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宗玉
那時我常把飯夾成一小團一小團往上拋,趁它下落的時候,嘴突然向前一咬,就咬住了。咬住了就吃,咬不住就掉地下了。也不是成心糟蹋五谷,而是這飯實在沒法下咽。
飯難下咽的原因是菜不好。菜里沒油,又特單一,夏天冬瓜南瓜紅薯粉,冬天白菜蘿卜紅薯粉,天天水煮。那種清寡氣味,聞一下就不想吃了。
教工的菜與學生的不同。教工的菜香,有油,幾乎每天都有葷菜。我們經(jīng)過食堂的時候,瞟一眼就忍不住叭唧叭唧吞口水。吃不到,恨不得讓眼珠子掉進去沾點油也好。膽大的學生于是付諸行動了,趁工友不注意,用碗在教工的菜盆里一舀,然后拔腿跑開。
我沒有偷過,但別人的成功卻一直在暗處慫恿著我。有一天我經(jīng)過食堂的時候,食堂沒有一個人,我終于按捺不住,將碗“刷”地一聲扣進菜盆,再一抖手腕,將碗翻過來,一碗滿滿的菜就屬于我了。我正狂喜,卻沒料身后猛地一聲喝:偷菜!可恥??!我一下子嚇得魂飛魄散,抬起腿,飛也似地奪門而逃。我跑了好遠好遠,才發(fā)現(xiàn)后面并沒有人追出來。再看碗里,已顛得什么也不剩了。我站在那里喘著粗氣。我想運氣還不算太壞,剛才進來的是個女工友,若進來的是個男工友,我很可能被擒。擒住了往班主任那里一送,再由班主任擰到教室,當著大家的面罵一頓,那我就全完了。如果到了那種地步,我還不如去死。
那個女工友是誰呢?回想起當時那猛一聲喝,我的心又涼了半截。她是語文老師的妻子,很可能認識我。我語文學得好,是語文課代表,平時收完作業(yè)常往語文老師家送。語文老師還有個女兒在我們班上讀書,叫虹,她長相一般,卻文靜得有些動人。她成績好,常在教室里輕輕哼鄧麗君的“在哪里,在哪里見過你……”聲音很甜美,很抒情。她平時喜歡借我的作文看。她本來可以在她爸爸那里看我的作文,但她不,一定要等到作文發(fā)下來后才從我手中借。我以前沒感覺,她看了就看了,但近來她看我作文的時候我就非常緊張,我恨不得篇篇作文都拿班上最高分……
現(xiàn)在我想,那個女工友,也就是師母,回去后一定會告訴語文老師的,語文老師也許會告訴班主任,也許不會。但他一定不會再要我當課代表了。還有,虹知道這事后,一定會非常鄙視我,再不會借我的作文本了。她以后看我時,眼神一定會冷冷的、幽幽的、怨怨的……
待驚魂甫定時,“可恥”兩字開始在我心中空空落落地回響,像蓋郵戳似的,反反復復在我心頭烙著。我感到好難受,胸口好痛。我不停地問自己:我是一個可恥的人嗎?我是一個可恥的人嗎?然后眼淚就嘩嘩地流了下來……
感謝命運,總算讓我逃過一劫。十幾天后,我的緊張不安終于有些舒緩。因為語文老師沒撤消我的課代表,他女兒虹也還一樣笑吟吟對我。我就知道師母也許并沒有看清是我……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的手心仍然有些冒虛汗。也就是從那件事后,我發(fā)現(xiàn)我長大了,有了羞恥之心,懂得克制欲望,遵循禮儀。
只是我有些奇怪,我怎么會如此在意此事呢?仿佛有種猛回頭的感覺。事實上在童年,這種小偷小摸我們簡直就習以為常了。整個瑤村沒有哪家瓜地無我們的足跡,沒有哪家果園無我們的蹤影。也常常被人抓住,臭罵一頓,斂著腦袋領(lǐng)受著,等放了又去偷。那時也并不是沒有接受規(guī)則和道德的教育,而是我們做這些事的時候,根本沒管它道德和制度是個什么東西。
然而這一次我卻是如此地在乎,這究竟是為什么呢?現(xiàn)在想來,我最怕的或許還是虹知道此事后那雙失望的眼睛。也許我們的廉恥之心,也是從對異性的最初關(guān)注而開始的?誰知道呢?
真的是謝天謝地呢,在我懂得廉恥之心后,寬厚的上蒼包庇了我所做的第一件錯事。如果那事被揭發(fā)了,從此我的命運之旅該不知會如何改寫呢?最大的兩種可能,一是我會自殺;二是我會自暴自棄,從此默認自己是個可恥的人。青春期的小人兒,脆弱如花,是經(jīng)不起一場稍大的風雨的。
(言東摘自“紫宸殿網(wǎng)絡”)