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很偶然的機會聽說了一位叫鳳儀萍的老人,最近他剛剛把自己珍藏了幾十年的一個小本子捐給了上??箲?zhàn)紀(jì)念館。這本來是一個已經(jīng)早已作好的決定,可是當(dāng)博物館的人來交接的時候,鳳儀萍,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卻像個小孩子似地猶豫不決,他遞出那個小本子的手在空中呆了很久,拉鋸拉了很久。他說,自己像是交出了生命。
一個廣州的小有名氣的外科醫(yī)生,一個已經(jīng)退休的醫(yī)學(xué)教授,他交出的到底是什么?這個小本子,鳳儀萍老人叫它做生死記錄。
以下是鳳凰衛(wèi)視記者曉楠與鳳儀萍老人對話--
曉楠: 昨天我們談了一夜,您說最后再考慮一個晚上。
鳳儀萍:是的,從感情來說,我是舍不得交的。
曉楠:您到底是藏了六十多年。相當(dāng)于把身體的重要臟器捐獻了,像這種感覺。這到底是怎樣一份東西呢?
鳳儀萍:這個珍藏了六十年的本子,是一份三百人的名單,這些是抗戰(zhàn)時期被侵華日軍抓到日本的中國勞工的名字,其中九十八名死難者的姓名、住址、死因、和勞工工號都被完整地記錄了下來,這個本子記錄著一段歷史也記錄著我少年時代的那段往事。那是一九四四年的上海,那年我14歲。我準(zhǔn)備到父親的木材工廠去游玩,在路上遇到了日本人。日本兵拿著刺刀,我趕緊掏良民證,一掏,掏不到了。接下來呢,旁邊兩個日本兵包圍過來。下午四點多鐘,“嘩”一下子,拽了十幾個人,一個卡車上面,把棚一拉,蒙在里面,很突然的一個情況,被抓住了。
曉楠:抓到什么地方去呢 ?
鳳儀萍:不知道。干什么,也不知道。當(dāng)時有幾種猜想,有人說,是不是把我們抓去,把我們的血抽干凈,做血漿。大家聽了害怕。關(guān)了十幾天,那天晚上大概快半夜的時候,“嗚――”,拉了警報,十幾輛日本軍用卡車來了,日本兵拿著刺刀,叫嚷:起來起來,把我們一個個趕到卡車上面去,一下子開走了,開到集中營里。當(dāng)時也有幾個人,被抓住以后,寫了個紙條,上寫“我們被日本兵抓走了”,從車子的縫里面丟出去。
曉楠:其實是很無望的,只是心里留了一點點僥幸的希望。
鳳儀萍:這個時候有一種渴望,希望家里知道一下,希望告訴他們一個信息,知道我們被抓走了。可是我們最終也沒能把自己被抓的消息告知父母,就這樣,我和一群素不相識的人,被趕上了一艘不知目的的貨船。運到什么地方不知道,一趕到船底下以后,船開始啟動開始搖晃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被押走了。這個船一下停停,一下走走,日本兵說風(fēng)浪太大,把人丟掉,把礦砂保留,大家一聽到這個消息,也更怕了,嚇得不敢講話。就這樣在海上漂泊了二十多天。
曉楠:那二十多天太煎熬了。
鳳儀萍:是煎熬,衣服上面很臟,一身衣服穿了二十多天,那個袖,把里面一磨,生了臭蟲以后,都爛了。就是人家講的叫化子,乞丐的樣子,頭發(fā)也長了,蓬頭垢面,大小便都在船倉里面,在鐵礦船里面。然后痛哭流涕,想家,想父母,想親人,想妻子,想孩子,各種各樣的表現(xiàn)都有,像地獄里面的恐怖景象。大家很悲痛,結(jié)果被抓來,抓到日本這個國家來,這是從來沒想到的,做夢也沒想到。
曉楠:上了岸就嚎啕大哭?
鳳儀萍:大哭,大家都癱了,說這樣子怎么辦,這一輩子有沒有生還的可能?有沒有再回到祖國的可能?絕望了,絕望了,沒有希望了。一九四四年九月,我與三百多人一起被押送到日本栗山角田煤礦,在一個叫共榮寮的工棚里被編為四十一號,成為被抓到日本的年齡最小的中國勞工。工房里發(fā)一床毯子,晚上蓋著,白天就把它卷起來,卷著在身上捆起來,把它用繩子綁在身上,下井挖煤去。帶一個飯盒子,飯盒子是木頭的,背在身上面。規(guī)定你在礦井底下,告訴你,工長講了,吃飯了,那么就把飯盒子打開吃,不講的話,你不能吃的。好多人在半路,在礦外的山坡上面,走著走著,把飯團子抓起來往嘴里吃掉了,飯盒子就空掉了。
曉楠:那他要先開始把那個飯團子吃了,接下來這一天,他怎么過呢?
鳳儀萍:礦井底下,好多人都餓死掉了。有時餓得走到路邊,把青草抓起來,往嘴里吞下去了,樹葉長的芽,也把它吃下去了,一種甜味的感覺。我們看到有兩個中國同胞,日本工頭把魚骨頭丟在煤里面,他們跑去抓起來,就吞下去了。這是人嗎?這不是人嘛。下礦井的時候,在山坡上面種了一些土豆,把它挖出來,放嘴里咬了,生的吃了。吃的時候,日本工頭看到以后,他把你拽出來,棍子敲上去,牙齒敲掉了,“八格亞路”。他“八格牙路”罵過來的時候,我也回了他一句“八格”,結(jié)果給吊起來,他用水灌,灌到鼻子里面,打了幾個鐘頭以后,拿起斧子來,把我這個手指砍掉了,砍斷了三分之二,一直到這里……很悲痛。所以我一生都不敢講,講了以后傷心,很悲痛,很難受。
曉楠:鳳教授,我這樣仔細(xì)詢問您的經(jīng)歷,讓您展開傷疤,我真的覺得有點內(nèi)疚,某種程度上來講,我沒有想到,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在說到六十多年前的事情,仍然會如此地不能自持,會如此地激動。作為一個外科醫(yī)生,我想,鳳教授您在大多數(shù)時候,都能讓自己保持冷靜,因為這已經(jīng)成為您的一種職業(yè)素質(zhì)。但只有這一段經(jīng)歷,那種痛苦,永遠都不會離去。
鳳儀萍:有一天下午五點多鐘,大家說“集合集合”。那已經(jīng)下大雪了,一看,小田島寮長,還有幾個工頭,翻譯坐在那里,殺氣騰騰。我們轉(zhuǎn)過來一看,五個同胞,被繩子捆在那里,衣服全部剝得精光以后,躺在雪地里。“你們看到?jīng)]有,逃跑的下場來了”,他就打,用木棍子敲,用皮鞭抽,還有兩個翻譯,輪流打,日本工頭也打,當(dāng)時有兩個同胞打到后來呼吸也沒了。那天的西北風(fēng)刮得很厲害,雪也很大,走過山坡的地方,一棵樹上面,有一個人用繩子吊死了,一看,這不就是第幾小隊的一個同胞嗎,等我們?nèi)グ阉聛淼臅r候,人全身已經(jīng)凍僵了。十五歲那年,我想到了死亡。我想,與其折磨到死,倒不如自己吊死,或者跳到山崖里,跳下去,山溝里面跳死,懸崖峭壁跳下去,死掉也算了,了此一生。這時,我們的班長,一個小學(xué)老師,一把抓住我,小鳳,你干什么,我說我受不了這個罪,我受不了這個侮辱,我說我想到死。他們把我抓住,兩個人抱住我,說人要死走這個絕路,很容易就死掉了,死在日本的北海道,異國他鄉(xiāng),家里都不知道。這個時候有一種渴望,希望家里知道一下,希望告訴他們一個信息。這個時候他們告訴我弄了個“生死記錄本”,他們說我們這里已經(jīng)把傷亡人員的名單一一記錄,他們的字寫得很端正。我說有什么用嗎?他說今天告訴你,小鳳,你的年紀(jì)最小,十五歲,所以你不能死,你更不能想到自殺,你要活下去。
曉楠:勞工們把這種希望寄托在您身上,可能因為您年齡最小。
鳳儀萍:一次,放炸藥的時候,大的石頭,每塊幾十斤,“哐”一下子壓下來,把一個人壓在里面,一看,是班長嘛,韋蹈老師,快要死了。我們趕快去抬,從煤里面,把煤挖空以后,把他抬出來。結(jié)果這個大腿整個都斷了,斷了以后,搖搖晃晃,他呼吸很困難,他對我說,估計很快要離開這個世界了,這個本子,你把它拿起放好,無論如何要保存好,你要記住,不要丟掉,等到有一天回到祖國,你要帶回去,小鳳,為了這個生死記錄本,你也要活下來。就這樣,我把工友們稱為生死記錄的本子保存了下來,并繼續(xù)著那位死難工友的記錄,可是,第一次的記錄卻給我留下了終身的遺憾。我后來很后悔,我說怎么搞的,我很粗心大意,我沒有問他在中國上海的住址在什么地方,還有什么親人,都沒有。
曉楠:沒有地址就意味著不可能告訴他的家人,他的下落。簡簡單單的一個字就意識著他的生命是怎么終結(jié)的,看著寫著特別簡單,但是一個生命就這樣沒了。
鳳儀萍:對。只有死亡日期。
曉楠:在那個環(huán)境下記這個本子是非常危險的一件事。
鳳儀萍:我們大隊上一個家伙,我怕他告密,他有一次看來看去,他說,你干什么事。他有時候去床上翻翻你的東西,看你有什么東西,他有時候找一些蛛絲馬跡。我和其他幾個同胞說,你們注意一下,這里一個本子,萬一我不行了,你們要把它帶回去。這樣子一講以后,他們說知道這個事了。就記下來了,有時候?qū)懰劳鋈掌?,聽旁邊人講,這個人是哪一天死亡的,昨天,幾月幾號,哪一天死的,幾月幾號,記幾月幾號,接受那個生死記錄,也知道有某某某同胞去世以后,我記下來,心里面就像戳了一刺刀一樣。幾個月下來,工棚一半的人都空下來了,這邊空,那邊空,都空了,人都少了。
曉楠:人越來越少,都是病死的,餓死的。
鳳儀萍:餓死的,打死的,在井下壓死的。
曉楠:每天那個工房里人都在少嗎?
鳳儀萍:都在少,人越來越少,然后大家絕望,外面的消息基本上封死了。
曉楠:那個時候就需要這樣一個很有象征性的東西,它就是要寄托你全部希望的一個東西,你才可能會活下去。
鳳儀萍:爬出礦道以后,到外面呼吸到新鮮空氣的時候,我們說,我們今天又在地獄里多活了一天。有一天,我爬出礦道后,有人對我們說,你們不知道日本已經(jīng)投降了嗎,八月十五號,今天是九月十五號。我們大家聽到簡直是一個,怎么說呢,人絕處逢生,根本也沒想到,在地獄快要到的時候,突然接到這個喜訊。大家跪在地上抱頭痛哭,你看我我看你,怎么,我們得救了,我們自由了?我跪在那里,我說韋蹈老師,韋老師,你講的道理,今天我看到了,我今天看到了我們得救了,這個生死記錄本的一個希望實現(xiàn)了。
曉楠:什么時候回家的?
鳳儀萍:抗戰(zhàn)時期被侵華日軍抓到日本的中國勞工有四萬多人,其中只有三千人活了下來。1945年10月,我在離開父母四百多天之后,從日本回到了家鄉(xiāng)上海?;貋頃r船開了三天三夜,當(dāng)我們看到長江口岸,看到祖國土地的時候,我們?nèi)抗蛟诩装迳?,都痛哭流涕??吹阶鎳ь^大哭,那種情形永世不忘的。因為從那個地獄里面爬起來之后,再重新看到祖國,當(dāng)時根本想不到的,沒想到今天又回來了?;氐郊依?,母親叫我的小名。她說你又回來了,我說是的,媽媽我回來了,她哭了,她說算命的說你到西南方去了。我說不是,被日本鬼子抓到日本北海道一個煤礦里面,地下挖煤。我的幾個侄子比我小一點,小兩歲三歲的都有,一看,他們都嚇呆了,抓到日本北海道,今天看到這個人回來了,他們很驚訝。所以我有時候講了以后就不多講了,不多講。
曉楠:為什么不愿意多講?
鳳儀萍:我講了以后很悲痛,講到我淌眼淚水,一講我就悲痛,一講我就哭。當(dāng)時,父母除了驚訝兒子的傳奇遭遇之外,并沒有太多的追問,因為那是他們無法理解的另外一個世界。同齡的伙伴們更無法理解海上漂泊的恐懼,孩子們甚至并不相信我為了一個帶著泥巴的土豆被砍傷三個手指的故事。我也就慢慢不再提起那段往事,只是經(jīng)常一個人翻看著那本生死記錄。有一陣子,我的一身創(chuàng)傷,加上媽媽的去世,打擊很大,所以天天晚上做噩夢,一個人晚上睡覺,夢到那些同胞?!靶▲P,你現(xiàn)在怎么樣,我們的冤,我們的苦,我們的災(zāi)難怎么樣了?”,好像耳朵邊有人在叫我一樣。有時半夜里驚醒,驚醒起來了,我說哦,原來做噩夢。很可怕很恐怖的夢,有時候又在眼睛前出現(xiàn)了,又看到了。為了忘記那段噩夢般的日子,我把原來的名字鳳永剛改成鳳儀萍,那個從日本帶回來的記錄本也被我鎖在了記憶的深處。當(dāng)我再次走進學(xué)校走進課堂,老師們發(fā)現(xiàn)我已改變了許多。他們說,這個鳳永剛怎么讀書那么用功呢,早上四五點鐘就起來讀書了,晚上到了十二點鐘還到外面路燈下面去看書。
曉楠:你這么努力,是為了躲避自己頭腦當(dāng)中的一段噩夢,是要把它給清除出去。
鳳儀萍:我想有了這些寄托以后,我能夠把噩夢這些問題抵消一些。結(jié)果老師發(fā)現(xiàn)很奇怪,他就問我的侄子,鳳永剛是怎么一回事。我侄子就告訴他,“老師,我不瞞你說,我這個叔叔是從日本的地獄里爬出來的,所以他吃了不少苦,他是被日本鬼子抓到日本北海道地獄里,爬回來的?!?/p>
曉楠:您是不是想過,做一件什么事拯救自己。
鳳儀萍:想過。老做噩夢是個病,創(chuàng)傷也是個病,心里的悲痛也是個病,我想怎么樣把這個創(chuàng)傷治愈,能夠穩(wěn)定下來呢?我就選擇了學(xué)醫(yī)。1949年我考入江蘇醫(yī)學(xué)院,并在后來成為一名醫(yī)學(xué)教授。十年動亂期間伴隨了我二十年的這本生死記錄,被造反派沒收,我也被當(dāng)做日本特務(wù)受到審查。他們把我叫到外科的診室,門一關(guān),姓鳳的,日本人給你什么任務(wù),讓我們檢查一下記錄本,他們“嘩”一下?lián)屓?。我說對不起,你們不要把它損壞了。他們說,你不要不相信組織,我們還要拿去審查。那時候是1969年,還沒有復(fù)印機,我就這一本,拿去以后,到1976年才還給我。
曉楠:一本生死記錄和九十八個客死他鄉(xiāng)的冤魂沉默在您的內(nèi)心深處。六十年之后,您已進入了花甲之年。當(dāng)您又一次翻開那本發(fā)黃的生死記錄時,您是不是發(fā)現(xiàn),六十年前的那段記憶竟是永遠也無法醫(yī)治的傷痛。
鳳儀萍:是的。青少年時期受了那么大的創(chuàng)傷,肉體和精神上得到創(chuàng)傷以后,今天回想起來,還是個悲痛。我想,我一定要把地獄里面真正受苦受難的那些同胞,死在異國他鄉(xiāng)的九十八位同胞告訴給世人。他們?nèi)硕紱]有了,六十年過去了。我說怎么辦,還是公開吧,如果不公開,萬一我一下子去世了,這個事情不是沒有人曉得了嗎?
曉楠:那上面有九十八顆你放不下的心,你曾經(jīng)這么講,現(xiàn)在這九十八顆心放下了嗎?
鳳儀萍:放不下,我到現(xiàn)在說,尤其這些歷史,他們家里人都不知道,到現(xiàn)在,家里人還不知道,他們的親屬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在哪里犧牲,哪里去世都不知道。
曉楠:你要把這本子交出去的時候下了很大的決心?
鳳儀萍:等于把我的生命都交出去一樣,那種感覺,我說我的二次生命,我已經(jīng)把生命奉獻出去了,相當(dāng)于把身體的重要臟器捐獻了,我是這樣的感覺,從感情,從個人來考慮,我舍不得交。
曉楠:你看到這些名字還能想起這些人長什么樣的嗎?
鳳儀萍:都能想起。
曉楠:還能想起,都能想起來?
鳳儀萍:在那種惡劣的環(huán)境里面,叫啊,哭啊,鬧啊,人失去理智以后的樣子,我還能想起來,這是哪一個,這是哪一個,我還想得起來,某某某,因為都在一塊,在地獄里頭,忘不了的。
曉楠:我聽說你還想再去看看他們。
鳳儀萍:嗯,我想有機會的話要去,或者有生之年再去吊唁一次,看看他們怎么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