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 默
煤炭是光明和溫暖之源,而挖煤者卻只能在黑暗、陰冷的礦井下時刻面臨著死神的威脅,只有在礦難發(fā)生時才進入公眾的視野。
繼去年10月20日河南大平礦難、11月11日河南平頂山礦難、11月20日河北沙河礦難、11月23日山西太原紅花溝礦難之后,陜西銅川陳家山礦難是短短一個多月時間里發(fā)生的第五起驚天礦難。2005年2月14日遼寧孫家灣礦難遇難者人數(shù)為214人。按照目前報道的數(shù)字相加,礦難死亡人數(shù)已經達到640人。
煤炭是光明和溫暖之源,而挖煤者卻只能在黑暗、陰冷的礦井下時刻面臨著死神的威脅,只有在礦難發(fā)生時才進入公眾的視野。不單是有“煤?!敝Q的山西,時下中國接連發(fā)生的礦難是人們享受經濟繁榮時不愿看到的慘劇,而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礦主的香車豪宅。這不能不引起我們的拷問和反思:在追求公平與和諧為社會發(fā)展訴求的當下,“帶血的經濟”還要存在到何時?
帶來光明的行業(yè)卻和光明相距甚遠。礦難頻發(fā)已經成為我們無法回避的社會之痛,也使煤炭行業(yè)成了大家眼里的高危行業(yè),而這一印象背后所潛藏的殘酷現(xiàn)實,諸如眾多煤礦生產環(huán)境的惡劣,每年幾千條鮮活生命的消失,正在銷蝕政府的公信力與創(chuàng)建和諧社會的努力。特別是在媒體監(jiān)督日漸嚴厲的現(xiàn)在,煤炭生產安全已經成為全社會關心的大問題。
作為社會公共產品的提供者,政府必須承擔向所有公民提供安全的天然職責,可是在頻發(fā)的煤礦事故中我們看到的最多的是某些職能部門的缺位。
在中國媒體公布的十大危險職業(yè)中,礦工總是名列其中。近年來的我國百萬噸煤炭死亡率是美國的100倍以上,是南非的30倍,是印度的8倍。特別是近年來礦難的頻繁發(fā)生以及每次礦難的死亡人數(shù)都令人觸目驚心。面對如此嚴峻的現(xiàn)實,我們沒有理由不追問礦難的背后到底隱藏了些什么。
筆者在百度搜索輸入“礦難”得到結果如下:2004年2月21日12:00找到相關網(wǎng)頁約686000篇,用時0.001秒。
財富之殤
史前生命在地質作用下給山西留下了巨大的財富,也改變了當?shù)氐纳鐣鷳B(tài)。正如一位研究者對我說的:“煤炭對山西來說既是好事情,也是壞事情。說它好是因為它能給土地貧瘠的此地帶來財富和希望,說它壞是因為它滋長了山西人的保守和依賴,再也不可能讓現(xiàn)在的山西商人如曾經的晉商那樣靠奮斗而富甲天下了?!?/p>
這是土生土長的山西人對煤炭最深切的感受。
豐富的煤炭儲量讓山西成為全國重要的煤炭生產基地,先天的資源優(yōu)勢也決定了煤炭工業(yè)在山西經濟發(fā)展中的重要地位。建國50多年來,山西累計生產煤炭80億噸,外調出省達50多億噸,為新中國經濟發(fā)展做出了重大的貢獻。
中國的經濟崛起必然伴隨著能源需求的膨脹,而單一的能源結構反映在中國的能源消費上就是煤炭消耗比重較大,占一次能源的70%,遠遠高于世界其他國家。僅2003年我國就消費了世界30%的煤炭產量,特別是隨著經濟形勢轉暖帶來電力供應的緊張,帶動煤炭由原來的每噸20多元反彈到每噸50元到500元不等。2003年前苦于賣煤難的山西省終于在紛至沓來的煤炭訂單面前,不用求著別人買煤,而是在煤炭的供應鏈的上游掌握市場的主動權了。
在這樣的背景下,煤炭真正成了實實在在的“烏金”,可是在山西眾多的國有煤礦剛剛為擺脫巨額虧損而舒了一口氣的時候,合法或者非法的小煤礦也在上演瘋狂的財富追逐游戲。其中的災難隱患或隱或現(xiàn)在公眾面前晃動,在臨近年尾之際,鄭州大平煤礦和陜西銅川的特大礦難更引起了決策層和坊間對煤礦安全生產的關注。
孟昭康的“背景”
2003年山西呂梁孟南莊煤礦的“3·22”礦難發(fā)生后,國家安全生產監(jiān)督管理局和山西省的領導直斥礦難背后的腐敗,認為“礦主孟昭康膽大妄為,是有‘背景的”。而國家安監(jiān)局局長王顯政悲憤之下更是疾呼“我們永遠不要像這樣帶血的煤”。事故發(fā)生在呂梁地區(qū)對煤礦進行停產整頓期間,而在此之前,該地區(qū)在40天內已經發(fā)生了3起重大安全事故。有關部門事前對孟南莊煤礦3次下了停產指令,并對生產設備進行了依法封存,可是自恃上面有人的礦主竟然撕掉封條繼續(xù)生產。作為一個僅有3萬噸生產能力的小礦,居然無償?shù)玫接嘘P部門劃撥的12平方公里的煤炭資源。
此次礦難的主角是孟南莊煤礦的大老板孟昭康。當?shù)乩习傩照f,“不用說在孝義市,即使在呂梁地區(qū),孟昭康也算個響當當?shù)娜宋铮恢廊思揖烤褂卸嗌馘X,但幾個億是肯定的”。孟昭康已經在孝義一帶開采了20年煤,擔任孝義市煤炭運銷總公司經理、呂梁地區(qū)能源公司經理,還是孝義市洗煤廠和能源賓館的老板。礦難發(fā)生前已經買下孝義市城建大樓,正準備買下孝義賓館。而他本人在當?shù)氐娜嗣}更是深不可測。正是這種關系網(wǎng)的存在使得礦難一發(fā)再發(fā),使黨和政府的形象受到嚴重損害,根本還是“軟政權化”在基層政權中的外顯,權力的尋租現(xiàn)象在缺乏監(jiān)督的情況下變得無所顧忌,也給煤炭行業(yè)的黑金交易提供了空間。
2004年11月23日,距離太原市中心僅幾十公里遠的萬柏林區(qū)王封鄉(xiāng)紅花溝煤礦發(fā)生瓦斯爆炸事故,死亡礦工12人。事故發(fā)生后,該礦的負責人竟然隱匿遇難者尸體,刻意隱瞞真相。直到23日晚上9點,國家煤礦安全生產監(jiān)察局接到知情人舉報將情況通報山西省煤礦安全監(jiān)察局,事實才得以大白,遺憾的是已經錯過了礦難的搶險救援良機。
礦主為滿足一己私欲而置自己的同胞于險地,在他們眼里,出事故死人不過是“花點錢的事”。許多小煤窯業(yè)主一直把安全與營利對立起來,把本該用于安全的投入看成是剜心割肉的“額外”成本,能省就省。追根溯源,這類煤礦主的猖獗更多是因為部分官員的包庇而愈發(fā)有恃無恐。
“官煤勾結”私開“黑口子”
在晉西北地區(qū)的寧武縣,雖然山西省委和省政府嚴令不得私開“黑口子”,可是鄉(xiāng)鎮(zhèn)政府和主管部門還是對黑煤礦的私挖亂采視而不見。
2004年11月16日,記者在該縣化北屯鄉(xiāng)采訪時,對當?shù)孛禾棵繃崈H賣90元很奇怪,煤礦主說:“我們的礦是黑礦,不需要繳納任何費用,所以比正規(guī)有證煤礦的煤便宜。不過,我們也有成本及向上打點的一些費用……”他還說由于辦證的手續(xù)費太高,而且他們的生產能力也達不到國家規(guī)定的指標,但是可以通過和鄉(xiāng)政府以及當?shù)赜嘘P部門搞好關系取得開采權。只有這樣,風聲緊時上面才會給他們通風報信。礦主們尤其害怕出現(xiàn)死亡三人以上的事故,遇到這樣的棘手事情,保護傘也罩不住。而據(jù)記者暗訪,僅寧武一地就有黑煤礦60多個。而“官煤勾結”帶來的是對安全生產的漠視以及對鮮活生命湮滅的殘忍。
對于這樣的情況,太行山區(qū)的一名煤礦主更是明言“這在整個山西都是普遍現(xiàn)象,只有上面有關系,尤其是和政府官員的大頭頭有利益關系,才能開礦,也才能掙錢,有錢大家賺,太獨是根本辦不成事的?!彼J為和政界的關系對于他們這些礦主是非常重要的,官員調動或者倒臺都關系著他們的身家性命,一旦后臺的官位變動,他們也必受牽連,所以被媒體披露并被大范圍轉載的山西煤炭富豪買房現(xiàn)象也就不足為怪了。
這些通過對資源的野蠻開采而暴富的群體形成了相似的消費習慣:捐資建廟保佑自己積聚財富,高檔消費場合一擲千金,到各地購買豪華住房,世界各地的游覽等等,按照他們自己的說法就是“充分享受金錢帶來的快感”,因為無法預測的礦難隨時都可能讓他們品嘗牢獄之苦或家財被繳,所以及時行樂成了這些人自然而然的選擇。
社會后遺癥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目前山西煤礦安全欠賬高達138.78億元,其中中小煤礦安全欠賬就占2/3以上。在利益驅使下,這些小煤礦的安全投入一直被降到最低,時刻威脅著礦工的生命安全。抱著趁著煤炭價格好多撈一把的心態(tài),當下小煤礦超采更是瘋狂進行掠奪式開采。有的小煤礦的產量是其設計生產能力的2倍以上。這必然給煤礦安全帶來事故隱患。
針對屢發(fā)的礦難已經影響到了山西的對外形象的現(xiàn)狀,山西有關人士痛陳:“只有關停這些小煤礦,才能使山西煤礦安全形勢得到改善?!?/p>
后遺癥長期的煤炭開采在推動地方經濟發(fā)展的同時,給整個社會的利益帶來了巨大的危害,具體體現(xiàn)在下面幾個方面:
一、山西公路的超載無法有效根除。由于晉煤外運通道有限,所以公路運輸仍然是晉煤外運的主要通道,也才有了“火車”跑在公路上的調侃。經常見諸媒體的石太高速公路堵塞就是運煤車輛太多導致的。而2004年后半年就堵車事件就發(fā)生30多起。當然超載等原因造成山西境內公路返修率很高,省內危橋數(shù)量由“九五”末的151座上升到現(xiàn)在的329座,全省受損公路達12300公里,每年因此損失大約15億元。
二、環(huán)境惡化。由于長期的煤炭開采,山西省內很多村子出現(xiàn)了房屋倒塌,耕地下陷,水位下降,道路毀壞嚴重的現(xiàn)象。如柳林縣因為煤礦生產而帶來的地質災害已經危及十幾個村子的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粗G洞開裂,水井干涸,人們心急如焚。山西省類似的地質災害導致2003年死亡52人(不含礦難死亡人數(shù)),直接經濟損失為1.847億元,而目前這類數(shù)據(jù)還在呈上升趨勢。
三、資本外流??棵禾块_采暴富的人一般素質不高,在發(fā)財后不知道該怎么進行投資理財,也更因為錢來得不干凈,出走省外是不得已的選擇。他們熱衷于進行奢侈性消費特別是買車置房,很少進行公益事業(yè)的投入,或者考慮經營方向轉型。這種情況對一直缺乏發(fā)展資金的山西來說更是雪上加霜,期望重塑晉商輝煌的夢想只能停留在口頭上。
四、當?shù)厣瞽h(huán)境持續(xù)惡化。20世紀后期的太原人因為污染嚴重不敢穿白衣服。而現(xiàn)在,在晉北重鎮(zhèn)大同又重蹈覆轍,污染程度全國排名第三。大同人十幾年來一直遺憾的是不能穿白襯衣出門。而山西南部的城市,人們笑稱“好天氣要靠老天爺施舍”。作為主焦煤產地的臨汾,由于城市的產業(yè)鏈條和煤炭息息相關,污染程度也在全國位居前列。
其他比如飲用水源污染致使流行疾病的蔓延也不時見諸報端,山西因煤炭開采而導致的水資源困局更讓人擔心。
煤炭生態(tài)的“利益鏈”
我國煤炭生產百萬噸死亡率奇高和小煤礦占煤礦數(shù)量的90%以上有密切關系。這些煤礦,確切地說是“小煤窯”,僥幸心理和逐利本能過盛,根本沒有安全投入的預算和設備投入,正因為如此,礦難高發(fā)才有了最好的注腳。而這些礦主只能依靠打通當?shù)卣年P節(jié),把主管官員一起栓在利益鏈條之上才有生存的空間。
山西負責安全監(jiān)管的業(yè)內人士對記者直言“我曾經下過一次小煤礦,他們沒有一項設備、設施符合國家安全標準。如果嚴格按照國家法律法規(guī),我國90%以上的小煤礦必須關掉?!倍袊禾抗I(yè)協(xié)會副會長竇慶峰更是明確指出,違法小煤礦的存在和地方政府的“自身利益”有關。這里的“自身利益”當然是經濟上的好處。難怪有關人士在分析了山西等地的煤礦安全形勢后斷言:整治小煤礦應首先從整治地方政府官員開始。
長期以來,人們習慣將礦難和小煤礦聯(lián)系起來。但是分析今年的煤礦事故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發(fā)生礦難的大都是具備合法手續(xù)的煤礦甚至是國有大礦。正是煤價的攀升使這些生產企業(yè)不顧安全條件突擊生產、盲目超產。即使發(fā)現(xiàn)了事故征兆,也在一切服從經濟發(fā)展的口號下沒有給予足夠重視以至釀成大錯。企業(yè)作為理性的經濟人在價格上漲時擴大供給是本能選擇,可是這種選擇必須在生產一線的工人的生命受到尊重的前提下付諸現(xiàn)實??墒窃谝呀洶l(fā)生的礦難中我們卻沒有看到企業(yè)對這一底線的踐守。
前幾年煤價低迷時,小煤礦特別是“黑口子”照樣是有利潤的,那是因為老板拼命克扣工人工資,壓縮生產安全投入而“擠出來”的,并非當時的煤價就是合理的。最近兩年煤價的上漲不過是恢復性上漲,在各種生產資料上漲的大背景下煤價并不是過高。即使按照目前的煤價,如果生產企業(yè)都嚴格完善安全的軟、硬件投入,它們的利潤也很有限,之所以有“煤炭富豪”的產生,就因為他們比那些國有煤礦對生產成本壓的更低而已,也就是說工人在幾乎毫無安全保障的條件下在為老板賣命。
前幾年安全投入相對較多、工人福利較好的國有大礦身陷巨額虧損的泥潭,除了經濟低迷的因素外,更多的是無數(shù)小煤礦的不當競爭帶來的致命沖擊。以至于關停小煤礦執(zhí)行徹底的地區(qū)國有大礦日子好過點,和嚴厲打擊走私能改善國內企業(yè)經營狀況一樣有異曲同工之妙?,F(xiàn)在煤價持續(xù)走高帶來的利益誘惑,國有大礦和小煤礦一樣為了經濟利益而忽略安全防范,違規(guī)超產、搶時生產現(xiàn)象在煤炭行業(yè)確實很普遍。
另外,產煤區(qū)一般在經濟結構單一,發(fā)展水平落后的地區(qū),當?shù)刎斦π∶旱V的依賴性很大。有的地方嚴重到近一半的公職人員的工資要靠小煤礦的上繳的稅費解決。對于這些地區(qū)的政府而言,已不僅僅意味著GDP那么簡單,更多的是包括他們本人在內的飯碗的安全,乃至社會穩(wěn)定這樣的大局。所以,關與不關,在安全生產和財政壓力徘徊的地方官員的抉擇往往會傾向于后者。比如山西,地方財政有70%來自煤炭,所以只能局部整頓,而不是關停那么簡單。有的礦主毫不避諱地說“把我的礦關掉,等于讓他們去喝西北風,他們會嗎!”所以個別地方才會出現(xiàn)了有的煤礦一年內能被反復關閉10余次這樣的奇觀。
不否認有的官員拿工人的性命作為權錢交易砝碼,但最深層的原因還在于地方財政的窘境導致地方政府被迫和煤礦主在一個利益鏈條上生存。1978年到分稅制改革之前的1993年,地方財政收入占總財政收入比重為70.2%;1994年后,上述比重下降到48%左右。而全國縣鄉(xiāng)級財政供養(yǎng)人員占地方財政供養(yǎng)人員總數(shù)的70%,但縣鄉(xiāng)財力僅占全國地方財力的40%。中央財政已經拿走“大頭”,省市級財政的“二次抽血”,但對基層財政的轉移支付力度明顯不足。地方財政困難進一步加劇,有礦產資源的地方就在煤炭開采上打主意。對于稅源枯竭的基層來說,煤礦就是他們的一切。按中國現(xiàn)行的分稅體制,整個基層政府正常運作困難極大。于是,一系列違法亂紀行為摻雜在廣開財源的行動里就不足為怪了。我們在抨擊“官煤勾結”、懲治受賄官員的同時,要根除頻發(fā)的礦難,就必須關注地方財政的困境,這是抑制“官煤勾結”的基礎。否則,以處分違紀干部來遏止事故的發(fā)生無疑是治標不治本。
長期粗放經營的思維慣性導致一些人過分強調經濟增長而忽視了經濟增長的質量和效益。特別是因為礦難事故處理成本的低廉更使某些人形成了“拿錢買命”的當然邏輯。他們寧愿花錢賄賂主管官員,也不愿意在安全生產上加大投入。而目前對于礦難問責條款缺乏可操作性,正凸顯了司法在此類事件面前的蒼白和闕失。
綜上所述,改善基層財政狀況,加緊煤炭行業(yè)立法,司法強制介入事故處理,加快煤炭資源整合,抬高行業(yè)準入門檻,改變個別地區(qū)的單一經濟結構,強制加大煤礦安全投入,強化人員培訓,對煤礦安全管理實行“一票否決”……這些都是減少礦難發(fā)生的有效手段,也只有這樣才能根治煤礦事故隱患。
我們有理由相信這樣的決心和措施為煤炭安全生產提供了有力保障,同時也是落實科學發(fā)展觀和以人為本理念的具體體現(xiàn)。
但是,短期內我國單一的能源消費結構還不能改變,我們的經濟發(fā)展還需要大量的煤炭,也意味著被稱為“社會之痛”的礦難也就無法徹底杜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