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達列夫
早晨,我在鏡子前刮臉,突然間很討厭地看見了一張蒼白的臉,眼睛下面滿是皺紋,兩眼像是特別討好似的向誰微笑著。于是我臉色一變,想起了昨天在實驗室門口碰見了那位走運的年輕教授,他在科學界飛黃騰達,那種幸運簡直是無法形容的。這倒不是因為他有什么特殊的智慧和突出的天才,可是他簡直是神速地青云直上。他通過了副博士的論文答辯,又在寫博士論文了。他的快速高升和善于取悅于上司的本領使同輩的同行們感到震驚。
我們倆誰都不喜歡誰,一見面只是遠遠地打個招呼而已。我們之間的不和在門口相遇的那一刻就感覺到了,可是他一看見我,就如閃電般地裝出快樂的微笑,高興得滿面春風的樣子,十分驚嘆這次偶然的相會,緊握著我的手說道:
“我的同行,看到您真是高興之至!前兩天剛剛拜讀了您那篇關于南極洲的文章,真是第一流的論文!沒能和您共同搞一個題目,真遺憾!”
我明知他是在撒謊,因為他和我那篇文章從業(yè)務上說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我本想冷冷地用一種禮貌的口吻回敬他一句“感激之至!”“謝謝!”可是,我竟然也報之以愉快的微笑,而且還持續(xù)地、久久地搖晃著他的手。我似乎感覺到了——他那驚慌的手指在剎那間想從我的手中抽回去,而我呢,還搖著他的手,裝作很幸運的樣子說道:
“聽說您已經開始寫博士論文了?好哇!好極了!抓緊點時間!我非常欽佩您那種嚴肅認真的態(tài)度,教授!”
真不知道我是怎么搞的,我像背書似地講著這些奉承話,我裝出來的那種甜膩膩的微笑,就連我臉上的肌肉都感覺出來了。
這種哈巴狗似的微笑,還有那長久的握手,以及自己說話的那種聲音,使我一整天都不好受——啊,后來,恨得我緊鎖著眉頭,咬牙切齒,用盡一切語言去咒罵我內心深處的“第二個我”,它在某些情況下壓倒了我的理智和意志。
這是什么呢?是自衛(wèi)?是明智?還是奴隸的本能?這位年輕的教授既不比我更聰明,也不比我更有天才,此外,他在研究所的地位有賴于我的實驗室的研究,而我的實驗室卻無求于他。可是,我為什么要如此甜蜜而又發(fā)狂似地去搖動這位鉆營家的手,還說了那么多虛情假意的奉承話?
早晨修面時,我仔細打量著自己這張臉,突然間,對鏡中這個如此親切而又如此可恨的人爆發(fā)出一陣憤恨的感情:他是如此善于偽裝、善于諂媚,又是如此畏縮,他似乎想要過一種雙重生活,以便在一切通道口都能使自己的有生之年得到安全可靠的保障。
(劉世佳摘自上海文藝出版社《外國百家千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