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曉揚
清晨,師達坐在搖搖晃晃的公共汽車上懨懨地時斷時續(xù)地打著盹兒,一個緊急剎車使他猛地睜大了眼睛。他挺直腰板,向車窗外望去,已經(jīng)司空見慣的城市風景使他很快又收回了目光。
車廂內(nèi),目力所及的乘客們都是熟悉的陌生人了,在這些人身上,師達十分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目光茫然、神態(tài)慵懶,把真心藏得很深,心的觸角卻探得很遠……這是都市人共同的影子,也是都市人共同的悲哀。
來自農(nóng)村的師達躋身于城市已經(jīng)十年了,這個城市也已接納了他,可是他卻時常會浮起一種城市過客的心情,尤其是近來,他愈發(fā)思念故鄉(xiāng)……
當車駛進長鵝路,一段悠揚的笛聲十分突兀地透過敞開的車窗傳進了車廂,車廂內(nèi)所有人的精神都為之一振,人們滿臉詫異地伸長脖子向車窗外張望。在這生活節(jié)奏如此快的城市里居然有人在這種時間有此雅興,這不能不令人驚奇。終于,師達看到了站在丁香叢邊吹笛子的青年,那人滿臉滾著淚珠,微閉著雙目對著南來北往的人吹著一段悲傷的曲子。
這笛聲,這情景,使車廂內(nèi)所有的人都駭然。車很快開了過去,人們很快又恢復了剛剛那或舒坦或慵懶的姿態(tài)。那笛聲卻依然在耳,這聲音,使車廂內(nèi)的人們?nèi)粲兴迹總€人都發(fā)揮自己的想象力,陷入自己的想象中,這種觸景傷情的悵然若失也算是城市人的習慣了。
這笛聲,使師達空落落的心驀然產(chǎn)生了思鄉(xiāng)情結(jié)。他想起了故鄉(xiāng)——一個叫五河的村子,想起了村上那一縷常在傍晚時分悠然響起的笛聲。
村上那個吹笛子的人叫根兒。
根兒曾以全鄉(xiāng)第一的成績成為五河村惟一考上縣重點中學的高中生。在師達讀小學的時候,高中生根兒是全村孩子的榜樣,是全村大人的驕傲。
母親是看重根兒的,她幾乎用根兒的故事嘮叨完師達的整個童年。
師達的母親是村里惟一識文斷字的女人。她生了七個兒女,這成群的子女逐漸剝奪了她保持了很多年的忙里偷閑讀點書的愛好。生活幾乎毀了她曾經(jīng)有過的所有的夢想。但她在從事著繁重的農(nóng)活與瑣碎的家務(wù)事的同時,還保持著一份清醒的認識:要讓孩子們讀書,將來考學離開農(nóng)村。
在五河村,保持著這種清醒認識的還有根兒,他執(zhí)著地為此付出著努力。在師達童年的記憶中對根兒最深刻的印象便是——根兒無論走到哪兒,手里總是捧著本書。母親說根兒這是“手不離劍,劍不離手”啊!
有一次,正在做飯的母親忽然停了下來,說:“根兒看著是個沒福的孩子,看他那兩片薄嘴唇,兜不住福?!闭f罷深深地嘆了口氣。
母親似乎是自言自語的話,母親那憂慮的神情及那一聲沉甸甸的嘆息,使那天負責往灶里添柴禾的師達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悲傷。小小年紀的師達望著母親閃亮的眼睛,猜不透母親能夠看多遠,但母親的話卻似乎在師達的心頭,在根兒的身上罩上了一層讓人難過的東西。
偏遠的山村總是保留著鄙陋的鄉(xiāng)俗,那時候,村里與根兒年齡相仿的大姑娘小伙子都已在家務(wù)農(nóng)好幾年了,他們已陸續(xù)訂了婚,有幾個已成了家,只有根兒仍在讀書。
平日里,根兒在縣里住宿,只有農(nóng)忙時及節(jié)假日會回家,只要他回來了,無論寒暑,在傍晚時分村子里總會響起他的笛聲。
根兒的笛子吹得很有靈氣,這是師達的父親說的。根兒就是跟師達的父親學的吹笛子。
父親的目光曾經(jīng)探照燈般在七個子女的身上掃過,想捕捉到一絲他希冀的靈氣,好把自己那一手好笛法傳授給子女。最終父親的目光定在了師達身上,但師達不成器,他唱歌都跑調(diào)兒,一點兒音樂天賦都沒有。
后來,父親選擇了師達的二哥,不知為什么,根兒也跟著學起來,并且,他比師家老二學得好得多。
根兒的笛子曾經(jīng)吹得喜氣洋洋,因為他那年邁的父母喜歡這份喜興,可是,后來,他的笛聲卻成了他曲折命運的訴說。
那個夏天的雨仿佛擠在了一起,在長達二十多天里,五河村沒有放晴。雨纏綿了那么二十幾天之后,日日是艷陽高照。
根兒的笛聲就在那一場雨中啞了。就在那一場雨中,根兒的生活發(fā)生了變故——他的父親去世了。
“爹呀……”根兒鄉(xiāng)音極重的嚎啕聲音被五河村的人記憶了許多年。最初是婦人們唏噓著,抹著淚為根兒的命嘆氣,漸漸的,那一聲嚎啕成了年輕人口頭模仿的經(jīng)典笑話,只是誰都不明白,平日里根兒一向只稱父親為“爸”而從不喊“爹”的,何以悲痛至極變成了“爹”呢?對此,師達比較接受母親的分析,母親說:“根兒是心里疼,疼得難受,這樣喊喊他便痛快了?!?/p>
全村人吧嗒吧嗒的腳步聲在雨中來來去去,時疾時緩,一個逝去的生命就這樣在許多個鮮活的生命的忙碌中入土為安了。
根兒是家中最小的兒子,他上面有四個哥哥已先后成家。父親去世后,哥哥們料理完喪事,就都各自回家過日子去了。至于根兒的母親和根兒未來的生活以及家中那片莊稼的耕種,尤其是父親欠下的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債,兄長們只字不提。
就在這時,根兒的高考成績也揭榜了,他以兩分之差落榜了。消息是村長帶回來的,一袋煙的工夫這個消息全村婦孺皆知。村民是熱情的,村民卻也是多事的,自根兒高考落榜的消息傳到了村里,人們便等待著,等待根兒悲憤的嚎啕,人們甚至于已經(jīng)準備好了安慰的同情的話語,有的人已在盤算為根兒辦點什么實事兒,為他排憂解難??墒?,這一次卻出奇的安靜,根兒和他媽媽在無聲無息地過著日子。
秋風初起的一個黃昏,正是晚飯時分,根兒的笛聲再次在村子里響起。當時,師達全家九口人圍著一張炕桌和一張地桌正熱熱鬧鬧地吃餃子,當根兒的笛子吹響,全家人——包括師達最小的妹妹都愣了一下。父親嘆口氣,而母親則撩起衣角擦起了眼淚,孩子們吃飯的速度不知不覺放慢了,就連對音樂反應(yīng)特別遲鈍的師達都聽出來了,根兒吹的調(diào)子完全變了,凄婉的曲調(diào)訴說著他對父親的思念和對自己壯志難酬的一腔哀怨……根兒滿腹的悲憤都借著一支笛子傾吐了出來。
又一個春天到來的時候,根兒已經(jīng)成了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了。白天,根兒面朝黃土背朝天地撲騰一身的泥水,出一身的透汗。晚上,他便坐在屋檐下吹上許久的笛子,傷感的笛聲讓整個五河村的人都聽得揪心。
“唉!悲調(diào)??!”師達記得母親每次邊用衣角擦著淚邊這樣感嘆。
秋天到來的時候,地里的莊稼都成熟了。根兒同所有的農(nóng)民一樣起早貪黑地在自家的地里忙收割。畢竟是自小便在莊稼地里摸爬滾打著長起來的,根兒一春一夏的辛勤勞作迎來了一個喜悅的秋天。
一天,師達回到家,像造句式地向母親陳述他的見聞:“根兒他媽笑得合不攏嘴了,站在房山頭等根兒呢!”母親被逗得咯咯笑了起來。
這個秋天,根兒的笛子吹得不再那么悲傷,有了些歡快的音符在其中跳躍,當一個好消息在晚秋的風中傳揚開來,根兒的笛子幾乎吹得喜氣洋洋了——根兒被招聘入村小學做了老師。
人是容易滿足的,哪怕他有過再大的夢想,一旦遭遇了一次又一次的打擊,他便不存什么奢望了。所以命運對他微微咧嘴一笑,他也便謝天謝地,感恩不盡了。
如今,根兒是師達的老師。每天,根兒總是第一個來到教室,透爐子,生火,然后精神飽滿地等待學生們的到來。當學生們陸續(xù)來到教室,屋子里已溫暖如春,這份溫暖被師達記憶了許多年。
村子小,師資不足,根兒一個人要教好幾門課。他起早貪黑,一心撲在了這份工作上,他教得很辛苦,教得很賣力。然而,根兒的許多努力卻是徒勞的。
根兒全家原來并不是本村人,根兒六歲那年他們?nèi)也艔倪|寧搬到村里來。初來時全家人操著一口濃重的方言,著實讓村里人樂了一陣兒。漸漸的,大家聽慣了,也就不以為怪,只是,他們家人說話大家總是似懂非懂。根兒算是在五河村長大的,按理說他說話該標準些,可是,鄉(xiāng)音難改,根兒的口音之重絕不次于他的父親。根兒的那一口被村人稱為“西邊外”的方言,在課堂上顯得無比刺耳,對于十來歲的孩子來說,實在難以理解。
晚飯后,師達爬上炕,在炕桌上鋪開書本寫作業(yè)。今天的數(shù)學作業(yè)留的全是應(yīng)用題,剛做到第二題師達就做不下去了。身為班長的師達是班上成績最好的學生,他總是很要強,現(xiàn)在他面對著一些應(yīng)用題,把題讀了又讀,卻無從下手,腦子里亂極了,理不出思路,急得抽抽搭搭哭了起來。
“都是根兒!都怪根兒!”師達站起來,在炕上轉(zhuǎn)著圈兒,氣得直跺腳,“他講的破課我聽不懂……哎呀……”
師達的父母對視了一下,他們倒都上過幾年學,不過,他們數(shù)學卻學得極差,根本幫不上忙。
“二小子!”父親清清嗓子,一聲厲喝,把正準備溜著邊出門的二哥叫住了。父親說:“幫幫老五。”二哥不大情愿地晃晃悠悠地蹭到師達身邊。在兄弟姐妹中,師達跟二哥最合不來,可是,沒有二哥的幫助他又常常過不了關(guān)。
二哥是個數(shù)學天才。許多年之后師達還對此深信不疑。只是,窮鄉(xiāng)僻壤沒能使這位天才得以發(fā)展。
當師達在二哥的幫助下解答完一道道題后,父親囑咐他:“村長、校長要是問,你就說根兒講得明白,都懂,都會?!蹦赣H接話說:“聽你爸的話,咱不能讓根兒把飯碗打了。”
師達挺不服氣地哼哼著,一肚子的抱怨卻敢怒不敢言。
班上大多數(shù)學生的家長都如師達的父母一樣,以一種善良的愿望盼著根兒能保住這個飯碗,吃上這口飯。
可是有一天,班上還是來了個干部模樣的人。
那人不是村里人,不知是鄉(xiāng)里來的還是縣里來的。他把師達等幾個班干部叫出去,先夸他們是好孩子,又告訴他們要做誠實的孩子,之后,問了他們許多問題。
他的問題都問得很怪,師達他們被問得頭暈腦漲,簡直不知怎么回答的。
教室的房檐上有一叢枯草,毛嘟嘟的,在初冬的風中搖搖擺擺,心神不寧地晃動著。師達的目光追隨著那一篷枯草,不知為什么想到了根兒的眼睛。他向教室僅有的一扇窗子望去,那窗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但是師達卻感覺根兒的眼睛始終在追隨著他們。
好容易熬到那人放他們走了,大家便一窩蜂散了。
回到教室,師達看到根兒的臉色特別的白,一種莫名的不安緊緊地揪住了師達的心。
三天后,根兒被辭退了。
那個黃昏,根兒的笛子重又吹得凄涼哀婉了。那時候天氣已經(jīng)挺冷的了,根兒卻依然坐在院子里吹笛子。當月亮升起的時候,根兒的笛聲還在回響,師達在月光中從根兒的院外走過時,他停下來,悄悄地扒在根兒家院墻外往里望。
那晚的月光特別清冷,師達看到吹著笛子的根兒的眼睛里也閃著特別清冷的光。
師達覺得自己并沒有說錯什么,可是,他的心里還是特別地難過,還有一種莫名的愧疚。從此,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師達見了根兒總是繞著走。而根兒的笛聲再也沒輕松愉快過。
根兒打算考初中中專的消息是二哥帶回家的。
那時候已經(jīng)是春天了,抬起頭來,湛藍的天空中云卷云舒,在北方特有的春天的氣息中飄蕩著隱隱的喜悅。根兒就在這樣的季節(jié)到鄉(xiāng)里的中學去復讀了。
好幾次,遠遠的,師達看到了去學校上課或放了學回家的根兒,根兒的腋下總是夾著書本,行走在春天的曠野里。春風掀動起他的頭發(fā)任意搖曳……師達看到他的前任老師根兒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根兒似乎已經(jīng)很久沒有笑過了,如今的根兒喜怒似乎不再形于色,不過,看根兒走路倒是極有勁的,一步一步鏗鏘有力。
按道理,一個已高中畢業(yè)的人是不能再回過頭去考初中中專的,但是,如果查得不嚴,又沒有人“咬”,也是能混過去的,從前也曾有過這樣的例子。
據(jù)說,根兒想考的那個中專收費特別低,如果他能考上,倒不失為一件好事。
這一次,師達的母親卻并沒有像從前那樣為根兒的命運有轉(zhuǎn)機而高興。母親不無憂慮地說:“根兒這孩子太不順了,只怕這回也難有好結(jié)果。”父親說:“折騰啥勁呢?回來種地唄,沒那命就別瞎折騰!”
這一回卻被母親言中了。根兒以優(yōu)異的成績順利過關(guān),卻在最后一天被審查出底細除了名,而另一個和他情形相仿的考生因為有“門子”而順利上了初中中專。
什么是命運?這就是命運!你可以無視它的存在,可以不相信它,可是,有時你卻無法逃避它的捉弄。
當根兒耷拉著腦袋走回村的那天,師達的母親忽然想起一件事:冬天的時候有人給根兒提親,女方家中很有勢力,不知為什么,根兒沒同意。母親說,假如根兒當時把這親事應(yīng)下來,那么他現(xiàn)在也就可以順利考上中專了,“命啊!命啊!根兒就是這個命!”想起了這件事的母親痛心疾首地為根兒惋惜。
根兒已經(jīng)二十四歲了,二十四歲的根兒終于認命了。
在師達的眼里,根兒仿佛一下子變得氣息全無似的,沒了一點精氣神兒。從此,村上又多了個沉默寡言的農(nóng)民。
因為總是提不起精神,根兒家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日子過得愈發(fā)地艱難。
在村人眼里,根兒已是個大齡青年了,與他年齡相仿的姑娘們,包括那些昔日迷戀過他的姑娘們都嫁人了。比他小的姑娘誰又愿嫁他這么個幾乎是一貧如洗又有點書呆子氣的農(nóng)民呢?曾經(jīng)籠罩在根兒頭上的那些光環(huán)已經(jīng)被歲月磨蝕干凈了。
根兒仍吹笛子,總是吹得斷斷續(xù)續(xù),要么是一段曲子吹吹停停,要么是吹上幾聲再回過頭去重吹,要么是這段曲子吹上一截再改吹另一段曲子,這種反復無常徘徊猶豫的笛聲讓人感覺特不舒服。就連五音不全的師達聽來那也是一種折磨了。師達的父親聽了這樣的曲子,狠狠地罵了句粗話,之后又深深地嘆了口氣,說:“毀了!毀了!這算是毀了!”也不知是說根兒的笛子毀了還是說根兒毀了。
根兒娶了媳婦成了家是在他快三十歲的時候。
嫁給他的是個帶了三歲兒子的年輕寡婦。那寡婦是鄰鄉(xiāng)人,村里沒人知道她更多的情況。根兒結(jié)婚沒有任何儀式,沒有婚禮,沒有婚宴,甚至沒有孩子們盼著的喜糖。那段日子,根兒家的大門緊緊關(guān)閉著,擋住了村里每一雙好奇的眼睛。
村里那些惦記著根兒同情著根兒的人都盼著聽根兒吹笛子,因為,從那笛聲里能聽到根兒對新生活的訴說??墒?,根兒卻再沒吹過一次笛子。日子一天天過去,人們對根兒的關(guān)注漸漸淡漠了。
師達已一年年長大了,他到鄉(xiāng)里讀初中,到縣里讀高中,又到首都去讀大學。故鄉(xiāng)離他越來越遠,每次回家,鄉(xiāng)下那許多的人與事他只是一聽而過,一笑了之。幾乎每一次,他都能聽到母親的嘆息:“根兒的才識都爛在肚子里了?!边@么多年了,連根兒都認了命了,師達的母親還在替他惋惜。
那一年的冬天特別冷。在這樣一個寒冷的冬天里,難得有那么一兩天晴朗暖和的天氣。就是這樣一個晴朗美好的日子,正趕上五河村的集日。這是師達到家的第三天,這還是他工作之后第一次回家。
母親說:“去集上看看吧!大家伙兒逢集都挺樂呵,你別看不上眼兒,別忘了本?!睅熯_便領(lǐng)著二哥的兒子走出了家門。
集市果真熱鬧,長長的一條街,兩側(cè)挨挨擠擠的都是臨時搭起的攤位,吃的用的琳瑯滿目,趕集的人也很多,鄰近鄉(xiāng)村的人們幾乎都來了?,F(xiàn)如今農(nóng)村是進步了,幾乎城里有什么,這里便能倒騰來什么,城鄉(xiāng)的差距在逐漸縮短。師達回想起自己小時候這里閉塞的生活,真是不勝感慨。
師達在侄子的引領(lǐng)下這里走走,那里望望,許多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師達面前掠過,在那些熟識的鄉(xiāng)鄰的眼里,師達看到了一絲絲艷羨。
現(xiàn)在,師達在N城市委搞宣傳工作,他并不覺得怎樣,可是,在村人的眼里,他此刻無異于衣錦還鄉(xiāng)了。在這個冬季晴朗的日子里,師達即使站在人群熙攘的集市上,他也無疑是個亮點。
侄子在一個小書攤邊站住了,開始翻閱關(guān)于數(shù)學競賽的習題集,看來這小子繼承了他父親的數(shù)學天賦。師達隨手拿起本書翻看,書攤邊圍著幾個人,都不大熱心,采取的是和師達差不多的漫不經(jīng)心的翻閱法。有一個人問了賣主一句什么,賣主回答了他。師達一下子停止了翻閱,有一種特別熟悉的東西使師達猛地抬起了頭,賣主也正看著他——是根兒?!
后來,在那些閑散的日子悠然的時刻,師達偶爾會想起他和根兒的這次相遇,不禁產(chǎn)生了聯(lián)想。他聯(lián)想到成年迅哥和成年閏土相遇的場面。其實這其中有許多的不同,可是,不知為什么,師達總也抹不去這一份聯(lián)想。
這還是那個人嗎?歲月怎么能使一個人有這么大的改變呢?這分明已是個小老頭兒了。仔細打量,你會發(fā)現(xiàn)他的背也沒駝,牙也沒掉,即使有皺紋也并不過分,可是,那一種說不清楚的滄桑老邁使他莫名地老去了。
這分明還是那個人,操著一口讓人似懂非懂的“西邊外”的口音,抿著兩片薄薄的嘴唇,此刻這兩片薄嘴唇啟動了,噴涌出滔滔的話語……這令師達非常地驚訝,根兒仿佛對師達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不,不僅是師達,仿佛城市里的一切,仿佛天下的一切,根兒都了解。
從根兒那兩片薄薄的嘴唇間頻繁地飛出一個又一個問題,他那令人似懂非懂的話語,這樣喋喋不休的傾訴讓師達不知所云。
聽著根兒絮絮的話語,師達發(fā)現(xiàn),這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人了。一個人的話怎么能夠這么多呢?從前根兒可是拙于言辭的,現(xiàn)在,他的滔滔不絕倒使師達看上去像個木訥的人了。
師達幾次張開嘴,想在根兒的點評時事、天南海北及張長李短中插上句什么,以拉近彼此的距離??墒牵鶅翰⒉唤o他機會,根兒并不在意師達的感受,他只是拼命滿足著自己傾訴的欲望。在多年之后的初次相逢中,根兒就這樣緊鑼密鼓地張揚著自己。于是,師達索性閉上嘴只是笑著望著自己從前的老師。
又來了兩個買書的人,向根兒打聽些什么,根兒終于剎住了嘴,意猶未盡地轉(zhuǎn)過身去應(yīng)付那兩個人,師達乘機向根兒打了個招呼,拉起侄子向別處走去。
集市還是剛剛的集市,熙熙攘攘的人流還是那些或熟識或陌生的面孔,抬起頭來看到的也還是剛剛的那一輪太陽,可是,這一切在師達的眼里都變了樣。根兒已經(jīng)變成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了,師達有些悲哀地想。他沒有回頭,慢慢地向前走著,但他感到根兒的目光在他身后追隨了許久。
根兒剛剛那滔滔的萬語千言此刻已散化成許多的詞句如夏夜的螢火蟲一般飄浮在師達的腦海中,似乎有什么是應(yīng)該捕捉的,是特別打動了師達的。師達在與根兒告別了幾分鐘后,深深地憶起根兒剛才的一段話,根兒告訴師達,他像當年要求師達和學生們那樣要求自己的兒女:好好學習,將來要考大學,要離開農(nóng)村。
師達剛才還看到根兒在賣書的間歇也在閱讀,他讀的是三卷本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師達想到根兒剛才看自己時異樣的目光,眸子深處隱隱約約閃爍著一絲陌然又似敵意的復雜的情緒,那一種無言的痛苦像是一絲寂寞的火苗,靜靜地燃燒著……師達捕捉住它想深究一下,那目光卻又輕輕一跳閃開了,只有在這樣的目光注視下,師達才依稀看到了從前的根兒:倔強而爭強好勝。這才是根兒。
離開農(nóng)村是根兒一生沒能實現(xiàn)的夢想,在根兒的眼里,師達是很幸運的,因為他離開了農(nóng)村??墒?,師達的許多真實的感受根兒并不知道。
大學畢業(yè)后師達選擇了仕途,一生注定要拼命往上擠,還要小心不被別人踩擠,他的良知又告訴他無論如何別踩了擠了別人,羊腸小道之上,他簡直是舉步維艱,這樣的生活常常讓他感到疲憊。師達一點兒都不快樂,他感到自己總在茫然度日。
那天,他坐在辦公室里翻閱報紙,一個標題把他嚇了一跳——《酒這東西》。他讀了一遍,又讀了一遍,天吶,這不是寫我呢嗎?師達放下報紙,品味著作者在文尾的問句“……酒這東西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內(nèi)心久久無法平靜。官場之內(nèi)的掙扎,酒場之內(nèi)的沉浮,醉酒時刻的熱血沸騰,酒醒之后的一地雞毛,那些醉生夢死,那些真真假假,一時間都涌上了心頭。
從那天起,他告誡自己:少喝,最好不喝!在一段時期內(nèi),他似乎也做到了,他感到自己穩(wěn)多了。
可是,要想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是多么艱難的事情。后來,當師達又讀到同一位作者的另一篇文章《再說說酒這東西》時,他心里特別不是滋味。這一次,作者在文尾已經(jīng)沒有疑問了“……酒這東西無論是什么東西都絕對不是好東西。”這誰不懂呢?可是……師達清楚地看到自己已經(jīng)背離了做人的初衷,那對清新美好事物的向往已深深地沉在了他心的最深處。許多時候,師達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假如母親知道了她引以為豪的五兒在都市之中怎樣打拼生活,她會怎么想?假如根兒知道了這一切,他又會怎么想?午夜夢回的時刻,千思萬緒在師達的心中翻浪,可是,有許多問題師達都不敢往深處想:在這個平常的春天的早晨,師達在異鄉(xiāng)的繁華之中十分感傷地憶起了根兒那哀婉的一縷笛聲。
是因為剛剛邁入而立之年的緣故嗎?這個早晨,師達感傷得要命,以至于他坐過了站都還不知道。
生命中最美好的日子都是在故鄉(xiāng)度過的。師達真是想念故鄉(xiāng),想念鄉(xiāng)野的風吹動一望無際的秧苗時的情景,想念與大地距離仿佛很近的夜空中的星星,想念母親那常年不斷的嘮叨。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那一縷笛聲。這個早晨,師達才發(fā)現(xiàn),這么多年了,根兒的笛聲竟然還是那么清晰地揮之不去。
那一支兜引了人間無限凄涼感傷的晚風中的竹笛啊,如今還有誰吹起嗎?
師達下了車,心中回味著那一縷笛聲,腳步匆匆地向自己的單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