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允恭
那一年,大部分的神經(jīng)語言學期刊都退掉我的paper,而同時報社副刊的編輯朋友們也都委婉地退掉我的小說,只叫我替他們寫一些輕薄短小的東西,以不同而莫名其妙的筆名,在娛樂性的版面解決他們的繁瑣問題,像是文化界的零工。
編輯朋友很有誠意地跟我懇談,他想說明的是,其實這個年代并不存在太多邊疆性的問題,也因此我的文字不受欣賞倒不是太新奇太刺激主流什么的這一類上一個世紀大部分天才不得志的原因,而是說我的東西總是太像別人寫的東西,獨創(chuàng)性不足,有一些東西已經(jīng)被大部分人喜愛,或者是成為經(jīng)典,而我也學得不錯,但僅僅這樣還不夠。
“這我想也沒有辦法,本來形式就已經(jīng)被開發(fā)得差不多。我們都以為語言的可能性是無限的,但你想想看,世界上有五十億人,要說一些別人沒說過的,在或然率上并不容易?!蔽覍λf。
他對此很同情并感到理解,但沒有辦法。“要像,最好也得像些冷僻一點的,這樣至少不會被人家找到?!彼€這樣對我說。原來我們這個年代文學已經(jīng)變成一種捉迷藏的游戲了。
這些大約可以對我的那一年的生活作為一個背景式的概述。
同樣在那一年,我住在市區(qū)的一棟公寓里,在醫(yī)學院的旁邊。
那時我是跟人分租的,透過網(wǎng)路我談成交易,簽約那一天文件是業(yè)主請鄰居的小孩拿來的,然后簽完再請他帶回??铐梽t是以ATM付清的。
隱沒的業(yè)主,隱沒的公寓。
還有半隱沒的合租人J,稍后則成為我的同居人。
剛一開始接觸的,是她某個半夜回來時候的聲音,屬于一種單向傳播,我大部分的時間都窩在房間里,只能聽到她打開大鐵門,高跟鞋跺地,然后被脫掉,再然后拿出鑰匙打開房間門的聲音,程序少有錯亂。
我自己替她定的符號是J,這在很早就決定了,因為她令我想到那個字母,我還在思索那是走路或開門的方式或是哪一點讓我聯(lián)想到的。
我們常常在餐廳共同進食。這好像是我們初期惟一的交會方式。
進食的狀況頗為奇特,像是一個人一個鬼,或者是屬于兩個次元的鬼魅,她在餐桌的一頭打開她的食盒,緩緩地吃,而我在另一端草草進食,一天大約交會一次或兩次,當然忙碌的時候還會更少。她好像是某些金融業(yè)的從業(yè)人員一類的。
當然,用餐的時間彼此或有互看,但我看到她總是像望向我背后的墻壁一樣,眼光都穿透過去,在比較遠的地方收斂聚焦。
那一年以地震之年的形態(tài)被廣泛地記得。
在房間里,我很少是穿著衣服的。我翹著陰莖,躺在床上看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我是兩個禮拜前開始看的,剛對于各種命題武斷的分類感到難以理解,于是裹足不前,沒有什么進度可言。今天也是一樣,讀了大約五分鐘就感到很乏味,于是我把書丟在一邊,開始手淫,用手掌包握陰莖,溫暖地搓動。我在手淫,地震來了,隨著節(jié)拍而震動,沒有停止。我想這樣死去的確是有些不體面,但這地震應該還不至于達到要我死去的程度。
我聽到J從浴室跑出來,猛敲我的房門,然后打開了門。開門的時候我看到浴巾從她身上滑落,門外的緊急照明燈亮了起來,照著她的乳房,然后是背脊。
我不想停止,雖然我看到了J,我應該覺得羞恥,但其他的東西(誰曉得是什么東西)遠比羞恥來得強大得多了,所以羞恥被視而不見了。
J對地震很害怕,此刻似乎更震驚于我的手淫,但在陰暗中她的眼神幽幽微微。
地震停了,但我還在手淫,J也沒有離開,她維持著之前的姿勢,呆坐在我旁邊的椅子上。我想她并沒有被驚呆或怎樣的,因為她的表情雖然震驚但是清楚的,她靜靜地看著,我并不確定她是否有意無意地維持最赤裸的狀態(tài)。
第二天還是跟J一起在飯廳吃飯。J有些呆滯。
我鼓起勇氣上前去,由腰后抱住她,然后伸手進衣領摸她的乳房。她首先是一動也不動,然后輕輕地掙開了我的手臂。
她說:“你讓我想一想?!边@是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傍晚我在門口收到她的便條?!巴砩显賮碚椅遥蠹s一點以后?!?/p>
大約晚上十二點半,又聽到她回來的聲音。我打開房門看了她一眼,她正在脫掉高跟鞋,也抬頭看我,對我理解地點點頭。
在那之后我過了一陣子滿意度比較高的生活,至少在性上面很滿足。
我話一向不多,而跟J的溝通又是比較交錯式的,除了晚上一起睡,及偶爾用餐時間的聚頭外,我們慣用便條將事情寫下來,貼在冰箱上,通常都是言簡意賅的。
“替我買便當。11/159:00AM”
“昨天后街發(fā)生了火災。”(或許帶有警惕的意義。)
“我需要?!保ǘ覀兌贾朗侵感?。)
這樣下去我的話說得愈來愈少,如果要做愛,就在半夜窸窸窣窣地爬上對方的床即可。吃飯時我們也是繼續(xù)之前分立的狀態(tài)。
在那之后,我就發(fā)現(xiàn)我產(chǎn)生了奇怪的語言障礙。
首先是從拼音文字開始,后來我的推測是熟練度低的語言在疾病中的優(yōu)先退化。對于每個字的第二個音節(jié),我有異樣的發(fā)音困難,在本來可流利讀出的句子中,就是會像蟲咬過一樣地留下聲音的空洞。這件事情是我在醫(yī)學院的圖書館查問期刊時偶然發(fā)現(xiàn)的,我想要跟館員洽問,但令人困窘的音節(jié)障礙這個時候出現(xiàn)了,“journal”變成了“jour——”
當然不會像得了感冒一樣地輕描淡寫,不過,就某個程度上來說,朗讀英文的能力對我來說恐怕比呼吸道的暢通還來得不重要,所以就像感冒一樣地,我忽視了它。
不久之后,這種退化現(xiàn)象也出現(xiàn)在華語的使用上。雖然華語每個字元是單音節(jié)的,但相對于拼音文字的Word的,是每一個詞項,而字母本身只能算是一個音素(phoneme)。我用錄音機記錄,然后比對在講話時出現(xiàn)愈來愈多的空洞,大約都是各個詞項的第二音節(jié)沒錯。
我跟J提到過,但她不太以為意。
“我_這_溝_會有問_。”我們這樣溝通會有問題吧——我想這樣跟她說。
“反正你的話本來就不多?!彼f。雖然不確定她理解我的意思沒有,但她的回應倒很精確。
我們的碰面又少,而且在我們的溝通之中,性要比語言有用太多了。到后來連便條紙的溝通都少了,我們就像低等靈長目動物一樣缺乏語言而活著。
這樣說也不對。
這個世紀許多的語言研究都采取靈長目動物的動物行為模式研究,因為MacNeilage強調(diào),一個成功的語言發(fā)生理論,必然要建筑在對之前漸變歷程有力的解釋與觀察之上。
然后我們就看到他在教人猿講話,但事實上因為發(fā)聲器官的不具備,所以只能教它們視覺表征式的語言,教它們ASL美國標準手語,教它們用電腦操作一種叫做Yerkish的人造符號語言。
一個重要的問題:它們可以充分地表達學習過的詞匯,但卻沒有太多文法的痕跡,詞匯的組合順序?qū)λ鼈儊碚f似乎沒有什么特別的意義。當然,它們無論再怎么訓練,還是不可能采取口語的方式進行表達。
就某個角度來說,我跟J之間的溝通,可能使用的是比人猿還原始的認知功能,但從另一面來看,或許存在某種感性層面的東西,那也是人類所獨有的,可能比語言功能更加細致。
性本來就不過是下視丘所控管的本能而已。
我跟J的溝通問題,算是排除了,但除了發(fā)音的問題之外,我同時也遭遇幻覺的困擾。
幻覺之一:我推開樓下的大門,門口站著一個肥胖的女人,她正要走出去,一臉像是被我突然推開門嚇到的樣子,那臉實在有點滑稽,令人難以忘懷,但我還是只瞥了一眼,就徑往電梯的方向走去,然后踏入電梯,上樓。
電梯在十樓打開門的時候,又有一個女的站在門口等著搭電梯,我看到她的臉,不可思議地竟跟樓下所見到的胖女人一模一樣。肥胖女人穿著暴露的衣服,可以發(fā)現(xiàn)她沒有穿戴奶罩。好像在進電梯時所見的女人也是這樣穿著的,那么,她是在我搭電梯的同時從一樓跑回十樓的嗎?實在不太可能。
因為詫異,我試圖跟她交談。
“你也_這_的住_嗎?”第二個音節(jié)的“是”、“里”及“戶”字仍然無法順利地發(fā)聲,不但影響語意上的表達,還在語氣層面上會顯得更具侵略性。
肥胖女人遲疑地看了我一下,點了點頭:“對呀,住在四樓。我上頂樓去曬衣服的?!?/p>
“我?。呤?,就這_?!鄙倭恕霸凇焙汀皹恰焙汀皩印?,但好在剩下的部分就足以讓她理解。
跟她揮別了,下了電梯以后,我特地爬防火梯到頂樓去看了,雖然陽光大好,但卻沒有任何一件衣服晾在曬衣竿上。再回到電梯口,電梯仍然停在那邊,沒有下去(過)。
巷口的小吃店老板與人雜交,并一邊聽著帕格尼尼。與他雜交的人是醫(yī)學院里的兩個女學生,我見過的,學習醫(yī)事檢驗的,干干凈凈的。
每到下午五點,他就會打開店門,和氣地微笑,有時彎身在悶熱的、蒸汽氤氳的廚房里料理食物。說實在的他是個挺體面的中年男人,沒有贅肉以及禿頭,鼻梁線條筆挺,眼神誠懇得傷人。
那兩個學醫(yī)事檢驗的學生,是他店里的工讀生,像一般女孩子一樣普通,有一個可以稍微算得上是漂亮點,但也只是平庸并且抽象地漂亮,很難說出有什么特別吸引人之處。
我不確定記得,但仿佛從窗口看到過醫(yī)學院的女孩裸身,挺坐并起伏。不確定這樣的記憶是否真實存在。有時我又覺得我看到的是其中一個幫老板口交,另一個則面無表情,半裸地坐在稍遠處。不過記憶的時間標箋都遺失掉了,以至于無法去追索相關的前后脈絡,對此加以佐證。所以,記憶可能只是幻覺。
巷口小吃店老板其實并沒有與人雜交,我想。
所以這是第二個幻覺。
像休謨說的那樣,一切只是習慣的陰影。包括太陽打從東邊出來這件事。我們永遠不知道,哪天太陽會從西邊出來。
惟一的,也許透過其他人對我的證言,才能讓我的存在更客觀一點,當然那也只是相對的。這些事我沒有跟誰談過,慢慢地存在感就更薄弱了,因為沒有了語言的反饋,所以記憶的登錄也是愈來愈可疑。
語言的交流之中,證成自我的存在。
忘了哪本書讀到的,扣除掉賣弄格調(diào)的文字以外,還算是相當中肯的一句話。
關于音節(jié)的問題,以及種種的幻覺,某種程度上構成了我的困擾。當然還有色情性質(zhì)的妄想,焦躁得令我坐立難安。
我執(zhí)拗地覺得自己的問題并不是屬于精神方面的。我很討厭人隨便地覺得自己有精神疾病,諸如憂郁癥之類的;我一直覺得那是文藝青年討人厭的毛病。所以我只好歸結于器質(zhì)性的原因,告訴自己說其實是大腦在種種情形下受到了莫名的損害。
我終于到醫(yī)院里,掛了號,看神經(jīng)內(nèi)科,且掛的是我的教授的那間門診。
“很久沒看到你了。”他說。
我想對他說點什么,但是找不到適當?shù)脑?,于是只有含笑地點點頭。
我慢慢地向他陳述問題:闕漏的音節(jié)則切分開來以單字讀出,再不行的就干脆改用書寫。這樣折騰了一會兒,大致上他理解我的問題了。
其實在這之前,我已經(jīng)帶給他足夠的煩惱了,因為我在上課以及研究工作上都稱不上勤勉,而又具有太多無意義的主觀意識,所幸他還算得上是一個好好先生,我們才能相安無事?,F(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我可能還是個神經(jīng)病,而且是患有焦慮病癥的神經(jīng)病,情況就更糟了。
但無論如何,在他的診間里,他還是恰當?shù)匕缪菟t(yī)事工作者的角色。他還是做了詳盡的看診,幫我安排了相關的檢驗,并且沒有說多余的話。
“或許要做CT之類的檢查,這樣大概可以知道些什么?!彼卣f。
現(xiàn)在,我們從骨相學又推進了一步,朝向了腦部造影技術,從CT、MR到PET及fMRI,從結構的觀察推進到功能的研究。
“骨相學在第三帝國的亞利安優(yōu)越論下極度地發(fā)展。”
我有好幾本教科書的開頭都是從嘲笑骨相學開始的。這樣的嘲笑或許有道德上的意義,但是從知識論的觀點來講卻毫無推進,因為在那之后,他們又開發(fā)了從腦皺褶來評斷人類智慧高低的方法,后來也被丟進了垃圾筒。
腦的考古學迷人之處就在這個地方,意志/主義/善的知識/絕對精神/純粹理性……當然還有“科學”,這一類的抽象概念,都可以這么簡單素樸的形式,被供奉起來。閱讀跟剖開頭蓋骨、瞻仰大腦比起來,就顯得太隔靴搔癢了。
當然這樣的想像是文學性的,對于記憶,我們現(xiàn)在的知識是分散性的,在各突觸中間的連結產(chǎn)生了記憶。再進一步想,或許記憶是突觸間的傳導物交換(的過程),而不是固化成腦的哪一部分的物質(zhì)形態(tài)。
所以,在死亡的那一刻,就好像是《平家物語》里的那句話:“祈園寺的鐘響雷同萬事成空?!?/p>
就像是文學上難以找到什么邊疆性的問題一樣,科學在某些部位也當然有一樣的瓶頸,不過當然是好得太多了?,F(xiàn)在的神經(jīng)科學都退縮到從細胞生物學的層面去尋找新的發(fā)現(xiàn),他們?nèi)匀辉谀沁吶招略庐?,在蛋白質(zhì)與核酸中間,他們不停地找到幽微的曙光。我聽到我的研究同仁所屬的team上個月又分離出了新的prion分子,對于MCD的研究有重大的推進。
但在結構以及功能的層面上,我們不再會有切割胼胝體就發(fā)現(xiàn)左右腦分立的美好時代,語言障礙的研究亦然。當初神經(jīng)醫(yī)學開疆拓土的時候,就在失語癥的戰(zhàn)場上打過了美好的戰(zhàn)役。神經(jīng)語言學中最基本的大腦語言區(qū)塊,所謂的Broca以及Wernicke區(qū),就是在失語癥的腦傷研究中定義出來的,可是后來種種的腦傷的研究,都被質(zhì)疑病灶跟病癥之間的關聯(lián),研究已經(jīng)難以更精確。
另一方面,postmortem的解剖研究,也已經(jīng)無法滿足貪婪的科學界,故腦部造影在相當程度上替我們打開了一扇門,Peterson與St.LouisGroup用PET做了一聯(lián)串神經(jīng)語言學研究,成為相關領域最后的大型典范,在那以后,我們也沒有什么太精彩的進展。是有不少人,特別是在中文的領域里,進行具有文化獨特性的研究,在某一個階段上取得一些成就,不過也快開發(fā)完了。更嚴重的問題是,我們并沒有錢支持那樣的計劃,那是屬于富有的院所及學閥的天地。
所以當初我選擇神經(jīng)語言學,這讓我的教授感到莫大的困擾。我的教授做了一些讓步,他選擇了一些認知生理學的東西讓我來研究,不過還是限于大開大闔的本能性的研究,對于細致的認知歷程的相關研究,他完全不鼓勵我去做。
他所指定閱讀的paper,都是透過fMRI的研究,來討論依核跟酬賞機制的關系,但我還是想做語言的東西?!叭绻銏猿郑銘撊ツ钫J知心理學,而不是留在醫(yī)學院里。連行為生理學的研究也沒辦法滿足你的要求,大家都在搞基底核或邊緣系統(tǒng)。”他半威脅半誘惑地要我就范。
直到我的腦斷層圖以及初步的檢驗報告出來以后,他才有所改變。
“你左腦在Brodmann分區(qū)四十五、四十六一帶有一顆微小而奇特的腫瘤,我們尚不能界定它的性質(zhì)。而很特別的是,目前好像對你沒有什么很嚴重的傷害?!蔽业慕淌谡f,好像發(fā)音障礙及妄想并不算什么嚴重的事?!安贿^我們會再進一步做更仔細的研究?!彼芨吲d,倒不是因為我可能快要死于腦瘤,而是我的病癥如果是真的,對他而言將是一個極有發(fā)表價值的case。
不過他又說了:“關于你帶有色情性質(zhì)妄想的部分,卻又不是傳統(tǒng)上該腦區(qū)腦傷的病癥。這一部分可能會使我們的研究價值打折扣?!?/p>
其實性的認知機能也是極幽微的,我們除了粗淺地知道下視丘與荷爾蒙分泌及性本能的關系以外,我們并不知道些什么。像我這樣繁復的色情妄想,應該是某些高階的功能的異變。
我想說:“或(許)我看到事物隱而不顯的本質(zhì)?!笨墒秋@然這樣講太具有神秘主義色彩。
“無論能不能做出有意義的病理推論,你的病灶都很干凈而集中,我們至少可以當作一種新病來發(fā)表?!?/p>
這表示他可以申請一筆科學或是厚生部門的高額研究預算,我原本一直想爭取的經(jīng)費也有著落了。首先就取決于一個以fMRI進行大量研究的構想。
作為研究者,我沒有經(jīng)費申請fMRI做研究,但淪為受試對象以后,則有機會親炙,不能不說是個人歷史上一個重大的諷刺。教授對我說,只要能處理同時作為受試與研究者的倫理問題,就不但可以成為我的畢業(yè)論文,且在期刊發(fā)表時我也可以掛名第二研究者,而基于對我身為病患的體諒,相關的研究工作則可大量地移交研究室的后輩及以薪資雇用而來的助理,簡言之,我奇異的疾病替我換得了不勞而獲的成就。
為了排除非器質(zhì)性的妄想等可能性,我終于也被送到了精神科去。我的教授含混地交代他不同科別的同仁,對于我要做詳細的考查,而同時又要隱匿我的身份。
做完衡鑒后,我覺得心情很不好。
走出了精神科,我走在醫(yī)院五樓的走道上。
我又看到了跟巷口小吃店老板雜交的醫(yī)事檢驗女孩,比較漂亮的那一個。其實我并不太認得她,不過無論如何,我追了上去。她走進腦電室,應該是在里面進行某種見習的課程。我也曾經(jīng)在那里做過研究助理,所以我沒有受到阻礙地跟了進去。
她進去后,就幫助別人將病人頭上的電極一個個拆去,再用紙巾替病人揩抹掉頭上殘余的黏液,而我跟行政助理點頭打過招呼以后,就借用他的桌椅跟便條紙,把想問她的事情寫下來,避免用語言跟她溝通,那樣在時間上太不經(jīng)濟了,而且關于色情的詞項太多,在她聽懂以前可能已經(jīng)沒有耐心聽完。
我只是要問她說,我看到你還有你朋友某某跟巷口小吃店的老板發(fā)生關系,我想知道那是不是我的妄想,請你告訴我,拜托。隨后再在有限的時間內(nèi)拉拉雜雜地寫了一些,以讓我的意思更加完整。
她完成了她的工作,轉(zhuǎn)身要走出去。而我也寫完了我的便條。
“喂。”我說。因為是只有一個音節(jié)的句子,所以清楚地叫住了她。
她回身,我把手里的字條給她。她看了以后,臉紅了起來。
“我并不會排斥跟你做同樣的事,如果你要的是這個?!彼f,說完后咬了一下嘴唇。
我錯愕了一下。
“跟誰都可以?!彼f。
然后我?guī)匚业墓?,我跟她睡了。她的身體跟想像中的一樣棒,而關于小吃店老板的種種影像更刺激了我,于是除了做愛以外我沒有余暇再跟她說什么其他的。
完事后我們假寐了一會兒,在J回來前我打發(fā)她走。
“我走了?!庇袣鉄o力而干脆地說,她背起提包把門關上。
她到最后還是沒跟我說她到底有沒有跟小吃店的老板雜交,我也忘了再問。
或許這是第四個幻覺。
經(jīng)過嚴格的實驗設計,可以證明我在第二音節(jié)的發(fā)音問題上是有強制性的,而不是某種主觀意志玩弄的伎倆,也不是什么精神疾患的結果,所以我的教授興奮了起來。
“你的身體沒問題吧?”會議結束的時候,他對我說。
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講了一些,簡單地整理一下,就是稱不上有什么異狀,看起來還可以活到平均壽命,也沒有其他功能的減損。
“我已經(jīng)把你的病情做了初步的整理,下個月在巴黎有一場研討會,我想讓你跟我一起去。不錯吧?”他含蓄地說完,沒有告訴我是作為研究者或是一只人體白老鼠。他想辦法讓這件事聽起來是一件值得我高興的事:在不勞而獲的研究之外,加送一場不知是光榮還是困窘的旅途。
然后我們沿著醫(yī)學院的長廊一同走著,在門廳的地方分別。
這一晚J又是很晚回來,我替她做了蒸蛋布丁,她在餐桌前滿足地吃掉了,然后我們在飯廳激烈地做愛,從飯廳做到客廳,再到她房間的大床上。這過程中間我們甜蜜得難分難舍。
做完愛之后,我跟她說了要去巴黎的事。
“會去多久呢?”
“不確_,我想大_是_兩個禮_吧。”我不確定她能不能很清楚地聽明白我說的是多久,但她似乎也沒有很在意。
“或許你從巴黎回來就找不到我了。”
“嗯?”
“我可能也只是你的幻覺呀,腦瘤帶給你的幻覺,記住。”
“什_?”
“沒有,我隨便說的?!比缓笏拖萑肓怂摺?/p>
我把她抱得更緊了一點,不過這樣好像也不能替我自己更確定些什么。在黑暗之中,我想辦法讓眼睛追索各式的微光,就像在記憶與語言皆受到質(zhì)疑的生命里,找到任何一種形式對于存在的確證。
算了,一切從巴黎回來以后再做思考吧,最后我想。
而彼時我所見的巴黎鐵塔或許也只是一場關于金屬的奇異幻覺。
(選自臺灣《聯(lián)合文學》2004年第5期)
·責編 廖一鳴 / 圖陳 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