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雨汝
一九八○年生,臺灣政大新聞系畢業(yè),
東華創(chuàng)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一年級。
熱愛海苔,上課非常容易分心,有時不懂裝懂。
傾向扒掘人里面黑黑的那塊,但一定要開心過活。
小說是講故事,講出那些讓心里痛痛癢癢的;
故事是真心誠意的虛構(gòu)世界,比什么都踏實。
寫字最密集的日子是辦大學報的時期,
目前還在找寫字的步調(diào)。
作品被施老師推薦時高興得開車開錯車道。
《我們的神》是這輩子第六個從鍵盤上敲出的故事。
木魚磕碰誦經(jīng)綿延,唱詩班歌聲蕩漾,壇前起乩問卜,我們皆垂首祝禱,但虔心的對象不在此處。
閉上眼才明白,神不在名寺古剎,不在教堂,不在道場。
要從哪里說起呢?
我們住在老廟旁邊的街上。老廟有名字,可是我不想講;街也有名字,不是青海浙江福建就是中華中正中山,沒人記得住。
老廟的香客不成數(shù),卻總有幾個圓肚皮的太太或老板愿意來,就這樣長年積累香煙,熏制成烤鴨色的老廟,偶爾經(jīng)過那么用力一吸氣,還真有幾分香烤味。有時太餓,我不得不壓抑扒老廟墻磚的沖動,而且是靠街的那面磚墻,不僅泛著鴨味,還有街上各種吃食店鋪的油氣。
廟旁這條街,曲曲繞繞,像蟲腸子。雖小,但生活該碰著的什么都碰得著,嗅一嗅就知道。聞到了嗎?那櫥窗油膩得變成毛玻璃的腌肉燒臘店、鹵肉飯干面餛飩攤子、五金行鋼鐵船艙味、佛具店、金紙店、雜貨店的陳年五谷柴米油鹽味,“腸子”末端還有一家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的7-11。
黃昏是廟街最精神的時候,各個店門大敞,人人忙著煮食和覓食,人人臉面有歡喜忙碌的油光,人人穿梭逡巡在紅燈籠黃燈泡破霓虹之間。俯瞰廟街像血色筋脈,而走進里頭,就感到自己是肥美的吃食之一,隨腸子活活絡(luò)絡(luò)地蠕動翻攪。
有些外邊人看我們廟街,都嫌老舊臟臭;這兒的人倒沒有搬家意愿,大約是喜歡跟神佛菩薩當鄰居,“因為它們會比較快聽到我們的愿望啊?!睆R里看守香油錢的阿姐這么說,邊說邊檢查頭發(fā)分岔。提到香油箱子呢,本來是我家阿婆拼老命在守,但廟方想阿婆年紀大了,兩眼渙散,目油直流,跨廟內(nèi)門檻都會摔斷牙,難保箱子被抱走了也不知不覺。這樣一來虧的可不是菩薩。所以,除了有街上第一字號的五金店貢獻的大鏈條,像個鐵錚錚漢子透不過氣地緊擁心愛姑娘一樣緊擁捐獻箱,還安排年輕妖嬌眼力過人的阿姐蹺腿窩在箱子旁,諒?fù)祪盒≠\不敢造次。至少白天不敢。
同時,阿婆被分派到廟門口賣香去。阿婆為這件事哭了四天,畢竟香油錢在她心中是廟里第一重要的事務(wù),實實在在比起來,賣香根本是雞雜工作。
四天眼淚流掉她十年的目力,撲滅她鴨味兒的虔誠。
我知道阿婆的傷心,所以去隔壁肉圓店A了他們的蘋果日報回來,給阿婆看彩色照片,是那個第一名大樓的照片?!奥犝f這是全世界第一高的喔。”我指給她看,阿婆眼眶里的濁水頓時清澈起來,癟嘴開開闔闔,卻沒對我說話。
隔天阿婆朝圣去了。阿婆邀了兩三個阿婆,搭了大半天公車和捷運,跑酸了兩條鳥仔腿,差點沒三步跪九步拜,去那很高、很漂亮、很不得了的大樓。當日,有二十五萬人前往,聲勢磅礴絲毫不比麥加會眾遜色,穆罕默德若天上有知,想必吃驚:什么信仰讓人比穆斯林更虔誠呢。說到這,我挺欣賞穆罕默德講道的。他教人干凈衛(wèi)生,穆圣很明白不清潔的族群等同于沒教化,你怎么能讓一群上廁所不擦屁股的人民聆聽神的圣音呢?我看這條街上的爺婆伯嬸都不一定天天洗澡。
我講偏了。其實重點是阿婆回來后,就像先知承接啟示般充滿圣潔的狂喜,不停地沖向老廟沖向捐獻箱沖向妖嬌阿姐,呸呸呸呸一陣,唾了阿姐唾了箱子唾了整間廟。因為阿婆找到了更好更棒的殿堂。
那天之后,阿婆也不再鄙視弟弟,她終于了解神有很多種,就像街上小吃,我們想吃面疙瘩就吃面疙瘩,想吃酥脆麻嘴的炸餛飩也沒人攔得住你。
咱家弟弟不佛不道不崇拜偶像,他全心信仰電線桿常說的審判之日、惟一真主是耶穌,還有什么通奸有罪等等。大概半年前,他開始到教會當義工,整個人散發(fā)“信我得永生”的氣息,連手臂上跟人家逞兇斗狠留下的疤,都像殉道者的受難記號。除了義工,阿弟搖身變?yōu)橐幻虝枋?,固定每周三晚上在家里客廳演出;差不多同他以前帶著弟兄出門干架的陣仗一樣,帶著幾個可親的教會朋友來,揪著我們按在座位上,沒聽完不準走。哥哥常在學校忙,所以逃過每周三的盛會,而我、媽媽、阿婆都得豎耳傾聽阿弟那哼哼唧唧唉唉唷唷的圣歌。他的手輕盈地撩撥吉他,眉梢?guī)?,表情活脫脫是二三十年前大學生兜圈圈坐在草地上清唱民歌的喜樂。不過阿弟的喜樂似乎傳不到我們心里,我們娘兒三代就像冥頑不靈的壞學生。
“姐,為什么你跟媽跟阿嬤這么難感化?我好像在對三塊大石頭唱歌?!边@是阿弟有點沮喪的時候說的。他更沮喪的時候砸了吉他。那回,他和三五教友哇啦哇啦唱著“至好朋友就是耶穌”,嗓音溫沉,聲線有力,每逢段落就花腔轉(zhuǎn)音;唱到高亢處,阿弟便陶醉地閉上雙眼,蹙眉,怕他睫毛還沾著淚光呢!伴隨吉他完整的C和弦收尾,媽媽福至心靈地仰頭,看看時鐘?!俺怂姆侄嗣搿!眿寢層沂殖鹨恢ЧP記下?!斑?,那就4跟28好了?!弊笫帜笾粡埐嗜?。
弟弟的視線從吉他移到媽媽身上,這道視線細利緊繃得如同吉他弦。
大概有兩三分鐘時間,他瞪我們,我們不敢瞪他。然后我確信這名青年歌手臂上的受難記號猛突了一下,瞬間反手舉捉吉他,吉他幾乎頂?shù)教旎ò?,接著雷電一般狠狠劈下。依雷電進行的方向,照理說是媽媽該被劈到,可媽媽腦筋敏銳手腳靈活,猴子似的蹦出沙發(fā)越過茶幾竄過了門口;媽媽這么起身,我陷入沙發(fā)更深,動彈不得,右眼看媽媽竄,左眼見雷電劈,光還沒繞地球七圈半,吉他就砸在我身上了。我全身肥肉跟著震顫,烏血蜿蜒,眼看好好一把吉他成了殘廢,我也差點。
后來我才知道阿弟暴怒的原因。這一切是由于教會有個美麗女孩動了阿弟的心,女孩知道些我們家里情形,貼心地告訴他:“我們應(yīng)當讓您的家人上教堂,與我們一塊兒?!卑⒌鼙忝恐艹ジ杞o我們聽,想引領(lǐng)我們邁向天堂路。
我們讓阿弟絕望,可所謂天無絕人之路,這段時間的歌唱訓練讓他放膽組了個閩南語唱詩班兼樂團。只不過,阿弟樂團頭一回公開表演是三個月后,在那女孩的婚禮上。女孩嫁了個鞋廠小開,小開家里啥都不信,他們只信自家鞋廠。
受吉他劈擊的隔天,媽媽帶我去附近夜市吃晚飯。
我常常餓著,飽了也餓著。這可能是媽媽不常帶我出門吃飯的緣故,而且哥哥說我吃相很野,我自己不覺得,他卻信誓旦旦:“你上輩子肯定是非洲人?!本退闶前?,我不在意,因為上上個月媽媽帶我買文具的那張發(fā)票中了一千塊,媽媽說我是福星,要讓福星去夜市吃牛排。我高興得差點跪下謝主隆恩,真的不曉得多久沒吃牛排了。
廟街之外,夜市是我第二愛的地方。在那兒我可以大力呼吸各樣食物的氣味,吃不到的聞聞也行,仿佛食物的靈氣都吸進肚子里了。
這傍晚天空陰沉,我說,帶傘吧媽媽。媽媽不帶。
于是錢和鑰匙塞進口袋,我們母女倆就兩雙手臂晃呀晃,四只拖鞋趴搭趴搭到了牛排車那兒。顯眼的大方形“澳洲牛肉”紅黃招牌,滋滋的油肉聲,爽烈的黑胡椒醬味。已經(jīng)有不少客人埋頭啃食,我等不及要和他們一樣。
吃第一口,有顆豆大的雨滴在我手背上粉身碎骨。
那時刻沒覺得是雨滴,牛排已迷了我心竅,我仔細把蛋和肉、豆子蘿卜面條分兩邊,像摩西分開紅海那樣。決定先吃完豆子蘿卜面條,再好好享受濃稠的蛋黃和這塊淋滿黑胡椒醬帶點兒血絲的牛排。
一滴,兩滴,三四五滴,滴滴滴滴。
“人客?。÷溆昀?!”老板綠豆沙似的聲音拔尖,“落雨啦!”
我加緊吃的速度,豆子蘿卜面條都卷進喉嚨里。速度很快,不小心叉子戳到舌頭,疼得我,眼眶辣了起來。唰啦啦,雨水在頭皮上馳騁,接著跑滿我的臉我的手我的腿腳,還有我的牛排!眼里泛的是淚是雨已經(jīng)不明白,我只明白加緊地吃,吃,吃。豆子那些不要緊的都吃完了,正要吃肉呢。
“你干什么!怎么不躲雨!”媽媽在我耳孔邊吼著,要不是雨聲太大,就是她以為我聾了。她老牛拖犁般死拖活拉我的手臂,“走啊你,不要吃成這樣!走?。 蔽叶嗑貌拍艹砸淮伟寢?,你不懂嗎?不吃完它跟阿婆不守香油錢、阿弟不唱圣歌同等嚴重,不吃完我會傷心傷胃傷肝傷肺!這點雨算得了什么??晌覜]時間跟媽媽辯解,所以手臂猛一揮,讓媽媽跌個狗吃屎。
然后我繼續(xù)吃。
回家路上,雨停了云也散了,天空吊著叮叮當當?shù)男切恰?/p>
我給媽媽一個飽飽的笑,“我今天不只吃牛排欸,媽媽,我吃的是?!づ拧!眿寢尦裟槪瑴喩矸笾邤痰哪嗪陀?。
牛排分解成蛋白質(zhì)、脂肪。那些熱量和營養(yǎng)進入我體內(nèi)的同時,這晚傾盆的雨水也發(fā)生作用,先讓我額頭變成燙磚,身體像蒸熟的胖包子,攤在小木板床上發(fā)抖。
“你看看,這么饞,知道后果了吧?”媽媽把溫度計埋進我腋窩,順便打我一掌,以示懲戒。溫度計拿起來是三十八點五度。“三十八點五……”媽媽喃喃,隨手寫下38和5。我知道她又要干嘛了,我不怪她這樣,反正她就是這樣。奇怪的是,她的確有些小偏財運,因此她當真拿38跟5去選樂透號碼還真中了五六千塊時,我沒太驚訝。
那次之后,媽媽常常在天空陰滯厚重的傍晚,帶我去夜市吃飯。
?鄢
廟街沒出幾個大學生,尤其考進聽說過的大學的,用殘廢的手指都能數(shù)出來,我哥哥便是其中之一,今年大四了。他表現(xiàn)優(yōu)良,頗受提拔,聽說常跟老師做研究搞民調(diào),課余勤跑證券社毫不懈怠??偠灾俏覀兗业尿湴粒辽偈前⑵鸥鷭寢尩尿湴?。
不過阿弟唱圣歌傳道的時期,未曾將哥哥當成他感化的目標,因為阿弟認為萬惡淵藪是書生,“書念愈多,下地獄愈快!”阿弟噴氣,語調(diào)充滿說服力。而我腦中雖還鑲嵌著小時候哥哥邊流鼻涕邊搔胯下的蠢樣,可念到大學畢竟不一樣,現(xiàn)在的哥哥,眉間刻了溫良恭儉讓,說起話來挺有分量。街坊說他出淤泥而不染,這形容不知貼不貼切,大家書念得不如他多,所以也不確定。
偶爾我不喜歡哥哥的姿態(tài),他明擺著瞧不起媽媽拜神拜佛求明牌,說阿婆是廟里的守財老妖,還老罵我癡肥。他惟一不罵弟弟;前年哥哥用從僑生那兒學來的廣東話叫阿弟仆街,以為阿弟聽不懂,但阿弟落了五六拳到哥哥臉上表示他聽得一清二楚,從那之后,哥哥就再不對阿弟吐出任何不對頭的字。
哥哥不算壞人,他也有好的一面。好幾回我淋雨發(fā)燒,他都自告奮勇要替我拿藥?!翱瘁t(yī)生多浪費啊,現(xiàn)在醫(yī)生又沒天良,我?guī)湍隳盟幘秃?,不需要什么醫(yī)生!”他立馬call了他的醫(yī)生朋友,精確點說是還在念醫(yī)學院的朋友。他向我笑笑,走到別的房間講電話,但他聲音夠大讓床上的我洗耳恭聽。
“……上次你欠我的呀,不然你差點血本無歸欸,幫我弄些感冒藥發(fā)燒藥吧,我家的胖妹從早到晚都在感冒,看病會給她看到破產(chǎn)……唔,我賺的那些喔?那都是再投資的本錢欸,散戶自己要很小心啊……秘訣嗎?告訴你個秘密啦,我在家里神案供的是計算器,懂嗎?我不拜佛祖玉帝什么的,計算器就是佛祖就是玉帝……是啰,本來我阿嬤媽媽很火大呀,但他們想說讀書人這么做必然有道理,所以就任我去……我不算怪人啦,證券社我有同學拜劉泰英欸,每天孫子一樣按時上香,他說大掌柜運籌帷幄的手腕實在高明,被起訴也不要緊,風波過后掌柜又是一尾活龍!你看他才有病吧……好啦,你幫我到校醫(yī)那里拿感冒藥好了……???因為我妹跑去夜市吃飯淋到雨,回來拼死拼活地流鼻涕,衛(wèi)生紙都來不及擦!喝,我賺錢像她流鼻涕那么快就好!想不透我妹腦袋裝什么東西,干嘛為了吃飯淋雨啊……哇!啥?不用看醫(yī)生啦,有藥吃就會好了??!”
這次不知道是今年第幾次感冒,以至于我不認為哥哥的藥能澆熄我頭頂上的火團。頭越來越重,腦子著火一樣燙,腦殼里悶燒著我的妄念;烤鴨色老廟、蟲腸子廟街的畫面在我眼前攤開來,忽地紅影黃影驟閃而逝,然后一塊厚敦敦的肉排出現(xiàn),生的,泛著腥氣,多希望它是熟的,也許我腦袋瓜子的熱度可以煎熟它。這個念頭一起,整顆頭便加足火力炙燒,厚肉排卻鉆出白胖的大小蛆兒,手舞足蹈地扭動著。
我放棄那塊肉排。
努力睜開眼,然而已經(jīng)看不見什么。
我以為會看見黑白無常,或者大天使,或者神秘黑衣人什么的來領(lǐng)我走,不然有一道門一艘船或一條河兩岸花草的景象也好,只要別這樣黑漆漆的。很怕。
?鄢
目前為止,老天爺,我已經(jīng)全盤托出,告訴你我阿婆我媽媽我哥哥我弟弟的事情,還有我。該說的差不多說完了,老天爺,你聽見沒,聽見了嗎?
老天爺,你明白我在告解嗎?我說得不好,真對不起。此刻,我終于能放下肉排,立地成佛,全心向你訴說。你是穆罕默德釋迦牟尼耶穌基督觀音菩薩玉皇大帝都好,只要你聽見我打心底的告解。你也許不信這是我由衷的懺悔我泣血的祈禱,但這確實是。
我們是瀆神的一家,我們什么都信,就是不信你。而且,老天爺,我們迷信得比從前厲害。惟有走到這般田地這一刻鐘的我才信你。
我仍然能聽見,阿弟吉他砸向我的那秒鐘,他咒罵我們,“下地獄去——GO TO HELL——你們下到十九層都不夠——”而今,我猶豫該不該告訴阿弟,我們活著的時候可能就已經(jīng)親見地獄。
在這原本就殘缺不全的婆娑世界,我們都是妖魔,鬼域就在人間。
我的腦袋幾近沸騰。等到夜叉掀開我腦殼,恐怕是熱騰騰冒煙的,像燙嘴的涮涮鍋。熱已吞噬我,老天爺,我沒說盡的你也應(yīng)該了解。
啊,我突然能看見東西哩,是媽媽。媽媽手頭捏一張紙和一支筆,依依地坐在我床邊,眼珠子盯著我,然后瞥一下時鐘,又盯我,又瞥時鐘,如此反反復(fù)復(fù)。媽媽啊媽媽,我心里喊她。眼皮有點倦了,媽媽的模樣也漸漸糊去,不過眼皮子重重闔上前,我看見媽媽手上捏的是一張彩券紙。
(選自臺灣《聯(lián)合文學》2004年第7期)
·責編廖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