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一釗

昨天紛紛揚揚下了一場大雪，今天天氣剛剛放睛，蛋黃色的陽光照在雪地上，仍然沒有一絲暖意。然而嶷山角下的閆莊集鎮(zhèn)上卻是人來人往熱氣騰騰了。丁字大街，做生意的小商販，已將柏油街面上的積雪清掃得干干凈凈，擺上了自己欲大賺一把的各色年貨。沿街門店，自然也早將門口清掃一新，碼起了自家富有特色的樣貨，為的是招徠顧客。

中午時分，我來到“海玲發(fā)廊”門前，門前排著幾輛摩托車和自行車。望著那極不顯眼的門店牌匾，我直奔店門走去。不料，撩開門簾，不大的屋子，兩排座椅上竟坐滿了人。

哎喲，就這么多人??！我不由喊了一聲，海玲師傅這才抬起頭，望著鏡中的我，驚喜地哦了聲，是你呀，程老師！回來過年?。课覒椭?，是啊！總不在家，特意留著頭發(fā)回來找你收拾，沒想到就這么多人！海玲的那口子，一邊忙著手里的剪刀，一邊抬頭望我一眼，笑笑說，一過臘月十五就忙上了，天天這樣。

此刻我才注意到，滿屋坐的竟一色農(nóng)家婦女?？茨菢幼樱械囊呀?jīng)過了一手，長長的頭發(fā)濕潤潤地披散在左右兩側(cè)；有的滿頭夾著許多彎彎曲曲的卡子；有的戴頂叫什么紅外線的帽子，似乎還有線連著電源插座；自然也有剛來不久，坐著排隊等理發(fā)的。她們的目光共同關注著面前轉(zhuǎn)椅上理發(fā)師忙碌的兩只手。有的梳，有的洗，有的剪，有的正在油、漂染……

“海玲發(fā)廊”在這個小鎮(zhèn)上還是比較出名的。過去就他倆口子，連東帶掌。如今，一溜兒四張理發(fā)轉(zhuǎn)椅，新增了兩副生疏面孔的妙齡少女，她們也穿著白大褂，看樣子是請來幫忙或者學徒的。

一個頭發(fā)染了桔紅色的小姑娘，剛剛扎好“馬尾巴”，就笑嘻嘻地跳了起來。海玲歉意地笑笑，招呼那位剛剛騰出手來的高個姑娘，敏兒，給程老師找個座兒。一邊忙著為另一位女士染發(fā)，一邊頭不抬地對我說，你先坐下，等會兒。

敏兒姑娘從里屋給我搬來個矮腳凳，我便坐在那兩排座椅中間的盡頭，邊坐邊連聲道謝。退休后，移居縣城，因為書柜不便移動，所以查找資料就有很多困難。本想很快理個發(fā)，好專心致志地翻一些急需的資料，沒想到等理發(fā)的竟有這么多人。更讓我奇怪的是，咋凈一色女的？我望著座椅上一個個端坐的女同胞，有幾個看面貌怕已４０開外了。我有點不理解，這么大年歲了，咋還這么看重打扮？我為她們的觀念新潮感到欣喜，可也難免疑慮重重。

這一景觀在縣城不足為奇，可這里是山村呀！她們每天不是鍋臺就是果園，打交道的不是土坷垃就是柴米油鹽，修飾打扮得那么漂亮能維持多久？更不解的是，這一次或染或燙，少說也不得二三十元？一年要花多少錢?。窟@一新奇景觀引起我好奇探秘的心理，于是我便試探地微笑著尋找和她們攀談的契機。

我問身邊一位年歲稍大的女人，你是哪個村的？她說，張白村。哦！我知道張白是全縣有名銷果經(jīng)紀村。全村７０％的戶都有人搞果品銷售。這些年，果品市場不景氣，種果樹的沒掙錢，當經(jīng)紀引果客卻全都發(fā)了財。怪不得她們講究起打扮來了?？蛇€有幾位就在我的鄰村，她們的來錢門路又是什么呢？

我問剛才那個女的，你今年多大歲數(shù)？她讓我猜。我說４５？她矜持地笑笑，５４了！

?。?？……我疑惑地望著她那黑紅的面龐，真的？一點也不像。她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你看，頭發(fā)都快白完了。要不，我還不來這里哩。我望著她那一頭漆黑閃亮的頭發(fā)說，那你現(xiàn)在這頭發(fā)是染的？她說，可不是。不染哪有這么黑呀！我只好順著她說，是的，白發(fā)一染黑就年輕了。她笑著說，這是自己在騙自己。我說，不是騙。心理年輕了，精神就不會衰老。

我深知，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尤其是女人。她們天生就是美的天使，美的化身。而且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頭臉。頭發(fā)是女人最顯眼最能招人賞心悅目的部份?！都t樓夢》第三回是這樣描寫王熙鳳出場的：“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纓絡圈，身上穿著……”人們首先看到的是“頭”，其次才是“項”和“身”。就連劉姥姥也不例外。第四十回，寫賈母見了各色折枝菊花，便揀了一朵大紅的簪在鬢上。鳳姐兒把盤中花給劉姥姥橫三豎四的插了一頭。眾人笑她成了老妖精，她卻開心地笑道：“我雖老了，年輕時也風流，愛個花兒粉兒的，今兒索性作個老風流?！比巳藧勖?，無論男女老幼，貧富貴賤。只是富人有那種打扮裝束的閑情逸致和資本，可以盡興做美。窮人受經(jīng)濟困擾，無心或無力而為之。

面對目前農(nóng)民的收入，我顧慮重重的就是，她們這燙、染、理、，這一年要花多少錢呀？我問那女人。她竟毫不在乎的說，錢倒沒多少。一回１０塊錢，一月一回，一年才百十塊錢，沒意思。

?。≌鏇]想到，一個５０多歲的農(nóng)村婦女，竟然對一年花一百多元理發(fā)油，不犯一點來回。我想，她的兒媳、閨女一定對頭發(fā)的修飾也是很講究的，而且她們肯定還是要燙、要拉，或者還要漂漂彩呀什么的。她們?nèi)乙荒陜H修飾頭發(fā)得花多少錢??！

我問那個頭上夾著卡子燙發(fā)的年輕女子，你們燙一次發(fā)多少錢？她微笑著給我舉起３個指頭。我輕輕哦了聲，暗想，這就是說，那個５０多歲女人的一家?guī)孜慌浚磕陜H送往發(fā)廊的錢就得近千元呀！這對一個人均年收入才一兩千元的山村農(nóng)民來說，就差不多是一個人大半年的生活費呀！她們可也真夠舍得！

女士們的頭發(fā)整起來工序繁雜，不像男士的簡單?？磥磔喌阶约旱臅r間尚早，于是便產(chǎn)生另到其它理發(fā)店看看的想法。

剛抬起屁股，一青年抱箱花股麻花，撩開門簾走了進來。他望著我身邊等理發(fā)的青年女子說，怎么，還沒輪上啊？女子斜他一眼沒吭聲。他怔了下，將麻花放女子身旁說，那你再等會兒，我先去修摩托。說著轉(zhuǎn)身問海玲，漂染一下，葡萄紫，多少錢？海玲望那女子一眼笑笑，５０。那青年立刻便從口袋掏出一張５０元遞了過去。海玲說，急啥？染畢再掏也不遲呀！那青年率直地說，遲早都得掏，早掏遲不掏，眾人都望那青年笑。我偷偷瞥一眼那女子，她臉上竟一點表情也沒有。望著那青年付了錢走出去，我心里不免產(chǎn)生些許疑慮。兩口子一定是為染不染發(fā)鬧了矛盾?？煽礃幼?，那男的挺大方的呀．嗨，如今這年輕人啊，真說不來！……

走出海玲發(fā)廊，過午的太陽，已是暖意融融了。街上人流熙來攘往。叫賣聲，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我無心瀏覽街道兩旁五光十色的各種年貨，一心想著趕快到其它理發(fā)店里看看，能否很快理完好回家去。

上世紀５０年代末期，甚至到６０年代的初期，這個小鎮(zhèn)上還一直只有那么一個塌鼻子老衛(wèi)理發(fā)館，就在鎮(zhèn)西北角路南的一個小土屋里，和郵政所隔壁。我常常從家里順著山腳一條蜿蜒小溝，來到這里取自訂的報紙雜志。理發(fā)館里只一把椅子一個臉盆架，相當簡陋。那時候去那里理發(fā)的，除了村上幾個剃光頭的中老年人，就是街上那些鄉(xiāng)、村、供銷社、食品站的男性干部，這些人大都留著什么平板頭、分頭、大背頭，他們是人面上人，得講點儀容，要進理發(fā)館修整。一般村里的年輕人和孩童，都是靠鄰舍多少懂點理發(fā)技術的人幫忙推一推，哪里還舍得花那幾毛錢進理發(fā)館。因為風傳那個姓衛(wèi)的理發(fā)手藝還是在坐牢時學來的，所以走過他的門店，我的心里總有點忌諱和膽怯，所以頂多斜著向里偷瞟一眼，從來也未敢踏進去一腳。女人就更不用提，多少年來，即使１０年前，咱鄉(xiāng)下女人有幾個進過理發(fā)店的？真沒想到如今這么一個鄉(xiāng)鎮(zhèn)所在地的小鎮(zhèn)，改革開放才幾年，僅理發(fā)店竟一下子發(fā)展到六七家。什么“秀秀美容店”、“霞霞發(fā)藝中心”、“麗麗發(fā)廊”……店名都是那樣的時髦，且五花八門。

我邊走邊想，過去母親那一代婦女也真夠可憐的，做小囡時，腦后扎兩個羊角刷，大一點便編成了辮子。窈窕點的扎條大蒜辮，打在屁股蛋子上，就夠時髦的了。一般的姑娘，出嫁前都是兩根大辮子。直到出嫁那天，才能把長長的辮子打開，挽在腦后，卷成一個蒸饃樣的發(fā)髻。爾后，隨著年齡的增長，大蒸饃變成了小蒸饃，小蒸饃又變成鵝蛋，鵝蛋再變成鴨蛋、雞蛋，而且一直用一種巴掌大的網(wǎng)絡兒罩著，直到躺進棺材，都總是那么一種模式。要出門時，手心里吐口唾沫，在頭發(fā)上抿一抿，心里就感覺亮堂多了。即使洗頭發(fā)，也是用彎彎鐮似的皂角砸碎在頭上搓一搓。后來有了肥皂和洗衣粉，她們還要掂量掂量，在這兩樣中，選擇一種省錢的使用。

在人們的潛意識里，對女人的認識都是頭發(fā)長見識短。那滿頭的長發(fā)哪里還用進理發(fā)店，大不了叫同伴用剪刀疏一疏。哪像現(xiàn)在的女孩子，洗頭發(fā)還要用這個膏，那個液。據(jù)說用某種營養(yǎng)液洗一次，少則百八十，稍高級點的，就得二三百元！

直到五星紅旗在天安門前升起，之后一次次的婦女解放，剪發(fā)頭才在農(nóng)村興起。記得母親的晚年，為了梳洗方便，也將那雞蛋樣的發(fā)卷削剪成了齊耳短發(fā)……

走著想著，冷不防，鞋攤前幾個姑娘的秀發(fā)，在我眼前展現(xiàn)出一道亮麗的風景。她們正在精神專注地挑選著一種女式皮鞋。那五彩斑斕的秀發(fā)，猶如長短不一的彩綢?？礃幼佣际莿倓傋叱雒腊l(fā)亭的。一位高挑個頭的窈窕女郎，腦后是瀑布樣的棗紅色秀發(fā)，孔雀展屏似地誘人；中等個頭的是一頭波浪式的燙發(fā)。另兩位，一個像扇面，齊肩至背中，垂簾似地亮麗；一個雀兒窩似地蓬在頭上。無論哪一個，都是那樣地漂亮、撩人。我佇立凝望，她們正在幫一位伙伴試一雙高筒皮靴。有的側(cè)著臉，有的彎腰弓著背。一位弓背的，頭發(fā)披撒垂吊在臉上，她揚起頭，猛向后一甩，用手捋向耳后，露出那粉嫩如花的臉蛋。遺憾的是，還未看清她那靚麗的姿容，我就被后邊的人流卷挾著向前擁去……

出乎意料的是，離開雜貨區(qū)，來到銷售成衣、布疋、鞋帽、化妝品的地段，便完全成了女士們的天地。那五彩繽紛的頭型和發(fā)式，更使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我如癡如醉地欣賞著各個攤點前的美景。暗暗慨嘆，這哪里是集市，簡直像一座百花齊放萬紫千紅的大花圃。確切點說，更像是出自大手筆的一幀春色滿園的巨幅油畫。

此刻，不遠處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婦，突然撲入眼簾。她，挽頂高高的發(fā)髻，蛋清色西服，配雙淺褐色高跟皮鞋，胸脯直挺，款款地走了過來。在這萬花叢中，她多像一株鶴立雞群的白牡丹。那氣質(zhì)那風韻，給人一種典雅矜持，渾然天成的感覺。我認識，她是南莊秦老二家兒媳婦，在鄉(xiāng)辦果汁廠當會計。

望著她，我兩眼發(fā)直。要不是隔壁惠蓮嫂妯娌倆的一聲嗨，我還真的會沉溺在那種陶醉中誤了正事哩。

她撇著嘴罵了我一句老不降錢。我尷尬地笑笑說，你們也來辦年貨？惠蓮嫂所答非所問地打趣說，怎么，還想再來回洞房花燭？我光笑不說話。她無不慨嘆地嗤一聲，揶揄說，嘿，等下輩吧！說著妯娌倆就嘻笑著走了過去。

望著她們的背影和那烏黑發(fā)亮的齊耳短發(fā)，我忽然想起，惠蓮嫂也早白了頭呀，她一定也是剛剛?cè)具^的。真沒想到，純樸厚道的惠蓮嫂如今也講究起儀容美來了！我很后悔，剛才沒來及針鋒相對地回擊她幾句。

匆匆來到“霞霞發(fā)藝中心”，出乎意料，這里也是擠擠挨挨地坐滿了人，而且也都是清一色的女同胞。形勢跟海玲發(fā)廊沒什么兩樣。當下我就退了出來。因為我是海玲的老主顧，所以還是去那里等吧！海玲發(fā)廊里椅子上又換了一茬人，可那個燙發(fā)的姑娘，頭上的夾子不知啥時又換了“拉直夾”。望著那姑娘，我不自覺地啊一聲?？赡芎Ａ嵋庾R到我的眼神，忙抱歉地邊拉邊解釋說，她還有一道拉直工序。你家離這里很近，明天背集人少再理，可以嗎？有什么辦法？我只好笑笑應允著退了出來……

積雪消融。路旁的田里已花了地皮，青綠的麥苗顯現(xiàn)出來，吐露著蓬勃生機。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思緒難以平靜，想的很多，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