過,我年紀大了,沒有必要再在官場上拼搏?!?/p>
“既然你無心,我也沒意,就此劃上一個徹底的句號。我明天回新羅,再問問師公,真不能動,我就走。中國有石材的地方多得是?!?/p>
“玉娟,你別激動。不要見風(fēng)就是雨,礱糠當(dāng)白米。飛仙巖不能開發(fā),其它地方還可以開發(fā)。石板材不能投,其它項目還可投。我真舍不得這筆大投資跑走。”
“你看,虛偽吧,你到底還是要你的政績?!?/p>
“就現(xiàn)在來說真的不是。飛仙巖是我們畬族人祖先遷徙的寶地,在我們畬族人心目中,它是我們的仙山?!?/p>
“愚昧,你骨子里就是一個山哈!”
林玉娟回到新羅,托人找到了雷高營,林玉娟問起飛仙巖一帶近日流傳的飛仙托夢的事,雷高營推說他最近在外縣做法事,生意忙不過來,沒有回鄉(xiāng),不知道此事。林玉娟就問開發(fā)飛仙巖一事,請他再求個卜。
雷高營開始吟唱經(jīng)文,施行法術(shù),配以不同手勢和步伐。罡步是畬巫基本步法,在行罡布法中以陳靖姑陳奶娘踩罡最具法術(shù)靈威。一見雷高營站起來踩奶娘罡步法,林玉娟立即下跪,不停地朝雷高營叩頭。
雷高營開始搖頭晃腦,口吐白沫,渾身顫索,左搖右晃。突然他向石抖,然后又向左抖。左右抖過兩次,又向后退,砰地把香案桌椅撞得東倒西歪。林玉娟和她女友生怕出人命,連忙把雷高營扶住,但怎么扶也扶不住。雷高營向前顫顫,向后倒倒,向左搖搖,向右抖抖,慌得林玉娟女友問要不要打110?林玉娟嗔了她一眼,說你不是找死,就強行把雷高營按在客廳沙發(fā)上坐下,六神無主地喊:師公、師公,別做了,別做了……雷高營閉著眼,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符官傳言奏達,送白虎速返原位……”
“什么?你說什么?”
“符官傳言奏達,送白虎速返原位……”
“啊……”
林玉娟和她女友惶恐地相覷。
雷高營一頭栽在沙發(fā)上,唾沫滿嘴。林玉娟扯了紙巾,給他擦了,漸漸地,雷高營氣平息靜,張開了眼。
“師公、師公,你怎么了?”
“啊,啊,我見到陳奶娘了,她和飛仙斗法,她斗不過飛仙,她叫符官傳話,傳話,對,傳話,哎呀,我該死,傳什么了?我怎么給忘了?”
“你別講了,我聽見了。”
林玉娟制止他,默然不語!上上下下打量著雷高營。
她雖信神,但骨子里更相信自己,她不輕易言敗,也不輕易退縮,她心想,陳奶娘,我相信你,但誰也不能堵了我的財路。白虎不能投,黑虎總可以吧?新羅那塊石老娘要定了!
臨走時,她依然給了雷高營五張老頭子,什么話也沒說,扭頭就走。
雷高營揣著那五百元錢,喜滋滋地敲開縣招待所一樓207房門,正在喝茶的藍鏡放下茶杯,急不可耐地問:
“怎么樣?”
“信了,信了,進了我們?nèi)μ?。你看,還給我五百元錢。她要不信,還能給我錢?早就把我趕走了?!?/p>
藍鏡估計師公咒言一傳出,林玉娟一定會找?guī)煿珕柌罚徒欣赘郀I在城關(guān)等候,林玉娟果然進入圈套。
“藍主席,我看你現(xiàn)在比我強,料事如神,我勸你以后改行做師公,和我合伙開一家公司得了,包管生意興隆,財源茂盛?!?/p>
“共產(chǎn)黨政協(xié)主席當(dāng)師公,天下奇聞!老弟,這次我是明知不對,不得已為之,萬一被戳穿了,那負面影響可大了。我看,我們趕緊回鄉(xiāng)下吧!雷旺我不找了,他是有意回避我。他那一點花腸子我還不知道?我給鐘書記打過電話了,他會考慮的。”
兩人整理行李,辦了退房手續(xù),搭車回鄉(xiāng)下。
8
藍鏡前腳進屋,雷所長和劉學(xué)浩后腳就跟進來匯報,說他們及時向鄉(xiāng)政府、鄉(xiāng)黨委匯報,鄉(xiāng)政府、鄉(xiāng)黨委立即向縣公安局匯報。各方面協(xié)商后,認為這不是蓄意謀殺。派出所一方面派人追捕兩兄弟,一方面做死者家屬巧蓮工作,調(diào)解解決。巧蓮心想,如果她起訴,兩兄弟一定要鋃鐺入獄,不判死刑無期處徒刑,起碼也要十年八年,就毀了人家一生。她能獲得足額賠償就不起訴。藍鏡說,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雷所長說,辦法好是好,可問題是那兩個兄弟窮得丁當(dāng)響,別說拿出十萬八萬,就是拿出五百三百都困難。
“家里還有什么可以變賣的?”
“只有幾百畝承包的宜林荒山,又不能賣!”
“在哪里?”
“在飛仙巖下。”
“國家有規(guī)定承包經(jīng)營權(quán)可以轉(zhuǎn)讓?!?/p>
“轉(zhuǎn)讓給誰呀,只有傻瓜才會要。”
“飛仙巖下倒是個好地方……”
回鄉(xiāng)后藍鏡多次登過飛仙巖,峻偉的山巖下,如果有一片森林,倒是登山觀景的好去處,要是再搞些景點服務(wù)設(shè)施,興許還能留住游人,但是他現(xiàn)在考慮的不是這些,而是更深的謀劃。
“巧蓮要多少賠償?”
“她沒說,她知道兩兄弟困難,也不會大開口?!?/p>
“這樣吧,問問巧蓮十萬元賠她行不行?如果行,就動員兩兄弟把宜林荒山轉(zhuǎn)包給我經(jīng)營,我種樹。”
“什么,藍主席,你發(fā)瘋了,要那荒山干什么?還十萬元,一萬元都沒人包!”雷所長跳了起來。
“我有年限的,十萬元,轉(zhuǎn)包經(jīng)營五十年?!?/p>
“五十年,一百年都可以,我替他們答應(yīng)你了!”
農(nóng)村的事很簡單,再說是藍主席出面承包,兩兄弟在合同上壓了手印,劉學(xué)浩、雷所長當(dāng)見證,利委會蓋了印,還到鄉(xiāng)政府蓋了大印,表示政府同意轉(zhuǎn)讓承包。藍鏡在合同之外,送了5000元錢給兩兄弟母親作生活費,交雷所長按月安排,兩兄弟給藍鏡跪下,響亮地叩了三個頭,認了再生父母就乘車去深圳打工廠。前前后后獨不見巧蓮露面,藍鏡心里納悶。自從那次在“知縣坪”見面之后,巧蓮的影子老在他腦子里盤旋。
他還是早晚泡了茶坐在屋前石桌旁喝。現(xiàn)在喝茶他不止看山,還多了一項動作,不時抬眼瞧一瞧河對岸那座破舊小瓦房的門,多么希望看到門欺乃一聲,一個女子挑著水桶走向河邊,蕩波舀水,挺身站立,悠悠晃晃朝家走。日頭銜山,沉沉地往下墜,藍鏡看看天色,知道今日是看不到那倩影了,就回屋看書。不久,屋瓦上了當(dāng)?shù)芈淦鹩挈c,接著聽得見淅瀝雨聲。藍鏡推窗一看,嘩嘩檐水往下瀉。天暗了下來,藍鏡準備做晚飯,隱約聽見大門吱呀一響,一個打著雨傘的身影出現(xiàn)在廳前的雨光中。大門又吱呀一響關(guān)上了,他的屋門敲響了,藍鏡心想這是誰?打開門,巧蓮一手拿傘,一手拎著籃子,籃子里放著一只蒸罐。
“哇哈,嚇我一跳,我以為是誰呢?”藍鏡故意夸張地說。燈光下,巧蓮滿臉羞紅把籃子放在書桌上,把蒸罐取出來,“哎呀”一聲燙了手。
“什么東西?!?/p>
“蟈冬燉紅酒?!?/p>
巧蓮拎開蓋子,一股濃烈的酒肉香味直撲藍鏡鼻子,滿室迷漫。
“哇噻,我正想吃蟈冬燉紅酒呢!”
藍鏡學(xué)年輕人語調(diào),裝出無限驚喜,又是看又是聞。他待人處事從來沒有這樣造作過,今晚他不知怎的,想作秀博得巧蓮喜歡。巧蓮好高興。藍鏡說要不要用碗盛,巧蓮說不要倒。倒了酒味跑了,原封吃有味。
“對,原封吃,有味!”
藍鏡重復(fù)了一句,他覺得這句話很有內(nèi)涵,不停地點頭嚼味。鮮蟈冬燉紅酒,鮮美無比,異香難當(dāng),誰也無法逃脫這道美食的誘惑。藍鏡想,不管她有什么用意,這美食、美人、美賄,他今晚都無法拒絕,
藍鏡一邊嚼,一邊暗自欽佩雷高營料事如神。巧蓮喜盈盈地笑著,美滋滋地看著,還拿過一張報紙,鋪在藍鏡嘴邊的桌面上,給他吐骨頭。藍鏡覺得眼前閃過一道光,目光落在巧蓮白凈的手上,那指窩好像會旋轉(zhuǎn),弄得藍鏡有點昏眩。他低下頭,將嘴唇壓在巧蓮手背上,巧蓮沒有抽手。姑鏡發(fā)現(xiàn)手背上有幾處發(fā)青的血淤、抬頭問巧蓮,這么回事?巧蓮說,抓蟈冬磁的。什么,這蟈冬是你抓的?是的,是我抓的。你會抓蟈冬?我不會,現(xiàn)在我要學(xué)會抓。不是說要到深山水潭里去抓?
太危險了,你怎么能做這事?我想試一試,真的太危險了,我差點摔死了,好在我命大,暈過去一天一夜,幸好沒有遇見山豬老虎。我想我以后不能干這苦活,但這次我一定要抓住幾只。我聽金財說你喜歡吃蟈冬燉紅酒,現(xiàn)在金財不在,我一定要親自抓幾只,燉一次給你吃。藍叔,我無法報答你,說著巧蓮熱淚撲簌簌往下流。
藍鏡吃不下了,拿著巧蓮的兩手端詳著,輕輕地往上捋她的袖子,小手臂上盡是青的腫塊和紅的劃道。
“嘖嘖……”
藍鏡心疼地搖頭咂嘴。
“還有呢?”
巧蓮撒嬌地捋起褲管,小腿上、膝蓋上盡是斑斑點點的傷痕。
“怕嗎?”“當(dāng)時不怕,想到你喜歡吃這東西。就什么也不怕了?!?/p>
“巧蓮,我值得你這樣做嗎?”
“值得,值得。叔,你一回鄉(xiāng)村,我就注意你,你是
好人……”后來,那事就發(fā)小了。當(dāng)他倆云收雨敞叫,藍鏡才發(fā)現(xiàn)忘了關(guān)窗,好在雨夜無人造訪,藍鏡起身關(guān)好窗又上床,把巧蓮緊緊地擁在懷里。
“真沒想到你身體這么好?!?/p>
“我也沒想到老了還有這樣的福氣。”
“這是緣分?!?/p>
“是緣分?!?/p>
“能天長地久嗎?”
“我想能?!?/p>
藍鏡回城和妻子辦了離婚手續(xù),回鄉(xiāng)就和巧蓮?fù)恿?。巧蓮只有一個兒子,在鄉(xiāng)里上初中,今年就要畢業(yè),功課緊張,住在學(xué)校,家里十分清靜。藍鏡不讓巧蓮進山抓蟈冬,勸說她和他一起把那兒百畝荒山種上經(jīng)濟林、風(fēng)景林,作為飛仙巖下一道景觀,吸引游人。巧蓮當(dāng)然同意,兩人就在飛仙巖下荒山上搭一座山寮,開始雇工植樹造林了。
9
一天傍晚,雷高營突然來了,他人還沒到小山寮,聲音就一連聲傳來:好呀,你們這對野鴛鴦,做好事連我也不通知。我早就看出你們會睡到一起,別以為我看不出來。藍鏡問,你怎么看出來?雷高營說,在“知縣坪”那天就看出來,你偷看巧蓮胸部,后來,我心想,雷金財死了,你又要跟老婆離婚,以后準有好戲了!
“哈哈哈,師公果然厲害?!?/p>
“沒有兩下,敢到鄉(xiāng)下?來,看酒。”
“早就準備了。”
巧蓮立即炒了蔥花雞蛋,香腸筍片,木耳肉末,外加一盆紫菜湯,兩人就美滋滋、香噴噴地喝起了家釀紅酒,
“‘白虎走了?”
“走了。
“不會回來了?”
“不知道。聽說要上鋼鐵項目。縣里請了一位退休的鋼鐵廠廠長,現(xiàn)在正在鉆探呢。鋼鐵項目一上,飛仙巖開發(fā)就會擱下來?!?/p>
“林玉娟會不會把這個項目轉(zhuǎn)給別人呢?”
“你操那份心干嘛。你過你的日子,他們做他們的業(yè)績,井水不犯河水?!?/p>
“我怕我這好日子不長?!?/p>
“為什么?”
“開發(fā)飛仙巖,經(jīng)濟效益不是一般地好,而是絕好。飛仙巖是一座寶山,誰開發(fā)它,就是在挖金掘?qū)殹K龝p易放棄么?”
“先喝,喝夠了我給你求卜問卦,免收費用,”
大約半個月后,劉學(xué)浩突然上山拜訪藍鏡,告訴他已當(dāng)上了鄉(xiāng)礦管辦干事。劉學(xué)浩曾經(jīng)幾次托藍鏡出面,讓他招干當(dāng)個鄉(xiāng)礦管辦干部,但藍鏡很反感這類跑官要官的事,沒有替他出面斡旋,劉學(xué)浩背后便經(jīng)常罵藍鏡自私無用,落魄活該。劉學(xué)浩東瞧瞧西看看,雙手叉腰,學(xué)著領(lǐng)導(dǎo)下基層視察樣子,巡視著藍鏡開發(fā)的幾個山頭。
“老藍,恭喜你,你要發(fā)財了?!?/p>
“我發(fā)財了日頭從四邊出來?!?/p>
“縣里又要開發(fā)飛仙巖了,這一帶土地都要征用,你承包的這幾百畝山地,光種植賠償一項就夠你花了。當(dāng)然賠償高低就看運作了,這點,我可以幫助你,鄉(xiāng)里已把這事委托我了?!?/p>
“飛仙巖永久不許開發(fā),縣人大有過法規(guī),誰敢破這條?”
“縣里不敢破,市里不敢破,省里可以破?,F(xiàn)在全省實施項目帶動戰(zhàn)略,就愁沒項目,聽說鋼鐵項目也要上。”
“鋼鐵項目我支持,開發(fā)飛仙巖我想不通!”
“老藍,什么通不通,開發(fā)飛仙巖,于同家,于集體,于個人都有利,而且那個利不是小利,是大利?!?/p>
“嘿嘿,學(xué)浩,說實在我早就預(yù)料會有這一天,我當(dāng)時承包這幾百畝山地,是想設(shè)置一道障礙,阻止有人開發(fā)飛仙巖,因為他要動飛仙巖,必須先動這幾百畝山地,那時我開天價,嚇他退出。”
“老藍,你就小瞧這家老板了?,F(xiàn)在不是那個林主任當(dāng)老板,是一位廣東老板。老板和省市領(lǐng)導(dǎo)都知道你的情況,他們就等你開天價。你能開出多少,他們都滿足你。他們說藍鏡是位領(lǐng)導(dǎo)干部,他是有良心的人,不會開天價的。”
“巧蓮,人算不如天算!”
“我們要賣個好價錢。這輩子的苦,總算熬出頭了!”
“對,巧蓮,我支持你?!眲W(xué)浩說。
劉學(xué)浩走的第二天,雷所長帶著他那兩個堂弟出現(xiàn)在藍鏡的山寮前。雷所長一見面,雙手抱拳說,老藍,恭喜了!藍鏡覺得奇怪了,過去他們一見他都叫藍主席,尤其是劉學(xué)浩,左一個主席,石一個主席,昨天一見面也直呼老藍,他們怎么了,統(tǒng)一行動了?
“直說吧,什么事?”
雷所長指指身后兩個堂弟。
“他們想跟你談?wù)??!薄罢劙??!?/p>
“就是關(guān)于承包合同的事?!?/p>
“說吧?!?/p>
“他們想收回山地,自己經(jīng)營。”
“合同呢?”
“合同嗎,他們賠你點。”
“賠點,賠多少?”
“多少可以談?!?/p>
“你出個價吧?!?/p>
“老藍,我們可不能做吃虧的事!”巧蓮阻止,藍鏡示意她別急。
“原先他們收你十萬元,現(xiàn)在給十五萬,怎么樣?”
“雷所長,你以為我是小孩!告訴你,你給一百五十萬,我們也不退合同,我們的經(jīng)營權(quán)是五十年?!?/p>
雷所長的兩個堂弟臉紅脖子粗地上前。
“老頭,你別不識相,這山地是我們的?!?/p>
“跟你商量是給你面子,要不然,我一把火把寮燒了,趕你下山?!?/p>
“好呀,你們有膽量就在光天化日下殺人放火吧!雷所長,這可是你帶他們上來的!”
“我沒這個意思。老藍,無論從哪方面講,你都不能占這份便宜。這山地是兩兄弟家的承包地。你是國家干部,又是政協(xié)主席……”
“你怎么現(xiàn)在又叫我主席子?我不是偷,不是搶,我是跟你們訂了合同,”
“合同算個屁!他媽的,把合同撕了,毀了!”
兩個兄弟沖進山寮,翻箱倒柜,揭被掀床,乒乒乓乓,稀哩嘩啦,巧蓮驚呼起來:
“來人吶——來人吶——”
“巧蓮,讓他們鬧吧!”
兩個小青年氣急敗壞地退出來。
“他媽的沒有!”
雷所長自知理虧,站在一旁。兩青年見雷所長沒了主意,也悻悻地站著。
“怎么樣?還要煮飯給你們吃嗎?”
三個人灰溜溜地走了。
山寮無法住了,趁著大色未暗,藍鏡和巧蓮也下山了。
10
藍鏡要發(fā)財?shù)南⒁粋魇畟靼?,不僅傳遍全鄉(xiāng)十多個村莊,還傳到鄰近幾個鄉(xiāng)的一些村莊,甚至連縣城也傳得沸沸揚揚。這兒天藍鏡家大大小小、親親疏疏、遠遠近近的親戚都提著點心水果,絡(luò)繹不絕來看望藍鏡,把藍鏡那兩間廂房擠得水泄不通。藍鏡不知怎么辦好,這些親戚過去根本沒來往,沒有幾個能認得。而這些親戚一進屋就拉藍鏡,噓寒問暖,問長問短。有的一見面就下跪,一把鼻涕一把淚訴說自己窮困不幸。巧蓮受不了這種折騰,一氣之下搬回自己家住。
好不容易人走客稀,藍鏡以為可以清靜了,就躲到巧蓮家住下。不想來了兩位律師,說是受兩青年之托要起訴藍鏡,說他非法侵占村民承包地,高價倒賣承包權(quán)。他們是來向藍鏡了解情況,要求藍鏡予以配合。藍鏡說我不配合呢?律師說你不配合不行,我們要誰配合他就得配合。扯你媽的蛋!藍鏡勃然大怒,生平第一次罵起人,老子就是不配合,你拿我怎么
辦!喂、喂、喂,你這人真怪,怎么沒說兩句就罵起人?藍鏡說,今天我不但要罵人,我還要殺人呢!說著沖進廚房,摸出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嘭地一聲剁在飯桌上,巧蓮失聲驚叫,差點昏了過去。兩個律師嚇得屁滾尿流地走了。四鄰驚動,都跑來看望,嘖嘖搖頭,勸藍鏡息怒消火。
四鄰越功,藍鏡越火,血涌頭頂,氣噎胸口。都是那個騷貨,那個白虎害的,弄得縣無寧日。鄉(xiāng)無寧日,家無寧日,人無寧日。他媽的,我要找她理論,找她算賬!
藍鏡搭車回到縣城。剛過南門橋,便看見一群人圍在橋頭,熙熙攘攘,鬧鬧哄哄。藍鏡正想避過去,一個人把他攔住。
“藍主席,有一個少數(shù)民族師公被人打了,你要管一管!”
藍鏡心里一咯噔,就朝人群走去。
“藍主席來了,讓開讓開……”,
天啊,竟是雷高營,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吐著白沫,翻著白眼,頭上、手上、腳上盡是血,黑色衣褲血泥粘附。身旁掉著那件藍布行囊,散著法衣、神裙、龍袍、龍傘、龍角、法帽、頭冠、手香爐、擊磬、凈盂、鈴刀、絲鞭等法器。
“高營,怎么回事?”
雷高營微睜開眼,見是藍鏡,綻出一絲苦笑,搖了搖頭,又合上眼。
圍觀的人七嘴八舌:
“光天化日,圍上來就打,有王法沒有?”
“一群流氓,誰知道是哪兒來的?!?/p>
“警察干什么呀,一個人影也沒有?!?/p>
“叫110……”藍鏡厲聲喊道。
半夜,藍鏡才回到當(dāng)縣長時分的那套兩居室。新買的房子離婚時判給妻子了。藍鏡擋不住一口的疲倦,倒在竹席上就呼呼入睡,
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風(fēng)清月明的夜晚,他和商高營、雷金財信步向飛仙巖走去,走到半山拐彎處,就是那個工頭翻車身亡的地方,他們停住了。這時空中有仙鶴鳴叫聲和笙竽聲,他們抬頭一望,一個白須飄拂、童顏鶴發(fā)的長者,騎著仙鶴飛飄而來。雷高營、雷金財卟卟跪地,合掌參拜。那長者手執(zhí)拂杖,朝藍鏡劃了幾個圓圈,然后指向北方,指了三次,有一再強調(diào)的意思。指完后,又朝拐彎處山下戳了三下,就飄然而去。二個人呆呆地看著……
“鼎邊糊,油炸馃……鼎邊糊,油炸馃……”
藍鏡被清晨響亮的叫賣聲吵醒,夢境依然清晰在日。他翻身起來,推開窗門,一輪朝口正從海灣上升起,天空中沒有長者仙蹤,只有幾朵燦爛云彩。
上廁所時,他發(fā)現(xiàn)腳跟的有一個大信封,是縣人民政府的信封,鼓囊囊的。他抬頭一看,廁所墻上的氣窗開著,這東西一定是從氣窗扔進來的。打開信封,里面是一摞捆扎得緊緊的人民幣和一封用縣人民政府信箋寫的信。
尊敬的藍主席:
您的朋友雷高營,我們對不起了。您是我們敬愛的領(lǐng)導(dǎo),我們只能以禮相待,
祝您活得快樂,少找煩惱!
黑虎
一個夢,一封信,一摞錢,趕到一起,好不蹊蹺!但是,他現(xiàn)在沒時間推敲、追究,他要到醫(yī)院為雷高營護理陪床。打水,喂飯,端屎,倒尿,他都要做,一天下來,骨頭架都散了。他這輩子沒伺候過人,只有別人伺候過他,小時候是母親,寄宿讀書時是老師、工友,結(jié)婚后是妻子。
雷高營出院,藍鏡把他接到自己家里住。藍鏡拿出那封信、那捆錢和雷高營琢磨。他實在不想把這個巫師卷進來,但有什么辦法呢?
“高營,那個長者拿拂杖劃的、戳的是什么意思?”
“嘿嘿,藍主席,這回你也信?那是仙翁?!?/p>
“我才不信!不過頂有意思,一回來就做夢?!?/p>
“這叫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看哪,仙翁劃向北方,意思是解不開就往北走,到北京討箴言。還有那往下戳,必有劫。”雷高營停住,在手心手背比劃了一陣,“不過不是你,是另一個人,不知道他躲得過躲不過,他要躲得過,必得請陳奶娘……”
“有這事?”
“你看吧!”
“我不想害人?!?/p>
“不是我們害他,是他見利忘義,奶娘罰他!”
“高營,真這么靈?”
“信之則有,不信則無?!?/p>
11
藍鏡拎著個提包走進雷旺辦公室,秘書上要攔住他,被他一搡推開,他圓睜著眼說:“你也不看看我是誰?唔……”雷旺聞聲從里間出來,對秘書使了使眼色,示意他走開。
“藍主席,對不起,他是新來的,不認識你。你來得正好,我還想找你。剛有人送來的杭州龍外,還沒開包,我給你沏,坐……”
“飛仙巖又要開發(fā)了?”藍鏡在沙發(fā)上坐下就問,
“哎,怎么說呢,那天接你電話后,情況又有了變化,省里有批示,嗨,我現(xiàn)在是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
“開發(fā)飛仙巖我還是持反對意見,而且要一反到底。我不知道你們這里面有什么貓膩,林玉娟不干,換了個廣東老板,居然干出這等沒王法的事?!?/p>
“人家還說你拿了廣東老板的錢……”雷旺把一杯濃濃釅釅、發(fā)著清香的龍井茶放在藍鏡跟前。
“是呀,錢我拿來了,還有一封信?!?/p>
藍鏡從提包里把錢和信拿出來放在茶幾上。雷旺欲看,被藍鏡止住。
“你不能動,我也不交給你。你就向我表個態(tài),這個項目還上不上?!”
“藍主席,你這不迫我跳樓嘛!”
“一個縣委書記,親任飛仙巖開發(fā)指揮部總指揮,有這必要嗎?縣長、副縣長他們干什么?直說吧,這個廣東老板雇人打了雷高營,給了我十萬,他們給你多少?”
“沒有呀!”
“許了什么愿?”
“沒有呀……”
“哼,我才不信。開發(fā)飛仙巖是挖寶掘金,他能不許諾?”
“藍主席,你想想,林玉娟是什么人,連省里的領(lǐng)導(dǎo)都巴結(jié)她,人家通天呀!再說鐘書記,現(xiàn)在是處在節(jié)骨眼上,我們這些民族兄弟能不幫他一把嗎?要有政績,要過得硬,就得有大項目。
再說,這個項目一上,就是挖到我們新羅錢眼,開了我們新羅的財源,我們能不支持嗎?至于說廣東老板對我的暗示,我從沒當(dāng)回事。這種人我也見多了,他們今天給你好處,明天就威脅要告你,叫你乖乖地讓他牽鼻子走。我雷旺再清貧,也不會上他們的船,再寂寞也不會上他們的床!”
“好,兄弟,你說了實話,你守住你這條線,剩下的工作我來做?!?/p>
“你做?你知道鐘書記跟林玉娟是什么關(guān)系?”
“什么關(guān)系?無非是他當(dāng)縣委書記時性情迷亂跟她茍且過唄!”
藍鏡不屑地說,“鐘濤要是說不動,我去請我藍大哥藍文德,看這些人還敢玩什么花樣!”
一說藍文德,雷旺兩眼發(fā)直,臉色鐵青。雷旺能當(dāng)上縣委書記,靠的是藍文德,但他一路命運多舛,晉升艱難,又全是藍文德作的梗。雷旺在新羅縣是一個有爭議的少數(shù)民族干部。他聰明機警,有點子有魄力,敢做敢當(dāng),是一般干部不可企及的;他歷任村長、支書、副鄉(xiāng)長、鄉(xiāng)長、鄉(xiāng)黨委書記、副縣長、縣長,一到任都能獨當(dāng)一面,拓展工作,有聲有色。問題也出在這有聲有色上,他生性急躁,易沖動,總會在位子上做些出格、得罪人的事。新羅干部說起雷旺又疼又
恨,又氣又愛。每次考核晉升,正反雙方都據(jù)理力爭,而最后,組織部門通常都要征求藍文德意見。藍文穗也是新羅縣人,中央少數(shù)民族學(xué)院畢業(yè),是新羅縣解放后培養(yǎng)的大學(xué)生中官位最高的人。他從省宏觀調(diào)控委主任位上退休,當(dāng)過省委書記的經(jīng)濟顧問,是省內(nèi)經(jīng)濟界的權(quán)威人士,新羅縣人的驕傲,新羅縣畬族人的驕傲。他的話在新羅縣一言九鼎。藍文德也很喜歡雷旺,但從來不寬容他,不驕縱他。他對組織部門說,要讓雷旺多鍛煉,長時間考察,不能輕易委以重任。與雷旺同時期的干部,現(xiàn)在已經(jīng)當(dāng)了副廳長、廳長的很多,而雷旺還在縣委書記位上。
藍鏡摸清雷旺底細后,就乘公共汽車到濱東市。
車水馬龍,五光十色,人聲鼎沸,藍鏡差點認不出這是過去那個小城。那條六十米寬的海灣大道,兩旁又聳立起許多高樓大廈,其中有許多是跨國公司建的,不是泡沫經(jīng)濟,是外國老板自己掏錢的實在項目。鐘濤招商引資的能力在全省是出了名的。據(jù)說他做足了濱東這個深水海灣的文章,在香港、漢堡、阿姆斯特丹、紐約舉行的幾次新聞發(fā)布會上,他用一口流利的英語介紹,博得外商的喝彩,也博得在場女士的飛吻。
多么難得的十部,多么難得的畬族人的驕傲!
藍鏡邊走,邊看,邊想,自己內(nèi)心覺得虛空、沉重起來。“結(jié)廬深山,聚族而處??诔龆鳎章涠?。刀耕火種、伐樵狩獵?!弊约河诌^起畬族祖先的生活了?自己又穿越了幾世紀的時空隧道回到蠻荒年代?又成了“性多淳樸,短衣跣足,高簪蒙布”的畬民?
他有點動搖。一座石頭山,一億多立方儲量,就是顏色再好也不過是石頭。你不采,他人會采,你死后你的子孫會采。人類的需求,人類的物欲,誰也無法抑制。再說一座石頭山,在新羅全縣,在濱東全市,在全國960萬平方公里土地上,又算什么?比它珍貴,比它重要,比它稀缺的資源多的是。藍鏡,你是否有點小題大做、鼠目寸光、井蛙觀天了?
“嘟,嘟——”
藍鏡驚跳起來,問頭一看,一輛小轎車停在他背后。車窗搖下,姚秘書長伸出頭。
“老藍,上哪兒?”
“我想找老鐘?!?/p>
“去北京了,我剛送走他。來,上車,中午請你吃飯?!?/p>
請吃飯現(xiàn)在外延、內(nèi)涵都變了,藍鏡現(xiàn)在也真需要有人請他吃飯,他好向請他吃飯的朋友咨詢咨詢。
“有一個人想見你,托我安排。這段比較忙,我沒顧上,今天你來了,正好,中午我請她一塊來,好嗎?”
“誰呀?”
“林玉娟?!?/p>
“她還在這兒?”
“當(dāng)然。”
“開發(fā)飛仙巖的項目要上?”
“嘖,怎么說呢……”
“鐘書記的態(tài)度呢?”
“沒表態(tài)?!?/p>
藍鏡一聽光火了起來。他在任副縣長時,鐘濤任縣委書記,他們共事過,鐘濤為人處事一貫十分明朗果斷。
“還不表態(tài)?我操!上次我跟他在電話上匯報時他還說……”
“老藍,你怎么也操起來了。”
“不但操,我還要殺人呢!”
司機小王回過頭說:
“還是藍主席酷。這年頭敢操、敢殺人的老頭沒幾個。”
“哈哈哈……”
三人放聲人笑,氣氛一下子緩和下來。
中午飯安排在海灣大酒店,姚秘書長叫來秘書小孫、司機小王作陪。
“老姚,這么豪華的酒店我還是第一次光顧?!?/p>
“鐘書記說了,一個地級市,沒有一家好酒店,怎么接待外商?接待也是生產(chǎn)力嘛!”
“嗬,我還是第一次聽說?!?/p>
林玉娟提著漂亮的小坤包款款進來,姚秘書長立即迎上前。
“林主任,藍主席請來了?!?/p>
“藍主席,”林玉娟激動地上前,聲音有點顫抖地說,“藍主席,我們該有十多年沒見了吧……啊,我看你依然風(fēng)采?!?/p>
藍鏡緩慢地站起來,伸出手。
“玉娟,我從來沒有豐采過……”
“那現(xiàn)在應(yīng)該豐采,老樹吐蕊,花開二度吧,哈哈哈……”
“身在底層,心也閉塞,蕊已凋謝,談何花開。”
姚秘書長對小孫小王使了個眼色,兩人走出包廂。
“坐吧,玉娟,有事直說?!?/p>
“還是那個問題,我希望你支持這個項目?!?/p>
“你知道我這個人比較固執(zhí),在新羅縣我是出了名的糞坑邊石頭——又臭又硬!”
“為什么不能改變一下,不當(dāng)又臭又硬的石頭,改做晶瑩剔透的美玉?!?/p>
“石頭能變美玉嗎?”
“當(dāng)然不能,我這是比喻。世道變了,我們評價體系也要變。這個項目于公于私、于國于家都有利?!?/p>
“我們的分歧可能就在這個利字上?!?/p>
“我們可以叫廣東老板讓利,你說……”
“你又理解錯了。廣東老板送我的錢我?guī)砹耍視辖唤o紀檢部門。他雇人打了雷高營,這筆賬一定要算?!?/p>
“你趁早別提雷高營了,那個巫師,修了他我才解氣?!?/p>
“巫師的話你別當(dāng)真,信則有之,不信則無?!彼唤?jīng)意重復(fù)了雷高營的話。
“問題是有人在背后搞我!好了,不談這些……”林玉娟氣猶未消,“你說個數(shù)吧,多少能擺平?”
“這不是錢的分歧,也不是利益分配的分歧,這就是你說的評價體系的分歧,是看法的不同。比如在濱東上鋼鐵項目,也是用了煤炭、鐵礦石資源,為什么我支持上,而挖掉飛仙巖,把那座仙山變成花崗巖石板,我不支持,你說為什么?我不是反對發(fā)展,不是不支持鐘書記,也不是斷你的財路,我是認為發(fā)展眼光要放長遠點,何必把這仙山挖掉呢,留點寶貝給子孫后代吧!”
“仙山,你門口聲聲仙山,那是迷信!”
“我知道那是迷信。但是新羅縣挖得還不夠嗎?從你在的時候挖起,20億立方花崗巖儲量,不能給后代留下1億立方嗎?”
“好、好、好,我說不服你,也講不過你。如果省委、省府,市委、市府決定要上這個項目呢?”
“我上北京。天下自有討說公理的地方!”
“上北京,不見得你會贏。”
“但也不見得我會輸!”
“到北京找人要有門路!”
“我沒門路,我大哥有門路!”
“你大哥是誰?”
“藍文德?!?/p>
“啊——”林玉娟倒抽了一口氣。
藍鏡知道藍文德這個名字的威力,不但雷旺怕他,鐘濤也怕他,何況林玉娟。在省里,藍文德是有口皆碑的耿直硬漢,他的直言敢諫不但在省里,就是在中央幾個部委也是出了名的。
林玉娟抿著嘴,緊張地思索著,尋找應(yīng)對的詞,
“我聽說藍主任一貫支持各地市發(fā)展的,對這樣一個大項目他肯定會支持的?!?/p>
“但是你知道,他這人最講實際,也最實事求是?!?/p>
“他表態(tài)了?”
“表態(tài)嘛,嘿嘿嘿……”藍鏡知道藍文德不會輕易表態(tài),便故作深沉,“這樣吧,玉娟,我和你一起去找找他,聽聽他的意見?!?/p>
“好、好、好,我們不談這些,我認輸行不行?”
“玉娟,你隊輸也不行,我希望你們放棄這個項目?!?/p>
“那就聽天安排吧!”
“要說聽天安排,你更要放棄!”
“為什么?”
“你沒聽過民間傳說,巫師的咒言?‘誰想毀仙巖,飛仙叫他死。”
“哈哈哈,我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我是無所畏懼的!”
“玉娟,就讓我這個唯物主義者提醒你,與其信其無,不如信其有,有先例吶,嘿嘿嘿……”
林玉娟的臉漲成紫紅色。
藍鏡注視著林玉娟的表情變化,狡黠地暗笑著。
12
“哈哈哈……”
聽完藍鏡的敘述,藍文德放聲大笑。
“我說藍鏡,你現(xiàn)在真的下作了,徹底唯物主義者,居然請巫師幫你忙,有這樣的唯物主義者嗎?”
“我現(xiàn)在才知道什么叫無所不用其極。”
“后來那頓飯吃得怎么樣?”
“不歡而散?!薄皠偼讼聛恚饸舛己艽?,其實是自己心態(tài)沒調(diào)整好,看什么都不順眼。來,今天我請你,我們哥倆好好地聊一聊。”
“是不是我有毛病?”
“這事另當(dāng)別論。”
藍文德擺下四小碟:醬牛肉、拍黃瓜、油豆腐、鹵雞蛋,問藍鏡要什么酒,藍鏡說來點白的試試。
“我走在海灣大道時動搖了,我想何必呢,就沖著支持鐘濤晉升,挖掉個飛仙巖有什么?我們不挖還有人挖,現(xiàn)在不挖,以后會挖??墒且豢吹搅钟窬?,就不知道哪兒來的氣,一下子像火山似爆發(fā)了。”
“這說明你的正氣還在,正還能壓得住邪。不然,廣東老板那十萬元也夠誘惑的?!?/p>
“那恐怕還少點吧!”“哈哈哈……干!”
藍鏡在藍文德家住了幾天,藍義德陪他看省城文物古跡,嘗大街小巷風(fēng)味小吃,訪各方朋友同事,等著鐘濤從北京回來。
鐘濤帶回好消息:林玉娟丈夫聽完鐘濤關(guān)于開發(fā)飛仙巖的方方面面意見匯報后,深思了一陣說,上一個項目當(dāng)然好,可是那么多老百姓反對,老干部反對,連巫師都編出咒言表示反對,為什么還要上?我們同志是以什么標準搞建設(shè)搞發(fā)展呢?臨走時他還表揚鐘濤能直接正面向他匯報情況,避免被人利用混淆了視聽,必要場合他要說說這個問題。
藍文德拍拍鐘濤的肩膀說,老弟,你成熟了。鐘濤卻拍了拍藍鏡的肩膀說,多虧你了,要不然,我們又會做出一項歷史性錯誤的決策。三人在聚春園小聚一餐,喝得醉醺醺的,唱著畬歌各自回去。
藍鏡回到縣城時已是晚上十點多,藍鏡摁門鈴,巧蓮那個讀初中的男孩開了門。藍鏡上市里之前,把巧蓮和她的孩子接到了縣城,讓她照料雷高營。
“你媽呢?高營叔叔呢?”
“媽出去了,高營叔叔走了。”
“為什么走?”
“高營叔叔說不能給媽媽添麻煩了。媽媽這些天晚上經(jīng)常出去,到大亮才回來……”
“做什么?”
“我問她,她不說,還叫我不要告訴你?!?/p>
藍鏡放下提包,木然地坐著。孩子給他沏了一杯茶,端到他面前,他接過茶,呷了一口,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頭,一股忍禁不住的悲愴突然涌上心頭。
“伯伯,你怎么了,累了,休息一會,我去找我媽?!?/p>
“不用了,你讀書吧……”
藍鏡沖了澡,躺下睡,可怎么也睡不著。翻來覆去,到天將亮才迷迷糊糊地聽見巧蓮開鎖進來的聲音。
“喲,回來了……”
巧蓮的聲音意外的緊張,意外的張皇。
“你上哪兒去了?”
“我,我……我想給兒子找個老師,輔導(dǎo)輔導(dǎo)他?!?/p>
“找老師能找到天亮?”
“啊,不,碰見一個熟人、同鄉(xiāng),在她那里談了一會兒。啊,后來還打麻將,不覺得打到天亮?!?/p>
巧蓮前言不搭后語。藍鏡翻身起床,一只手顫抖地指著巧蓮說:“你不用騙我了,孩子都說了,我走這幾天你徹夜不歸!”
巧蓮語塞,滿臉潮紅。
“巧蓮,你實話實說,你在外面做什么?”
“沒有,沒有呀……”
“你有什么就直說,我這么大年紀了,什么風(fēng)雨沒見過?有事擱在心里,你不好受,我也不好受。”
“藍叔,藍主席,”巧蓮?fù)蝗粨Q了稱呼,同居后她稱藍鏡為老藍,對外人稱他為我們家的老藍,“我要說出來,你不會怪我,罵我嗎?”
“也許會怪,也許會罵,但是我決不會損害你,你說吧!”
巧蓮把房門關(guān)上,不讓孩子聽見。
“我,我找到了我以前的男朋友.也就是孩子的親爸爸,他新近離婚了,我倆想……”
“想什么?”
“想結(jié)婚?!?/p>
巧蓮第一次把年輕時的戀情向藍鏡公開。她和這個青年是在水電上地上認識的,當(dāng)時這個青年已由父母包辦與鄰村一個姑娘訂了婚。但他們一見傾心,愛得死去活來。巧蓮答應(yīng),即使終生不婚也要等他。后來,青年拗不過父母之命,結(jié)了婚。巧蓮回鄉(xiāng)后發(fā)現(xiàn)自己懷了孕,父母怕開事外揚,匆匆招了雷金財上門,草草了事。但巧蓮沒有死心,總想有—天會等到那青午的。她搬到縣城后,偶然一次在街上碰到那戀人,他已經(jīng)發(fā)家了,當(dāng)了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的部門經(jīng)理,他正跟妻子鬧離婚。他們舊情復(fù)燃,在賓館幽會了多次。巧蓮求藍鏡原諒,成全他倆。
藍鏡無言以對,恨也不是,怨也不是。他與巧蓮相遇是緣分,巧蓮和他年輕時的戀人相遇也是緣分。相比之下,還是要把緣分留給年輕人。
巧蓮見藍鏡不說話,以為他不同意,撲地雙膝跪地,她說,藍鏡不原諒她,她就不起來。
“我原諒你,真的,我原諒你。但我不能原諒自己,我晚節(jié)不忠,貞節(jié)不保,我對不起你,對不起我原來的妻子,更對不起兒女……”
藍鏡說著泣不成聲。
電話鈴響,孩子在門外叫,媽媽,接電話。巧蓮到客廳接電話,孩子進來,抱著藍鏡的腰說,伯伯我跟你,我跟你……藍鏡說,你還是跟媽媽,伯伯老了,那個爸是你的親爸爸……巧蓮進來說,是你的電話。
“藍主席,你最近躲到哪里去了?”是縣委書記雷旺的聲音。
“我到省城去了?!?/p>
“告訴你,飛仙巖項目不上了,你贏了。林玉娟走了,那個廣東老板死了。”
“怎么了?”
“他說他不相信飛仙巖那么神,什么鳥巫師幾句話居然領(lǐng)導(dǎo)都聽他,把項目下馬了。他那輛三菱吉普到了半山腰拐彎處,就是那個工頭出事的地方,司機怎么也拐不上去,他急了,叫司機下來,他上車開。踩著油門,沖了三次,第三次沖上去了,但碰到巖石,翻到山底下,車上只有他一人,當(dāng)場死亡。你說怪不怪,他媽的,還真應(yīng)了雷高營這鳥人的咒言?!?/p>
“……”
“我對鐘書記說了,我們還好聽了你的話,要不然災(zāi)禍會落到我們的身上。你知道嗎?鋼鐵項目要上,鐘書記要當(dāng)副省長了!這下,我們新羅有希望了!”
“我祝賀你們??晌艺鏇]想過害人,那個老板……”
“咳,那是天意。你知道嗎?天意,誰也無法阻止。那飛仙巖,是寶山、神山,是我們畬族祖居的仙山,不能動,永遠不能動。藍主席,你是對的!”
藍鏡一時百感交集,眼里涌滿了淚水。這會兒,他只想找誰痛痛快快地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