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慕天

我們這一代是和新中國一起成長起來的，而我們的童年和青少年時代，和蘇聯(lián)這個社會主義國家有著一種復雜的感情聯(lián)系。先是愛，在我們年輕的心里，那是一塊夢的土地，就像蘇聯(lián)作家巴巴耶夫斯基那部小說的名字——《地上的光明》；接著是由愛轉(zhuǎn)恨，我們都讀過日本左派寫的《蘇聯(lián)是社會主義國家嗎？》，在珍寶島的槍聲中感受“蘇修”這個“北極熊”強橫的身影；后來恨又轉(zhuǎn)為驚，這個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竟紅星隕落，一朝瓦解。在我們心中，每當想起這個國家，不禁百感交集。

１９８８年１１月７日，就在十月革命節(jié)７１周年那一天，我出國訪學來到莫斯科。那天晚上，我站在紅場上，看著克里姆林宮的城墻，想起小時候唱的歌：“柔和晨光，在照耀著，克里姆林宮古城墻”，心中真有無限遐思。剛剛踏上這片土地，就有兩件事情讓我感慨不已。那時中蘇關(guān)系尚未正?；K聯(lián)的一切都像隔著一層霧，透著一種神秘。我往國內(nèi)發(fā)信報平安，到報亭買郵票。我問看報亭的老太太往國外寄信郵資是多少，她問我往哪個國家寄，我反問她：“這有什么區(qū)別嗎？”她回答說：“往資本主義國家寄是５０戈比，往社會主義國家寄只要５戈比?！蔽矣謫枺骸巴袊男牛N多少錢的郵票呢？”她毫不遲疑地回答說：“那是社會主義國家，貼５戈比的就行了?！卑」?，兩大陣營壁壘分明，我們這是來到社會主義的“老家”了。另一件事發(fā)生在我住的大學生賓館，第一次吃飯，我和幾個同學看見飯廳就進，感覺里面簡直就是聯(lián)合國，各個國家的人都有，吃的是自助餐，也沒有人收費。當時，我們十分詫異，難道這里像我們大躍進時一樣，吃飯不要錢嗎？一天后見到使館的同志一問，才知道搞錯了，原來那里是專門給亞非拉第三世界窮國的學生開設的免費食堂。當時的蘇聯(lián)，街上到處貼著“一切政權(quán)歸蘇維埃”、“慶祝蘇共第十九次全國代表會議勝利召開”的紅色大標語；一對對新人在列寧紀念碑前或烈士墓前獻花；進到大學的課堂，一位哲學教師正講授列寧在《唯物主義和經(jīng)驗批判主義》中提出的哲學黨性原則。還有低廉的、超穩(wěn)定的物價，無人售票的公交車輛，看起來一切都很正常。社會主義的列車似乎還是在沿著十月革命開辟的道路行進……

可是，過了一些日子后，卻覺得有點不對了?！皯嵟脑娙恕比~甫圖申科在捷爾任斯基廣場上演講，“憤怒”全發(fā)泄到共產(chǎn)黨和社會主義身上，而廣場上成千上萬的蘇維埃人卻歡聲雷動；電視里每天晚上都在播當年的一樁樁冤假錯案，基洛夫、奧爾忠尼啟則、圖哈切夫斯基等等，不是厘清歷史，而是直指社會主義制度；我親耳聽烏克蘭人對我說“俄羅斯人正在奴役我們”，烏克蘭必須爭取解放。生活并不如意，食品和日用品極端匱乏，又小又酸的蘋果一擺出來，立即排成長隊；中國的羽絨服、雪地鞋都成了搶手貨，而商店倉庫里積壓的鞋子卻多達上千萬雙；官方美元對盧布的匯率是四比一，黑市上卻倒過來，是一比九。

這真是巨大的時空倒錯。我想起作家王蒙在《訪蘇心潮》里說的話：“到蘇聯(lián)訪問是靈魂的冒險?！倍鴮ξ疫@一代人來說，這是信仰的拷問、靈魂的拷問。我們不能不反思，這就是我們曾經(jīng)魂牽夢繞的蘇聯(lián)嗎？就是那個歌里所唱的“我們沒有見過別的國家，可以這樣自由呼吸”的光明之域嗎？在那里度過的幾百個日日夜夜里，我一直在想，蘇聯(lián)的過去和現(xiàn)在本身就是歷史之謎，人類要想走向未來，非解開這個謎不可。新年晚上，當戈爾巴喬夫在電視臺發(fā)表新年祝詞時，我們幾個留學人員坐在一起，都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覺得這個國家要出事。

１９５７年，我十七歲考入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入學時反右剛過。學校要搞教改，為制定新教學方案，系里拿來莫斯科大學哲學系的方案供我們討論。那是六年制的計劃，光數(shù)理課程就有七八門，我至今還記得有一門課是“感光器官生理學”，想來是為了使學生具備必要的實證科學基礎，以便深刻理解反映論吧，實在令人嘆為觀止。我們系當然沒有那么龐大的課程規(guī)模，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當時我們所學的專業(yè)課程的觀點，基本未出蘇聯(lián)主流哲學的窠臼。老實說，蘇聯(lián)米丁之流搞的那一套死條條，根本不能在我這個敏感少年的心中激起哪怕一點點熱情，當時我最提不起興頭的就是所謂“原理”課。也許正因如此，在我們心中蘇聯(lián)哲學差不多就是繁瑣僵化的代名詞。我一直有個疑問：蘇聯(lián)有那么多極有學問的大哲學家，難道就沒有一點獨創(chuàng)性的思考嗎？

來到蘇聯(lián)后，方才知道，原來早在２０世紀６０年代，就有一批所謂“６０年代人”，是蘇聯(lián)哲學中的“反叛”，而且他們恰恰是從科學哲學切入，用哲學語言為改革鳴鑼開道。特別是凱德洛夫、科普寧和伊里因科夫這“三駕馬車”，所提出的科學認識論觀點頗多未發(fā)之覆，與西方科學哲學有異曲同工之妙。有意思的是，這批人并不跟著西方跑，而是重新解讀馬克思主義的經(jīng)典文本，開辟了馬克思主義科學哲學的傳統(tǒng)，令人耳目一新。１９８８年１２月５日，我在哈爾科夫大學買到什維列夫的《科學認識分析》，此書剛剛出版，我興趣盎然地讀了全書，完全扭轉(zhuǎn)了以前對蘇聯(lián)哲學以偏概全的片面看法。一個民族的智者為探求真理走過了漫長的道路，充滿了艱難曲折，這是理性的長征，理性在跋涉，我肅然起敬。

蘇聯(lián)哲學改革派的一個根本特點就是對哲學本身重新認識。哲學是愛智慧，這個老生常談其實本身就飽含智慧。知識不等于智慧，愚蠢也并非一概源于無知。蘇聯(lián)哲學的“６０年代人”沖破了用“自然、社會和思維的最普遍的規(guī)律”定義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戒律，把哲學看作是啟迪智慧的世界觀和方法論，這是一場意義深遠的思想解放運動。

很幸運，我在烏克蘭邂逅了伊萬·扎哈羅維奇·采赫米斯特羅教授，和他就ＥＰＲ悖論與量子相關(guān)性問題深入交換了意見，并合著了《新整體論》一書，使我嘗到了跨文化交往的樂趣。他使我這個異國游子獲得了家園之感，也使我親身感受到真理性的知識是無國界的。每當他以極強烈的好奇心就老子哲學向我發(fā)問時，聽到會心處，他那雙藍色的大眼睛發(fā)著光，常使我有一種異樣的感動。哲學文化是屬于全人類的。我常常想：哲學是否也應當和實證科學一樣保護發(fā)現(xiàn)的優(yōu)先權(quán)？無論如何，我們總不能把亞里士多德“個別就是一般”的命題說成是自己首先提出的吧！在讀蘇聯(lián)科學哲學那些充滿睿智的文本時，我總有一種感嘆——我們有時當作新發(fā)現(xiàn)來討論的一些主題，人家早就研究過了，那些文獻白紙黑字，赫然擺在那里，而我們卻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大搞重復勞動，一再從頭做起，這豈非大悖于學術(shù)規(guī)范？總之，從那時起我就想系統(tǒng)地介紹蘇聯(lián)自然科學哲學的研究成果，至少要讓國人知道，在我們的一個偉大鄰國那里，有一筆豐厚的思想資源是值得開掘的?？茖W無國界。我曾片段地讀過錢鍾書先生的《管錐篇》，慚愧得很，由于學力不逮，并未真的讀懂。但錢先生那種“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shù)未裂”的學術(shù)眼光，卻使我大為嘆服。我常想，如果能有錢先生的學術(shù)水平，開展東西方科學哲學的比較研究，一定會大有收獲。我在自己的這項研究中，也稍微做了一點這方面的嘗試，東施效顰，只能說是雖不能之，心向往之。

蘇聯(lián)解體打亂了我原來的計劃。形勢大變，很多問題必須重新反思，而且大量檔案解密，對一些歷史事件也應當另做評價，所以，我的一項開始于十五年前的工作于是耽擱下來。近幾年塵埃落定，我覺得對一些重大問題已經(jīng)可以做出結(jié)論了，在朋友們的催促下，終于鼓足勇氣，完成了《跋涉的理性》。截稿之際，轉(zhuǎn)首四顧，不免也有些微傷感，學術(shù)界的浮躁對純粹科學的追求已經(jīng)造成了太大的干擾。當時代艱苦時，文以載道，文化人立德立功立言，甚至不惜以身相殉；方今盛世，市場勃興，食利主義原則進入學術(shù)而使斯文掃地。１９世紀末，恩格斯有感于德國工業(yè)化后哲學的衰落，說：“但是隨著思辨離開哲學家的書房而在證券交易所里筑起自己的殿堂，有教養(yǎng)的德國也就失去了在德國的最深沉的政治屈辱時代曾經(jīng)是德國的光榮的偉大理論興趣，失去了那種不管所得成果在實踐上是否能實現(xiàn)，不管它是否違警都同樣地熱衷于純粹科學研究的興趣。”真是慨乎言之。

文學家孫犁說：“彩云散了，記憶中仍是彩云；鶯歌遠了，記憶中仍是鶯歌?！鄙畹倪@一階段已經(jīng)永遠逝去，但它卻是美好的，我為此而深感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